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朗廷酒店
倫敦市中心，馬里波恩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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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旅館餐廳吃飯。明天艾胥黎就要渡海，今晚茵茉珍想在房裡安靜用餐，可是艾胥黎想待在人多的地方。
他說：我們吃完就上樓。
餐廳裡的其他客人不是身著軍裝，就是穿著晚禮服的老夫妻。服務生把菜單放在茵茉珍面前，豐盛的菜色令她大為驚訝。
看這菜單，真會以為現在沒有戰爭。
付得起的人不受戰爭影響。
親愛的，我不想把咱們吃垮
吃不垮的，至少今晚還吃不垮。
他們喝了香濃的清湯，吃了烤羊肩佐洋蔥醬，外加一盤扁豆和包心菜。艾胥黎覺得羊肩太乾，但話一出口就後悔，因為茵茉珍的心思不在食物上。她整頓飯吃得心不在焉，不知是緊張、不耐煩還是單純不開心。
甜點是鳳梨冰，之後又來了塊羅克福乾酪。艾胥黎用金色的刀把乾酪切成小塊，但最後並沒吃完。茵茉珍請服務生把咖啡送到房間，服務生躬身說好。
他倆搭電梯上三樓，茵茉珍挽著艾胥黎，穿制服的電梯服務員眼神帶著好奇。步出電梯時，艾胥黎看看她。
妳還好嗎？
茵茉珍搖搖頭。
忘掉這是最後一夜，連想都別去想，好不好？
當然。但是，怎麼了嗎？
親愛的，我們不談這些，只要專心在一起就好。
他們走進房門，艾胥黎關上門就開始吻她。她摘掉帽子，扔到地上。艾胥黎吻她脖子，說出來的話不光是從前沒說過，而且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會說。
艾胥黎低聲說：妳是我的一切，甚至勝過一切，妳是我前所未有的一切。
他們站在床邊，她親他的臉，兩隻胳臂緊抱住他。艾胥黎的手摸過她衣服背後的亞麻包釦，再移到她臉上，但她又把他的手帶回釦子上。她的眼睛一直看著他。艾胥黎把釦子打開，衣服落下。
親愛的。茵茉珍說：窗簾。
艾胥黎拉上窗簾，關掉電燈。一片黑暗中就容易些了。他脫掉上衣和領帶，兩人鑽進床罩下，在黑暗中緊緊相偎。茵茉珍脫掉蕾絲襯衣和絲襪，兩人光裸的腿貼在一起。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敲門。
咖啡。艾胥黎倒抽一口氣。我完全忘了。
茵茉珍笑著披上床罩衝去浴室。艾胥黎打開燈，迅速穿衣開門。服務生用銀托盤端著咖啡進來，得到幾個銅板。艾胥黎襯衫領口敞著，領帶在地上。服務生行個禮，走出房間把門帶上。
危機解除，可以出來了。
真的？
艾胥黎把燈關掉。
非常安全。
茵茉珍走出來，把他也裹進床罩裡，兩人光著身子貼在一起向床邊移動。她呼吸急促，有點喘。他吻她肩頸，摸她的臉，想看清楚她的眼睛。但光線太暗。
妳確定？
噓。
妳想要這樣？
噓。
她伸手將他抱緊。
我沒有你那麼好，但我不在乎。
眼前有漫長的一夜，可還是不夠長。幾小時過去，艾胥黎昏沉沉打了個盹，醒來卻發現懷裡的茵茉珍定定看著他。
不想睡？
她搖頭。
我們只剩幾個小時。你走了以後我再睡。
艾胥黎點點頭，坐起身來，拉被單蓋住胸口，口乾舌燥，頭悶悶地痛。
我沒睡沉，可是做了個夢。
夢到什麼？
不太確定。
也許夢到我了。她逗他。
他搖搖頭。若是這樣的話就會記得。
艾胥黎用手指摸她臉頰，補上一句：以後會想起來的。
茵茉珍走進浴室，出來時身穿絲質和服，走到窗邊，拉一條有金穗子的長繩，把窗簾緩緩拉開。
艾胥黎說：天還黑著，外面什麼也看不見。
至少看得見探照燈。
茵茉珍拿起托盤上的瓷壺，倒杯咖啡，喝一口，微微皺眉。
早涼了吧。艾胥黎說：我們可以叫人再送
沒關係，親愛的，我愛喝涼的。
茵茉珍連碟端起咖啡杯，然後舉杯望向窗外的波特蘭街，黑暗中只有一盞藍色街燈放著微光。
艾胥黎，我還有個傻問題。
好啊。
你相不相信夢？
艾胥黎疲憊地眨眨眼，他望著的是她的背，目光在藍色腰帶上。
妳是說夢裡發生的事？妳是說那些事有沒有真的發生？
茵茉珍點點頭。不一定要發生在這裡，或許是在別處。
艾胥黎想了想。
這可能不是妳想聽的，但我認為，夢就只是夢。也許是我們的腦子在夜裡也不願閒著，但比較放鬆，所以恐懼和欲望就會跑出來。夢裡雖然會出現真實的人物和地點，可是夢境依舊不是真的。
我們才認識幾天，就在一起了。茵茉珍說：這一點也不像真的。
這並不尋常。
她笑了。
她說：對，不尋常。
茵茉珍把空杯和碟子放回托盤，爬回床上，躺在艾胥黎身旁，望著天花板。她說，有時她覺得這世界很真切，有時卻覺得夢也真切，甚至更真切。因為夢在世上留下陰影，現實世界在夜的世界裡卻無一席之地。
茵茉珍坐起身來，問他覺得這兩個領域哪個比較人性，這世界冷酷乏味，從生到死，大家都在費力算計。她說，在這個世界裡，科學與數學都只能用來研發冰冷的機械，再多的愛戀與悲恨都移動不了一個具體的原子。她說，這是一個邪惡的世界，人命能否存活，取決於子彈的軌道與生病細胞的數量。
艾胥黎伸出手，茵茉珍緊緊抓住。
她說：這世界配不上我們。
而夢，茵茉珍繼續說：夢是以人心為標準做出來的，所以溫暖生動，即使陌生但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說，至少在夜裡的這個世界，我們能從瑣碎與粗魯中鬆脫出來，尋求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在夢裡，距離與死亡都無法阻止兩顆心交會，我們的世界就該是這個樣子，如果不是，那她不想置身其中。
她說：如果不是這樣，就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艾胥黎靠過去摟住她，緊緊摟住，看著她的睫毛累得緩緩蓋下，呼吸也漸漸平緩。他在她頭下墊好羽絨枕。
艾胥黎穿著內衣走到桌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白色卡片，寫了幾行字，看了一會兒，皺眉撕掉，扔進紙簍，重新再寫一張，仔細看過，滿意了，才把卡片藏進她的包裡。
他走到窗邊，拉繩子把窗簾闔上。從格子窗望出，天邊泛著微光，不知這是真的破曉，還是他的想像。他真希望自己沒看見天亮。將窗簾緊緊闔上，艾胥黎爬回床上，看看身旁熟睡的女孩。
妳一定希望我叫醒妳。他輕聲說：我們今晚不該睡的。
他理一理她額上的髮，她微微動了動。艾胥黎躺在她身邊，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