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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 Sagarmatha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11893 2023-02-05
  1   深町誠正在喝酒。   獨自一個人。   他轉動酒杯裡的大冰塊,請酒保倒雙份威士忌。   Old Parr,一家位於駿河臺的飯店的酒吧櫃檯。   他在等瀨川加代子。   威士忌已經從酒杯中少了一半,流進了腹中。胃一帶好像點了火似地,暖烘烘的。   加倉和加代子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呢?   若交往指的是男女之間的關係,深町不很清楚,但如果是問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深町倒是說得出來。   時間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介紹加代子和加倉典明認識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加倉當時在當文字記者。只要有人委託案子,他當然什麼工作都接,就職務而言,他是戶外記者。使用新上市的帳篷或睡袋等戶外用品,把產品性能寫在雜誌上。或者採訪從都市搬到鄉鎮居住,在山區經營民宿的人。

  深町認識加倉,是在十年前爬馬納斯盧峰時。   他們第一次在工作上合作,是在一九八八年,兩人分別擔任攝影師和文字記者,一起替某雜誌製作大日本釣魚名人這個專欄將近一年的時間。   加倉在學生時代參加登山社,爬遍了日本有名岩場的傳統路線。   繼馬納斯盧峰之後,深町也和加倉一起爬過北阿爾卑斯山好幾次。   加倉爬起山來,不會逞強趕路,感覺很愉快。爬適合自己的山。進入山中,呼吸山林的空氣,踩在山裡的土壤上走路加倉對於這行為,似乎樂在其中。登山的過程中,如果能夠踏上峰頂,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加倉不是為了登頂而爬山,對於第一個登頂這種記錄也沒有特別的野心。   他們也曾邀請加代子,三人一起從上高地進入穗高。

  加倉為什麼會跟加代子開始交往呢?   深町不明白。   哎呀   自己又在想著想了也沒用的事了。   自己想要追究無可挽回的事。想要責怪過去。想問沒有答案的問題、走沒有出口的迷宮、玩沒有贏家的無聊遊戲   威士忌苦澀地燒燙了胃的黏膜。   儘管有時間,也不該提早半小時來碰面的地方。   藉由追查羽生丈二的過去,能夠讓心思暫時遠離這個沒有意義的遊戲,但像這樣等加代子,又將精力用在沒有人會得到幸福的心理遊戲,實在很折磨。   越克制自己不去想,越忍不住去想那件事。   自己對瀨川加代子這個女人,是否仍然懷有愛意呢?   唉看吧!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了。   喜歡是過去式。

  而感到痛苦,是在自己疑神疑鬼,心魔開始住進心房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加代子開始避免和自己見面。   原本一週見一次面,變成十天見一次面、半個月見一次面、一個月見一次面。久而久之,經常一個月也見不到面,即使見面,加代子也會找各種理由拒絕上床。   不能見面的理由是,因為工作繁忙。   那麼,什麼時候能見面呢?對於這個問題,加代子回以不知道。   等工作變輕鬆,我再跟你聯絡。   然而,深町左等右等,加代子都沒有和他聯絡。   打電話到她家,也是電話答錄機。   留了言,她也不會回電。   打電話到她公司,她也只是一句我在忙,馬上就掛斷電話。   深町在她說很忙的時期,打電話到她的公司,聽到別人說她準時下班回家了。

  偶而見到面的時候,問她是不是喜歡上別的男人,她也老是回答沒那回事。   深町問她:妳說在工作的那一天,準時下班回家。妳去哪裡了?   那一天在外面和畫插畫的川本先生討論。好像討論到半夜十二點多吧。討論結束之後,我們去喝了點酒。可是妳兩點還沒回家。   為什麼你會知道那種事?   我在妳住的公寓前面等你。   你在監視我?   不是,我是在等妳。   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   我不想被你那樣綁住。   我什麼時候綁住妳了?   現在啊。   我沒有綁住妳。   你想要綁住我。      加代子的心漸漸遠離自己。   明明喜歡加代子,她卻有別的男人。

  深町說:既然妳有喜歡的男人,就告訴我妳有了別的男人。   如果是那樣,那也無妨。讓我解脫。我已經受夠了自我摧殘。   那種情形持續了半年以上,將近一年。   妳有男人我知道。即使不情願也猜得到。   然而,既然如此,加代子為何不那麼說呢?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般田地,一般如果有男人的話,應該都會說才對。她為何不說呢?   那是因為   深町終於想到了這裡。   之所以不能說,是因為加代子正在交往的對象,是不能告訴自己的人。   那樣的人,深町只想得到一人。   加倉典明   是那個傢伙嗎?   是那個男人嗎?   可是怎麼可能?   但那卻是事實。   深町如此心想,留意兩人的行蹤,發現加倉和加代子經常同時聯絡不上。

  深町心想:我究竟在做什麼?打電話給加倉和加代子,對於兩人同時不在,心中開始抱持扭曲的愉悅之情。   和加倉見面時,會若無其事地把加代子的事當作話題刺探。   和加代子見面時,會若無其事地把加倉的事當作話題刺探。   觀察他們各自的反應,確信逐漸加深。   總有一天,我要逼得你們走投無路。我要把你們逼進死胡同,然後讓加代子親口說出我已經知道的事實。   多麼陰沉而冷漠的喜悅   你們也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們隱瞞我知道的那件事。而我甚至替你們圓謊。   第一個無法忍受這個遊戲的是加倉。   抱歉加倉坦白了。   加倉說,我原本打算更早告訴你。還說,我們打算結婚。   深町絲毫沒有獲得解脫。

  那麼不想和我結婚的加代子,為什麼會下定決心和加倉結婚呢?   好一陣子,連呼吸都令人痛苦。心情混亂至極。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提起去爬聖母峰的事,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去。   我想藉由爬聖母峰解救自己。   然而   深町出發去爬聖母峰的半年前,加倉典明死於冬天的一之倉澤。   因為發生了雪崩。   2   深町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   渾身赤裸。   瀨川加代子一絲不掛地躺在深町的身旁。   深町和加代子都沒有動。互不交談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十五分鐘以上。   飯店房內。   深町和加代子在樓下的酒吧碰面。   加代子晚了七、八分鐘才來。在酒吧喝了一小時半左右之後,深町邀加代子:

  我在這間飯店訂了房間   加代子默默點頭,不發一語地跟著他到房間。   淋浴之後,深町想和加代子親熱。   但是他辦不到。   因為深町失去了男性雄風。   於是,他仰躺在床上。默默地瞪著天花板。   別再這樣了吧   深町身旁發出聲音。加代子語調僵硬地那麼說。   別再這樣?   嗯。   這樣是指?深町問道。   他知道加代子在說什麼。卻明知故問。   這種事情加代子話音微弱。   她肯定是鼓起相當大的勇氣,才這麼說的。   這種事情是指?   深町明明也知道加代子的言下之意,卻又問了。   深町變得壞心眼。   我的意思是,我們別再像這樣見面了

  一陣沉默   為什麼?沉默之後,深町問。   因為沒有人能得到幸福      就算繼續這麼做,也沒有人能得到幸福。      不管是你,還是我   深町啞口無言。   他十分清楚加代子說的話。他再清楚也不過了。可是   你是為了折磨我,才又說你喜歡我的。   加代子拉高了音調。   這是報復嗎?我是為了折磨加代子,才說我喜歡她嗎?   深町也不明白這一點。   和加代子上床,是在加倉過世的兩個月後。   深町和加代子見面、喝酒、送她回家,就那樣進屋,半強暴地佔有了她。   當時,深町還能夠抱她。   你乾脆說,你不會原諒我。      這樣,我們彼此都能活得輕鬆

  輕鬆?   對。   不對。   不對?   沒錯,不對。   哪裡不對?   我並不想變得輕鬆。      我並不是因為想變得輕鬆,所以才做這種事。我   我只是想接受事實,深町想這麼說,但把話打住了。   如果和這個女人怎麼也走不下去,那也無妨。不過,在一刀兩斷之前,我想接受那件事。   但是自己還無法接受那件事。   深町覺得自己身在深不見底、沒有出口的陰暗洞穴底部。   他仰躺著,從洞穴底部仰望天空。   在那片天的彼方,覆蓋白雪的山頂在發光。   Sagarmatha世上唯一一處,這個世上的至高點。   唉   深町像是想向那座遙不可及的山頂求救似地,嘆了一口氣。   3   深町鍥而不捨地趁著工作空檔,繼續調查羽生丈二的事。   徹底調查羽生的事   深町心想,自己說不定是想藉由埋首於這件事,逃避替自己和瀨川加代子之間懸而未決的關係下結論。   比起馬洛里的相機,深町現在更投入調查羽生丈二這個人。   然而,深町並沒有忘記那臺相機,以及那臺相機可能帶來的事物。   不過,深町認為,在找到那臺相機之前,或許必須先徹底接近羽生這個人。他認為:那是用來知道羽生在哪裡的方法,也是找到相機所在之處的方法。   至少,在日本能做的就是調查羽生的事。   如今,那起發生在喜瑪拉雅山的意外,深町也知道了不少。   深町原本也曾經由風聲,知道羽生在喜瑪拉雅山發生的意外。因為那在登山者之間是一起有名的意外。   深町一一採訪相關人士,邊聽他們親口描述邊調查。   綜合岸涼子和其他人的話,羽生似乎在遠征喜瑪拉雅山之後,回到日本,待了半年左右。   後來,羽生的消息忽然從日本消失了。   然後,羽生寄給岸涼子的錢,變成從尼泊爾寄來。   羽生在尼泊爾然而,不曉得他的確切位置。因為沒有記載匯款人的住址。   岸涼子說:羽生持續匯款三年左右。起先是一萬圓,有時候是八千圓,偶而是五千圓。不是從日本匯的款。而是從勞資低廉的尼泊爾匯款。   羽生大概在那裡工作吧,無論一個月匯一萬或五千,那都是他的血汗錢。   然而,匯款卻在三年前中斷了。   羽生遠征喜瑪拉雅山是在一九八五年秋天。   他回來日本一趟,隔年馬上又去了尼泊爾,這代表前一年遠征喜瑪拉雅山時,發生了什麼令他消失無蹤的事。   會不會是那起傳說中的意外呢?   總之,解開這個謎的關鍵之鑰似乎就藏在一九八五年的喜瑪拉雅山遠征之中。   4   東京登山協會計畫遠征喜瑪拉雅山,是在一九八四年。   聖母峰   這趟遠征走的不是從東南稜登頂的一般路線,而是從冬天的西南壁登頂,企圖走無人履及的困難路線。   隊員不侷限於特定的登山會,隊伍由不屬於登山會的人和來自各個登山會的人才所組成,企圖登頂   大型報社提供奧援,成為贊助商。成員聚集了大學登山社社員、社會人士、登山會頂級高手。羽生丈二也加入了。   而,對羽生丈二來說稱得上是死對頭的長谷常雄,也在其中。   入山是在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為了獲得冬天登頂這枚勳章,必須在時序進入十二月之後才開始登山。因為若非如此,就不算冬天登頂。   具體而言,在十二月之前,可以設置基地營,將行李搬到那裡,但從基地營往上登山,則必須等到進入十二月之後。   這時,羽生丈二四十一歲。   長谷常雄三十八歲。   羽生獲選為成員的原因是,青風登山會的伊藤浩一郎是隊員的考選委員之一,他強力推薦羽生成為隊員。   這個團體中,人人都具有個人風格,那男人的個人風格格外鮮明,能勝任隊員嗎?也有委員持這樣的反對意見。   可是,羽生的爬山能力出類拔萃。如果妥善使用,會成為最強的戰力。伊藤如此強調,讓羽生加入成員。   有人質疑:入山時,羽生的年齡是四十一歲,沒問題嗎?但伊藤回應:羽生的體力和三十出頭的人一樣。   眾人同意伊藤的意見。   據說,當羽生直接接到伊藤來電通知時,高興到喜極而泣。   羽生接到伊藤來電時,岸涼子在場,她告訴深町當時羽生的模樣。   去!我要去!   據說,沉默寡言的羽生,那一晚興奮到將近黎明,一會兒自言自語地嘟囔,一會兒低聲沉吟。   伊藤先生是好人。他果然很擔心我。   隔天,羽生難得提著一公升裝的酒,到伊藤家去打招呼。   說來說去,我還是擔心那傢伙啊   深町問,為何堅持要讓羽生加入成員?伊藤如此回答:   大喬拉斯峰的難度並不在其下,而且我想替那個男人的人生製造一次機會。   若是一般的登山,即使有小型贊助商,自付額仍過高,羽生實在付不出那筆費用。但這次有大型贊助商。儘管如此,自付額仍然不是一筆小數目,不過那筆金額羽生不至於付不出來。   伊藤是基於這項考量才推薦他的。   考慮到羽生四十一歲的年齡,從聖母峰無人履及的岩壁登頂,大概是他最後的機會。即使登頂的人不是羽生,他肯定也是成功登頂的最大戰力   然而   羽生徹底辜負了伊藤的期待。   5   一個人在獲得登頂八千公尺高峰這個結果之前,其實是受到各種力量的控制。   首先,第一種力量是被選為遠征隊員。如果沒有以隊員身分參加遠征隊,就不可能登頂。   接著是體力。   那個人擁有多少體力呢?   然而,縱然有再多體力,如果登頂之際體力已經用盡也不行。   再來是健康。   無論體力再好,如果無法適應高度而得到高山症,或是其他疾病,就無法加入登頂成員。   除此之外,還需要堅強的意志力。   然後是沒有受傷。   接著是人望或者可以稱之為人脈。   即使身體健康、沒有受傷,體力充足,只要隊長沒有將那人選為登頂隊員,就無法登頂。   再者,幸運也是不可或缺。   從基地營(BC)陸續爬上第一營(C1)、第二營(C2)、第三營(C3)、第四營(C4)、第五營(C5)、第六營(C6),最後由攻頂隊從C6出發登頂。   在那之前,所有隊員要扛著行李上山。   所有人扛著帳篷和行李,設置營區,一步一步將糧食、燃料、氧氣扛上山。   這一切工作結束時,自己身在何方是一大重點。   除此之外,也會受到天氣、全隊行程寬鬆程度所影響,這時,若是因為輪調而正好待在基地營或C1,就不會被選為登頂隊員。即使身在C6,大概也因為設置營區而體力耗盡,所以有時也不會被選為登頂成員。   大多數的情況下,會在設置C6之前預定幾組登頂隊員。那些成員會從某個搭好的營區開始,一面保留體力也就是不搭帳篷,一面利用搭好的帳篷,爬到上面的營區,讓身體適應高度,在隨時能進入C6的位置待命。   這是一種理想的形態,但事情並不會進展得如此順遂。   登山的多數狀況是,迫於天氣或時間,無論是個人或隊伍,都是在體力和意志力皆處於極限的狀態下,來選出登頂隊員。   決定登頂隊員的是隊長。   因為隊長的個人喜好而影響被選為登頂隊員的機率,這種情況也不少有。   我想讓那傢伙踏上峰頂   若是隊長這麼想,在輪流設置營區的過程中,自然能夠讓那名隊員處於有利的狀態。   C5的高度大約八千三百公尺。C6的高度則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上下。   即使是在有暖氣的房內吃營養的美食,躺在最棒的床上睡覺光是什麼都不做地睡覺,體力在這個高度也會漸漸消耗。更何況是在狹窄的帳篷中,若是處於忍耐極寒,而且因搭帳篷而用盡體力的狀態下,這個高度等於是地獄。   這時就要先折回氧濃度高的基地營一趟,休息到體力恢復到某種程度為止。   別的隊員上來,上面的隊員下去像這樣輪流。   就連用來休息的基地營也有海拔五千四百公尺高,氧量只有平地的一半。   在這種狀況下,若有隊長相挺,特定隊員就容易踏上峰頂。   然而,每一名隊員都會做各種盤算。   為了取得對自己有利的位置,會故意說身體不舒服,比預定行程更早回到基地營,或者延遲早上出發的時間。   於是隊員之間會開始互相猜疑。   若是大學的登山社,則存在上下關係。學長的命令等於聖旨,而且大家對登山社有忠誠心。為了讓自己的登山社登頂,也會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因此,大家有共識。   然而,像這次的登山隊是由分別隸屬於不同登山會的人或獨來獨往的人所組成,在登頂之前的某個階段,一定會發生個人與隊伍的衝突。   羽生參加的隊伍,說難聽一點,是東拼西湊的隊伍。   隊員有三十人。每個隊員都很有實力。就資歷或實力而言,這支隊伍中的任何一個人踏上峰頂都不足為奇。而且,每人也支付了為數不少的自付額。   並不是為了讓別人登頂,而來扛行李。   所有人都企圖登頂。   然而,撇開隊長和隊員個人的私心不談,一旦天氣影響輪調,就會產生個人私心、人類智慧所無法應付的狀況。   有時因暴風雪而困在C6好幾天,體力消耗殆盡而必須下山,有時則在攀登途中遇上雪崩,說不定因此喪命。   最後產生作用的力量,就是這種天命。   羽生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被其他人喜歡。就人際關係這股力量而言,羽生被摒除在外。另外,羽生也不受老天爺這股力量天命所眷顧。   6   羽生比任何人都來得勤奮。   他比任何人扛更重的行李爬山。   若在喜瑪拉雅山扛行李,無論是再有體力的人,一般頂多背十五至二十公斤,就算行李再多,上限也是二十五公斤。   但羽生卻背了三十公斤。   真是有勇無謀。   向全隊和隊長強調自己狀況良好固然重要,但若在扛行李的階段就逞強,則容易弄壞身體狀況。   然而,羽生卻意氣用事。   當時,羽生是個寫下紀錄的人。他在冬天攀登鬼岩兩次。在大喬拉斯峰奇蹟般地生還。而且,年齡四十一歲撇開只待在基地營的隊長和賀良一五十一歲不論,羽生是成為戰力的成員中年紀最大的。   那就是羽生嗎?   年輕隊員以這種眼光看羽生。   他能爬到哪裡呢?   從前是從前,現在不曉得能爬到哪裡。   說不定他反而會扯我們後腿。   何況他四十一歲了。   這種風言風語也傳進了羽生耳裡。   那就是那個羽生嗎?   我就是羽生。   羽生彷彿要以堅決的聲音回應那種聲音似地,背著沉重的行李。   即使同樣是傳說中的人,長谷常雄卻沒有打亂自己的步調。他和大家背著一樣重的行李,平心靜氣地往上爬。   羽生和長谷除非必要,否則互不交談。有必要說話時,也沒有多餘的廢話。早上打招呼時,最先開口的也是長谷。羽生只是回應他。   不過   羽生並非只對長谷採取那種態度。不管對哪個隊員,他都以同樣的方式相待。   別做危險的事   羽生從日本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岸涼子這麼對他說。   羽生苦笑,嘀咕道:那等於是叫我別去爬山。   接著,羽生一臉嚴肅地說:我不會做必死的事   這是一句令人害怕的話。   7   攀登西南壁,極為困難。   在海拔八千三百公尺一帶,一連好幾天,即使在白天,氣溫都是零下三十六度。   雪積好深。   只有剩下的天數不斷減少。   半路上,被雪拖延了時間。等在後頭的,是號稱世界最大的一面巨大岩壁。   矗立於空中的岩壁。   即使想長期停留,若是糧食吃光,就無計可施了。   從西南壁登頂很危險。   我們編成另一支隊伍,走傳統路線攻東南稜吧。隊長和賀提議。   這時,至今沒說過半次個人意見的羽生首度發言:我反對。   羽生提高音量:因為,東南稜那條路線至今連冬天都被人爬過千百次了。爬那裡有什麼意義呢?   挑戰西南壁才有意義吧?   這樣下去的話,或許沒辦法爬西南壁。   然而,並非毫無可能。   如今,若將隊伍的力量分成兩半,剩下的可能性就變得更小了,不是嗎?   應該繼續攀登西南壁   說著說著,羽生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顫抖,眼中浮現淚光。   但是   這次有大型贊助商支持。   這次隊伍的目的雖是征服西南壁,但即使不能從那裡登頂,哪怕是走傳統路線,踏上峰頂和沒踏上峰頂仍有天大的差別。只要能踏上峰頂,就能對贊助商有所交代。因為連電影小組也參加了這趟遠征。   雖說是編成另一支隊伍從東南稜登頂,也不是要放棄西南壁。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夠從兩邊登頂。   和賀如此說道。   就算是傳統路線,世界最高峰還是最高峰。隊員們不可能再有踏上峰頂的機會。   許多隊員都贊成隊長的意見。   羽生老弟,你能不能諒解呢?   我不能諒解   羽生像個孩子似地耍任性,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事到如今,走傳統路線有什麼意義呢?趁還有一點可能性,應該讓隊伍全力投入西南壁,不是嗎?   然而   結果,隊伍兵分二路。   羽生留在西南壁隊,長谷加入東南稜隊。   後來的羽生,好像被鬼附身了一樣。   和賀敘述當時的情景。   他走頭一個,從扛行李到開道,都一個人做兩、三人份的工作。我沒看過那種人。   和賀說,看起來羽生彷彿有無限的體力從體內源源不絕地湧現。   我嘴巴上雖然說,還有可能登頂,但心裡已經放棄西南壁了   托羽生的福,漸漸出現了登頂的可能性。   開道的工作也全部結束,分別留兩人在第六營和第五營。羽生身在第六營。   隔天到了攻頂時,開始下雪。而且馬上變成了暴風雪。雪肆虐了整整兩天,到了第三天才放晴。   然而,第三天卻無法動身。因為積在岩石和舊雪上的雪曝露在風和陽光之下,容易發生表層雪崩。必須等上一天,直到雪穩定下來為止。   我當時很猶豫。和賀對深町說。   究竟該以怎樣的順序,安排隊員攻頂呢?   有機會攻頂的只有人在C5的兩人,以及人在C6的兩人。   我不能讓四人一起往上攻頂。   因為一方攻頂時,另一方必須負責協助。   C5是三十二歲的川北正義和二十九歲的森田學。   C6是四十一歲的羽生丈二和三十一歲的石渡敏。   體力大量消耗的當然是人在上方營區的羽生和石渡。   然而,羽生目前身體狀況良好。   就體力而言,C5的兩人大概也一樣吧。   但是,問題有兩個。   和羽生在一起的石渡雖然體力也不差,但卻不如羽生。   除此之外,還有雪的問題。   氣象預報說,這種好天氣會持續四天。從第六營到上方的岩壁之間,高度相差兩百公尺左右的區間內,有好幾個地方有難爬的岩壁。如果有剛下的雪附著在那些岩壁上,就很危險。必須等到雪結凍變硬才行。克服那裡之後,是否還剩下足夠的體力,來擊敗最後的難關西南壁的最後一面岩壁呢?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和賀下了結論。   攻頂的機會有兩次;一組各一次。   由目前人在C5的川北和森田展開第一次攻頂。   花一天的時間,等雪穩定下來。第二天,川北組和羽生組交換營區。羽生組從C6下到C5,川北組從C5上C6。   這麼一來,兩邊都只要鏟一半的雪,就能替C5和C6間的路開道。   第三天,川北組從C6出發,攀上西南壁上方,展開攻頂。   如果攻頂成功,那最好。緊接著第四天,羽生組從C5一口氣展開攻頂。川北組在這段期間內,下山至C5。   無論有沒有攻頂成功,那一晚,羽生組都在C6過夜,隔天,下山至C5。   假使在第三天的攻頂,川北組攻頂失敗的情況下,羽生組也可以在第四天從C5出發,狀況良好的話就直接攻頂,狀況不好的話就在C6過一晚,等到第五天再次攻頂   我認為,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羽生不能接受。   為什麼得是第二次的攻頂隊呢?   我是最拚命的。羽生斬釘截鐵地說。   因為有我在,至今才能順利開道、設置營區,不是嗎?我為什麼要排第二?要是有人第一個爬上去的話,第二個爬上去的人根本連一文都不值。羽生直截了當地說。   這種話不該在現場說。   每個營區都有人進駐,他們的通訊也會透過無線電傳進某些人的耳朵。   拜託。請你諒解。和賀說。   我沒辦法諒解。羽生說。   當時,羽生哥哭著通訊同在C6帳篷內的石渡如此告訴深町當時的事。   其實,我打算讓羽生第一個登頂。   和賀如此訴說當時的心境。   和賀說:我當時分析,無論是誰在任何一種狀況下出發,第一次攻頂隊顯然都無法登頂。   從C6出發,馬上就會遇上困難的岩場。在那裡用完時間和體力,大概就不會剩下時間和體力爬接下來的岩壁。   假如有機會登頂,那是屬於第二次攻頂隊的。   然而,如果把羽生排在第一次攻頂隊,他就無法加入第二次攻頂隊。因為第一次無法攻頂,就代表在那個當下已把體力用到了極限。羽生大概會把精力用在一次攻頂上,用到連下山的體力都不剩。   這麼一來,第二次攻頂隊就會變成川北組。   這種情況下,川北組應該能抵達攀爬岩壁的地點。然而,就攀岩技術而言,川北組比羽生組略遜一籌。在這種嚴酷的條件下,川北組不可能攻下西南壁。   羽生和長谷可以說原本就是以攀登領導人的身分,參加這趟遠征。放眼全世界,這兩人的攀岩能力皆屬頂尖。我對他們寄予期待,如果他們加入隊伍,其中一人一定能夠攻下西南壁。   然而,長谷改爬東南稜。   如今能夠攻下西南壁的,就只剩下羽生丈二一人。   即使第一次攻頂的人是羽生,也無法攻下西南壁。   被選為第一次攻頂隊隊員的川北,可以說是為了讓羽生攻下西南壁的開路先鋒。   然而,卻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口。   即使沒有說出口,川北組也明白這一點。和羽生搭檔的石渡也了解。   唯一不了解的只有羽生。   不,羽生在理智上應該也理解。然而,羽生在感情上無法接受。   為什麼我排第二?羽生不肯讓步。   那是最好的選擇。和賀懇求。   如果這是羽生個人的登山就好了。   如果羽生出資召集隊員,一路爬到這裡就好了。   羽生為了讓自己接受,無論做什麼決定都無妨。即使那是導致登頂失敗的選擇,羽生也有權那麼做。   然而,這趟遠征並非如此。   所有人都拚命籌錢、挪時間,連贊助商也找到了,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和賀身為隊長,比起讓羽生接受,只好以隊伍登頂為第一優先。   我知道了不久,無線電裡響起羽生的聲音。   我下山。羽生語氣冰冷地說。   第二天,羽生和石渡從C6下來了。   半路上,和川北組錯身而過時,羽生臉上甚至露出微笑,鼓舞他們:加油喔!   羽生和石渡抵達了C5。   然而,羽生沒有進入C5的帳篷。   你留下來,我下去羽生沒有抑揚頓挫地對石渡說。   羽生哥,為什麼呢?石渡問道。   因為我的登山人生結束了。   羽生只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就那樣直接朝C4邁開步伐。   8   結果   羽生獨自一人邊露宿邊下山到基地營。   西南壁的冬季首度登頂失敗。至於東南稜隊,長谷和名叫三島的男人完成登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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