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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七章 聖母峰頂

聖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8173 2023-02-05
  △標高8848公尺,1996年05月10日P.M.3:40   ﹡   我們失事肇因於天氣倏然變得凜冽,我們措手不及。我不認為以前有人能熬過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個月,若非第二個伙伴奧茲上尉生病1,我們庫存的燃料又不知何故短缺,而且在我們離希望取得最終補給的倉庫只剩十七公里時竟碰上暴風雨,我們原可度過難關的。最大的不幸莫過於這最後的打擊我們冒險,我們知道自己在冒險,但時運不濟,我們沒有抱怨的理由,只能順服天意,放手一搏   注1:在該次遠征中,奧茲(Lawrence Oates)因凍瘡而行動緩慢,為免拖累伙伴,他在某次休息中離開營帳,留下名言:我只是出去一下,過一會就回來。之後就失去蹤影。此後Captain Oates便成為犧牲小我、顧全隊友的代名詞。編注

  倘若我們保住性命,我會傳誦伙伴的無畏、堅忍和勇氣,定能打動每一個英國人的心。這幾則粗陋的記事和我們的遺體也必將講述這則傳奇。   司各特<給大眾的留言>   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九日臨死前寫於南極   引自《司各特的最後遠征》   Robert Falcon Scott,in Message to the public,from Scot’s Last Expedition   □□□   五月十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費雪登上頂峰,發現他的摯友兼雪巴頭江布正在等他。江布從羽絨衣內掏出無線電,跟基地營的英格麗連絡,然後把對講機交給費雪。費雪告訴三千四百多公尺下方的英格麗說:我們都辦到了。老天,我好累。臺灣隊的兩個雪巴在這之前不久抵達峰頂,隨後高銘和也上來了。霍爾也在場,正焦急地等待韓森出現,此時峰頂山脊上有一陣濃雲陰森森湧來。

  依照江布的說法,費雪在峰頂逗留十五或二十分鐘,一再抱怨身體不舒服生性堅忍的他幾乎從來沒抱怨過這種事。江布回顧道:費雪跟我說,我太累了。而且我不舒服,需要吃胃藥。我拿茶給他喝,但他只喝了一點點,半杯左右。之後我跟他說,費雪,拜託,我們快點下山。於是我們就下來了。   費雪在三點五十五分左右先往下走。江布說,雖然費雪攀登期間全程使用補充氧氣,離開頂峰時他的第三筒氧氣還有四分之三以上,但他不知為什麼竟脫下氧氣罩,不肯再用。   費雪離開峰頂不久,高銘和與手下的雪巴人也走了,最後江布也往下走,只剩霍爾在峰頂等韓森。江布下山不久,大約四點鐘左右,韓森終於出現了,他堅持到底,吃力地慢走過山脊上最後一段上坡路。霍爾一看見韓森,立即衝下去迎接。

  霍爾定下的強制折回時間早已過了兩個鐘頭。鑑於他保守、一絲不苟的個性,很多同事都對他這次反常的誤判感到不解。他們想不通霍爾早該看出韓森已經拖太久,為什麼不在低一點的地方叫韓森折返?   在一年前同一天的下午兩點半,霍爾曾叫韓森在南峰掉頭下山,離峰頂近在咫尺卻不能成功攻頂的失望擊垮了韓森。他多次告訴我,一九九六年他重返聖母峰大抵是霍爾鼓吹的結果,他說霍爾從紐西蘭打電話給他十幾次,慫恿他再試一回,而這回韓森打定主意要登頂。三天前他在二號營跟我說過,我要完成這件事,然後把聖母峰排出腦海,過正常的生活。我不想再回來。我太老了,搞不動了。   由於霍爾說服韓森重返聖母峰,因此他很難再度攔下韓森,這種推測應該不離譜。紐西蘭嚮導柯特一九九二年跟霍爾一起登上聖母峰,一九九五年韓森第一次攀登時他正好是霍爾隊上的嚮導,他提醒道,在山峰高處很難勸人折回。客戶若看出峰頂近在眼前,又一心想登頂,他們會對你嗤之以鼻,繼續上山。聖母峰山難發生後,美國嚮導勒夫(Peter Lev)告訴《登山》雜誌,我們以為大家是付錢買我們的明智決定,但其實大家是付錢買登頂。

  無論如何,下午兩點霍爾沒叫韓森掉頭,甚至四點在峰頂下方迎接他的時候也沒叫他折回。相反的,照江布的說法,霍爾將韓森的手臂架在自己脖子上,扶著軟弱無力的他走完最後十二公尺路。他們只在峰頂待了一兩分鐘,就轉身走上漫漫的下山路。   江布看韓森步伐不穩,就暫時不往下走,停了好一會兒,看著韓森和霍爾確實安全通過峰頂下搖搖欲墜的雪簷區。然後他一心想趕上領先他三十幾分鐘腳程的費雪,便在希拉瑞之階的階頂撇下韓森和霍爾,獨自走下山脊。   江布順著希拉瑞之階消失後不久,韓森顯然耗光了氧氣,力竭跌倒。他登頂已耗盡最後一絲力量,再也沒有體力往下走了。九五年跟柯特一起擔任霍爾隊攻頂嚮導的維斯特斯說:當年韓森也發生類似的情況。往上爬的時候還不錯,但一往下走,身心就崩潰了。他就像耗盡一切,變成了一具殭屍。

  四點半和四點四十一分,霍爾兩度用無線電呼叫,說他和韓森在峰頂山脊高處陷入困境,亟需氧氣。霍爾若知道南峰還有兩筒滿滿的氧氣正等著他們,他會盡快下去拿,然後帶回一筒新氧氣給韓森。但當時人仍在氧氣儲藏地的哈里斯因缺氧而神智不清,他聽見無線電呼叫,就插話告訴霍爾南峰所有的氧氣筒都是空的不正確的誤報,他也曾這樣告訴我和葛倫。   那時葛倫正陪康子走下露臺上方的東南稜,在無線電中聽見哈里斯和霍爾之間的對話,他試著呼叫霍爾,想糾正錯誤的訊息,告訴他南峰上其實有裝滿的氧氣筒。葛倫解釋說:可是我的無線電故障。大部分呼叫我都能接收,送出去的話卻幾乎沒人聽見。有兩次霍爾接到了我的呼叫,我想告訴他氧氣筒在什麼地方,卻立刻被哈里斯打斷,說南峰沒有氧氣。

  霍爾不確定有沒有氧氣,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陪在韓森身邊,試圖不靠氧氣把這位疲弱的客戶帶下山。可是他們走到希拉瑞之階的階頂時,霍爾實在沒辦法把韓森弄下十二公尺的垂直險降坡,只得停下。   五點前不久,葛倫終於跟霍爾通上話,告訴他南峰有氧氣可用。十五分鐘後,江布由峰頂下山途中抵達南峰,碰見哈里斯2。根據江布的說法,哈里斯最後一定弄清了存在那兒的氧氣筒至少有兩支是滿的,他哀求江布幫他帶救命的氧氣到希拉瑞之階給霍爾和韓森。江布回顧道:哈里斯說他要給我五百美元,叫我帶氧氣給霍爾和韓森。可是我該照顧自己的隊伍。我必須照顧費雪。所以我對哈里斯說不行,就快步下山。   注2:直到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在西雅圖訪問江布,我才知道五月十日傍晚他見過哈里斯。先前我曾跟江布小談過幾次,但我從未想過要問他有沒有在南峰上遇見哈里斯,因為當時我仍以為自己六點半曾在南峰下方九百多公尺的南坳見過哈里斯。而且柯特曾問過江布有沒有見到哈里斯,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許只是誤解,那次江布說沒有。作者注

  五點半江布離開南峰繼續往下走,回頭看見哈里斯(兩個鐘頭前我在南峰看見他時,他的狀況顯示了他已經極度衰弱)腳步沉重地慢慢走上頂峰山脊,想去幫助霍爾和韓森。這是英雄之舉,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幾十公尺下方,費雪正掙扎著走下東南稜,愈來愈虛弱。他到達標高八六五六公尺的岩階頂,碰到一連串需要沿著固定繩垂降的山脊,雖然不長卻很麻煩。他太累,無法應付複雜的繩索工事,便屁股著地直接從毗鄰的雪坡往下滑。這比爬固定繩輕鬆,但一到比岩階還低的地方,就必須穿過及膝的深雪,以之字形橫向爬升一百公尺才能回到原路線,非常吃力。   麥德森跟貝德曼一行人往下走,五點二十分左右剛好由露臺往上望,看見費雪開始呈之字形橫走。麥德森回顧道:他看來真的很累。走十步,坐下來休息,再走兩步,又休息一次。他真的走得很慢。但我看見江布在他上方,正沿著山脊下來,我暗想道,有江布在那兒照顧他,費雪不會有問題。

  依照江布的說法,他下午六點左右在露臺上方趕上了費雪,他說:費雪沒用氧氣,於是我幫他戴上氧氣罩。他說,我很不舒服,沒辦法下山了。我要跳下去。他說了許多次,像瘋了一樣,所以我把他拴在繩索上,否則他會往西藏跳下去。   江布用一條二十三公尺長的繩子拴住費雪,說服他不要跳下去,然後慢慢拖著他向南坳走。江布回顧道:此時暴風雪好大。砰!砰!兩次像槍聲,有巨雷。兩次閃電打在我和費雪附近,好響,好嚇人。   稍後,江布跟費雪坐下休息,高銘和與他的兩個雪巴拱布和澤林經過兩人身邊,答非所問地簡單聊了幾句後,三人繼續往下走。江布跟費雪不久又重新踏上下山之路,盡可能循著臺灣隊留下的模糊足跡前進。八點左右,兩人在露臺下約九十公尺處碰到高銘和,現在他是獨自一人。由於他虛弱得再也走不動,因此被手下的兩個雪巴留在積雪的山脊上。

  從此處開始,費雪和江布不再走在平緩的雪溝上,而是換上又鬆又陡的頁岩露頭。費雪和高銘和一樣虛弱,應付不了這難纏的地形。江布說:現在費雪不能走,我的麻煩大了。我想揹他,但我也很累。費雪是大塊頭,我個子很小,揹不動他。他跟我說,江布,你下去,你下去。我跟他說,不,我陪你留在這兒。   江布說:我待在費雪和高銘和身邊一個鐘頭,也許不止。我好冷好累。費雪對我說,你下去,叫波克里夫上來。於是我說,好的,我下去,我叫腳程快的雪巴和波克里夫上來。接著我把費雪安置好,就下山了。   江布把費雪與高銘和留在南坳上方三百六十多公尺的岩棚上,自己奮力穿過暴風雪往下走。他看不見方向,往西偏了好遠,走到低於南坳的地方才發現走錯,只得爬上洛子山壁的北側3,尋找四號營。他在午夜左右平安抵達。江布事後說道:我到波克里夫的帳篷,告訴波克里夫,拜託,你起來,費雪很不舒服,他不能走。然後我走回自己帳篷,倒頭便睡,睡得像死人。

  注3:次日一大早我在南坳搜尋哈里斯的時候,在洛子山壁邊緣通上來的冰雪地上見到過微弱的冰爪痕,誤以為是哈里斯沿山面下墜所留下的痕跡,所以我才以為哈里斯摔下南坳邊緣去了。作者注      跟霍爾和哈里斯相交多年的柯特當時正帶人遠征普莫里峰,五月十日下午剛好離聖母峰基地營只有幾公里,整天都能收到霍爾的無線電。下午兩點十五分他曾跟峰頂的霍爾交談,一切聽來都很順利。然而到了四點半,霍爾呼叫說韓森氧氣用光了,無法走動。他氣喘吁吁用絕望的語氣懇求山上任何有可能正在收聽無線電的人,我需要一筒氧氣,有人在嗎?拜託,求求你!   柯特十分驚惶。四點五十三分他用無線電呼叫,強力敦促霍爾往下走到南峰。柯特說:呼叫內容大致上是勸他下來拿氧氣筒,因為我們知道他沒有氧氣救不了韓森。霍爾說他自己下山沒問題,但沒法帶韓森走。   可是四十分鐘後霍爾還在希拉瑞之階的階頂,陪著韓森,哪兒也沒去。霍爾五點三十六分和五點五十七分兩度呼叫,柯特求他撇下韓森,自己下山。柯特坦承:我知道叫霍爾撇下客戶聽起來很混帳,不過當時已經很明白,離開韓森是他唯一的選擇。不過霍爾根本不考慮撇下韓森自己下山。   此後直到半夜才有霍爾的訊息。凌晨兩點四十六分,柯特在普莫里峰下方的帳篷裡醒來,聽見一陣冗長、斷斷續續的訊息,這些訊息可能不是有意送出的,霍爾的背包肩帶上夾了一個遙控麥克風,偶爾會誤觸按鍵,送出訊息。柯特說,這一回,我猜霍爾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對外發訊。我聽見有人大吼大叫,可能是霍爾,但背景的風聲太大,我不敢確定。但他說的話類似繼續活動!繼續走!大概是在敦促韓森向前。   若果真如此,那麼凌晨兩三點霍爾和韓森仍然冒著狂風奮力從希拉瑞之階往南峰走,說不定哈里斯也在兩人身邊。若是這樣,也表示平常登山者下山不到半小時就能走完的山脊,他們花了十個鐘頭以上。   當然這些純屬猜測。唯一能確定的是霍爾下午五點五十七分曾向下呼叫。當時他和韓森仍在希拉瑞之階上方。五月十一日凌晨四點四十三分,他再次跟基地營通話時,人已下到南峰。當時韓森和哈里斯都沒跟他在一起。   接下來兩小時的一連串通訊中,霍爾聽起來既迷惑又不理性。凌晨四點四十三分呼叫時,他告訴我們的基地營區醫生卡洛琳說他的腿不管用了,他笨手笨腳動不了。霍爾用幾乎聽不見的粗嘎嗓門,嘶啞地說:哈里斯昨夜跟我在一起,不過他現在好像沒在我身邊了。他很虛弱。接著他顯然糊塗,竟問道:哈里斯有沒有跟我在一起?妳能告訴我嗎?4   注4:我一口咬定五月十日下午六點半我在南坳見過哈里斯。由於我的誤報,當霍爾說哈里斯跟他一起在南峰上(比我自稱見到他的地方高九百多公尺),大多數人誤以為霍爾只是因為疲憊、缺氧而語無倫次亂說一通。作者注   此時霍爾有兩筒滿滿的氧氣,但他的氧氣罩活瓣被冰塞住了。他說他正試著為氧氣裝備除冰。柯特說:我們大家聽了略微心安一點。這是我們聽見的第一件正面消息。   凌晨五點,基地營打一通衛星電話到紐西蘭基督城給霍爾的太太簡。她曾在一九九三年跟霍爾一起登上聖母峰頂,對丈夫的困境不敢抱任何奢望。她回顧道:我聽見他的聲音,心直往下沉。他很明顯話也說不清了。聲音像澳洲葵花鸚鵡,愈飄愈遠。我到過那上面,知道碰到壞天氣會有多可怕。霍爾和我討論過在峰頂山脊根本不可能獲救。他自己就說過,在月亮上還比較容易救。   五點三十一分,霍爾服下四毫克氟美松,並說他仍在試著為氧氣罩除冰。他跟基地營說話,一再問起高銘和、費雪、威瑟斯、康子和他另外幾位客戶的狀況。他似乎最擔心哈里斯,不斷問起他的下落。柯特認為哈里斯很可能已經死了,他們盡量把話題由哈里斯身上岔開,因為我們不希望霍爾又有一個理由留在那上面。有一回維斯特斯從二號營插播進無線電,胡謅道,別擔心哈里斯,他在下面跟我們在一起。   過了一會,卡洛琳醫生向霍爾打聽韓森的現況。霍爾答道:韓森走了。他只說了這句話,這是他最後一次提到韓森。   五月二十三日布里薛斯和維斯特斯登上頂峰,沒找到韓森的遺體,但發現有把冰斧插在南峰垂直往上十五公尺左右的地方,那是一段全無遮蔽的山脊,固定繩就在這裡走到盡頭。可能是霍爾或哈里斯(或者兩人一起)順著繩索把韓森帶到這裡,結果他失足從陡峭的西南山面墜落兩千一百多公尺,留下這把猛插進山脊的冰斧。但這也純屬推測。   哈里斯的遭遇甚至更難釐清。有了江布的證辭、霍爾的無線電通話,加上有人很肯定地指認出南峰上發現的另一把冰斧是哈里斯的東西,我們可以合理認定,五月十日晚上他跟霍爾一起待在南峰,但除此之外,人們對這個年輕嚮導是如何喪命一無所知。   早晨六點,柯特問霍爾陽光是否已經照到他,霍爾答道差不多了,這很令人安慰,因幾分鐘前他還提到氣溫太低,他抖個不停,加上稍早他也透露自己已無法走路,下面的人一聽到他冷得發抖,心都沉了。不過霍爾既無氧氣,又無處遮風避雪,在標高八七四八公尺處忍受了一整夜暴風和零下七十多度的酷寒,居然熬了過來,真了不起。   就在這次無線電談話中,霍爾再度問起哈里斯,昨晚除了我,還有人見過哈里斯嗎?大約三個鐘頭後,霍爾仍對哈里斯的下落耿耿於懷。八點四十三分他在無線電中揣測道:哈里斯的一些裝備還在這邊。我想他大概連夜走到前頭去了。聽好,你們能說明他的情況嗎?海倫想迴避這個問題,可是霍爾堅持追問到底:好吧。我是說他的冰斧在這兒,還有他的外套之類的。   維斯特斯從二號營答道:霍爾,你若能穿上那件外套,只管穿。繼續往下走,只擔自己的事就行了。大家都在照顧其他人。你只管自己走下來。   霍爾奮鬥四小時為氧氣罩除冰,最後終於讓罩子恢復功能,早上九點,他第一次吸補充氧氣,不過當時他已在標高八千七百公尺以上的地方無氧度過十六個小時多。二三千公尺下方,朋友們拚命勸誘他往下走。海倫不斷懇求道:霍爾,我是海倫,在基地營呼叫,你想想未出世的小寶寶。再過兩個月你就會看見他(她)的小臉,繼續前進吧。她的聲音彷彿要哭出來了。   霍爾好幾次聲稱正準備下山,有一陣子我們以為他終於離開南峰了。四號營這邊,我和克希里在帳篷外的寒風中發抖,仰望一個小點沿著東南稜慢慢往下。我和他相信那就是霍爾,互相拍著對方的背,為霍爾加油。可是一個鐘頭後我發覺那個小黑點還在原地,樂觀的心情消失了,那其實只是一塊岩石又是高山反應造成的幻覺。事實上霍爾根本沒離開南峰。      早上九點半左右,多吉和克希里帶著一壺熱茶和兩筒多餘的氧氣離開四號營,打算去救霍爾。擺在兩人面前的,是極端困難的任務。咋夜波克里夫營救珊蒂和夏洛蒂,表現十分驚人且英勇,但是跟兩位雪巴人如今要做的事比起來,就相形失色。珊蒂和夏洛蒂當時離帳篷只有二十分鐘腳程,而且地形相當平坦,如今霍爾離四號營垂直距離有九百多公尺,在最佳情況下也要吃力攀爬八、九個鐘頭。   而此刻絕非最佳情況。每小時風速超過七十四公里。多吉和拉克帕昨日才剛登頂回來,又冷又累。就算他們能走到霍爾身邊,也要下午近黃昏時分才能抵達,只剩一兩個鐘頭有光線讓兩人進行更艱鉅的任務:帶人下山。不過兩人對霍爾忠心耿耿,即使成功機會極低,也以最快的速度動身朝南峰推進。   不久後,山痴隊的兩位雪巴人澤林和薩迦(江布的父親,個子小小的,外型乾淨俐落,鬢角已花白)以及臺灣隊的雪巴努日動身上去帶費雪和高銘和下山。到了南坳上方三百六十公尺處,三位雪巴在江布當初安頓兩人的岩棚上找到虛弱不堪的費雪和高銘和。他們試著給費雪氧氣,但他沒有反應。他仍有呼吸,非常微弱,眼窩內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牙根咬得死緊,他們斷定他已回天乏術,便將他留在岩棚上,只帶高銘和下山。高銘和喝了熱茶,吸了氧氣,加上丹增大力協助,已能結上短繩隊,靠自己的體力往下走到帳篷。   這一天清晨晴朗無雲,但風勢仍猛烈,早上稍晚高山已罩上密密的雲層。IMAX隊在二號營報告說:即便遠在兩千多公尺下方,峰頂的風勢聽來也像一整個中隊的七四七飛機。此時在東南稜高處,多吉和克希里堅決穿過愈來愈強的暴風雪,往霍爾身邊挺進。不過下午三點兩人仍在南峰以下兩百多公尺,實在頂不住狂風和零下許多度的酷寒,再也沒法往上走了。這是英雄行徑,但已失敗當兩人掉頭下山,霍爾的一線生機也就完全斷了。   五月十一日,他的朋友和隊友一整天都不斷求他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往下走。霍爾好幾次宣布他準備下來,結果又改變主意,留在南峰一動也不動。三點二十分,已從普莫里峰山下營地走到聖母峰基地營的柯特在無線電中大聲叫道:霍爾,順著山脊往下走呀!   霍爾似乎有些光火,他回嘴道:聽好,我若自認為可以用凍傷的雙手應付固定繩上的繩結,我六個鐘頭前就下去了,老兄。派兩個小伙子帶一大壺熱飲料上來,我就沒事了。   柯特盡可能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救難行動已經放棄了,朋友,問題是,今天上去小伙子碰到狂風,不得不回頭。我們認為你最大的勝算是往下走一點。   你們明天一早若派兩個小伙子帶點雪巴茶來,我可以在這兒再撐一夜,別遲過九點半或十點。霍爾答道。   柯特顫聲說:你是硬漢,老兄。我們明早派些小伙子上去。   下午六點二十分,柯特連絡霍爾,告訴他,他的妻子從基督城打衛星電話來,等著接上線路。霍爾說:等我一分鐘。我嘴巴乾乾的。我想吃點雪再跟她說話。過了一會他回到線路上,用緩慢及扭曲得可怕的嗓音沙沙說道:嗨,親愛的。但願妳是舒舒服服躺在溫暖的床上。妳還好嗎?   簡答道:我好想你!聽來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好你暖不暖,親愛的?   就眼前的高度和環境來說,我算舒服的。霍爾盡量不嚇著她。   你的腳怎麼樣了?   我沒脫下靴子來檢查,但我想我有凍瘡   簡說:你回來以後,我一定讓你完全好轉。我只知道你會得救。不要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我正把我所有的積極能源往你那邊送!   結束通話之前,霍爾告訴妻子:我愛妳。好好睡,親愛的。請不要太擔憂。   這是人間最後一次聽見他說話。有人試著在那天晚上和次日用無線電連絡霍爾,結果都沒有回音。十二天後,布里薛斯和維斯特斯攻頂途中爬過南峰,發現霍爾向右側身躺在淺冰窪裡,上身埋在雪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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