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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0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6301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無敵號輪船   英吉利海峽   ﹡   從法國回來的旅程很可怕。茵茉珍跟艾胥黎爭吵過後,離開了拉維耶維爾的小屋,關在亞眠東邊一個旅館裡度過難熬的一夜,還看見一長串難民在泥濘道路上經過。她從早餐後就沒吃過東西,而且所有餐廳都關了,於是只好請一位年邁的門房到外面找食物。半個鐘頭後,他全身濕透回來,大衣底下只有一小塊圓形的鄉村麵包。麵包濕了,上面還沾著泥。茵茉珍給了門房小費,在床上貪婪地咀嚼那塊麵包,一面還聽見黑暗中傳來遠處槍砲的轟鳴聲。   她的第二晚是在布洛涅一家骯髒的旅館度過,等待隔天早上的渡輪,雖然她快瘋了,但還是不敢離開房間。她洗了個澡,不過洗到一半時就沒有熱水,於是她像癱瘓一樣坐在微溫的浴缸中,沒有力氣移動,卻又覺得太冷而待不下去,心想艾胥黎有沒有在轟炸中受傷,想著自己到底有什麼理由必須回去英國。她一手伸進水裡放在腹部,認為肚子已經開始變大。可是沒過多久,她又改變了想法。

  茵茉珍把頭埋進水裡。她聽著水對耳膜造成的安靜嗡嗡聲,以及手鐲碰到琺瑯浴缸發出的輕微撞擊聲,一面想像他們或許能逃到某些地方:太陽照得田野一片亮白,地平線比他們這輩子見過的還要寬上兩倍。她待在水裡,直到牙齒開始打顫。      茵茉珍在早晨搭上船。天空泛灰,狂風大作,英吉利海峽的水面非常洶湧,幾名乘客在甲板上看著起伏的波浪,尋找德軍潛艇的蹤跡。船上唯一的另一個女人是個胖護士,穿著急救護士隊的卡其色制服。她倚著救生圈旁的欄杆,拿著一副望遠鏡掃視海面。她請茵茉珍過去看看。茵茉珍照做,可只看見同樣的昏暗水面,同樣的白色汽泡。只是放大十倍而已。這讓她覺得頭暈。   女人壓低聲音。船的桅杆和吊桿繩索在她頭上的高空中擺動。

  聽說大不列顛號的事了嗎?   什麼?   昨天在地中海沉了。天曉得船上有多少人。想想看,現在可能就有一艘德國潛艇在我們下方,或者是水雷   茵茉珍向女人道謝,把望遠鏡還給她,然後繼續從散步甲板往船尾走。作嘔的感覺又出現了,她不知是因為船或是孩子還是艾胥黎,或是因為這一切結合起來的結果。她去找船醫,可是他正忙著照顧傷兵,沒空看她。有位好心的護士給了茵茉珍一瓶治暈船的成藥。藥的味道像苦藥草、酒精、甜薄荷全加在一起,讓茵茉珍回到甲板時感覺狀況更糟,地平線搖晃滾動,空氣中佈滿冰冷的水花,而她上方的兩根煙囪也不斷噴出黑色煙霧。她抓住欄杆,看著洶湧波濤撲向船身。   一切都錯了。有好幾週,她煩躁地度過漫漫長夜,非常害怕艾胥黎會死,想像找上他的會是一顆子彈或一顆砲彈,也好奇自己會不會因此感受到地面最細微的震動,或是草地的窸窣聲。可是當災害終於降臨,卻完全沒有震動也沒有預警,因為前往法國這件事不知怎麼讓她毀了她想拯救的東西。而他也是。

  茵茉珍突然領悟到,不是只有艾胥黎會遇上危險。他們全都有可能沉入水底,大家的生命就在一瞬間消失。每個人都可能發生這種事,無論在陸地或海上:駕駛臺上那些身上有金色縷帶的海軍軍官、在梅費爾區和貝格拉維亞區喝茶的小姐、在國家美術館素描維拉斯奎茲(Velazquez)作品的藝術學院學生。就算在永不上鎖的白廳,在戰爭部和英國海軍部這些主導整個帝國的地方,那些穿著禮服大衣戴著灰色絨面手套的男士他們全都比自己所想得更脆弱,脆弱太多了。因為沒有什麼是確定的,尤其是一個人賴以生存的那些事物。   茵茉珍從大衣口袋拿出那瓶藥,丟向欄杆外,看著它不停翻轉,直到消失在一片灰色之中。船似乎過了好幾個鐘頭才抵達福克斯通。茵茉珍搭上接駁列車,在黎明時,列車長進了她的小包廂,把預防空襲用的窗簾放下。電燈太暗,沒辦法讀東西,而且一直到最後列車長打開小包廂的門時,她才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倫敦。

  小姐,這裡是終點站。查令十字路站。   她搭計程車到卡文迪什廣場,進入家裡,爬上鋪著地毯的樓梯回到房間。她把外衣丟在地上,然後脫掉已經穿了三天的絲質連身褲。她把備用的留在拉維耶維爾了。她的床有土耳其床單和柔軟的長枕,感覺似乎很陌生。她聽見房門在黑暗中打開時,其實已經快睡著了。茵茉珍翻身背對門口,把被子拉到肩上緊緊蓋住。門又關了起來。      到了早上,他們都在客廳等她:父親靠在壁爐架上的時鐘旁,手裡拿著一根抽完但還在悶燃的雪茄;母親坐在沙發床上,看起來很蒼白,雙手放在大腿上;伊莉諾坐在鋼琴椅上,雙膝緊緊併攏。她父親輕咳了兩聲。   茵茉珍。我們該談談了。   茵茉珍望向姊姊,可是伊莉諾轉過頭看著窗戶。於是茵茉珍看著父親。

  我去了薩里郡,住在碧翠絲家,伊莉諾沒告訴你嗎?我本來昨天就要回家,不過火車班次被齊柏林飛艇打亂了   她父親在壁爐架上的菸灰缸上輕彈雪茄。   她都告訴我們了。父親說:我們有更迫切的事要討論。   他很快進入重點。他讓茵茉珍突然明白,整件事不是那麼簡單由她決定就行,她造成的恥辱不只影響到她,而是會將他們四人全牽扯進來,甚至包括安德森或索姆斯家最遠房的親戚。   妳以為可以只為自己作決定,但妳作的選擇會影響我們所有人。   茵茉珍癱在椅子上。她回來之後還沒洗過澡,頭髮跟皮膚仍有鹽水味。她父親繼續說,大概列出了非婚生子的後果,以及茵茉珍、孩子、全家人會遭遇的困難。在這場演說中,茵茉珍的母親只說了寥寥幾個字附和。父親開始質問她:

  妳是說這傢伙不肯娶妳嗎?   茵茉珍雙手摀著臉。她覺得那種作嘔的感覺又出現了。   我不想要結婚。   可是他的意願呢?   他的意願不重要。這是我的人生   茵茉珍,他到底願不願意?   茵茉珍看著父親。她的聲音很冷酷。   他不願意。   他付得起錢嗎?   她怒目瞪著他,氣到說不出話來,她的手指緊抓著腕上的手鐲。她父親沒有反應。   妳現在可以不在乎金錢。但以後妳就得在乎了。   他付得起。伊莉諾輕聲說:他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收入,查爾斯是這麼聽說的。他們說他舅公有錢到不像話,幾乎把一切都留給了他。   茵茉珍驚訝地轉頭。她從來沒聽說過艾胥黎的錢,當她正要問伊莉諾,她母親開始說話,語氣異常平靜,很顯然預想過了。

  親愛的,妳一開始可能會覺得我的話很殘忍。但是爸爸跟我很認真想過這件事,我向妳保證這麼做對大家都好。最重要的是對妳好   雖然茵茉珍聽不下去,但還是稍微明白了他們的計畫。伊莉諾會宣布自己有了孩子;茵茉珍則寫信告訴艾胥黎她流產了;兩姊妹去瑞典,表面上是度過這個冬天的戰時配給與轟炸,到中立國過得舒適點;姊妹會住在一處農家,與外界隔絕,茵茉珍懷孕的祕密也能好好守住;一位受僱同住的護士會幫忙茵茉珍生下孩子;伊莉諾帶著孩子回到英國,當成自己親生的養大。這計畫巧妙解決了所有問題,茵茉珍和全家人的名聲不會受損,孩子不會在污名下成長,而伊莉諾也能得到查爾斯跟她一直無法生出的孩子。   茵茉珍十分震驚。她起身咒罵他們,其中大部分是針對姊姊。

  管好你們自己的生活就好!這是我的生活跟我的孩子   親愛的,冷靜點   伊莉諾站起來,輕觸茵茉珍的肩膀,可是茵茉珍退開了。   真不敢相信妳會告訴他們。妳為什麼要告訴他們?為什麼?   妳不能自己處理這件事。   我就要自己處理這件事。   她父親熄掉雪茄。   那妳打算怎麼養活自己?或是孩子?到伍利奇的兵工廠每天製作砲彈十二個鐘頭,每兩星期休息一天嗎?茵茉珍,妳才十九歲,根本不知道在這世上自力更生是什麼感覺。妳從來就沒經歷過,希望上天也別讓妳有那麼一天!   沒有人說話。伊莉諾坐下來,望向窗外。茵茉珍的母親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跪在她面前。   妳一定要為我們想想,茵茉珍。想想他們會說什麼。想想爸爸的處境,妳就會知道他只是要保護我們。天哪,也想想妳的孩子。難道妳不希望孩子開心,像妳一樣過著可以自由選擇的生活嗎?

  茵茉珍搖搖頭。每一個英國女孩都有個為她作決定的家庭嗎?而且還會奪走她的孩子?   她的父親冷笑一聲。他從壁爐架上的盒子裡又拿了根雪茄,但因為太激動而沒能點燃。   妳自己就是個孩子,他反駁說:不然我們根本不會有這些對話。茵茉珍,我們不是來懇求妳同意。我不會讓這個家的名聲因為妳少女式的異想天開而受危害。如果妳不接受妳母親的辦法,那就接受我的,我相信妳一定不會比較喜歡這樣。當我一想到妳為了這混帳而忽略那些真正的好人,我的火氣就往上冒   你又知道他的為人了?   我知道他對妳做了什麼。   而且你覺得我很幼稚。你怎麼不認為是我對他這麼做的?   他們目瞪口呆看著她。茵茉珍也看著他們,彷彿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他們。她父親額頭有點發紅,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拿著銀剪刀剪掉雪茄末端,然後劃了根火柴;母親則抓著茵茉珍的手,輕聲說著茵茉珍因為太年輕而無法明白的悲慘後果她父親脆弱的地位,封鎖和德軍潛艇,瑞典只剩下德國人給的煤,現在俄國人也有麻煩了更別提上次那位使節的外甥女在巴黎的醜聞,那件事還沒有現在的一半棘手,而且那也不是戰時;還有伊莉諾,茵茉珍現在最恨的就是伊莉諾,她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麼恨一個人,而伊莉諾還是不肯看著妹妹的眼睛,只把頭轉向窗戶,一面撫平裙子上的摺痕。

  這會跟著妳一輩子啊。茵茉珍的母親輕聲說:妳太年輕了,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可是我知道有的女人過了二十年,在走進某個房間之前都還會覺得有人在說自己的事   茵茉珍沒在聽。她吞了吞口水,對他們說了些愚蠢又充滿恨意的話,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然後就衝進門廳,抓起手提包,很用力地抽出雨傘,結果把傘籃弄倒,其他的傘、手杖以及爺爺的銀頭枴杖都掉了出來。她不管地上那些東西,直接跑出去,用力甩上門,在其他人追上之前穿越廣場。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天空下著細雨,茵茉珍往西走上牛津街,商店、人行道、貨車、公車不斷出現又消失,她腦中的思緒也在瘋狂亂轉。她回想起兩週前的伊莉諾,當時茵茉珍告訴她自己懷孕了,伊莉諾立刻陷入沉默,然後握住她的手,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她記得那晚跟艾胥黎在朗廷酒店,燈關了,窗簾也放下,艾胥黎親吻她的裸肩,說無論他在法國發生什麼事,一切都會沒事的,還說真正愛一個人,是任何一個人一輩子最棒的事,就算只能維持一星期   (別說這種話,)茵茉珍告訴他。(千萬不要說這種話,艾胥黎。)   茵茉珍穿過維爾街時,雨下大了,送報小弟跑進馬歇與史內葛羅百貨(Marshall & Snelgrove)門口躲雨。可是茵茉珍已經濕透,冰涼的水從頸間流進連衣裙的領子裡。她一路穿過海德公園到騎士橋,直到布朗普頓路上一個白髮男子看見她在人行道上哭泣。他舉高雨傘替她擋住傾盆大雨。   不好意思,小姐,妳全身都濕透了,這樣會得肺炎的。有什麼我能幫的忙嗎?   茵茉珍花了五分鐘才說服他別管她,編了個自己從小就是下雨不撐傘的故事,而且她一點也不在意淋濕。男人搖搖頭,看著在雨中的她。   小姐,我們都在這場戰爭中失去某些東西。可是我們還是得盡力過下去。   茵茉珍拿著男人的雨傘往回走過海德公園角。她進了皮卡迪利一間法幣兌換處,把剩餘的法郎都換成英國貨幣,可是她在法國的旅程中花掉太多,所以只剩一鎊六先令。在攝政街郵局,她寫了兩份不同的電報給艾胥黎,然後又沮喪地都撕掉。他距離太遙遠,而且似乎不管她說什麼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她繼續走到一家西敏寺銀行分行,可是沒有出納員肯讓她從父親的帳戶領錢,就算她有支票簿也一樣,後來她決定在他們去找主管時離開,免得等會兒更丟臉。   (妳一定不能絕望。妳一定不能多想。要繼續下去。)   茵茉珍走到薩維爾街的英國登山協會。雖然辦公室關了,不過協會的看門人來應門,於是茵茉珍詢問休.普萊斯在倫敦的地址。看門人搖搖頭。他說普萊斯先生不住在倫敦,而且應該正在法國服役。   小姐,我覺得妳在打顫。要不要進來暖和一下?   你真是好人,不過我其實很趕   天色越來越黑,茵茉珍加快腳步,想讓身體不再發抖。她得換上乾爽的衣物。她去了三家旅館,可是都太貴,茵茉珍得省著用錢,而最後那位櫃臺人員還說他不能為年輕小姐介紹便宜的旅館。最後她到了貝克街上的基督教女青年會,付了兩先令,得到會員卡、一張床、一個只有一張小桌跟一本聖經的寒冷房間。燈關了,有個人在另一張床上打呼。茵茉珍掛起濕透的大衣與連衣裙,拉起薄被單蓋住自己,身上還穿著濕掉的棉襯裙。毛毯讓人刺癢,而且聞起來有樟腦丸的味道。她在月光中讀著牆上的海報。   □□□   致倫敦的年輕女孩   ∮   妳的真命天子穿上軍服了嗎?   如果沒有,妳不覺得他應該要嗎?   ∮   如果他不覺得妳和妳的國家值得奮鬥   妳覺得他值得跟妳在一起嗎?   ∮   如果妳的他忽視自己對國王和國家的責任,   到時候他可能就會忽視妳。   ∮   仔細考慮然後要他   今天就去從軍      她有股強烈衝動想撕下海報,但那掛在另一個女人的床頭上方,而且茵茉珍也沒力氣起床。她轉身背對海報,縮起雙腿,用床單跟毯子緊緊包住自己。茵茉珍斷斷續續睡了幾個鐘頭。有時候她會哭,也討厭自己哭,想到在這個房間哭過的女孩,氣自己竟跟她們一樣;她覺得自己很可憐,沒有人可以投靠,然後更氣自己為什麼會需要任何人。到了十一點,另一床的女孩起來了,她在黑暗中著裝,換上工作服跟一頂帽子。女孩什麼話都沒說就離開了。茵茉珍繼續待在床上。   五點鐘左右,她已經失眠到快發狂,於是她試著從一百倒數,想藉此睡著,一開始用英語,然後是法語、德語、瑞典語,可是她數得太快,沒過多久心跳也跟著加速。茵茉珍甩開被單,匆匆穿上衣服,那些都還是跟之前一樣濕。她在灰白的清晨沿著貝克街走,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   (妳沒救了。妳還沒有孩子需要照顧,就已經撐不過一個晚上。)   不久後,她開始對艾胥黎和孩子說話,講些既愚蠢又奢侈的事,她發誓愛孩子甚於自己,而且很確定孩子長大後會很善良,跟父親一樣勇敢正直。她每經過一條街,天空就變得更亮,到了卡文迪什廣場時,太陽已將人行道曬暖了。茵茉珍消失了二十個鐘頭,走了八哩路。她雙腿很痠,左邊鞋子裡有發炎的感覺,她猜可能起了水泡;她又累、又餓、又渴,而且氣全世界的人,其中大半是氣自己,因為她做了自己發誓不會做的事。她走上階梯,將鑰匙插進門鎖轉動。   屋內很安靜。茵茉珍在門廳的鏡中看見自己:蓬亂的短髮,眼下又深又暗的黑眼圈。她走下樓進了廚房。她母親和廚師站在瓦斯爐前,手裡還拿著一支很大的木匙。茵茉珍的聲音很尖:   如果要去,我希望馬上就去。我再也受不了待在倫敦了。   廚師別開目光看著鍋子。她母親開口正要回答,茵茉珍就走出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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