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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6020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八日   皇家地理學會   倫敦西區,肯辛頓   ﹡   艾胥黎和普萊斯並肩坐在演講廳聽眾席後排,整個廳快坐滿了,空位只剩幾個。除了白髮老人,幾乎人人都穿軍服,有兩名上校,幾名少校和上尉,很多中尉,一名准將。艾胥黎手裡拿著節目單。   ∮   皇家地理學會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八日,第七次午會   由會長擔任本次主席   主題:攀登喜馬拉雅高峰的可能性   A.M.基勒斯博士      會長走上講臺,放下小牛皮手提包,摸摸白色鬍髭,等聽眾靜下來。   午安。在演講前,我要簡短宣布兩件事。第一,今年我們不會舉行年度晚宴和座談會。第二件事與學會的房舍有關,各位都知道,學會的空間有很大部分暫時讓地圖製作人員使用,那些地圖的比例尺是百萬分之一

  艾胥黎好想打呵欠,但強自忍住。他跟普萊斯是以英國登山協會會員的身分參加,這是他們首次造訪肯辛頓三角街,兩人都穿著少尉軍服。普萊斯那件比較舊,因為他是皇家近衛軍砲兵,已去過前線。艾胥黎則是休假一週後就要前往法國。   堅持要來的是普萊斯,他說與其去看音樂劇《賓家男孩》(The Bing Boys Are Here),不如來聽人講埃佛勒斯峰。艾胥黎其實並不想來,他在阿爾卑斯山區待過三季,敢說那些山他一輩子都爬不膩。喜馬拉雅山脈對他來說太抽象,只是些瑣碎的地理資料,是個到不了的遠方。   但普萊斯拿了張埃佛勒斯峰的照片給他看,一切就此改變。埃佛勒斯峰不是美麗的山,它缺少空氣與對稱之類能讓山峰迷人的特質。但它極具力量,它巨大兇殘,以岩石與積雪構成地表最高大的山脈,寬廣的山脊朝北延伸,還有雄偉的錐狀山頂。它是個謎。從來沒有一個歐洲人登上它的峰頂,連皇家地理學會的演講都只是在探討攀登這座山的可能。

  艾胥黎說:太荒謬了。全世界都在打仗,他們居然還在講喜馬拉雅山?   普萊斯說:一點也沒錯,這樣的遠征要花好幾年規劃,而且要花好多錢。五年內能出發都算好運。你想,到時狀況最好的會是誰?   艾胥黎搖搖頭。我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不知道。   普萊斯說:人要存活,靠的是力量和信念。你得相信自己不會受傷,才能平安從法國回來。   艾胥黎不認為信念能用來抵擋手榴彈和迫擊砲,可是既然去法國之前還有點時間,就陪普萊斯來聽演講。      會長開始介紹今天下午的講者。   人類已經成功踏上南北極,接下來在地表上要征服的重要目標就是全世界最高的山。   主席看看觀眾,臉上表情似笑非笑。

  可是,要攀登這座山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你得跟當地政府交涉,目前山腳下一百哩內都是禁地。其次,這座山本身雖然我們沒有確切證據,但這座山可能難度相當高。至於第三項阻礙,就是高山地區空氣稀薄,可能超乎人類體能極限。   各位都知道,現今登山的最高紀錄是阿布魯奇公爵探險隊的兩萬四千六百呎,以及某些挪威青年的二萬四千呎,位置是卡布魯峰,那是最靠近大吉嶺的群山之一。我們今天下午的講者基勒斯博士,將會講解高海拔對人體的影響,在這個問題上,整個歐洲沒有人比他更權威,也沒有人具備比他更實際的知識。   基勒斯博士坐在主席身旁,是個身穿皇家陸軍醫療團制服的小個子,正低著頭對講綱做最後整理。主席請他站上講臺,他向大家問好,口音是濃重的蘇格蘭腔。

  在某些狀況下,登山被人視作地理探勘的一支   艾胥黎聽說基勒斯是無畏的喜馬拉雅登山者,但本人看起來不像。他的肩膀窄而下垂,小鬍子上了蠟,翹翹尖尖。圓框眼鏡給電燈照得像兩面小鏡子。   如果這些原因被認為不夠充分,那麼,每一個地理探險家至少應該提出深藏在靈魂中原始而不證自明的道理:人類必須探察地表的每一點。如果仔細盤算過所有難處,那麼這應該會是種平和的征服,不過大自然的某些面相非常難以克服,就算最謹慎的探險家也仍舊可能因此受罪。   艾胥黎的目光游移到前兩排一對姊妹身上,在座只有這兩位是女性。其中一人頭髮剪到耳下,短得異乎尋常,露出修長的頸子和蕾絲衣領。   一般來說,在喜馬拉雅山區探險的首要難題在運輸,其次才是山區本身的問題。因為所有帳篷、裝備、食物之類的東西通常要從一、兩百哩外運來

  艾胥黎心想,再過六天就要渡海前往法國。不曉得運兵船長什麼樣子,英吉利海峽海相是否兇險,要不要穿救生衣以防德國潛艇攻擊。不曉得會不會有人去維多利亞車站送他。他一直認為會有人來送他。   基勒斯對大廳後方說:請把光調暗,謝謝。   操作幻燈片的人起身,燈關了,絲絨長窗簾也拉上。他扭亮投影機的燈泡,螢幕上出現干城章嘉峰的影像,一片鋸齒般的碎石堆上矗立著五座覆雪山峰。艾胥黎再朝那女孩看了一眼,她坐在左前方,他知道屋裡其他人都看見他轉頭看她。   剛剛這些都是基本的,接下來我們要考慮的是,究竟有沒有可能登上喜馬拉雅山脈較高的山峰,也就是高於二萬五千呎的高山,目前為止還沒人上去過。我們必須考量這會不會是極限,因為會遇到以下這些問題。

  基勒斯伸長脖子,看看身後的影像,皺起眉頭。等了一會兒,操作員才換上新的幻燈片,那是一片荒涼的山脈,範圍很廣,頂端呈錐形。艾胥黎傾身向前看那山頂上流動的雲。   那就是,一個受過一流訓練的人,基勒斯問道,能不能在沒有任何幫助下,攀上海拔兩萬九千四百一十一呎的埃佛勒斯峰頂?   兩排座位前方的那女孩襯著銀幕成了剪影,低下頭像是望著地板,她的鼻形精雕細緻,嘴型小巧。她起身沿著走道,出門走進通往地圖室的走道。   攀登喜馬拉雅山的困難之處要從兩方面來說:一是生理上的,二是物理上的。生理問題的重要無庸置疑,主要在於缺氧。   幻燈片又換一張,是張畫著曲線的圖表,顯示氧氣密度的百分比。艾胥黎回頭望向門邊,走道盡頭透著微光。

  要想維持生命,就得有基本的呼吸   艾胥黎起身,低頭走向門口,走道很寬,他輕鬆穿過兩排座位之間,走出這陰暗的房間。   地圖室很大,是拱頂式天花板,頂天立地的書架上擺滿皮革裝幀的地圖冊。一對地球儀放在木座上。一排排有寬闊抽屜的橡木地圖櫃,裡面的地圖有些畫在紙上,有些畫在羊皮紙上。其中一個櫃子上方展示著西藏地圖,並用銀行檯燈打光。艾胥黎在櫃子旁停步,假裝研究地圖。在這裡還是能聽見基勒斯的聲音。   物理上的障礙可分為幾類,首先是天氣狀況,其次是攀登岩石和雪地的困難。   門邊響起腳步聲,艾胥黎擡頭看見那年輕女子,她穿了件蛋糕裙,裙襬落在腳踝上方。他將目光移回地圖,但那女孩走過來靠著地圖櫃,兩人近到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女孩低聲說:你對缺氧問題沒有興趣?   艾胥黎轉身面對女孩,綠色燈罩的檯燈照亮她半邊臉。她有雙杏眼和一頭短髮。她低頭看看那張西藏地圖,接著對他笑笑,便走出去了。他在櫃子旁多站了一會兒,好讓兩人回座的時間有點距離。艾胥黎回座時,普萊斯的眼神充滿好奇,但艾胥黎雙眼直盯著主講者。   有一項重大困難與風有關,也就是遭遇寒風的狀況。嚴寒的北風或東北風可能會迫使登山者下山,以避免手腳凍傷。   幻燈片又換一張,依然是那座金字塔形山峰,睥睨著周遭群山,身邊繚繞著縷縷呼嘯而過的霧氣。   埃佛勒斯峰,又稱珠穆朗瑪峰,高度二萬九千一百四十一呎。我和布魯斯上校從不同資訊來源得到的名字都是珠穆朗瑪峰,或許日後可考慮統一使用。此山東北方的隘口叫朗瑪口,高約一萬八千五百呎,通往阿龍河附近的卡爾塔,也許從東北或北邊可以上山。

  這份報告有其侷限,不足以當作結論,但從資料看來,受過一流訓練、能夠適應高地的人,不需外援也能登上埃佛勒斯峰。只要兩萬五千呎高山上的物理障礙別太大就行。   基勒斯把整疊講稿收好,在講桌上輕敲整齊。某位中尉提出高海拔地區陽光危險性的問題,基勒斯回答後,主席走上講臺說了幾句結語。在聽眾的掌聲中,普萊斯圈起手掌湊向艾胥黎耳邊說:   地圖室裡有什麼好事?   艾胥黎看著那兩位女子起身,短髮女子挽著一個大皮包。   艾胥黎說:看見那兩個女的嗎?你認不認識?   左邊那個我認識,我見過她先生,就是旁邊那個小伙子,是登山者俱樂部的會員,太太好像是藝術家。希望你不是對他太太有興趣。   艾胥黎搖搖頭。不是她,是另外那個,而且不是有興趣,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個聖女貞德?那我就不認識了。不過她真美,頭髮剪成那樣還是漂亮。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普萊斯帶艾胥黎過去,介紹他認識那個身為中尉的會員,中尉握握艾胥黎的手,露出苦笑。   我是查爾斯.葛拉福頓,這是我太太和她妹妹索姆斯︱安德森小姐。別跟我說你們兩個也想爬喜馬拉雅山。我現在只想去萊克山,不想再管苦力或安排武裝護衛   普萊斯與葛拉福頓聊起登山。艾胥黎與伊莉諾四目相對,她露出愉快的笑容。但她妹妹的心思不在這裡,而在銀幕上的山峰影像和周遭聊天的人身上。艾胥黎把帽子夾在腋下,伊莉諾注意到他的徽章。   伊莉諾說:你是藝術家步兵團的5,你是藝術家?   5,Artists Rifles,一八五九年由藝術學院學生Edward Sterling成立於倫敦的一個後備軍人輕步兵團,成員為以繪畫、音樂、戲劇、建築等創意工作從業者。曾參與第二次波爾戰爭及第一次世界大戰。二次大戰時轉型為英國國內的軍官訓練單位。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後,本軍團也隨之解散。   是假的,我原本在藝術家軍官訓練團,但最後被分發到了其他單位。   伊莉諾向他走近,壓低聲音說話。   希望你不是要去法國。   週四出發。   太可怕了,要小心點。   我必須盡我的責任。   那當然。   姊妹倆面對艾胥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一陣尷尬。普萊斯跟查爾斯聊起後印象派畫家,把伊莉諾拉了過去,於是這邊就只剩艾胥黎和茵茉珍。茵茉珍看看旁邊,晃晃皮包,然後望向艾胥黎。   你覺得這場演講怎麼樣?你好像寧可待在地圖室?   艾胥黎聳聳肩。幻燈片讓人印象滿深刻的。   難道你對喜馬拉雅山沒興趣?你是登山家,不是嗎?   那當然。但妳若問我,那我得說,他講的不過是堆空話,在真正有人爬到那個高度之前,沒人知道人類在那個高度會怎麼樣。非得有人當白老鼠不可。如果他們打算爬埃佛勒斯峰,也就是比過去的最高紀錄再高四千呎,那會怎樣沒人知道,這不是能在實驗室裡研究的事。   你想試試?   艾胥黎笑著指指普萊斯。他挺想的。   你就不想?   艾胥黎說:也想,可是沒他那麼想。妳對登山技術有興趣?   我對什麼都有興趣,而且登山確實很迷人,可是被查爾斯說得像打橄欖球一樣,不過是一堆人搶著爬上一座山,至於細節卻絕口不提。所以一聽他說有個演講的主題是喜馬拉雅山,我就堅持要他帶我們來   妳想來?   茵茉珍笑了。當然。可是我好像沒學到什麼,只得出一個結論:男人總想做不該做的事。不過這也不是新聞,大家早都知道了。聽起來,這些人花了太多時間擔心爬不上某座山,卻從不思考為什麼要爬上去。爬山的目的肯定不只是炫耀對吧?或許你能為我說明一下?沃辛漢先生?   恐怕我也沒辦法。   試試看嘛,我會很感激的。告訴我,人之所以爬山,愛的是那份危險嗎?   艾胥黎苦笑。老天,不是的,沒那麼蠢。   那麼,是想冒險?   完全不是,沒那麼庸俗   是種比賽?一種競爭?   他搖搖頭。當然不是。   要不然,是為了那座山本身?   接近了,但不完全如此。   所以說你也不知道。茵茉珍大膽假設:也就是,那不是一件能夠知道的事,只能去感受。   艾胥黎雙眼看地,天花板的燈映在打過蠟的地板上,很亮。   他說:是的,沒錯。   茵茉珍在皮包裡翻找。播放幻燈片的人關掉投影機,將長長的銀幕捲起。普萊斯正在跟伊莉諾和查爾斯聊塞尚。茵茉珍從皮包拿出一張破皺的傳單遞給艾胥黎。   你看這個,我昨天拿到三張,有三個人遞了同樣的傳單給我,好像應該分你一張。你看,明天在女王音樂廳有日場表演,是莫札特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這是他的私房曲目之一,很美。現在像樣的音樂會越來越少了。   艾胥黎謝過她,把傳單收進口袋,正要開口說話,查爾斯就宣布他們三人還得赴另一個約,而現在已經遲了。大家匆匆道別,伊莉諾對艾胥黎投以同情的微笑。   保重,一定要平安回來。   茵茉珍經過艾胥黎身邊時碰碰他的手。   只是暫別而已(It’s only au revoir )。   他們三個離開以後,普萊斯與艾胥黎和英國登山協會另幾個會員寒暄幾句,也戴上帽子,往外走到肯辛頓三角街上。   散散步?   他們過馬路走進肯辛頓公園,踏上一條有人維護的泥土小徑。普萊斯吹起口哨。有輛四輪馬車經過,馬兒不耐煩地哼了哼。   普萊斯的口哨聲停住,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怪人。那個姊姊說,希望我不是要去法國,你相信嗎?她竟然說這種話。   信啊。   普萊斯抓抓臉,笑了笑。   不管怪不怪,總之你喜歡的是那聖女貞德。艾胥黎,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喜歡這種波西米亞型的   一個只剩六天性命的男人沒資格喜歡別人。   這人還有很長的一輩子可活   拜託,饒了我吧。   他們坐在小徑旁的長椅上。艾胥黎把軍用手杖靠在長椅旁舒展雙腿。   普萊斯搖搖頭說:葛拉福頓,剛才全場就數他對喜馬拉雅山最沒興趣,登山者俱樂部   是那女孩想來,他們才來的。   普萊斯看看艾胥黎。   那女孩?   她想了解登山技術,可是葛拉福頓不肯講給她聽,所以她就拖他們來聽演講。她問我,人為什麼要登山。   那你怎麼說?   我說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   能不能告訴我?   普拉斯露齒而笑。當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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