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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三章 山狼傳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15927 2023-02-05
  1   做了個夢。   峰頂的夢。   峰頂暴露在空無一物的高空中。   覆雪的白色峰頂,在藍天裡任憑風吹。   又是這個夢啊   深町誠如此心想。   之前經常做的夢。   不,略有不同。   若是之前常做的夢,應該有個朝峰頂往上爬的男人。夢境中,自己凝視著那個男人的背影。   然而,現在做的夢中,沒有半個人。   就只有峰頂。   純白的雪覆蓋著綿延至峰頂的稜線。   那片雪上留著足跡。   一面鏟開新雪開路,一面邁向峰頂的足跡。   那道足跡在宛如刀刃般銳利的稜線旁邊,朝峰頂綿延。   而且   足跡在那座峰頂中斷了。   沒有下山。   並沒有從峰頂順著自己留下的足跡下山。

  只有一個人的足跡前往峰頂,然後在那裡消失。   看起來簡直像是留下那道足跡的人踏上峰頂之後,直接一腳踏上高空的風中,朝藍天爬了上去似地。   只有白色峰頂暴露在風中。   總覺得像是非常哀戚、非常寂寥的風景,又像是那裡沒有留下任何感情、沒有生命的風景。   留下這道足跡的人,去了哪裡呢?   那片風景中沒有留下任何答案。   那裡只有峰頂和足跡,在那裡任憑風吹。      深町注視著那片風景好長一段時間。   那座山頂和藍天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經常看到的畫面。   浮現木紋、色澤黯淡的天花板   什麼時候醒來的呢?   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的呢?   不知不覺間,深町從夢境中醒來,依然仰躺在自己的棉被中,擡頭看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三坪大的房間用來當寢室用的公寓房間。   陽光照在拉上的窗簾上,色調稱不上是陰暗或明亮的光線,充滿了整間房間。   深町心想,原來是今天啊。   今天晚上有餐會。   去年五月,睽違已久的同爬聖母峰的夥伴,約好在新宿見面。   五月的陽光宛如刀子,從窗簾縫隙間穿射進來,從榻榻米延伸到棉被上。   已經一年了啊深町在心中喃喃自語。   時間過得真快。   一年的時間如此輕易就過去了嗎?   放棄登頂聖母峰是在五月。   在加德滿都遇見羽生丈二是在六月。   追隨單獨挑戰聖母峰的羽生,攀上西南壁是在十二月   從那之後,過了五個多月。就快要半年了。   結果   羽生沒有回來。

  他沒有回來。   深町回到基地營,和安伽林在那裡一起等羽生。   等了一天   等了兩天   等了三天   等了四天   等了五天   等了六天。   不管怎麼想,羽生的糧食都已經吃光了。   回到基地營的第三天開始,難以置信地持續放晴。   第五天,安伽林和深町都開始認為,無論是怎樣的狀況,羽生都不可能還活著。   然而,別再等了吧這句話兩人都說不出口。   總覺得會發生奇蹟。   如果是羽生的話   因為總覺得,如果是羽生的話,會現在、馬上,或者明天突然從冰瀑下到這個基地營來。   那一天十二月十八日,暴風雪之後,羽生前往攻頂的那一天早上,安伽林和羽生的通訊成了最後的對話。

  放晴了。羽生以無線電對講機如此告訴安伽林。   安伽林對深町說:羽生雖然很疲勞,呼吸急促,但是聲音並非有氣無力。   聲音中仍充滿活力,不像是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以接近露宿的方式過了四晚的人所發出來的。   安伽林知道。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過一晚的人,聲音和說話方式會變成怎樣。   人在那裡無論再有體力,呼吸都會加速,而且開始咳嗽。   相較之下,羽生的聲音仍然活力十足。   糧食呢?安伽林問道。   縮減用量,還有一天半左右。羽生回答。   沒問題吧?   看來勉強還有爬上峰頂然後回來的量。   不能逞強唷!   我知道。   你要去嗎?   嗯。   羽生點點頭。

  去峰頂   那就是羽生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要從黃帶直接攀登嗎?深町問安伽林。   不,他只說要去峰頂   安伽林說:從此之後,我和羽生沒有以無線電對講機進行任何通訊。   安伽林之所以知道羽生直接攀登峰頂正下方岩壁,是因為深町回到基地營。   我沒辦法去深町對安伽林如此說道。   我問羽生:到頭來,你要走傳統路線登頂嗎?如果我沒有說那種話   沒那回事。   聽見深町那麼說,安伽林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管你說什麼,或者不說什麼,羽生大概都會爬那面岩壁。那就是Bisalu sap。   深町和安伽林等了羽生七天,而在第八天下定決心從基地營下山。   這段期間內,有幾名健行者來到基地營,看到那裡搭著帳篷,於是回去了。

  深町和安伽林回到羅布奇的時候,到處有人在傳,似乎有人企圖無許可攻頂聖母峰。   那不用多久時間,就會傳進關防的人耳裡。   既然有報告指出,有人無許可登山,關防的政府官員也不能坐視不理。   回到加德滿都之前,政府官員出聲攔下他們。   接下來的事,深町不願再想起。   繁雜的對話。   在文件上簽名。   藉口。   最後,深町要向尼泊爾政府支付一百萬日圓的登頂費。   當然,他沒有提出宮川的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一切就當作是個人入山。   自己在加德滿都偶然遇見羽生,知道他要在冬天無氧挑戰聖母峰,自己為了拍照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深町今後十年內,不得入境尼泊爾。

  那就是為這次無許可攀登的行為付出的代價。   回國時,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和安伽林來到加德滿都機場送行。   安伽林也被規定得停業一陣子,無法擔任外國人的嚮導。   然而,他能夠以挑夫的身分工作,而且停業的期間也是兩年。停業的期間內,如果有意願,還是能以挑夫這個名目,從事和之前一樣的工作。   你後悔嗎?安伽林在機場問深町。   不會。深町說道。如果不去的話,我才會後悔吧。   我也是。安伽林說。   安伽林和他女兒要在加德滿都找工作的時候,我隨時都會提供工作機會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最後握著深町的手說。   臨別之際,深町問安伽林:   你覺得羽生攀越那面岩壁,站上峰頂了嗎?

  那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因為即使回不來,羽生賭上了自己的一輩子,是否確實達成世上有史以來第一項攀登壯舉,是一件重要的事。   至於安伽林對此抱持何種意見,深町也非常感興趣。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那是不可能的攀登。   不管問世上任何人,大概都會得到那是不可能的這個答案。   然而,如果是羽生的話   深町在那面冰壁上,親身感覺到羽生強而有力的肌肉起伏。看著羽生在冰壁上的身體動作。   那副軀體、那種意志羽生不可能沒踏上峰頂,然而,一想到那面峰頂正下方的岩壁,以及羽生在那之前,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度過的幾天,就又會浮現羽生可能在那面岩壁途中精疲力盡了的想法。   儘管沒有精疲力盡,那面岩壁十分有可能拒絕羽生,導致羽生抓住的岩石崩落。

  一思及此,就會覺得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安伽林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說:   我直接親眼看過那面岩壁,很清楚那是多麼危險的岩壁。就我目前為止在山上的經歷來說,我不認為有人能爬上那面岩壁   說完,他注視著深町:   但是,無論對手是怎樣的岩壁,我都無法想像羽生從那裡摔下來的身影。   那就是安伽林的答案。   必須尊重那個答案。      終於登機時間在即,深町向兩人做最後道別。   收下這個   安伽林把裝了什麼的手提紙袋交給深町。   我想,這由你擁有比較好   深町收下紙袋,看了兩人一眼。   Namaste,   Namaste。   安伽林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道。

  Namaste。   深町也一樣道謝,背對兩人。   他從飛機的窗戶盯著加德滿都漸漸變小的街頭,直到看不見為止。   飛機改為水平飛行時,在左手邊的窗戶對面,在和飛機一樣的高度,看見了喜瑪拉雅山的白色群峰。   看見了馬納斯盧峰。   也看見了道拉吉利峰。   除此之外,也看見了包含聖母峰在內的昆布山群在那裡。   深町心想:不久之前,自己身在和這架飛機一樣高的那片雪中。   而羽生大概仍在那片雪中吧。   他大概會像威爾森一樣,一直從雪中凝視著聖母峰頂。   深町從放在膝上的手提紙袋中,拿出以報紙裹住的包裹,打開它。   看見從中跑出來的東西時,忍不住叫了出來。   這是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馬洛里的那臺相機在深町手中。   給你。   羽生在基地營交給深町的東西。在這之前,深町完全忘了要帶著它回去。話說回來,在馬尼庫瑪的店裡發現這臺相機,正是一切的開端。   然而,展開一切的它,結束了嗎?   深町問自己。   和這臺相機一起開始的事情,這下真的結束了嗎?   2   深町在陽光下奔跑。   身穿短褲、運動鞋、T恤,跑在柏油路上。   街上。   一天跑八公里。   從二月開始,這成了深町的例行公事。   除非有特別的事情,否則每天跑。   基本上,跑步是在晚上。   然而,現在跑步的時間是白天。   今晚,爬聖母峰時的夥伴齊聚一堂,要在新宿喝酒。   深町知道,今晚和夥伴喝完之後,就沒辦法跑了。所以,他想趁白天先跑,於是在吃早餐之前跑了起來。   路線和晚上有些不同。   因為若是跑相同的路線,深夜不運作的交通號誌,白天會運作,跑步的過程中就會一再被攔下腳步。每次遇到紅燈,節奏就會被打亂。   早上十點   不,已經不算早上。   四周已經沒有像深町這樣在跑步的人了。   總覺得在周圍的日常生活當中,唯有自己顯得突出。   如今,深町的生活變得穩定,平淡地過著每一天。   然而,深町還不習慣那種日常生活。   身心都還不適應。   就連從前也不曾覺得適應過。   但是,現在的這種感覺和從前不一樣。   從前好像希望適應那種日常生活,或者世俗眼光。   希望自己的天分獲得認同。   想以攝影師的身分,以作品定勝負。   深町有過那樣的心情。   那種心情並沒有消失,而是什麼改變了。   然而,究竟是什麼、如何改變了呢?   深町無法言喻。   但是,深町只知道自己不同以往了。   缺少了什麼。   工作增加、作品獲得認同、收入也增加,深町誠這個人漸漸受到世人肯定   對那種事情感興趣的程度不如以往。   無所求。   工作確實也比以前增加了,酬勞也提高了。   然而   光是如此,是不夠的。   光是如此,無法滿足潛藏在自己內心的飢渴野獸。   自己曉得那一點。   那麼,那是什麼呢?   有什麼能夠滿足不足的那一點呢?   深町決定不去想那件事,試圖平淡地度過每一天。   已經四十一歲了。   差不多該搬離像學生住的公寓套房,搬到體面的公寓比較好。   已經到了可以那麼做的年紀。   靠那臺相機和羽生的事,賺得荷包飽滿。   一開始,原本打算沉默。無論是羽生的事,還是馬洛里的相機的事。   深町原本打算向宮川低頭致歉。   深町原來打算說:我不想使用羽生的照片。   但是他沒辦法那麼做。   宮川來成田機場接機。深町回國的班機時程,只告訴了宮川。   打算回到日本之後,再跟岸涼子聯絡。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該如何告訴她羽生的事才好。   宮川在成田機場,形同綁架似地把深町推上車。   宮川隸屬的出版社準備的車。   電話中我沒有告訴你,事情在日本鬧得沸沸揚揚。車發動的那一瞬間,宮川如此說道。   羽生丈二打破尼泊爾政府制定的法規,企圖登頂聖母峰的事,變成了一大話題。   羽生丈二還活著,企圖做那種事,首先引發了登山相關人士的騷動。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那個主題本身,就具有話題性。   接著,想做那件事的人就是羽生丈二,使得話題甚囂塵上。   更加決定性的是,羽生打破尼泊爾政府制定的法規入山,結果沒有回來   換句話說,羽生死亡這件事,使得那個話題不僅止於業界。   若是日本人在國外的山發生山難意外   而且是具有某種程度的知名度的人,當然會成為一般報紙報導的對象。   和羽生同行攀登的攝影師深町誠,如今也成了話題人物   各家雜誌社和畫刊雜誌,都想要深町誠手上的底片。你直接回家看看,後果可是不堪設想唷!   宮川說:我在飯店訂了房間。   宮川說的並非玩笑話。   電視新聞中也在播報羽生的事,變成了一般的報導,甚至體貼地附上登山相關人士的評論。   □□□   我也能理解,羽生丈二為什麼企圖登頂聖母峰。      有的報紙除了羽生在喜瑪拉雅山上的事蹟,還刊登了這種評論。   □□□   畢竟羽生是個已經過了黃金年齡的登山者。   他實在是有勇無謀。居然在冬天無氧單獨攀登,羽生簡直就是去西南壁送死。   他太小看山了吧。      報紙上幾乎都刊登著這種論調的報導和評論。   □□□   他是在沽名釣譽。說什麼單獨,還不是有攝影師同行。羽生該不會也想藉此榮耀一時,然後回歸登山界吧?      深町在飯店看宮川拿來的電視新聞錄影帶和剪報。   □□□   他太小看山了、他是在沽名釣譽、藉此榮耀一時      看到那些報導時,深町感到怒火攻心,渾身燥熱。   混帳!   因為憤怒而眼眶泛淚。   說什麼屁話啊!   毫不知情的人,憑什麼對羽生說三道四?   他們能夠評論些什麼?   不管是沽名釣譽或回歸登山界,羽生心中或許有過那些念頭。   有那些念頭才是人。   然而,此言差矣。   不光是那樣。   我知道那件事。   羽生是為了更不同的事,為了別件事而試圖爬西南壁的。   不管是沽名釣譽或回歸登山界,和那相較之下,都像是垃圾一樣。   深町用拳頭搥打桌子。   居然寫這種無聊的事情因為採訪羽生而對他略知一二的宮川,在深町面前啐道。   你聽好了,還沒有人知道馬洛里的相機的事。其實,我已經對我們出版社裡的幾個人,說了馬洛里的相機的事。他們躍躍欲試。就讓我們出版社做這則獨家報導吧。   我不想那麼做,這句話深町說不出口。   之前就告訴宮川了。   自己請宮川協助採訪,而且答應寫成報導,讓他的出版社出資。   問題並不是還錢就能了事,還不能讓宮川顏面掃地。   然而   喂,你在猶豫嗎?宮川問深町。   我寫深町低喃道。   我寫。   他下定了這個決心。   一半是對宮川的情義。另一半,則是出於憤怒。   深町下定決心,從登山背包中取出包裹。   以尼泊爾的報紙裹住的東西   你看這個深町將那遞給宮川。   這是什麼?   宮川打開包裹,然後看見從中跑出來的東西,提高了音量。   喂,深町,這該不會是他的聲音在顫抖。   馬洛里的相機啊。深町說道。   結果   深町讓宮川的出版社刊登照片,並替那篇報導寫了稿子,連馬洛里的相機的事也一併提及。   沒有提到岸涼子的事,至於岸文太郎的死亡真相,則是原原本本地寫了。   那成為話題,結果是它救了深町。   如果就那樣什麼都沒發表的話,就某種層面而言,深町是違法的犯罪者。   違反了尼泊爾政府制定的法規。   即使委託的工作就那樣減少,甚至必須從業界中消失的地步,也不足為奇。   但是,馬洛里的事以英國、美國為主,成為世界性的話題,躍上電視新聞版面,更有記者從國外來採訪深町。   比起深町違反尼泊爾法規的負面形象,深町的專業形象更勝一籌。   而那波新聞熱也在二月底退燒了。   報紙和電視新聞已經不再把那當作話題,二月接受採訪,三月在雜誌上登出結束之後,深町回歸日常生活。   然而,那是不同於之前的日常生活。   深町處之泰然地接受了那種日常生活。   相機交給馬洛里的遺族,以那段期間獲得的收入付錢給尼泊爾政府,剩下的錢寄到了安伽林手上。   因此,收支差不多打平,一毛不多,一毛不少。   深町跑著。   一面思考自己為何跑步,一面跑著。   已經四十一歲了。   自己在抗拒什麼嗎?   在抗拒什麼呢?   深町淡然地接受了如今的日常生活。   時間漸漸流逝。   淡而無味的時間。   自己已經知道了精采萬分的時光,那是連骨頭都嗶剝作響的時間。   在這裡,沒有暴風雪,也沒有像是連血都要結凍的寒冷。   再也不想去那個極寒的極限世界   然而,自己如今似乎懷念著那個世界。   似乎眷戀著那個世界。   暴風雪拍打帳篷的聲音。   稀薄的空氣。   一想起那些,內心馬上就會出現嘰嘰喳喳的雜音。   深町彷彿要無視於那些地跑著。   淡然面對。   如今,深町心想:一旦事過境遷,縱然沒有發表任何照片,縱然沒有寫任何羽生的事,是不是那樣也很好呢?   他太小看山了。   他大概是在沽名釣譽。   羽生已經過了黃金年齡。   他原本就是在逞強。那種事情人辦不到。   呿!深町對此感到不屑。   那種像垃圾一樣,爬一座山值多少錢的批判聲浪。   然而,任何一種批判,羽生都聽不見了。   不管是誰多麼惡毒地批判羽生,或者反過來,有人多麼讚不絕口地稱讚羽生,羽生都已經聽不見了。   並不是因為羽生死了。   因為自從羽生進入聖母峰的當下,就已經把那種事情全部留在平地了。   羽生已經置身在聽不見那種言語的地方。   羽生並不是為了獲得稱讚而企圖登頂聖母峰的。   那麼,羽生是為了什麼而挑戰那面岩壁的呢?   深町不認為自己明白這一點。   然而,深町知道幾件事。   假如有人在冬天單獨無氧攀登那面岩壁,羽生大概就不會做那件事了。   正因為沒有任何人攀登,所以羽生試圖那麼做。   還沒有任何人那麼做過   那肯定是促使羽生那麼做的一大動機。   而且深町知道,令羽生那麼做的動機不僅止於此。   知道歸知道,但如果有人問:那究竟是什麼呢?深町無法回答。他不曉得。   大概不曉得   深町心想。   說不定是因為不曉得,所以自己現在在跑步。   日復一日,自己為了尋找答案而跑。   像是在折磨自己的身體,避免忘記那段精采時光而跑。   自己大概是想藉由跑步,藉由折磨自己的身體,繼續和羽生有所關連。   我還沒忘記那件事   像是對什麼依依不捨地跑著。   不曉得那是什麼。   為了不曉得的事物跑著。   四十一歲。   剩餘時間令人在意的歲數。   利用剩餘的時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呢?   可以就此結束嗎?   四十一歲怎麼可能是人生的終點呢?   深町邊跑邊告訴自己:還沒結束!   他不曉得什麼還沒結束,不想讓什麼結束地跑著。   深町莫名所以地跑著。   要跑到哪裡去呢?   跑的時候就不會結束。   持續這麼做時就不會結束。   什麼不會結束呢?   不想讓什麼結束呢?   深町沒有流汗,心如止水地跑在五月的陽光下。   3   這群男人個個活力十足。   活力十足地喝酒,活力十足地聊天。   成員一共五人。   工藤英二。   田村謙三。   增田明。   瀧澤修平。   深町誠。   所有人都比去年添了一歲。   不見船島隆和井岡弘一的身影,因為他們兩人在聖母峰失足滑落摔死,無法參加這場聚會。   隊長工藤英二,今年五十八歲,和兒子一起經營醫院。   田村謙三,五十三歲。現任房屋仲介。   去山上心情稍微清靜一下之後回來,一轉眼就又回到了工作崗位。過不到三天,內心就又蒙上了原本的塵埃。   田村脫下西裝外套,鬆開領帶,捲起襯衫袖子,露出不符年紀的結實手臂,快節奏地喝啤酒。   增田明,四十九歲。去爬聖母峰時,打算辭去工作而遞辭呈,但部長撕掉了辭呈。   部長允許他,可以一口氣使用累積的年假。所以,工作職場還是一樣。   我啊,幸虧有個懂得體諒的部長,但結果好像吃了虧。再讓我去爬一次喜瑪拉雅山,那種話我再也說不出口。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去爬喜瑪拉雅山了吧。增田感慨萬千地說。   然而,語氣並不灰暗。   儘管心中留下了沒有登頂的不滿,但下定決定去爬山之後,也做好了專心於工作的心理準備。   瀧澤修平,四十八歲。   去爬喜瑪拉雅山時辭掉工作,如今沒有正職。   所以,他失業中。   我已經做好了路死街頭的心理準備。瀧澤一面將日本酒就口,一面說。   所以啊瀧澤說:我們再去爬吧。   再去爬一次,然後一去再去   然而,沒有人附和:我們去吧。   說不出口。   因為如果說出口,就會變成謊言。   挪時間、籌錢,都沒有那麼容易就辦得到。   一輩子只爬一次   聖母峰對他們而言,是那樣的山。   既然說要去爬,就非去不可   於是,這群成員挑戰了那座山。   既然將大家一起去攀登聖母峰視為神聖的行為,共同擁有那段回憶,如果明知不能去而說要去,就等於是在玷污它的神聖性。   瀧澤也十分清楚這一點。   好想去啊。   有人這麼說。   工藤也那麼說。   田村也那麼說。   增田也那麼說。   只有深町沒有說。   他一邊喝酒,一邊含糊其詞地應道。   如果正面回應的話,自己可能會崩潰。   不能正面回應。   就算正面回應,就算籌到錢,就算挪出時間,就算忍受了再辛苦的訓練,深町都已經無法去爬聖母峰。   因為他無法入境尼泊爾。   死去的井岡和船島的事也變成了話題。   話題的內容是開朗的閒聊。像是井岡什麼時候說了怎樣的玩笑話,或者船島做了哪種蠢事。   船島那傢伙,說他要去拉屎,結果那傢伙在岩石後面一面拉屎,一面瞞著大家吃羊羹!那傢伙說:如果被大家知道,羊羹會被搶走。我身邊的朋友當中,那傢伙是第一個愛喝酒又愛吃羊羹的人。   登山者年過四十,大多數人都有朋友死在山上。然而,聊起死去朋友的話題,遠比外人想像的更加開朗。   深町自己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了和羽生爬到一半的西南壁的事。   是喔,原來你是羽生的最後一個繩友啊。瀧澤說道。   不。因為我們沒有用登山繩綁住彼此,而且羽生的攀登是單獨行動深町辯解道。   聽說,你最近在跑步?工藤問他。   是的。深町應道。   你企圖去爬哪裡嗎?在這群成員當中,你是最年輕的。還有機會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一旦開始跑就會上癮,欲罷不能而已。深町說道。   稍微有點醉意上身。   喝酒的節奏比平常更快。   聚會地點是靠近新宿公園的一家居酒屋二樓。   新宿公園就在步行三分鐘的地方。   從前,決定去爬喜瑪拉雅山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的聚會。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年多。   時間片刻不停留。   像這樣喝酒的時候、歡笑的時候,時間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又將酒就口。   對了,她怎麼了?你不是說今晚要帶她來嗎?工藤問道。   他指的是岸涼子。   如今,深町和岸涼子正在交往。   工藤知道那件事。   從喜瑪拉雅山回來的五天後,深町發燒了。   高燒相當嚴重,深町心想,也許是在尼泊爾感染了某種惡性病毒。於是,到工藤的醫院報到。   住院三天。   診斷是一般感冒。   工藤說:大概是身心俱疲,回日本之後不再緊張,一放鬆之後,流感病毒就開始發作了。   當時,涼子到醫院探病,和工藤撞見了。於是,深町向工藤介紹了涼子。   今晚,因為在新宿喝酒的事而和工藤在電話中聊。   當時,工藤問深町:你和她進展得如何?   深町老實招供,我們正在交往。   方便的話,在新宿喝酒時不妨帶她來呀。反正不管爬山或喜瑪拉雅山,你們都很有緣   工藤這麼對他說。   深町回應:我會問她看看。   深町也覺得,這是個把涼子介紹給自己朋友的好機會。   她好像工作忙,會晚點來。我想,她十點左右會露臉深町說道。   真羨慕。   人家女孩子幾歲?你怎麼把人家騙到手的?   被大家揶揄,喝了一會兒酒。   深町和涼子進展順利。   他心想:這樣自然地交往,大概遲早會在一起吧。   假如有什麼妨礙兩人交往的話,就是涼子察覺到了。   涼子察覺到了,深町心中揮之不去的焦躁。   他十分清楚,涼子八成比自己更在意。   棲息在自己心中,名叫羽生丈二的這個男人。      兩個月前   你要去吧?涼子問他。   你還想去爬山吧?涼子一臉不安地問。   我受夠了。她直截了當地說。   我再也不希望我認識的人死在山上了。   涼子在山上失去了父親、哥哥岸文太郎和羽生。   她失去了三個人。   而如今,涼子察覺到了羽生丈二棲息在深町的心中。   我不會去。深町說道。   想去也不能去。   自己只是在跑步而已。   如果不跑步,心情就靜不下來。   那,為什麼你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在跑步呢?涼子對他說。   那件事成為話題,只有在那時候。後來即使見了面,彼此也不曾提起。因為涼子和自己都害怕說出口。   涼子先察覺到,如果作為話題,我大概也會察覺到。若不作為話題,就能假裝沒察覺到。   如果若無其事地保持沉默,久而久之,我大概就會停止跑步了。如果放任棲息在深町心中的羽生不理,羽生大概也遲早會安靜。   深町一面想那種事,一面喝酒。   喝酒的節奏變快了。   我能夠豢養棲息在我體內的羽生嗎?   豢養羽生丈二這頭野獸   如今,我能明白。   羽生丈二這頭野獸對於疼痛有多麼敏感,而且多麼容易受傷。   任性而純粹。   絕對不會忘記傷痛。   因為那種傷痛而活。   醉意上身,作嘔欲吐。就這樣吐在這張桌上吧。   粗暴的情緒湧上心頭。   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吐出來,把肚子裡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把羽生丈二的事、登山的事、聖母峰的事也全部說出來。   克制!   就算在這裡說出那種事,也只會顯得醜陋骯髒。   沒有必要說出來。   任誰都有一、兩件必須留在肚子裡的事情。   涼子自從那之後,也不再提起聖母峰的事。她忍耐想說出口的衝動。深町明白這一點,十分明白。   算了。   如果要吐真言,也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若是羽生,便會那麼做。   深町誠也要那麼做。   並不是因為羽生那麼做,我要基於自己的意志那麼做。   畢竟,我不是羽生丈二。   我是我。   四十一歲。   這個四十一歲的人喝醉酒想吐。   任性而純粹?   擅長壓抑心情而不純真。   我在想什麼呢?   這樣下去的話,真的要吐了。   去廁所   我去一下廁所深町如此說道,站起身來。   路走不穩。   下樓梯去廁所。   進入廁所,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強烈的嘔吐感忽然一擁而上,吐了出來。   吐了一大堆。   抱著坐式馬桶,把酸臭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   把手指插進嘴裡,壓住舌根。   盡情嘔吐。   吐了好幾次。   沒有東西吐之後,突然覺得通體舒暢。   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必須讓胃休息。   一打開隔間的門,工藤站在眼前。   你喝醉了嗎?工藤問他。   我沒事。深町說道。   你有點喝太多了。   我去公園醒酒一下。十五分鐘左右就回來,請你告訴大家,我去跑今天的運動量。   如果岸涼子來的話,能不能替我告訴她,我馬上回來呢?   深町把涼子的事託給工藤,走向玄關。   在玄關跟店裡的人要了寄放的外套,把它穿上。   今天,拿出好久沒穿的外套。   在加德滿都穿的外套。   手穿過袖子時,淡淡的味道傳進鼻孔。   加德滿都的那股味道。   那股氣味。   陰暗的喇嘛寺裡燈油燃燒的氣味。   大麻樹脂的氣味。   牛的臭味。   糞便的氣味。   人的氣味。   雪的氣味。   汗的氣味。   眾神的氣味。   哪怕再細微,都有如此多種氣味溶入那股細微的味道中。不管那股味道的來源是多麼細微的粒子,深町都能分辨出這麼多種氣味。   因為我喜歡那個雜亂的城市。   然而,再也不能去的城市。   但是,傍晚穿上它前往新宿時,明明認不出這股氣味,為什麼現在又認出它了?   或者,這是酒醉的大腦聞到的幻嗅呢?   難道是因為我一直在想當時的事,所以現在才察覺到之前就聞得到的這股氣嗎?   有點髒的墨綠色棉質夾克。   回來日本之後,一次也沒穿過它。   今天,因為要和許久不見的爬聖母峰時的成員見面,所以穿了這件夾克。   深町走出店外。   4   櫻花樹在深町的頭頂上婆娑作響。   黑暗中,櫻花樹的樹枝不停顫動。   風不停止。   櫻花樹上的花全都凋謝了。   枝椏吐翠的櫻花樹。   櫻花樹的新葉,在頭頂上起伏。   空氣不熱也不冷。   風從深町發燙的身體奪走體溫。   五月   連假剛結束的晚上。   令人心痛的新綠充斥四周,綠意的氣味溶入風中飄了過來。   植物刺激感官的氣味。   它在深町的頭頂上片刻不得閒,沙沙地上下起伏。   葉櫻宛如深町的心情般忽上忽下,不肯安靜。   明明身體正要清醒,櫻花樹卻喧鬧不休,好像要煽起心中的炭火。   是什麼呢?   深町心想。   是什麼在喧鬧不休呢?   是什麼在煽動我呢?   每次櫻花樹的葉子沙沙搖晃,深町的心情就會被挑逗得左右擺盪。   心情忽上忽下。   葉櫻不肯安靜。   是什麼在喧鬧不休呢?   是什麼在上下起伏呢?   深町走著。   不管走多久都不夠。   綠葉沙沙起伏。   幾欲發狂。   幾欲發狂,差點死去。   如今,黑暗中充滿了日漸茁壯的生命氣息,惱人地幾欲令人窒息。   不知不覺間漸漸加快了腳步。   像是被綠葉的沙沙聲催促似地,深町跑了起來。   在櫻花樹下為何如此痛苦呢?   心情慌亂嗎?   四十一歲。   我今後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呢?   能夠到哪裡呢?   不曉得。   莫名所以的深町跑著。   莫名所以的深町心情紛亂。   心情紛亂的深町跑著。   因為不曉得,所以心情紛亂,因為心情紛亂,所以跑著。   跑了幾分鐘呢?   跑了多遠呢?   天曉得。   天曉得至今跑了多遠,今後能夠跑多遠呢?   大概在公園內跑了幾圈吧。   醉意再度上身。   好痛苦。   如果吐得出來就吐!   給我吐!   跑步。   深町跑步。   幾欲發狂。   幾欲發狂的深町跑著。   不曉得什麼哽住了他。   哽住哪裡了呢?   喉嚨嗎?胸口嗎?心臟嗎?   大的東西哽住了。   那從身體深處竄了上來,莫可名狀的東西。   那哽住了。   好大。   好熱。   具有高溫的東西。   身體因為那個莫可名狀的東西的大小,差點破裂。   身體因為那個莫可名狀的東西的溫度,差點燒焦。   幾欲發狂。   幾欲發狂,心情紛亂。   無法忍耐了。   衝進草坪中,緊緊抱住櫻花樹幹。   緊緊抱住,在它的根部又吐了。   吐吧!   吐吧!   吐了好幾次。   吐了一大堆,沒想到還有這麼多東西可吐。   不管怎麼吐,還是吐不夠。   酸臭的氣味。   嘴巴四周弄髒了。   手帕跑哪裡去了?   把手伸進口袋。   以左手探了探夾克的左邊口袋。   以右手探了探夾克的右邊口袋。   找到了。   不是手帕。   右手的指尖在右邊口袋中,碰到了某種堅硬的東西,發出砰一聲。   是什麼呢?   不曉得。   深町用右手指尖拎住,把它從口袋中拿了出來。   在路燈的光線中,看了它一眼。   色澤美麗的東西。   噢深町叫了出來。   噢   堅硬的東西。   堅硬的碧綠石頭。   是土耳其石。   第一次看見時,它掛在岸涼子的脖子上。   土耳其石。   羽生娶為妻的雪巴族女子,安伽林的女兒朵瑪,她的母親原本戴在脖子上的東西。   對了,自己在西南壁沒把它交給羽生。   而且,就那樣把它放進這件夾克的口袋,一直到剛才才想起來。   不,忘記的不只是這顆土耳其石,而是令人喘不過氣的精采時光。   這個地方所沒有的時間存在的地方。   這副軀體中曾經塞滿了那種時間。   自己曾經親身經歷過那段。   我沒有忘記。   我一直在思考這段精采時光的事。   沒有結束,一切都尚未結束。   自己還在半路上。   喂   有聲音。   你終於找到我了嗎?   總覺得清楚地聽見了羽生丈二的聲音。   我明明一直在這裡。   噢,對了。   原來如此。   人有權利。   無論被剝奪什麼,無論失去什麼,最後剩下的唯一權利,就是可以為自己選擇的生存方式賭上性命的權利。   怎麼辦?   土耳其石問道。   噢   深町將它緊握在手中,擡起頭來。   葉櫻上下起伏。   發了狂似地上下起伏。   已經不行了,身體在顫抖。   有什麼東西像潰了堤似地從深町的體內溢了出來,深町已經無法阻止它了。   腳在顫抖。膝蓋在顫抖。身體在顫抖。   淚水宛如噴火似地灑了出來。   低下頭,淚水滴滴答答地在鞋子和地面上形成水痕。   深町先生   有聲音。   是女人的聲音。   令人懷念的女人的聲音。   轉向一旁,岸涼子站在那裡。   我去店裡,工藤先生說,你大概在這邊涼子的話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她從正面盯著深町。   深町被她看著。   他以求救的眼神看著女人。   葉櫻上下起伏。   葉櫻喧鬧不休。   涼子的嘴唇動了動。   涼子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終究沒有說話。   葉櫻的喧鬧聲,填滿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沙沙。   沙沙。   接著   涼子的雙唇開啟。   好吧涼子說。   你可以去。她的聲音傳進了深町的耳朵。   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想那件事。今天,我想說那句話   淚水從涼子的眼中滾了下來。   你可以去。   深町看著涼子,想叫她的名字。   然而,那沒有化為語言。   從深町的唇間發出來的是低沉的嗚咽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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