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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4088 2023-02-05
  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一日   高爾弗威斯福旅館   威爾斯西北部,斯諾多尼亞   ﹡   清晨四點,所有人都在睡,只有普萊斯醒著。他洗完澡就上床,敞著窗簾,每隔幾小時就睜眼觀察山邊的新月,看它走到了哪兒。瑞士的夏慕尼嚮導清晨出發時不用看鐘,他也不用。   昨晚,樓下的鋼琴過了午夜還在響,後來琴聲停歇,但仍能聽見樓下的聲音。普萊斯聽得出是誰在講話,也約莫知道談話內容,偶爾還會有撞擊聲和大笑聲。好不容易,那些人漸漸放低音量,他才睡著,一睡著就做了夢。夢裡他走進父親在柴郡的房子,腳上仍穿著登山靴,鞋釘還刮著地板。走進飯廳,發現全家都在,父親、母親、哥哥,還有六年前過世的姊姊貝蘿。媽媽穿著晚禮服,爸爸還打了白領結,普萊斯穿的卻是全套登山裝,外套和帽子上都有雪。他們叫他坐下吃飯,普萊斯望向貝蘿,貝蘿張口正要說話,他就醒了。

  普萊斯沒有開燈,摸黑穿上衣服,纏上綁腿,想讓瞳孔維持在放大狀態,好在山裡能看清楚。繞在兩支床腳上的麻繩還是濕的,他把繩子捲好,掛在肩上,只穿襪不穿鞋,輕輕走出房門,走進隔壁房間。   艾胥黎側身睡在床上,嘴張著,額前覆著蓬亂的頭髮。普萊斯輕搖他的肩膀,他只轉頭,沒醒。普萊斯拉開毯子,艾胥黎面向牆壁蜷起身子,身上服裝整齊,穿著半長褲和昔德蘭羊毛衣。   裝備整好才睡的?   艾胥黎抓回毯子,眼睛依然閉著。   你每次都他媽太早來了!   太陽也是啊。   普萊斯拿起他的背包,兩人在樓下門廳會合。拼花地板上扔著很多靴子,艾胥黎一隻隻拿起來湊到眼前,除了鞋釘樣式之外,每隻看起來都一樣。

  可惡,兩隻左腳,不知道哪隻是我的。   搞不好都不是。   普萊斯點亮一支蠟燭,跟艾胥黎在鞋堆裡摸索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鞋。艾胥黎穿上諾福克外套3,普萊斯戴上變形的帽子,打開大門,一股寒風灌進來。   3,於一八六〇年代英國上流社會運動愛好者間開始流行,為單排釦,前襟與後背有摺痕,腰間並有束帶。   普萊斯說:整夜就這時候最冷。   他跟平常一樣,快步走上白石小路,這是條蜿蜒上山的礦工步道。艾胥黎跟在幾步之後,用圍巾裹住脖子。他們沿著窄湖邊走,湖水在星空下閃著銀光。普萊斯回頭看看艾胥黎。   最晚睡的是誰?   應該是弗雷澤和柯森.大衛這對兄弟吧。我上床睡覺時他們還在屋椽上。

  還在比賽玩登山繩?   沒錯。   過了另一座湖,就是更陡峭的小路,這條小路通往寬廣的山肩。東邊山後微微露出曙光,北邊的大峭壁還是暗的。普萊斯離開小路,山坡越來越陡,兩人一直走到千呎峭壁的東邊,站在高聳雙峰與山壁下方。他們打算橫越這片峭壁。   普萊斯說:還是有點雪。   他把背來的繩子展開,繩上的水已經結霜。普萊斯脫下手套順順繩子,然後繫在腰帶上。艾胥黎也繫上繩子,再把繩子套在牢固的巨大礫石上,留些餘裕讓普萊斯拉著越過一道石縫,在光滑的溝壑裡輕輕踏過覆雪的鵝卵石。   他們動作很快,普萊斯行雲流水般越趣一片乳白色石英,移動得很有節奏,不時向身後喊話。   站穩囉,這邊很濕

  很冰,別碰下面的石板   拜託,繩子放鬆點,艾胥黎!   下一段由艾胥黎先走,他們就這樣輪流帶頭,一人踩著極小的立足點向西移動越過峭壁,另一人就負責確保。岩石很冰,在陽光下融出水來。兩人都沒帶手套,手指凍得發白,還不時要停下擦手上的血。   他們在一小塊較平的石英上稍作休息,普萊斯點燃菸斗。呼嘯而過的風拉著一片片雲霧穿梭在山谷間,景色十分壯闊。突然,太陽照亮整片斯諾登山,窄窄一道光束越過山峰,兩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太陽出來了。普萊斯喃喃說道:有時候我真懷疑我們是不是笨蛋,幹嘛老想爬外國山,國內也有這樣的山不是嗎?你餓不餓?   普萊斯打開帆布背包,拿出摺疊刀,把鯷魚醬抹在兩片餅乾上。

  艾胥黎,這種景色你會怎麼形容?美麗還是悲傷?   不祥。   普萊斯給艾胥黎一片餅乾。登山時別說這種話。   那就悲傷吧。英國山看起來都很悲傷。   為什麼?   艾胥黎低頭看靴子。   不知道,因為多半是荒野、黑色的岩石和雲,感覺就像為我們量身打造   或是造就了我們。   普萊斯站起來,把背包扣好。   接下來你先吧   艾胥黎踩著薄薄的石片一點一點移動,臉頰擦過覆雪的植物,岩架越來越小,僅容趾尖,最後只剩一根鞋釘的著力點。他低頭看看下方深達五百呎的碎石坡和清澈平靜的湖水,把繩索勾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像蜘蛛般向西爬行。負責確保的普拉斯菸斗還含在嘴裡。   半小時後,他們在一道平滑的煙囪4下站定。這煙囪寬約四呎,與地面近乎垂直,壁面上有層薄薄的水往下流。

  4,攀岩術語,指的是縱向岩縫。寬度通常比人身寬,須伸展四肢撐在壁面攀爬。   艾胥黎說:看起來很滑。   還行。   普萊斯踏進那道狹窄的岩縫,背和靴子各抵住一邊岩壁,用背和腿往上爬,手只是觸著壁面作為支撐。十分鐘後他到達頂端,把繩子掛在突出的岩石上確保。   輪你了。   艾胥黎深入煙囪,開始往上爬,盡可能把重心放在腿上,但手能抓的地方比指甲還小,而且很滑。   普萊斯叫道:你走太深了,出來,到邊上來!   艾胥黎不聽,繼續向上,手臂越來越累,鞋釘在濕石上打滑。煙囪越來越陡,還有塊突出的岩石擋住去向。普萊斯在他上方八呎處,穩穩抓住繩了,低頭看他。   往右邊找踏足點。

  搆不著。   沿著裂縫走!左邊太滑   艾胥黎用左腳找立足點,但右手伸得太長,以至於當重心放到腳上,才發覺那是塊圓石,靴子一滑,人就滑了下去。普萊斯雙臂在胸前交抱,緊緊抓住繩索;艾胥黎不等繩索拉緊,就用胳臂和腿撐住岩壁,止住墜落。   你還好嗎?   艾胥黎的手肘痛得像火在燒,他把重心放在背上,稍作休息,然後照普萊斯的指示從右邊爬上煙囪。上去後低頭一看,指節滿是鮮血,有片指甲裂開,左肘破皮,膝蓋又濕又髒。   還好,問題不大。還是你選的路比較好   普萊斯搖搖頭。   大笨蛋。      一小時後,他們登上西邊山脊,隨即下山,中午前回到旅館。有群山友在屋後長椅上抽菸斗,漸濃的雲霧裹住了旅館的白色山牆。

  剛才那條繩索上的是不是你們兩個?我說沃辛漢,剛剛在山脊上掙扎的那條鱒魚是不是你?   其他山友都笑了。   我們爬上西邊山脊的時候,看見後頭有人笨手笨腳越過山頂,然後倒在石板上躺平,像離了水的鱒魚,動都不能動,只能呆望天空。我就說,那一定是沃辛漢   艾胥黎不讓他說完:我想應該是我沒錯,但不像鱒魚,比較像鮭魚。   旅館前面停了一輛很新的福特旅行車,黑色搪瓷烤漆車身上濺了泥。   普萊斯指著車問:今天有人來?   山友說:只是路過,是個山友俱樂部的小伙子,還有一對姊妹。那小伙子姓什麼?   另一名山友說:葛拉福頓。   普萊斯和艾胥黎走進旅館,門廳裡靜得出奇,靴子原本亂丟滿地,現在排得整整齊齊。因為起霧,所以山友都在屋裡。他們往吸菸室走,聽見有人彈鋼琴,是首慢曲。

  普萊斯說:怪了,琴譜裡沒這首   普萊斯推開門,站在門口,擡起右手要艾胥黎別出聲。艾胥黎在他身後伸著脖子看。   一大群山友圍著那臺立式鋼琴,有些人盤腿坐在地上,有些人躺著。有些人在抽菸斗,屋裡瀰漫著便宜劣質菸絲的氣味。有排觀眾坐在牆邊椅子上,其中幾個是女人。艾胥黎只看得見演奏者的背影,她穿奶油色上衣、黑色長裙,手很漂亮,腰上繫著銀色腰帶。   艾胥黎和普萊斯一直站在門邊看,沒有進去。曲子回到主旋律,奏出一串瀑布般的音符,然後漸緩,結束。女子擡手離鍵,歡呼與掌聲響起。   安可,安可!   大家的熱情讓她嚇了一跳,坐在琴椅上轉過身來。她身材苗條,深色頭髮高高盤起,湛藍雙眼下方有淡淡的雀斑。

  她說:這沒什麼。   普萊斯高喊:太棒了,安可!   她笑著微微點頭致意,翻了翻琴譜,但她的兩個同伴站起來,一位也是深髮女子,另一位是男的,身穿駕駛用的防塵罩衫。這時演奏者也起身向大家鞠躬,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掌聲久久未歇。   普萊斯湊到艾胥黎耳邊說: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旅館。   演奏者一行三人在歡呼聲中離去。有個叼著菸斗的年輕人拉開琴椅,彈起活潑輕快的曲調,配上昨晚寫就的歌詞,觀眾也跟著唱。普萊斯伸手抓住艾胥黎的肩膀。   聽著,艾胥黎,我希望你能往正確的路上走。登山的人一開始常會像吞火人,老是吞下不該吞的東西,我想我自己也犯過這毛病。但你要從別人的經驗中學習,不然會惹禍上身。重點不在你技巧有多高明。我明明把安全的路告訴你,你卻硬要一意孤行,搞到最後掉下去。   我後來停住了,沒掉下去   可是差點就出事了。真正的登山家不靠運氣。   普萊斯鬆開抓住他肩膀的手。   艾胥黎,問你個問題,想要有成功的人生,以下哪一項最重要?天賦、判斷力還是毅力?   艾胥黎想了想。   我想鮭魚三者兼具,可是牠一路上費了那麼多事,最後還是死在起點。   別鬧,說真的。   說真的我不知道。答案是哪一個?   普萊斯拿過艾胥黎肩上的繩索自己背,走上樓梯,搖搖頭。   是哪一個?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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