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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56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3972 2023-02-05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柏林,舍嫩貝格區   ﹡   她看著有軌電車的影子滑行經過人行道,輪子在凹槽軌道中行經一處交叉點,發出鋼鐵互擊的碰撞聲。電車停下。女人看著白色標示牌,上面寫著數字8。   她開始慢跑,一邊壓著頭上的帽子。她臂下夾著一個皮革資料夾,掛在肩上的相機上下擺動碰著她的背。車掌看著她登上電車,並把資料夾靠在木頭壁板旁放著。女人拿出皮包,給了一枚硬幣,露出好奇的表情。   電車有到奧古斯特︱維多利亞廣場嗎?   車掌根據她的口音與奇怪的裝扮,判斷她是法國人。雖然他不喜歡法國人,但還是告訴她電車會在奧古斯特︱維多利亞廣場停車。他告訴她應付的車費。自從一年前紙馬克9嚴重通貨膨脹,車資漲到十五萬馬克後,車掌已經很習慣對乘客告知車費。

  9,Papiemark ,德國於一九一四至一九二三年間通行的貨幣。後因一九二二至二三年發生極度嚴重通膨,而發行新的國家馬克(Reichsmark)加以取代。   女人把車資付給車掌,然後進入走道,一面抓著頭頂上的扶手。一位老人起身,脫下軟氈帽,要讓座給她。   請坐吧。   她露出笑容,說她比較想站著。雖然老人不相信,不過還是戴回帽子,坐回去了。女人轉過身,重心移向扶手,看著對面座位的一個年輕女孩。女孩穿著白色連衣裙,圓領上綁著一條很長的藍色緞帶;她抱著一個瓷娃娃,娃娃臉上的漆全都磨掉了。女人想猜這女孩的年紀,不過最後發現自己缺乏這方面的判斷能力。   她皺眉望向窗外,看著人行道上行人的臉。她的心思回到關於條頓人特徵那個老問題。光是面部表情就足以讓他們如此嚴肅嗎?德國人對她而言仍舊是個謎,經過這些年,她已經把他們當作另外一個人種,在神經或腺體方面有某種結構上的差異,使得他們能夠處理在這世上遇到的問題,以有系統化的方式解決遇到的每一個難關,即使在目前這種不可能的困境下亦然。她一直很欽佩他們的這個方面,這就是他們跟她不同之處。不過這是真的嗎?或許其中幾乎沒有任何差異,或許她只是把這些面孔當作跟在哥本哈根或鹿特丹見到的人不同。她的目光跟在一個男人背後,那人正輕快地走在人行道上。他是不是德國人,她能不能光從背影就看出來呢?他飽滿的肩膀看來有點眼熟;他那頂灰色軟氈帽的角度很怪異;他那生硬的步態。會不會是安東?當然不可能,因為她最後聽說安東的消息時說他人已在巴西。

  她憂傷的將目光往下移,看著一個年輕男子褲腳的翻邊,以及車掌油亮的深黑色靴子。她想像電車從人行道上那個人身旁經過;她想像那熟悉的身形越來越近,是他們這些年來最接近的一次,而現在他們錯開了,距離只會變得越來越遠。現在她很遺憾,甚至有點羞恥。對她而言,再也沒有什麼能比脆弱的人際關係更讓她憎惡,尤其是愛。她一直這麼覺得。小時候,她一直不懂別人的戀愛是怎麼回事,那些人同床了好幾個月、好幾年,結果卻痛苦地分開,在路上遇到時也只是當作路過的陌生人。她覺得那不是愛。那是善變;那是反覆無常。那不是愛。   可是後來她也碰上了。她跟他們同床;他們擁抱彼此,什麼承諾都說得出來,過去和未來都一樣。而現在他們對彼此卻什麼也不是,或者就像兩個永遠不再說話的人。這些關係最後所剩的是多麼稀少,朦朧的記憶只能透過多年後發現的片段證據顯現:掉在衣櫃後方的一張名片;絲綢禮品盒內一對從來沒戴過的耳環。雖然她還很年輕,但青春時期發生的事幾乎都不記得了,因為她試圖回想同一個場景太多次,使得那些影像變得模糊不清。安東從來就不是她的愛人,然而他的幻影還是讓她坐立不安,就像已經不如從前那麼親近的兩人再見到彼此時一定會尷尬那樣。

  剩下的只有回憶。現在她的生活只有一間公寓,家具都是租來的,甚至連牆上的圖片都很陌生,那些租來的圖片,包括消逝的德國青年貴族家庭肖像,還有薩克森瑞士的風景,那地方她從來沒去過。她在世界上來來去去,甚至連裝紀念品的旅行箱都沒有。不過這一切就是她要的。這是她選擇的生活。   她總是告訴自己,保持聯絡,把愛變成平淡無奇的熟悉,多少年過去,通信變得越來越少,內容也越來越表面,這樣才更糟。然而有時她會極度懷疑。她偶爾會作感覺完全真實清晰的夢,與幽靈般的情人約會,他們保證所有過去的事都解決了,所有障礙都清除了,他們終於可以一直見面了。這些夢太完美,醒來時就會變成噩夢,因為到了早晨,在房間裡,她就會立刻再次認清自己現在的生活有多麼無力。她會覺得必須找到那個幽靈,衝到郵局傳送電報,搭上任何火車或船或飛機去見他。她一定要找到他。

  不過到了最後,她卻無法這麼做。他們會分開是有原因的,而那些原因不會隨時間消失。除此之外,人類的情感總是反覆無常:要是他們的感情變淡,其他人就會介入,或者會在未來介入。至少她可以寫幾句話表示自己曾想到他。可是對於愛,唯一適當的回應就是同等的愛;一旦那種愛消失,剩下的一切就只是瑣事與悲劇了。最好還是不要寫任何東西,最好只記得他在他們最開心那段時間的樣子那段插曲,就像滑動的聚光燈暫時停留在他們身上。於是她會費力甩開那個夢,籠罩在陰鬱悲傷的氣氛中度過一天,等待微小但確切的喜悅出現,讓她甘心繼續過這樣的生活。直到那種夢再次出現。   車掌輕拍女人的肩膀。她擡起頭,看見威廉皇帝紀念教堂高聳的尖塔;他們已經到了奧古斯特︱維多利亞廣場。女人抓起資料夾,側身穿過乘客,下了電車站在廣場上。

  她穿梭於汽車、行人、自行車之間,前往東側的一家咖啡廳。一個身上骯髒,正在賣靴帶的年輕人在人行道上擋住她,對她舉起他的商品。靴帶上了蠟,而且很亮,款式有扁有圓,還有濃淡不同的黑色或褐色。   只要十芬尼。他懇求著說。   女人搖搖頭,但男孩很堅持,結果她選了一雙靴帶。她只有一枚五十芬尼的硬幣。男孩說他沒有零錢,於是最後她買了五雙靴帶,還問能不能為男孩照張相當作回報。她取下掛在肩上的相機,接著男孩問她該怎麼擺姿勢。女人笑著告訴他不用擺什麼姿勢。   她拉開相機的蛇腹,轉動一把小鑰匙讓底片前進,然後猜測距離,將對焦刻度轉到兩公尺,再檢查快門速度和光圈,最後擡起頭面向太陽。光線十分充足。女人把相機舉在腰部,扳動快門控制桿,看著水平儀。在小小的取景器中;有一幅倒轉的影像,是男孩舉著他的靴帶。她按下快門。

  女人露出笑容,對男孩道謝,一面收摺相機,一面越過街道到咖啡廳的露臺。在長長的雨篷下,早晨的冷冽還沒消散。服務生有些拿著長水管噴灑鋪著瓷磚的露臺,有些在排列曲木椅和大理石圓桌。她推動旋轉門進入咖啡廳。一位服務生過來招呼,而且似乎認識她,直接指向獨自坐在一張桌旁,背對一面延伸到上方雕刻天花板大鏡牆的男人。   女人把外套掛在架上。一位頭髮凌亂的送報服務生拿著用長木夾夾住的報紙經過她身邊。女人問他有什麼法國報,結果他只有《時代報》,於是她客氣地搖搖頭。   她走向獨坐的男人。他正在看報,那一定是自己帶的,因為這份報紙沒用木夾夾住。他一直到她拉椅子時才看她。   你找到我了。他咧嘴笑著說。

  男人穿著剪裁特別的高排釦西裝外套,翻領很窄。他的領結打成兩個對稱的三角形,金髮上了髮油往後梳。女人露出笑容,把一大堆靴帶丟到桌上。男人搖搖頭。   妳一雙靴子也沒有啊。   女人笑了,說她在別地方有好幾雙,不過已經很久沒看到了。服務生過來幫女人點餐。她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後又改變心意點了牛奶咖啡。男人朝靠在椅子上的資料夾點點頭。他問能不能看看內容。   行。她說:等喝完咖啡吧。   男人也覺得或許太早了。服務生在女人面前擺了一組白色杯碟。他雙手各持一壺,把熱氣騰騰的咖啡和牛奶按比例倒入。女人要男人繼續看報。他又舉起報紙。   女人喝了一小口咖啡。她拿起一條扁靴帶,綁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男人看了蝴蝶結一眼,露出笑容。他舉高報紙再打摺,把中間部分拍平。

  女人一邊喝,一面讀男人報紙的另一面,那是昨天的《新蘇黎世報》她的目光掃過一篇文章,接著把臉別開,轉向咖啡廳的露臺。一位黑領帶白圍裙的服務生正拿著一支寬掃帚掃地。女人的眼神回到報紙上,還用一隻手抓著穩住。她告訴男人不要翻動。她的眼眶濕了,很難看清桌子對面那些緊密印刷的哥德式字體。然後她放開報紙。   不會錯的。   男人問她說什麼,不過女人說她只是自言自語。男人動作誇張地摺起報紙,放在桌面上。   妳想要說英語嗎?   不,她說:我希望不要。   妳想念嗎?   當然會。   男人皺起眉頭。他叫來服務生,點了第二杯咖啡。女人注視摺好的報紙,但沒拿起來。當男人發現她的眼淚,馬上起身把自己的手帕拿給她。女人拒絕了。

  拿去吧。他說:妳把手弄濕了。   女人搖搖頭,然後面向露臺。男人不確定該怎麼辦,站了一下之後才回到座位。服務生拿著兩個壺倒了第二杯咖啡。他注意到女人在哭,於是別開視線,然後把壺拿回吧臺。   女人站起來,好像要走了。她用手背擦臉,卻止不住淚水。兩個服務生在吧臺後竊竊私語,偷看著這對男女。女人拿起資料夾。男人輕聲對她說話,還停下瞪著看熱鬧的服務生。女人咬著嘴唇。男人說話時,女人心不在焉望向廣場。最後女人再次坐下。   怎麼了?男人問。告訴我吧。   女人拿起男人放在桌上的菸盒,然後打開。她拉起銀色小杆,把一支菸放進嘴裡。男人想拿他的打火機,不過她先拿到,點起了菸。她把香菸擎在面前,看著自己的手。她的乳白肌膚留下濕潤條紋,虎口還有一滴閃亮的淚珠。

  沒什麼。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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