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聖母峰上的情書

第17章 15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4833 2023-02-05
  【畫作】   蔻琳和克里斯提安回斯德哥爾摩途中在艾倫達機場把我放下。我問了好幾家航空公司,得知下一班往巴黎的機票很貴,將近兩百歐元,遠高出我的預算。從洛杉磯出發時,我把所有存款都轉進一個能在歐洲提領的帳戶,總共只有一千八百美元,我得省著用。可是那班飛機很快就要起飛,我不能留在斯德哥爾摩浪費時間,因此,還是買了機票。   幾小時後,我已置身巴黎地鐵,隨擁擠人群穿過鋪著白亮磁磚的地道。雖然花了幾分鐘研究地圖,我還是在歌劇院那站搭錯了車,坐了好幾站才發覺。我在佳音站轉車,有了座位,列車一路顛簸,夜色漸深,我努力穩住手,在筆記本上寫字。   □□□   問題:   1、布羅格納先生是誰?

  2、那張大尺寸畫作的內容為何?那張畫後來怎麼樣了?      我住青年旅舍,在十五區一條安靜的街道,大廳也是酒吧,今晚好像半數房客都在這裡喝酒。酒保幫我辦好入住手續,給我房間鑰匙和一張拉法葉百貨印製的觀光地圖。   我坐在自己的床位上,打開地圖,目光跟隨繞著這城市的塞納河走,河中央有兩座島,聖傑曼大道和聖米榭大道在左岸交會。我這輩子一直想來巴黎。我想起這些年來的法文課,還有爸爸車庫裡那些裝在手提箱裡的法文平裝書,是伽利瑪出版的,都泛黃了。我把地圖摺好,去酒吧旁邊用電腦查資料。   接下來兩小時,我一直在找圖書館和檔案室,一整晚在地圖上標出七個點。酒保對我身旁的女孩眨眨眼。   妳看這傢伙,才剛到呢,就把要去的酒吧都找好了。你第一個要去的是哪一家?

  國家圖書館。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開工,但布羅格納不是個好追查的人,國家圖書館沒有他的資料,目錄裡查不到,數位圖書館查不到,借了十幾本有關巴黎傑出收藏家的書,裡面也都沒提到他。我在聖女謝尼維耶芙圖書館高聳的鐵柱下花了好幾個小時逐頁翻閱展覽目錄,讀一九一〇和二〇年代畫家與雕塑家的信件。布羅格納的名字始終沒有出現。於是我改找專門圖書館,去了龐畢度中心的康定斯基圖書館,又去法國美術學院的多媒體中心。四天下來,我知道了法國各大著名藝廊的名字,知道會在那裡買畫的收藏家,以及各大沙龍與展覽,可是對於布羅格納,仍舊一無所知。   夜晚比白天好。我每天晚上六點鐘離開圖書館,就近在雜貨店買瓶啤酒或葡萄酒,然後沿街散步,一直走到不再煩惱、腦中除了這城市外別無他事為止。

  巴黎的一切我都愛。我愛噴泉的琺瑯綠。我愛地鐵上手風琴師坐的棕色摺疊椅。那位年邁的手風琴師身穿老舊磨損的細條紋西裝,只為我一人演奏,車在奧斯特里茨越過塞納河,樂音宛轉悠揚。我每天早上在露天咖啡座喝一杯淡咖啡,一塊二十分歐元。   第三個晚上,黃昏時分,我在盧森堡花園,有個小個子男人靠過來,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說他名叫穆罕默德,是卡薩布蘭加人。他身穿髒毛衣、藍色牛仔褲和無鞋帶的白色籃球鞋。我們用法語和英語交談。穆罕默德知道河邊最好的過夜處所,還知道巴黎哪兒有三歐元一盤的庫斯庫斯13,不過只有週日供應。   13,Couscous,北非柏柏人一種是以蒸粗麥粉加上肉或各式配菜,類似菜飯的主食。

  穆罕默德說:在那裡,你會是唯一的英國人,但是跟著我就沒問題。   我是美國人。   穆罕默德點點頭。你來巴黎做什麼?   來找畫家伊莉諾.葛拉福頓的一幅油畫。如果你看到,請告訴我   你可以去羅浮宮。穆罕默德說:那裡有幾千張畫。今天是星期三,很晚打烊,裡面暖和又乾燥。   我穿過奧德翁劇院的後巷前往羅浮宮,在整座博物館中到處尋找伊莉諾的畫,卻連它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在德農館,我望著一排排裝在金框裡的畫,總覺得它就掛在最後面,總覺得整間展覽室的最後一張就會是它。因為我在這裡有種感覺,彷彿茵茉珍無所不在。她在<大宮女>(Grande Odalisque)冷冷的凝視中,在地下室中世紀羅浮宮陰暗的磚牆間,也在樓梯下方專為盲人設計的展覽區裡。在這個展區,你可以用手觸摸,以得知雕像的五官和表情。就連博物館咖啡廳排在我身後的黑髮女子,都有可能長得像她,只是我無從得知。

  第二天,我改弦易轍,清早搭地鐵去皮加爾路二十八號,拜訪布羅格納為伊莉諾買顏料那家店。原址現已成了小雜貨店。我穿越克里希大道,在蒙馬特區亂逛,但畫家早在數十年前就已全部離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夏季遊客。我乘地鐵回到左岸,在伏爾泰堤岸的美術用品店桑拿里耶向店員打聽莫阿斯,他說沒聽過這家店,叫我去蘇夫洛路的另一家店問問。櫃臺後的老人瞇起眼看看收據,皺起眉頭。   莫阿斯,很有名的顏料店啊,很久以前就收掉了。   賣的是好顏料嗎?   他聳聳肩膀。我沒親眼見過,但應該是非常好的。莫阿斯最初在Maison Edouard,他們調出來的顏色是全巴黎最好的,馬奈用,卡耶博特也用,大家   值得從國外買嗎?

  什麼?   有沒有好到值得從國外訂貨?   當然。畫家一旦找到自己喜歡的顏料,就會繼續用,不會想換。   我謝謝他,走出門,門關上時鈴聲響起,我忽然轉身回去。   您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布羅格納的收藏家?   誰?   布羅格納。   他搖搖頭。   沒有。   我沿著堤岸往國家圖書館走。路很長,但我需要時間思考。一定有什麼線索是我沒注意到的,若能抓住我漏掉的關鍵證據,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用力拉,就能揭開真相。但那個關鍵證據是什麼?   到圖書館後,我查了一個又一個主題,閱讀色素、亞麻子油以及法國顏料工業的相關資料,把一九二〇年以來所有獨立沙龍展的目錄瀏覽一遍,可總覺得自己在原地打轉,毫無進展。於是,我細看巴黎博物館與藝廊的目錄,搜尋二十世紀初期的畫作。有些小博物館不會將館藏上網,我就借出一大堆目錄,一一翻閱。終於,那個名字出現了。伊莉諾.葛拉福頓,第三十九頁。

  翻到第三十九頁,內容簡短。   □□□   伊莉諾.葛拉福頓   未克服(裸女習作),一九一七年左右。布面油畫。   733x1000。亨利.布羅格納捐贈。      目錄的封面上印著:寇納斯基博物館館藏總目錄。我快速看完簡介。博物館所在地原本是華沙詩人路威克.寇納斯基的家,他於一九〇九年來到巴黎。當時有許多畫家住在但澤街的蜂巢,寇納斯基與他們結交,並買下許多畫作,奠定了收藏的基礎。   目錄上沒有博物館的電話號碼,只有地址:蒙梭路五十四號,巴黎,七五〇〇八。我抄下地址,快步走出圖書館,恨不得用跑的。   蒙梭路是條單行道,寇納斯基博物館位於蒙梭公園南邊的這條路上,是座白色小屋,跟街道隔著有棵刺槐樹的院子。我打開門,櫃臺後的女子一臉驚訝站起身來。

  先生,博物館再十五分鐘就關門了。   我說我不是來參觀博物館的。   我在你們的總目錄上看見一張畫,是伊莉諾.葛拉福頓的作品。   她皺起眉頭。我不知道   是一位姓布羅格納的收藏家捐贈的。   噢,布羅格納。他的大部分收藏都在我們這裡。我查一下。   她坐下來,我幫她把葛拉福頓這個姓打進電腦,她用滑鼠點了幾下。   裸女習作,一九一七。沒錯,在我們的倉庫裡。   不在這裡?   她搖搖頭。   我們博物館很小,館藏很多。大部分館藏都不常展出。   有沒有照片可看?   當然有,應該在某一本裡面   她在身後架子上找了找,闔上每一本時都咂咂嘴,又走進後頭的房間,拿了本黑色平裝大開本回來,露出勝利的笑容,把摺了一角的書放到我面前。翻開的那一頁上正是那張圖。

  你瞧!   圖說是這麼寫的:   □□□   伊莉諾.葛拉福頓(一八九一至一九六九)目錄頁數五三七   未克服(裸女習作),一九一七年左右   布面油畫   高:0.73公尺;長:1公尺   亨利.布羅格納捐贈      畫面上是一堆幾何圖形,彷彿一個平面裂成各種顏色的碎片,冷色系的灰與藍退成背景,溫暖的大地色調向前浮突。我看了一會兒才看出主題,是個女人站在那裡,一條腿前伸,一邊肩上披著藍布,身體其餘部位裸露,由赭色與黃褐色的稜柱體構成。臉的正面與側面同時呈現,由鼻子隔開。   但這張臉說是誰都行,它不過就是些棕與藍的色塊,外加代表臉頰的深色三角形,以及勾勒眉毛和下巴的幾筆線條。她的頭髮是兩塊銅色碎片,一隻手上拿著黃色的東西,細細窄窄,要說是棍子或權杖都行。圖片下方有段法文評述:

  □□□   這是英國畫家伊莉諾.葛拉福頓的作品。葛拉福頓是雕塑家薇薇安.索姆斯︱安德森的女兒,在史萊德藝術學院受教於亨利.唐克斯,雖然不算特別積極,但在肖像與風景畫上表現不錯。葛拉福頓投入現代實驗的時間較晚,對於戰前倫敦的未來主義與漩渦主義抱持懷疑態度。但在一九一四年之前,她屢次前往巴黎,對黃金分割沙龍展出的作品深感興趣,其中某些作品貼近立體派或奧菲主義,以數學原理為基礎,有和諧的色彩和古典比例。這種實驗葛拉福頓做得並不順利,她將一九一四年與一九一六年的習作毀棄之後,才完成最終的這件作品,卻仍不甚滿意,自此捨棄立體派技法,終其一生未曾重拾。      我把書推過去還給館員,她看看我。   不是這張?   不。我是說,是這張沒錯。   要不要影印?   她拿著書走進後面,幫我影印。我謝謝她,收進包裡,走出博物館,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事情明擺著再簡單不過,她畫那張畫時,茵茉珍還沒懷孕,毀掉習作的理由也極普通,就只是因為畫得不夠好。那張畫之所以難找,是因為沒有展出的價值。布羅格納之所以想買之前的習作,可能是因為他收藏現代畫作,以為伊莉諾的實驗作品將來會值回票價。   我真是瘋了,居然追這條線索。瑞典那封信讓我燃起希望,到頭來卻空歡喜一場。我傻得以為只要找到一條證據,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我以為單靠一幅畫就能證明一切。   我低聲自語:你沒這本事。   右轉進入蒙梭花園,有條大路通往北邊的圓型建築。是時候了,是時候該承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我在爭取鉅額遺產,卻表現得像大一學生為期末報告研究資料。或許我早該背棄保密協定,冒著喪失繼承權的危險,雇個律師來處理所有相關事宜。皮徹德叫我別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但聽他的話,我就等於選擇不信親朋好友而相信陌生人。今天是九月三號,再過五週,我就一分錢都拿不到了。我一籌莫展,想找人幫忙又無人能找,只能靠自己。   現在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倫敦從頭來過,甚至花錢雇人;一是抓緊手上唯一的證據,也就是艾胥黎的信,前往法國北部。艾胥黎和茵茉珍最後一次相見是在索姆,也就是離這裡往東北約一百哩的地方。說真的,我不想空手回倫敦,也不想在還有機會靠一己之力找到證據的狀況下違約。   我走過圓型建築,走下階梯,進入地鐵,搭二號線到北站,到法國國鐵的櫃臺買往亞眠的單程票。我湊到麥克風旁,將地名重複說了好幾次。   我說:亞眠。   奧爾良?   亞眠。   售票小姐挑起眉毛又猜一次。   雷恩?   好不容易她終於聽懂,我買到了明天一點鐘的火車票。我在車站後面的小店買了瓶便宜紅酒,在人行道上打開,倒進水壺。我在巴黎浪費了一星期,至少有這麼一夜屬於自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