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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 聖母峰基地營

聖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7091 2023-02-05
  △標高5365公尺,1996年04月12日   ﹡   情況愈不可思議、登山者所受的考驗愈大,壓力解除後血液愈能甜蜜奔流。潛在的危險只會磨銳他的知覺和控制力。或許一切冒險運動的基本原理皆如是:你刻意下更多籌碼在努力和專注上,以便將腦中的各種瑣事排開。那是生活的縮影,但有一項差別:日常生活中錯誤通常可以補救,總能找出和解之道,冒險行動卻不一樣,無論歷時多短,都攸關生死。   A.阿瓦瑞茲《殘酷神祇:自殺研究》   A. Alvarez,The Savage God:A Study of Suicide   □□□   攀爬聖母峰的過程冗長又沉悶,不像我以前所知的登山,倒像古長毛象的重建計畫。若把雪巴員工也算進去,霍爾隊上共有二十六人,要在這標高五三六五公尺、必須步行一百六十公里才能到最近道路的地方讓每個人有東西吃、能遮風避雪、維持身體健康,可絕對不容易。不過霍爾是無敵的軍需官,他喜歡挑戰。他在基地營仔細研究電腦列印出來的厚厚一疊後勤細節:菜單、零件、工具、藥品、通訊設備、載貨時程、犛牛檔期等等。他是天生的工程師,喜歡各種基本設施、電子設備和小機械,空閒的時間整天在維修太陽能發電系統或者閱讀過期的《大眾科學》。

  依照馬卡西斯克利和大多數聖母峰登山家立下的傳統,霍爾採取包圍這座山的策略。雪巴人會逐步在基地營上方建立四個營地,每個營地比前一個高六百公尺左右,再由營地到營地間往返運送沉重的食物、燃料和氧氣筒,直到標高七九二五公尺的南坳營地有足夠的必需品儲備為止。如果一切能照霍爾的宏大計畫進行,我們將在一個月後從最高的四號營攻頂。   雖然遠征隊不會要求我們這些客戶分擔搬運的責任1,但我們攻頂前必須在基地營上方反覆推進,適應高度。霍爾宣布第一次高度適應訂在四月十三日舉行,在一天內往返昆布冰瀑頂端的一號營,垂直距離為八百公尺。   注1:從第一次有人企圖攀登聖母峰開始,大多數遠征隊(無論商業或非商業)在山上都仰賴雪巴人扛大部分東西。我們這種有嚮導帶隊的團隊客戶則根本不扛東西,只帶極少量個人裝備,這方面我們跟往昔非商業遠征隊大大不同。作者注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四十二歲生日,下午在準備登山裝備中度過。當我們把裝備攤在巨石間,分類整理衣物、調整繩帶、打理安全繩、將冰爪繫在登山靴上(冰爪由五公分的鋼釘構成,嵌在靴底,在冰上可以止滑),營地活像昂貴的後院拍賣場。我看見威瑟斯、赫奇森和卡西斯克拿出他們自己承認幾乎沒穿過的嶄新登山靴,嚇一大跳,非常擔心。我疑惑他們是否知道穿新鞋到聖母峰有多麼冒險。二十年前我曾穿新鞋遠征,知道又重又硬的登山靴還沒穿到順腳以前可能會磨出腳傷,一路上都痛苦難行。   年輕的加拿大心臟科醫生赫奇森發現他的冰爪甚至跟新靴不合。幸虧霍爾在這方面足智多謀,運用各種工具,終於做出一種特殊的絆帶,讓冰爪能發揮功能。   我一邊在背包裡放入明天要用的東西,一邊聽同隊客戶說他們既要陪伴家人,工作要求又高,去年沒幾個人有機會爬一兩次山以上。雖然人人看起來體能絕佳,但受限於環境,他們只能在階梯練習器和跑步機上進行大部分的訓練,不能真的上山峰練習。這讓我為之語塞。體能訓練是登山的關鍵,但還有許多同樣重要的層面是健身房裡練不來的。

  我罵自己說,也許我只是自以為了不起。反正隊友想到早晨能將冰爪踩入真正的高山,顯然個個跟我一樣興奮。   我們攻頂的路線是沿著昆布冰河攀上聖母峰下半部。大冰河從上端標高七〇一二公尺的冰後隙2開始,順著相當和緩的西冰斗山谷一路往下流四公里。冰河慢慢越過西冰斗下方的岩層隆起和陷落,裂成數不清的垂直裂隙,亦即冰隙。有些冰隙很窄,可以跨越;有些寬達二十四公尺,深達幾百公尺,長達八百公尺。大冰隙是我們登山的大障礙,若上方還有積雪表層掩蓋,還可能造成重大危險。不過,多年來西冰斗的裂隙所帶來的挑戰都可以預料,而且不難克服。   注2:冰後隙(bergschrund)是冰河上端的深裂隙,當冰體從上方陡峭的壁面滑落時,在冰河和岩石間留下一道鴻溝,冰後隙便形成了。作者注

  冰瀑又是另一回事了。南坳路線的登山者最怕的莫過於冰瀑。冰河在海拔六千一百公尺左右從西冰斗下端浮現,猝然垂直陡降,這就是著名的昆布冰瀑,也是全程技術上最困難的地段。   昆布冰瀑的冰河流速估計每天〇.九公尺到一.二公尺之間,由於不時滑下陡峻又不規則的地形,因此巨冰碎裂成一堆混亂、搖搖欲墜的冰塔,有些甚至有辦公大樓那麼大。因為登山路線就在數以百計這一類不穩定的冰塔下方、四周和中間,所以每次穿過昆布冰瀑都有點像在賭俄羅斯輪盤:遲早會有冰塔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塌落,你只能希望那時你不在下面。一九六三年荷恩賓和恩索爾德的隊友布雷登巴哈被倒下的冰塔壓死,成為昆布冰瀑的第一個犧牲者,此後共有十八名登山客死在這邊。

  去年冬天,霍爾依照往例,跟計畫春天爬聖母峰的所有遠征隊領袖會商,講好由其中某一隊負責建立和維護穿過昆布冰瀑的路線,而其他遠征隊則各付二千二百美元給該隊當酬勞。最近幾年這個合作辦法已得到廣泛的認可,不過也偶有例外。   遠征隊起意向穿過冰瀑的其他隊伍收錢,是始於一九八八年。當時有一支資金雄厚的美國隊伍宣布:任何遠征隊若打算走他們在昆布冰瀑築起的路線,就得付兩千美元。那年有些隊伍不了解聖母峰已不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項商品,非常氣憤,其中又以率領紐西蘭貧窮小隊的霍爾吵得最凶。   霍爾抱怨美國人違犯了山嶺精神,可恥地扭曲高山,但美國隊由冷靜的律師福如許(Jim Frush)率領,拒絕讓步。霍爾終於咬牙同意寄一張支票給他,獲准通過昆布冰瀑。(後來福如許向外宣稱霍爾跳票,未支付欠款。)

  不過霍爾在兩年內改變了看法,認為把昆布冰瀑當作收費道路合情合理。一九九三年到九五年他自告奮勇開路,自己收過路費。一九九六年春天他選擇不為昆布冰河開道,但欣然付錢給一支跟他競爭的商業遠征隊3領隊,即蘇格蘭籍的聖母峰老手杜夫(Mai Duff),要他接管這項工作。遠在我們抵達基地營之前,杜夫雇用的雪巴人已經在冰塔間開出一條之字形小徑,在破裂的冰河表面綁上約兩公里長的繩索,安上六十個左右的鋁梯。鋁梯的業主是高樂雪村一位頗有事業心的雪巴人,他每季出租梯子,利潤還不錯。   注3:雖然我用商業一辭泛指所有為收錢營利而組成的遠征隊,但並非所有商業遠征隊都有嚮導。舉個例,杜夫向客戶收的錢比霍爾和費雪的六萬五千美元要少得多,他提供領隊和登聖母峰的主要基本設施(食物、帳篷、氧氣筒、固定繩、雪巴人等),自己卻不當嚮導。這樣的遠征隊假定隊上的登山者有足夠技巧自己安抵聖母峰再安全下山。作者注

  就這樣,四月十三日星期六凌晨四點四十五分,我來到傳說中的昆布冰瀑腳下,在嚴寒的破曉時分繫上冰爪。   一輩子出生入死的硬派老登山家喜歡對年輕的後輩說:活命就靠仔細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很多故事提到某一個登山者聞出空氣中有某種不祥的感覺,決定留在睡袋中,結果災難發生,不信凶兆的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逃過一劫。   注意潛意識的線索有其潛在價值,這我深信不疑。當我靜候霍爾帶路時,腳下的冰層就發出一系列像小樹劈成兩半的破裂聲。流動的冰河深處每發出劈啪聲或隆隆作響,我身子都會閃縮一下。問題是,我內在的聲音有如懦弱小雞,每次我繫登山靴的時候,都尖叫著說我快要死了,我只好盡量不理會虛假的想像,倔強地追隨霍爾走進怪異恐怖的藍色迷宮。

  雖然我從未置身昆布這樣嚇人的冰瀑,但我爬過很多冰瀑。冰瀑通常一定有直立甚至倒懸的通路,需要用上冰斧和冰爪的專門技巧。昆布冰瀑當然少不了陡峭冰面,不過都已經架好梯子或繩索,甚至兩者兼具,傳統的工具和冰攀技巧顯得很多餘。   我很快就發覺,在聖母峰上連繩索這種典型的登山配備都不能照傳統方式使用。一個登山家通常會用四十五公尺長的繩索跟一兩個伙伴繫在一起,每個人都直接對別人的生命負責,這是非常嚴肅和親密的舉動。但在昆布冰瀑,為了方便每個人各自攀爬,彼此的身體不以任何方式連在一起。   杜夫手下的雪巴人已經釘牢一條動也不動的長繩,從冰瀑底直通頂部。我腰上繫著一條九十公分長的安全繩,末端帶個登山鉤環。我不是跟隊友繫在一起,而是把安全繩鉤在固定繩上,順著繩子往上爬,因此很安全。我們這樣爬,可以盡快通過昆布冰瀑最危險的部分,而且不必把性命寄託在技巧和經驗都不明的隊友身上。事實證明整個遠征途中我實在沒理由跟別的登山客綁在一起,沒有一次例外。

  昆布冰瀑比較不需要正統的登山技術,但卻需要更多新技巧,例如要能穿登山靴和冰爪躡足踩過一具具頭尾相繫的搖晃鋁梯,橫度叫人括約肌為之緊繃的裂縫等等。我們常要這樣橫越冰隙,我一直不習慣。   有一次,我在破曉中踏上一座晃動的鋁梯力求平衡,危危顫顫一階階踏過去,兩端支撐鋁梯的冰面突然開始震動,活像地震似的。不一會兒,上方很近的地方有座大冰塔崩塌了,發出如雷的響聲。我一動也不動,心臟都快跳到喉嚨了,幸虧崩落的巨冰是從左邊四十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往下掉,消失得無影無蹤,沒造成災害。我等了幾分鐘,恢復鎮定,又搖搖晃晃往鋁梯的另一端踏過去。   冰河不斷流動,而且還常是劇烈的流動,這為橫度鋁梯添加了一項不穩定的變數。冰河一滑動,裂縫有時候會縮小,把鋁梯像牙籤般扭彎;有時會擴大,把鋁梯吊在半空中,只剩脆弱的支撐,兩端都不在結實的冰面上。等下午的陽光曬暖了四周的冰雪,支撐鋁梯和繩子的冰錨4一定會融出來。雖然日日維修,任何繩索都有被體重拉垮之虞。

  注4:冰錨是用來將繩索和梯子固定在雪坡上的九十公分長型鋁樁。若地形屬於硬冰河面,就用冰螺旋,也就是三公尺左右、可旋入凍結冰河的中空管。作者注   昆布冰瀑儘管難爬又嚇人,卻有驚人的魅力。當黎明掃除了天空的黑幕,碎裂的冰河在眼前幻化為一幅玄奇美麗的立體風景畫。氣溫攝氏零下十四度。我的冰爪穩穩踩進冰河表層,順著固定繩蜿蜒穿過一處水晶藍石筍林立的迷宮。陡峭的岩石拱壁被寒冰劃出一道道紋路,從冰河兩端壓過來,連成一體,像淘氣惡神的肩膀。我全神注意四周的環境和嚴重的體力消耗,不禁沉醉於無拘無束的登山之樂,有一兩個鐘頭渾然忘了害怕。   我們往一號營走完四分之三左右的距離,休息時,霍爾說昆布冰瀑的狀況比他以前所見要好得多:本季這條路線簡直像高速公路。不過再略微高一點,也就是海拔五七九一公尺的地方,我們沿著繩子攀上一座搖搖欲墜的巨型冰塔底部。這座冰塔大得像十二層高的樓房,在我們頭頂陰森森浮現,以三十度角傾斜。攀登路線沿著一條自然山徑猛然通上懸崖面,我們必須攀爬並越過整座失衡的冰塔,才能逃離冰塔驚人噸位的威脅。   我深知安全有賴於速度,因此氣喘吁吁全速走向比較安全的冰塔頂端,但我還不適應高海拔,步伐再快也不過像爬行。我每走四、五步就得停下來,倚著繩索,拚命吸入酷寒又稀薄的空氣,肺都因此出現燒灼感。   冰塔沒崩塌,我攀上塔頂,撲通一聲倒在平坦的塔顛,上氣不接下氣,心臟像鐵錘砰砰敲。過了一會,大約早上八點三十分,我抵達最後一座冰塔另一頭的昆布冰瀑頂。雖然安抵一號營,我還是沒法安心,一直想著下方不遠處斜得不祥的冰塔。我要攻上聖母峰頂,至少還必須由下方經過七回。有些登山者把東南壁路線貶為犛牛路,我想他們一定從未穿過昆布冰瀑。   踏出帳篷前,霍爾曾說明我們要在早上十點整折返,即使有一部分人尚未抵達一號營也不變卦,如此才能趁正午的陽光曬軟冰瀑前回到基地營。到了指定的時間,只有霍爾、費許貝克、塔斯克、韓森和我抵達一號營。霍爾以無線電通知大家回頭的時候,康子、赫奇森、威瑟斯和卡西斯克在嚮導麥克和哈里斯護駕下已走到離一號營垂直距離不到六十公尺的地方。   我們第一次看彼此實際攀爬,可以好好評估往後幾星期各自仰仗的人是強是弱。韓森和今年五十六歲、全隊最老的塔斯克都十分健朗。但文質彬彬、說話細聲細氣的香港出版商費許貝克最令人佩服,他展現前三次遠征聖母峰得來的專業知識和技巧,起先走得很慢,但一直以同樣穩健的步伐前進。到了昆布冰瀑頂,他已靜靜超越大家,看起來臉不紅氣不喘。   相反的,全隊最年輕、似乎最強壯的客戶赫奇森一馬當先衝出營地,很快就筋疲力竭,到了冰瀑頂時,不但殿後,而且一副苦相。卡西斯克在健行前往基地營的第一天早上小腿肌受傷,速度很慢,但還令人滿意。反之,威瑟斯和康子的程度就顯得十分粗淺。   威瑟斯和康子好幾次眼看有墜梯跌入冰隙之虞,康子對冰爪的用法似乎也一無所知5。哈里斯是秉賦極佳、非常有耐心的指導員,身為資淺嚮導,奉命陪步伐最慢的客戶,還花了一整個早晨教她基本的冰攀技巧。   注5:雖然康子爬過阿空加瓜山、麥金利山、厄爾布魯斯山和文生山的時候用過冰爪,但上述登山很少涉及真正的冰攀,地形都以比較和緩的雪坡或礫石狀的碎石堆為主。作者注   儘管我們這群人各有各的弱點,霍爾在冰瀑頂仍宣布他對每個人的表現非常滿意。他像自豪的父親說,你們第一次到基地營以上的地方,大家的表現都棒極了。我想我們今年一批實力很強。   往下走回基地營只花了一個多鐘頭。我解下冰爪,走最後九十多公尺路到營帳。陽光非常強,活像要在我的天靈蓋鑽洞似的。幾分鐘後我跟海倫和瓊巴在餐廳帳聊天,劇烈的頭疼發作了。我從來沒嘗過這種滋味,兩鬢之間疼痛欲裂,痛得反胃顫抖,語不成句。我怕自己中風,聊到一半就蹣跚走開,躺進睡袋裡,用帽子遮住眼睛。   這次頭疼就像偏頭痛,劇烈到令我失去視力,而我完全不知病因為何。我想不是海拔的緣故,因為是回到基地營才發生。可能是太強的紫外線輻射灼傷了我的視網膜,炙傷了我的腦子所造成的反應吧。無論原因為何,頭痛實在太劇烈,難以忍受。此後五個鐘頭我躺在帳篷內,盡量避免任何感官刺激。我只要一睜開眼睛,甚至閤著眼皮左右轉動眼球,就會痛得受不了。日落時分我實在忍不下去,便跌跌撞撞走到醫療帳向隊醫卡洛琳求救。   她給我一帖強力止痛藥,叫我喝點水,但我只吞下兩三口,就立刻將藥片、水和午餐殘留物吐個精光。卡洛琳看看濺在登山靴上的嘔吐物,沉吟道,嗯我猜我們得試試別的。我奉命把一粒小藥丸放在舌下慢慢溶解,這樣可以止吐,然後再吞兩顆可待因藥丸。過了一個鐘頭,頭痛開始消退,我感激得差一點落淚,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躺在睡袋中打盹,望著朝陽在帳篷壁投下長影,聽到海倫忽然吆喝道,強!電話!琳達打來的!我匆匆穿上涼鞋,跑四十五公尺到通訊帳,邊喘氣邊抓起電話。   整個衛星電話兼傳真機設備比筆記型電腦大不了多少。電話費很貴,一分鐘五美元左右,不一定能接通。然而,我一想到妻子可以在西雅圖撥十三位數的號碼到聖母峰跟我交談,還是感到很驚訝。雖然電話帶來一大安慰,但琳達的聲音有聽天由命的味道,就算隔著大半個地球也不可能聽錯。她跟我說,我近況很好,但我真希望你在這裡。   十八天前她開車載我去機場搭乘飛往尼泊爾的班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坦承,從機場開車回家,我哭個不停。跟你告別讓我痛徹心扉。我猜我多多少少覺得你可能回不來,一切顯得毫無價值。顯得又愚蠢又沒道理。   我們已結婚十五年半。當初我們討論要廝守終身不到一個禮拜,就去找治安法官簽下証書。當時我二十六歲,已決定要放棄爬山,認真過日子。   我認識琳達的時候她自己也是山友,而且天賦絕佳,但她摔斷手臂又傷了背部,不得不放棄登山,此後就很不贊同冒險天性。琳達從沒想過要我放棄登山,但我宣布戒除這項運動卻強化了她嫁給我的決心。然而,我不明白登山已支配了我的靈魂,也沒認清登山能給我茫然的人生帶來多少目標。我沒料到少了登山,生命有多麼空虛。婚後不滿一年,我就悄悄拿出倉庫裡的繩子,回到岩壁。一九八四年我到瑞士攀爬艾格北壁的危險高峰時,琳達和我已瀕臨分手,登山成為我們衝突的核心。   我攀登艾格山失敗兩三年後,我們的關係仍然不穩,但婚姻總算歷經風風雨雨,撐了過來。琳達漸漸接納我的登山活動,她看出少了登山,我的生命就不完整。她明白我人格裡異常、不可改變的一面就像眼珠的顏色改變不了,基本上就展現在登山裡。就在這微妙修好階段,《戶外》雜誌確認了要派我到聖母峰。   一開始我偽稱要以記者而不是登山者身分前往,偽稱我接受這項任務,是因為聖母峰商業化的題材很有趣,酬勞也很高。我向琳達及任何懷疑我沒資格爬喜馬拉雅山的人說明,我不指望爬太高,我可能只爬到基地營上面一點點,淺嘗一下高海拔的滋味。我堅持道。   這當然是胡扯。千里迢迢,又花這麼多時間訓練,如果只是要賺錢,還不如留在家裡接別的撰稿工作。我接下這項任務,是因為我為聖母峰的奧祕神魂顛倒。事實上,攀登這座山的心願勝過我一生對任何事物的嚮往。打從我答應去尼泊爾那一刻,我就決定,我這對普普通通的雙腿和肺部能讓我爬多高,我就要爬多高。   琳達開車載我去機場時,早已看穿我的搪塞之辭。她察覺我的欲望有多強,嚇得半死,又絕望又憤怒地說,你若送命,付出代價的不止你一人。你知道,我也得賠上下半輩子。這事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我答道,我不會送命。不要危言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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