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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章 日內瓦坡尖

聖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3573 2023-02-05
  △標高7894公尺,1996年05月12日A.M.9:45   ﹡   經驗不足對準登山家有一項大好處:他不會困在傳統或先例的泥沼中。在他看來一切都很簡單,他面對難題總是選擇直接的方案。當然啦,這樣會使他的追求落空,有時甚至帶來悲慘的結果,可是他出發探險時並不知道這一點。威爾遜(Maurice Wilson)、鄧曼(Earl Denman)、貝克拉森(Klavs Becker︱Larsen)他們全都對登山一知半解,否則他們不會動身踏上無望的追尋之旅。他們不在意技巧,無畏的意志促使他們走上漫漫長途。   恩斯沃斯<聖母峰>   Walt Unsworth,Everest   □□□   五月十二日星期天早晨離開南坳十五分鐘後,我趕上正要由日內瓦坡尖頂端往下走的隊友。場面淒慘,每個人無不虛弱到極點,走到下方雪坡的短短幾十公尺就耗掉難以置信的漫長時間。最叫人痛心的是規模嚴重縮水,三天前我們攀登這個地帶,人數有十一人,如今只剩六人。

  我趕到行列末尾的赫奇森身邊,他仍在日內瓦坡尖頂上,準備垂降。我發覺他沒戴護目鏡。雖然是陰天,這種海拔的凶殘紫外線很快就會害他患上雪盲。我指指雙眼,在呼嘯的風聲中吼道:赫奇森!你的護目鏡!   他語氣虛弱地答道:喔,是啊。多謝提醒。嘿,既然你在這邊,幫我查看一下裝備好不好?我好累,沒辦法思考了。幫我留意一下,感激不盡。我檢查他的裝備,立刻發現鉤環只鎖上一半。他一掛上固定繩,身體的重量就會讓鉤環鬆開,把他送下洛子山壁。我指出這一點,他說:是啊,我就是擔心這件事,可是我雙手太冷,沒法鎖好。我在凜冽的寒風中脫下手套,趕忙將他腰上的安全吊帶繫緊,讓他接在其他人後方爬下日內瓦坡尖。   他將安全繩鍊鉤在固定繩上,冰斧往下丟到岩石上,開始第一段垂降。我大喊道:赫奇森!你的斧頭!

  他大聲回道:我累得拿不動,就留在那兒吧。我自己實在太累,沒跟他爭,也沒替他撿冰斧,就鉤上繩子,跟著赫奇森爬下日內瓦坡尖陡峭的側翼。   一個鐘頭後,我們抵達黃帶頂端,山友爬下這道垂直的石灰岩懸崖時無不小心翼翼,形成一道瓶頸。我在隊尾等候,費雪隊的幾個雪巴人趕上了我們,包括悲慟疲乏、幾近半瘋的江布。我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告訴他費雪的事我很難過。江布猛捶胸脯,流淚說:我是掃把星,我是掃把星。費雪死了,都怪我。我是掃把星。都怪我。我是掃把星。      下午一點半左右,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二號營。雖然實際上還在高海拔地區(六四九二公尺),但這個地方的感覺跟南坳截然不同。要命的風完全停了。我不再發抖、擔心凍傷,反而在灼人的陽光下汗流浹背。看來我的性命不再岌岌可危了。

  我們的餐廳帳已改成克難野戰醫院,由杜夫隊的丹麥醫生韓森和柏里森遠征隊的美國客戶兼醫生卡姆勒主持。下午三點我正在喝茶,六個雪巴人擁著懵了的高銘和走進帳篷,醫生連忙採取行動。   他們立刻讓他躺下,替他脫掉衣服,將一根靜脈注射針插進他的手臂。卡姆勒替他診察顏色死白如髒浴缸的冰凍手足,異常冷靜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嚴重的凍傷。他問高銘和容不容許他拍下四肢的照片作為醫學紀錄,這個臺灣登山者露出大大的笑容,答應了。他像軍人展示戰傷一般,幾乎以身上觸目驚心的創傷為榮。   九十分鐘後,醫生還在為高銘和療傷,無線電傳出布里薛斯的聲音:我們帶威瑟斯下來,正在半路上。天黑前我們會把他帶到二號營。   過了好一會我才想通布里薛斯說的並不是運屍體下山,他和同伴是將活著的威瑟斯帶下山。我無法置信。七個鐘頭前我在南坳離他而去時,還生怕他活不過一個早晨。

  威瑟斯再度被放棄,但他硬是不肯認命。後來我聽雅丹斯說,他為德州佬威瑟斯注射氟美松不久,威瑟斯竟驚人地復原了。十點半左右我們替他更衣,套上安全吊帶,發現他竟能站起來走。我們都非常驚訝。   他們走下南坳,雅丹斯緊貼在威瑟斯前方,告訴他何處下腳。威瑟斯一隻手臂搭在雅丹斯肩頭,柏里森緊跟在後方,抓著威瑟斯的安全吊帶,三人小心翼翼拖著腳步下山。雅丹斯說:有時候我們必須大力幫他的忙,不過他真的走得很好,很驚人。   到了標高七六二〇公尺,也就是黃帶石灰岩懸崖上方,他們遇見維斯特斯和蕭爾,這兩人三兩下就把威瑟斯帶下陡岩。到了三號營,布里薛斯、威廉斯、古斯塔夫森和席伽拉都趕上前幫忙,八個健康的登山者將跛得厲害的威瑟斯帶下洛子山壁,所花的時間比那天稍早我和隊友走下來的時間還要短上一大截。

  我聽說威瑟斯正要下來,便走到自己的帳篷,虛弱地穿上登山靴,慢慢走上山去迎接救難隊。我原本以為會在洛子山壁較低的地段碰見他們,可是才往上走了二十分鐘,就已碰見整隊人馬,我大吃一驚。威瑟斯雖然被人用短繩拉著,但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走路。布里薛斯一行護著他走下冰河,速度相當快,我自己的狀況則很淒慘,幾乎跟不上。   威瑟斯被安置在醫療帳內和高銘和並臥,醫生開始為他脫衣。卡姆勒醫生看見威瑟斯的右手,驚呼道:老天爺!他的凍傷甚至比馬卡魯(高銘和)更嚴重。三個鐘頭後,我爬進睡袋,醫生還在頭燈的照明下用一壺溫水小心翼翼融化威瑟斯結凍的四肢。   第二天早晨(五月十三日星期一),天一亮我就離開帳篷,走四公里路穿過西冰斗的深裂縫到昆布冰瀑邊緣。我依照柯特從基地營用無線電傳上來的指令,要找一處平坦的地面權充直升機停機坪。

  這幾天柯特不屈不撓打衛星電話安排直升機從西冰斗較低的一側飛來載人,因此威瑟斯不必爬下冰瀑岌岌可危的繩索和鋁梯他雙手傷得這麼重,爬下去太困難也太危險了。一九七三年一支義大利遠征隊用兩架直升機從基地營載送物資時,曾在西冰斗降落過。不過直升機的飛行高度有限,這麼做非常危險,其中一架就墜毀在冰河上。此後二十三年,沒人再嘗試降落在比昆布冰瀑還高的地方。   但柯特十分堅持,也多虧他的努力,美國大使館終於說動尼泊爾陸軍在西冰斗用直升機救人。星期一早上八點左右,我還在冰瀑邊緣橫七豎八的冰塔間尋找勉強可用的停機坪,但毫無所獲,此時柯特的聲音在我的無線電上響起:強,直升機已經上路。隨時會到那邊。你最好趕快找到降落地。我想在冰河上方找塊平坦的地面,正好碰見雅丹斯、柏里森、古斯塔夫森、布里薛斯、維斯特斯和IMAX隊的其他人用短繩隊拖著威瑟斯前進。

  布里薛斯拍片多年,成果輝煌,曾多次和直升機一直拍攝,他立刻在標高六〇五三公尺的兩道冰隙旁找到一處停機坪。我將哈達綁在一根竹杖上,充當風向指標,布里薛斯則用一罐水果軟糖當顏料,在停機坪中央的雪地上劃個巨型X。幾分鐘後高銘和露面了,他躺在一塊塑膠板上,由六名雪巴人拖下冰河。不久我們就聽見直升機螺旋翼用力拍打稀薄空氣的噠噠聲。   這架橄欖綠的B2型松鼠直升機(去掉一切非必需的燃料和裝備)由尼泊爾陸軍軍官克赫屈中校駕駛,兩次俯衝都在最後關頭失敗。但中校試第三次,終於將松鼠搖搖擺擺停在冰河上,尾巴懸在一道深不見底的冰隙上空。他把螺旋翼開到最快,眼睛不離儀控板,舉起一根指頭,表示他只能載一位旅客。在這種海拔,起飛略微超重就會墜機。

  由於高銘和雙腳的凍傷在二號營已經解凍,他無法走路,連站都不能站,於是布里薛斯、雅丹斯和我協議讓他先離開。我隔著直升機渦輪的吼叫聲向威瑟斯高聲喊道:抱歉,也許他可以再飛一次。威瑟斯達觀地點點頭。   我們一將高銘和舉進直升機後座,飛機便試探般升入空中。起落撬一從冰河舉起,克赫屈中校立刻將機身往前挪,像一粒小石子般飛入冰瀑邊緣上空,消失在暗影裡。接著西冰斗一片死寂。   三十分鐘後我們站在停機坪四周,討論要如何把威瑟斯送下山,這時候一陣微弱的噠噠聲從下方的山谷傳來。慢慢地,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最後小小的綠色直升機又出現在視線中。克赫屈順著西冰斗往上飛一小段距離,才將飛機轉過來,鼻頭朝向下坡。接著他毫不猶豫,再度把松鼠停在水果糖畫出的交叉線上,布里薛斯和雅丹斯把威瑟斯推上飛機。幾秒鐘後直升機飛上天空,像一隻古怪的金屬蜻蜓掠過聖母峰西肩。一個鐘頭後,威瑟斯與高銘和已經在加德滿都的醫院接受治療。

  救難隊散開之後,我一個人坐在雪地上良久,瞪著自己的皮靴,努力了解過去七十二小時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怎麼會這樣失控亂成一團?哈里斯、霍爾、費雪、韓森和康子怎麼可能真的死了?可是不管我多麼努力,仍得不到解答。這次災難的規模遠超過我的想像,我的腦子就這麼短路、全懵了。我死了心,不再設法理清一切,揹起背包往下走,進入昆布冰瀑的冰封巫鬼世界,緊張得像一隻貓,最後一次穿過搖搖欲墜的冰塔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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