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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非洲沉默:塞內加爾.甘比亞.象牙海岸(一九七八)一

非洲沉默 彼得.馬修森 19121 2023-02-05
  常見的油棕樹綻放著美麗的黃花,   似乎正在期待雨季的到來,   但是在這片白茫茫的林地上方,   則是一片如鬼魅的死寂,   哈瑪坦焚風吹動著拉斐亞棕櫚樹和扇形棕櫚樹的葉子,   使那種死寂之感更為強烈。      從空中鳥瞰位於非洲大陸極西、塞內加爾境內的威爾德角(Cape Verde)西方,正好看到海上的日出,天空從澄澈的紅藍色,轉變成一種不祥的黃色,而太陽依舊被旱季時東北季風帶來的煙塵所遮掩,如魅影一般,那煙塵是季風吹過廣大的撒哈拉沙漠所造成的,也就是一般人熟知的哈瑪坦焚風(harmattan)風砂。點綴著白鳥和白色波浪的灰藍海面上,漁人們划著偏斜的獨木舟,在瑪德琳島(Les Iies de la Madeleine)滿是岩石的出海口外海作業,看起來是如此渺小。高聳的懸崖上方光禿的土地上,矗立著約夫(Yoff)白色清真寺,清真寺後方更遠處,非洲大陸的低矮丘陵在熱風中如陰影般起伏不定。熱風把那些鳶鳥的兩翼撐得高高的,也把達喀爾【Dakar,塞內加爾首都譯注】市區的廢紙垃圾吹得四處飄散。

  徹夜未眠之後,我們在星期天上午飛抵達喀爾。我們找不到一間還在上班的辦公室,也沒有人願意出租車輛給我們,因為到內陸的路徑十分惡劣;直到中午,在酷熱中經過幾個小時的討價還價,我們才和巴巴索先生達成交易,他是一名高大威風的歐渥洛夫族(Ouolof)回教徒,他把自己和他那輛嬌小的標緻車交給我們支配。我們在午後的燠熱中出發,向南前行,再向東穿過達喀爾郊外紅土荒地上雜亂的小工廠區,沿著纖瘦的尤加利樹林邊緣前進。這種樹木被引進全非洲,以取代被砍光的森林,希望藉這種樹來抵抗強烈風蝕的威脅,以免強風把整個非洲大陸給吹散。在這般寂靜的週日午後,灰塵滿天的街道,被鳶鳥、成群的烏鴉、山羊和禿鷹所主控,當然,還有那些穿著回教裝束的黑影,從街道一側的陰影,穿過街到另一側的陰影裡。

  即使到了向晚時分,熱氣依然逼人,土地在哈瑪坦季風的熱空氣中,閃閃發亮。塞內加爾是介於撒哈拉沙漠和幾內亞森林之間西岸的交界地,這個區域處在沙漠和大草原之間,過去稱為塞昔爾,是個土地貧瘠、氣候乾燥的國家,疆域寬數百哩,一直向西延伸到蘇丹,境內的景象由乾焦的猢猻樹荊棘叢林和矮刺槐、紅色的白蟻土丘,以及椋鳥和犀鳥所構成,那和東非稱為尼卡(nyika)的景觀十分相似;當一頭紅頸鳩橫過道路時,我確知我的身體又來到了非洲。隨著公路向南再向東伸展,這種荊棘樹叢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寬闊的森林,以及野草高茂的大草原,這裡就是生態學家所熟知的西蘇丹,或稱為蘇丹草原區,這個區域將塞昔爾和赤道雨林區隔開四百哩,向東橫亙整個非洲大陸,直到尼羅河岸。草原上有由茅草覆頂的小屋形成的小村落,這種茅屋聚集在生長榕樹、羅望子樹與芒果樹的綠洲上,可以避開熱氣和強風。

  這趟旅程原來的計畫是要調查西非洲野生動物殘存的狀況,由芝加哥布魯克費爾德動物園(Brookfield Zoo)的紀柏特.波斯博士主持;波斯博士是以個人研究塞內加爾一幾內亞狒狒的博士論文主題為基礎,邀請我當他的觀察員。我從未來過西非,很想看看這裡的人種、野生動物,還有與東非、南非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觀。我們第一個目的地是進入內陸三百五十多哩的尼奧柯羅柯巴(Niokolo Koba)它位在塞內加爾與馬利(Mali)和幾內亞比索共和國交界的東南角,也是西非所建立的第一座國家公園(建於一九五四年)。在邏輯上,這裡應該是我們展開調查的地方。      ★坦巴昆達   巴巴索先生說尼奧柯羅柯巴距離達喀爾不到三小時車程,他聲稱去年曾經來過,但顯然他對於距離的研判令人擔心害怕。我們走了三個小時,才過了高拉克(Kaokack)不遠,那裡距離我們的目的地至少還有六小時車程,而從高拉克走到下一個大型村鎮坦巴昆達(Tambacounda),至少還得走數百公里的惡劣紅土路。巴巴索在這種稱為常行道【piste,指動物或馬匹經常行走的小徑譯注】的惡劣紅土路上超速行駛,想要縮小他判斷上的誤差,因此我們一路上對這個鄉野所見所聞甚少,只看到紅土和藍天。他是個不錯的駕駛,觀察路上的顛簸和坑洞,眼睛十分敏銳。但是當他像征服者大軍壓境一般,穿過一個歐渥洛夫原住民的村落時,卻嚇得村人和畜牲四處奔逃,他的駕駛技術讓他付出代價,他被兩名徒步的交通警察攔了下來,開了一張罰單。

  經過雙方人士形式上的勸告之後,旅程被拖延了半小時,也才讓我們有機會觀察一下這個由方形小屋所組成的密集小村落,村子裡絕大多數的小屋都是用黃土塗壁,茅草覆頂,茅草採環形編製,再在屋頂中央打個結,每個家族都會聚居在一起,不同家族間,會用拉斐亞棕櫚樹葉編成牆面,或柴枝架起圍籬隔開。此地的歐渥洛夫族人種植包心菜、甜瓜、玉蜀黍和少許的番茄,當然也種植整個塞內加爾︱甘比亞地區最主要的經濟作物落花生,那是十六世紀葡萄牙人由南美洲引進的;葡萄牙人大約在西元一四五〇年抵達塞內加爾,而這裡也是撒哈拉沙漠以南整個非洲地區首度與外國人接觸的地方。靠近馬路的每個村落都看得到一種紅色的古老機器,那是用來分離花生藤和花生的傳統農具。花生藤儲存起來,是旱季很好的牲口糧秣。由於到了旱季,所有高大灰綠的細長野草被焚燒之後,土地整個變成焦黑;而那些山羊、綿羊、驢子和長角牛,甚至為數不多的馬匹,在旱季裡都需要餵養,因為此地和其他非洲地區一樣,擁有牲口是一種個人威望的基礎。驢子和馬匹主要用來拖拉一種鮮艷的雙輪馬車,我們在村子裡可以看到這種馬車四處穿梭,馬車上還裝上被漆成艷紅和鮮黃色的並排板凳。

  到了傍晚,大草原野鄉中看到的樹木和我所熟悉的東非林相很相似,包括欖仁樹、白色樹幹的蘋婆樹,還有漆黑而雄壯的鹿蹄草刺槐樹。儘管如此,我對這裡的景觀還是很陌生,因為這裡的植物種類非常多,不只大草原,乾燥的森林植物種類,也都比東非多很多,即使到了旱季,這裡還是有較多的植物依然保持翠綠,那種灰白而外形兇悍的叢林,在此地則是了無蹤影。另一方面,這裡也沒有動物的跡象,唯一能看到的哺乳動物是一種條紋松鼠。雖然鳥種類很少,但是此地的阿比西尼亞種陸生犀鳥數量奇多,這意味著此地沒有大型肉食性動物,犀鳥受到原住民的崇拜,因為牠們在數量上,僅次於此地的人口。入夜之後,我們更深入內地兩百哩,歐渥洛夫族的方形小屋在這裡被馬林克族(Malinke)和佛萊尼族(Fulaini)人的圓形小屋所取代,而每個小村落和另一村落之間的樹木很少。

  晚上九點,我們抵達坦巴昆達。這個村鎮位於海拔一千呎的非洲大型高原上;此地的塞內加爾鐵路公司的歐洲式火車,在某些時候,算是一種相當高尚的交通工具,人們搭乘這種列車最遠可以到達巴莫柯(Barmoko),那是今日法屬西非馬利共和國境內的一個城市,到了那裡,可以再利用某些交通工具前往上尼日境內的廷巴克圖和尼阿美。      ★羚羊之地   一大清早,我們從坦巴昆達出發,向南前往尼奧柯羅柯巴國家公園,這個地區在成為國家公園之前,曾遭受過幾個世紀的無情摧殘破壞,因此剩餘的野生動物相當少。一九二〇年,塞內加爾境內最後一隻狷羚(damalisk,即西非轉角牛羚(western topi))已經消失,而長頸鹿和大象也同樣幾乎滅絕。一九一七年,威爾德角地區的最後一頭成象被殺害,茅利塔尼亞地區內已經沒有象群的紀錄,而尼奧柯羅柯巴的象可能是非洲東北部僅存的象群。由於受到保護,象群似乎有復育的跡象,最近數量可能已經超過三百頭,但是近幾年來瘟疫肆虐,使得設在此區的國家公園受損情況,和東非的國家公園差不多,特別引人注意的是象和鱷魚,儘管這裡派駐兩百多名非洲民兵部隊保護,靠著徒步、騎自行車來巡邏監視,但還是受到盜獵者的襲擊,使得象群數量再次衰滅。另外,一九六〇年代,長頸鹿已完全絕跡,園方曾經嘗試從奈及利亞引進一批長頸鹿重新復育,但當時運載花生藤的貨車卻因為疏失而返回,使得那些長頸鹿因為缺乏餵食的花生藤,活活餓死在籠子裡,也因此長頸鹿在這裡依舊絕種。

  目前尼奧柯羅柯巴占地八十萬公頃以上,是塞內加爾境內大型動物生存的最後根據地。由於這座國家公園位在該國偏遠的東南角,無人開墾的潮濕林地裡,而且距離主要貿易路線很遠,所以其中的生物得以殘存。因有甘比亞河上游的水源流經,所以尼奧柯羅柯巴國家公園境內能維持典型的蘇丹大草原景觀,和國家公園南邊典型的幾內亞高地森林。也因此,這座國家公園號稱擁有塞內加爾境內數量最多的黑猩猩,這也讓幾百頭全非洲體型最大的德比大羚羊(Derby eland),和體型優美的花羚羊得到庇護,而這座國家公園的尼奧柯羅柯巴之名,就是以花羚羊命名的:尼奧柯羅柯巴的原意為花羚羊之地。另一方面,這裡也有或過去曾有相當典型的蘇丹草原地區大型哺乳動物,這些動物在西非遍地可見,包括水牛、河馬、豪豬、野豬,還有多種羚羊,像西非水羚(western kob)、西非紅狷羚(western hartebeest)、狄佛薩種大羚羊、別名盔甲羚羊的條紋羚羊、波荷種葦羚(Bohor weedbuck)、侏羚(oribi)和少數品種的南非小羚羊。按官方說法,這裡有各種大型肉食性動物(儘管此地獵豹的生態還是曖昧不明)。而尼奧柯羅柯巴也宣稱,就分布地區來說,這裡許多動物的種類也許不是全部可說是整個非洲大陸,某些動物分布最北,也是最西的地區。

  因為尼奧柯羅柯巴位在盜獵者可接近的外圍地區,因此這裡的動物很少;由於國家公園的疆域擴大,公園的圍籬取代了圓柱形土屋所形成的死氣沉沉的村落。然後是巴比歐.巴比歐(Papio papio)大軍的出現,那是一種毛髮濃密而呈紅色的族群,稱為幾內亞狒狒(由於歐洲科學家比較早來此地,這裡動植物的許多原始紀錄都是依塞內加爾語而來,也因此,種名普遍採用所謂的塞內加爾種(Senegalsis)。像分布廣泛的塞內加爾杜鵑鳥就是一例,我最初是在波札那看過這種鳥,那是距離此地東南數千哩的地方,而這個清晨,在坦巴昆達的艾斯特克旅館後方堆積的土丘上,我重新認識這種鳥類)。早期的自然學者多半為法國人,因此常用名詞多半是法文,像大羚羊就稱為le bbubale,水牛稱為le buffle,而水羚是以十八世紀一位傑出的分類學家命名的,稱為kob de Buffon。我們看到一隻白尾蒙鼠、一隻赤猴(patas monkey),還有東南非小猴,接著是赤腹小羚羊,腳呈黑色,不斷擺動牠的尾巴,直上直下,好似在向我們敬禮,牠和所有的小羚羊一樣,有短短的角和前腿,頭低垂向著地面,在濃密叢林裡可以藉這些特質快速奔逃。這種色彩奪目的動物在此地十分常見,且十分的膽怯,這些害羞嬌小的林地羚羊,確實是我所見過最溫馴的羚羊。

  這座國家公園北方有一個小小的淺水塘,名叫西塔恩狄湖,在五月到十月的雨季裡,當整個尼奧柯羅柯巴洪水氾濫時,湖水會漫過湖岸,但是在三月中旬,這個湖卻幾近乾涸,水塘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引來大型動物和種類混雜的鳥類。在西塔恩狄湖邊,有一座隨意命名的舍門提旅館,靠近國家公園總部,從旅館可以俯望蜿蜒優美的甘比亞河上游。   這條溪流在乾季時流動和緩,溪水清澈碧綠,倒映出溪旁的扇形棕櫚樹,這種蒼翠的河岸樹林又稱海棗樹(borassu),是幾內亞森林向南延伸的河濱森林。午後的熱氣驅使大象來到河邊,河的上游還可以看到河馬。我們從沿途所見的牛糞判斷,也許還能看到生性害羞的小型森林水牛。      ★觀光客比動物多

  要人命的熱氣持續到黃昏,水羚和大羚羊會躺在西塔恩狄湖的乾泥地上(似乎只有西非水羚不在乎這裡酷熱的陽光),南非條紋羚羊和疣豬則會四處分散,躲到酷熱乾燥的林地涼蔭中。林地因為散布著絲棉般的木棉子,地面變成一片白色,木棉子在成熟散播的季節會適時掉落,而狒狒和東非小猴會吃這些種子。色澤焦黑的竹子,堅硬的棕色外殼如白紙被焚燒過一般,迸裂出一層層竹屑,而常見的油棕樹(petrocarpus)綻放著美麗的黃花,似乎正在期待雨季的到來,但是在這片白茫茫的林地上方,則是一片如鬼魅般的死寂,哈瑪坦焚風吹動著拉斐亞棕櫚樹和扇形棕櫚樹的葉子,使那種死寂之感更為強烈。   鄰近有一條滿布綠藻呈青綠色的黝暗小溪,溪畔有一叢無花果樹叢,一大群動物正聚集在濃密的綠蔭裡。先是一頭大型花羚羊領著一班西非大羚羊走出林地,加入大群烏合散亂的狒狒和小羚羊的行列,另外還有一對條紋羚羊和一對體形優雅的灰白葦羚。不遠處則是一頭赤腹小羚羊和兩頭乾草色的侏羚。東非的侏羚呈紅色,而這兩頭棕色的侏羚則是體色紅色素沉澱傾向(紅色素沉澱的生態優勢)的例外,許多西非動物族群裡,經常能見到紅色素沉澱的特徵。舉例來說,在尼奧柯羅柯巴,野豬、條紋羚羊、水牛和狒狒,比起相對應的東非和南非的同類動物,體色很明顯地較紅,而賴比瑞亞和象牙海岸河濱森林裡的矮種河馬也是一樣情況。造成這種現象的成因必然十分神奇,這種顯著的體色現象似乎可以說是進化上的一種失敗。有一項理論可以解釋這種現象,因為早期的森林面積比今日所見更廣闊,這裡絕大多數的紅色動物生活在叢林裡,體色應該比那些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動物來得淡而明亮些,或許是為了能在一種光線較暗淡的環境裡便於溝通與識別。   再向更南邊走,另一頭條紋羚羊正橫行在小徑上,接著是一頭長尾鸚鵡(parakeet),身體的顏色是寶石藍。這種鳥類分布區域橫跨整個非洲大陸,深入到肯亞北部,雖然如此,我卻從未見過這種鳥類。那隻長尾鸚鵡振翅快速穿過乾燥的空中,最後身子閃著光芒,鑽進沼澤邊的水苦賣花的白色花叢間。在不遠處,瀕臨乾涸水塘的小水坑,正在進行一項壯觀而不平凡的鳥類聚會,牠們彷彿是因為乾旱而對彼此巨大的差異達成和解。那裡有斑鳩(speckle pigeon)、咕咕叫的葡萄酒色笑鴿、紅嘴鴿、黑鵲和灰犀鳥、長尾而有光澤的紫椋鳥、牛背鷺、蒼鷺(squacco heron),在蘆葦稈中,還有阿比西尼亞種的藍腹金絲雀。雖然這些鳥類或牠們的近親,在東非全都找得到,但是讓這些鳥類集合在一起似乎很不尋常。   儘管正值觀光旺季,舍門提旅館到了夜裡仍沒有一名旅客,派崔斯先生聲稱,那是因為美國人不喜歡西非,當然,其中一個原因是這裡說法語,不管如何,最主要是因為西非不像東非,既不太出名,也不太作廣告宣傳;相反地,東非卻以觀光為它主要產業。許多旅客告訴派崔斯先生,他們比較喜歡西非的國家公園,因為此地的動物比較不容易被發覺,人們不敢保證一定看得到動物,這裡的東西似乎比較會跑跳,人們總是說這裡老是看到觀光客之後,才看到動物。人們單是聽到這句話,就會認為到西非洲比較划算。然而東非的動物確實比西非少很多,不單是種類少,數量也少些。即使是很普通的動物也難以觀察得到。心裡只想驚鴻一瞥,看到黑猩猩或是大型的非洲大羚羊【giant eland,外形如牛,亦稱為牛羚譯注】,結果是一種奢望。像我們這樣徒步,能夠看到大獅子在路上留下鼻子嗅地的痕跡,就真要感到心滿意足了,不過水牛可能沒有獅子那般怕生。人們說這裡有兩千五百頭水牛,我們非但沒有看到半頭躲藏的水牛,連半根牛毛也沒看到,只看到水牛留下來的一大坨糞便。      ★古老的規律節奏   從坦巴昆達出發的公路上,我們沿著一條窄窄的小徑穿過荒野,朝郭倫坡前進,目的是為了直接接上向南的黃土公路,再向西到維林加拉(velingara),我們的目的地是位於幾內亞森林靠近海岸地區的卡薩門斯國家公園(Park National de casamance)。小徑曲折蜿蜒,穿過小村落,延展到一個清新開闊,充滿陽光而寧靜的原野,原野上盡是翠綠青草和高大的無花果樹,還有金絲雀、羽冠伯勞、長尾鸚鵡和斑鳩。這裡是屬於吐庫勒和佛萊尼族的鄉野。他們既是農人,也是遊牧民族。早在西元七〇〇年,吐庫勒族就維持強大的實力,疆域延伸到塞內加爾谷地,一直到今天的茅利塔尼亞境內,當時這個地域還沒有被沙漠吞噬,直到十四世紀,他們在柏柏人(Baber)來犯之前,向南逃避;柏柏人則是為躲避阿拉伯人而南下遷移,占據此地。很明顯的,吐庫勒族是這個區域中,第一支接受回教的原住民。他們還幫忙向海岸地區的歐渥洛夫族人宣揚回教。而在同時期,遊牧的柏柏族成群南侵,占領了大草原上比較乾燥的開闊地,為這個部落建立強大的經濟力,直到後來這兩個部族的人才逐漸通婚融合。在這個農業國家中,吐庫勒族看起來像黑人,而遊牧的柏柏人則相反,他們被稱為波爾族(peulh)或稱為富拉族(Fula)或佛萊尼族,他們沿著大草原向東分布,一直到喀麥隆,他們的膚色比較白,臉型也比較尖削。吐庫勒這個名稱,有人說是從英文來的,意思是雙色(Two colour),或是法文的tout couleur而來,甚至有人說那是依這個地方的古名Tacurol而來。吐庫勒人一直維持遺世獨立的生活形態,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法國人為建立法屬西非殖民地,才收服他們。   這塊土地並沒有像尼奧柯羅柯巴東方的鄉野那樣乾旱,然而空氣還是因為缺雨顯得十分乾燥。人類飼養耐乾旱的山羊助長了北非沙漠向南的擴張,牠們無畏於酷熱,但是瘦弱的綿羊則拼命擠到土牆邊,尋找狹小而僅可容身的涼蔭,而牛群每天都得被拉到村子的井邊。水井是每個村子的生活中心,由馱獸繞著一個同心圓來抽水,而在這樣的平原野地,所謂的村子不過是由幾排土屋所組成。   在這些米西拉(Missira)屯墾地的西南邊,每個人對我們的友善,都讓我們驚訝得啞口無言。即使是那些剛搬到村外落腳的一小群年輕人,也穿著慶典的服裝趕來迎接我們,面帶微笑,向我們招手示意,並且願意提供協助。由於路況差的狹仄小徑上有許多行人,我們好幾次被迫停車,原路撤回,即使在原路掉頭時,我們還是受到微笑歡迎,那種微笑是白人在非洲已不多見的。微笑讓人歡欣,也帶有一點感傷,看到它就像最後一眼看到某種即將絕種的稀有鳥類。當大人們一邊笑一邊爭相討論我們該走哪個方向時,孩子們則坐在曝曬的銀魚下方陰影處,那種魚是從附近的湖裡捕來的。在搗杵的婦女們也停下手上的工作,少女們在水井邊向我們揮手,井水濺在她們圓潤的胸部而發出光芒。   這些地方是如此單純,遠離現代生活的調性,反映出一種規律和幸福,那是大路旁的村子所失落的感覺;那些村子的村民因為車輛的噪音,以及不定的強風吹襲,而過著緊張的生活,無法平靜下來。這裡有木臼和看起來像空心樹樁的大型搗杵,還有三塊石頭堆成的爐灶、幾綑新鮮的棕櫚葉、屋上幾只曝曬的葫蘆瓢。這地方沒有多餘的東西,也沒有被浪費掉的,沒有廢棄物、碎瓦礫或任何的廢水。庭園十分乾淨。村子外堆積著一些鐵罐,那是村民在走回這個內陸地區的路上撿回來的,堆得十分整齊。整個鄉野的和諧步調建立在一種規律的基礎上。或許對於務農的非洲人來說,規律是相當自然的事;或許大多數非洲堆積垃圾的居住地是一種悲哀的表徵,代表人們已失去古老的生活節奏、人口過於擁擠、貧窮和道德淪落,那都是因為白人強制他們接受白人生活方式所顯現的現象。      ★沒必要存在的馬路   正午時分,天氣很熱。我們走在紅土路上向西出發,前往維林加拉,沿路盡是被沙漠焚風所造成的乾涸景觀。   在接近幾內亞比索邊界的柯達鎮(Kolda),道路進入一片由香蕉園、棕櫚園和稻田所構成的綠野,那像是龐大森林中的一塊青綠空地。這裡的村落比較繁榮,馬路也鋪上柏油,所以巴巴索又開始猛烈地加速,一隻手不住地按著喇叭,我們再次要求他減速,路上有太多的山羊和牛群,這樣開車實在太快了。但他很快又加快速度,而且還不斷轉頭對著乘客發表議論,最後,有一頭公牛跳到他的面前。紀柏特.波斯高聲向他發出警告,他緊急轉向,重踩煞車,只聽到碰的一聲,一個討人厭的金屬組合體撞上一團肉,那沉重的牛身碰碎了擋風玻璃,少許的玻璃碎屑灑落,接著車子打滑,那頭牛被撞進水溝裡,雙腳還在抖動,有著一雙大眼睛的牛頭則靠在路肩上。   車子停了下來,巴巴索走下車,車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檢視他的汽車,完全不理會那頭垂死的公牛。那兒有一名穿著黃色破瀾衣服而飽受驚嚇的居民,難道他是牛的主人?他滿手的長豆莢掉落一地,此時,他看也不看巴巴索一眼,更不管那頭公牛,逕自彎下他那直挺挺的雙腿,把豆子從熱騰騰的地面上,慢慢地、一顆一顆地撿起來,時間就在這般死寂中一分一秒地過去,彷彿他不願意抬頭看那隻還在踢著腿的公牛,也不看我們,更不看那些從鄰村趕來、一言不發的村民。   巴巴索戴著他那頂綠色的羊呢帽,瞪著他那搖搖欲墜的車燈、掉漆的保險桿,還有白車子邊上的糞便。他用法語指著那村民說:他是瘋子,是野獸!這個人就是這樣!他又說:那是他的畜牲!他是笨蛋!巴巴索非常沮喪,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對那名牧者的責罵,他把剩餘的氣力全都用在罵那頭牛的主人,還有村子的頭頭。我和波斯試圖用較溫和的方式幫忙,我們把碎玻璃踢到路旁,看著那些村民一步步接近,覺得我們白得像牛奶一樣,很不可思議的是,從樹林後方傳來一陣陣鼓聲。   此時村民抵達,那頭公牛已經僵硬不動。一名相貌嚴峻的老者猛力拉起那隻公牛的頭,然後讓牛頭垂下。他挺著身子,瞪著巴巴索,在整個對話過程中,他完全不看我們這些白人一眼。村民在一旁窺視,但是沒有人發出笑聲或是下任何斷語;就一整群非洲人來說,他們算是十分沉默的一群。   巴巴索心理上首先屈服了,他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話。我預料那名老者會憤怒地加以反駁,不料他的回應卻很平靜。我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方言,不過即使像我們這樣的白種人,也可以明白話中之意:他們一定是告訴巴巴索,他的車子開得太快,他必須賠錢,但是巴巴索的回答是,那些人應該知道要讓他們的動物遠離公路。兩方都言之有理,一個活在新非洲的司機,車子開得真是太快了,而處在舊非洲的生靈動作則太緩慢了。在保有中古世紀古風的景觀裡,一條鋪柏油的馬路沒有存在的必要。   最後雙方並沒有達成結論,彼此只是很有禮貌地站在滾滾黃塵之中等待,很形式化,也很不悅。爭論已經結束,但是就這樣貿然地走開似乎也很無禮。這個村子損失了一頭年輕的公牛,巴巴索的車子車體嚴重損毀,他的損失在這樣一個經濟潦倒的國家裡,價值遠超過一頭公牛。我們回到車上,只有一陣沉默,我們把車子開走,沒有向齊昆果(Ziguinchor)道別。      ★卡薩門斯公園   晨間我們搭渡輪越過一條漲潮的河流,一哩又一哩地向南開,然後向西越過卡薩門斯含鹽分的濕地。在巴勒提(Paleartic),當時已近春天,非洲的濕地滿是過境且準備飛往歐洲的候鳥,絕大多數是流蘇鷸、杓鷸、磯鷂和濱鷸。   靠近海岸,公路進入一個詩情畫意的地區,滿是老棕櫚田和高大的森林,還有殖民地時代所留下來的風化柵門和舊石牆。這個小小的狄奧拉人(Diola)屯墾區蜷伏在叢林邊緣。狄奧拉的民宅比我們在內陸所見的小屋來得大,方形的屋子屋頂高聳如金字塔,屋牆和低垂的屋簷之間,有足夠的空間讓空氣產生對流,不過這種屋子的改良,並沒有讓我們那位同樣是歐渥洛夫族的巴巴索領情,他只是不耐煩地翹著下巴對著這些佃農這些萬神論者。他滔滔不絕地批判這些森林居民慢半拍,說這些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精明幹練剛好相反;他用法文說北方人才是歐渥洛夫族的典範,然後聳聳肩。最後,巴巴索下結論說: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非洲人。他的話並不是一種讚美。因為他們是萬神論者,不是回教徒,而且狄奧拉人喜歡吃豬肉,豬在這裡很平常。或許這些豬是當年葡萄牙人帶來的,或許在整個北非地區已經被回教連根拔起的吃豬肉古老文化,還能殘留在這個叢林的邊緣。   接近幾內亞比索的邊境,有一條小徑直通海邊和卡薩門斯國家公園,那裡是一片由巨大深色卡亞樹(Kaya)和無花果樹所構成的海岸雨林。謝天謝地,我們可以步行,讓巴巴索留在他那輛小而悶熱的機器裡輕鬆一下。雖然天氣很溫暖,但是海邊的林地卻十分清涼,濃密的綠蔭只透著一點點的陽光。我們發現一頭小型羚羊的足印,也聽到傳說中的呼吸聲,那可能是森林裡一頭神經敏感的水牛正要折返森林。不過此地的情況一如尼奧柯羅柯巴,水牛還是躲著我們。唯一能看到的哺乳動物,其實只有松鼠和猴子,猴子是綠毛的東非小猴和白腹長尾猴,那是中非和東非藍猴的近親,毛色紅黑相間。罕見的西非紅疣猴(Red Colobus,原產於肯亞)依然不見蹤影。這是我一直最希望看到的動物。小徑上散布著被稱為坦巴(tamba)的果實,那是一種小型的棕色獮猴桃(monkey一apple),在這些地區,這種果實頗受各種動物的歡迎,從小型的靈長目動物,以至於人類都愛吃。   海岸後方的森林沒入紅樹林遍生的出海口處,如果一名生態觀察員有比我們更充裕的時間,他或許能在那裡看到一種小爪的水獺,或是被稱為sitatunga的沼澤羚羊。在此地吃棕櫚樹果實的禿鷹嚇走了海鳥,牠們聚集在絕大部分面海的樹林裡,且絕大多數放棄了近親禿鷹貪婪的肉食習性,以棕櫚樹的果實維生,在棕櫚林附近經常可以看見牠們。稍後我很驚訝看到在出海口的泥澤上有一隻高翹鷸鴴,正大搖大擺地在紅樹林裡,追逐著招潮蟹,那也可能是彈塗魚。這兩種生物大量聚在這條潮汐漲落的河流上,或許這正是這些生物為眾人周知的生態習性,但是如果牠們的生態在此地並非如此,我會把牠們列入紀錄。      ★市集和舞者   齊昆果有個藝術市集,在那堆閃閃發亮而且大量製造的藝術品中,你或許可以找到少許的古代面具和雕刻,而那些複製的藝術品已不經意地流散到世界各地的家庭裡。藝術家製作的是傳統的鳥頭斧,有精緻的手工鍛造利刃,就造型和製作技術而言,遠比他們所謂的藝術品更優越,雖然這些藝術家最初感到很沮喪,因為他們製作的器物並不是自己所要,而是我們所要的,不過他們很快就能適應這種概念。此時許多老斧從四面八方推到我們面前,有個傢伙高聲用法文說:這真的是我爺爺的斧頭。這種矇騙手法的靈感,很快就被其他人仿效。不過我們每個人只要拿一把斧頭就心滿意足了,所以我們把那些不計其數的真是我爺爺的斧領留在齊昆果,而我擔心,整個齊昆果已經變成一個全新的手工藝品重鎮。   市集外面,工人們正把一大袋一大袋的花生裝到一輛卡車上,兩個站在地上的男人把沉重的袋子堆上貨車的貨斗,貨斗上另外有兩個男人把袋子提到腰部的高度,然後丟到貨車上,一邊快速地彎下身子,這樣做可以製造小小的彈力,讓他們把袋子高高地舉到肩膀上,而在貨車頂上的另外兩個人會從這些人伸展的手臂上,把袋子拉上去。這樣的活動既有趣又刺激。那些工人因為自己的氣力和準確而感到榮耀,表現得很愉悅,有一點在女孩子面前耍帥的味道,然後把一些散落的花生撒向那些對他們表示激賞的孩子們。每隔一會兒,就會有一名穿著藍色回教帶風帽斗篷服裝的職員來驅趕孩子,但是他不敢喝阻那些工人。孩子很快又聚攏過來搶奪自空中撒落的花生。一座堆積如山並且充滿暖意的花生堆上,有一隻黃鷯鳧在上頭走動,面對這樣豐盛的花生,牠似乎也在試著改變牠那千古不變的食蟲習性。   傍晚,小型的蝙蝠取代了燕子,由村子黑暗處傳來陣陣的皮鼓聲。我們循著咚咚的噪音走了一段路,穿過溫和的夜色,來到村鎮邊緣沒有燈光的街道上一處開闊的空地,就在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下,三名鼓手正以含糊的節拍敲打著皮鼓,周邊數百名非洲人圍成一個圓圈,在微弱的光線下,正進行某種競賽。一名舞者在圓圈裡,動作敏捷如一隻小公雞,時而跳躍,時而對著群眾裡某些人叫罵,然後演變成一種舞蹈,那些被叫罵的人也是屬於這些粗暴舞者的一群,從觀眾的叫囂,便可以得知到底誰是贏方。舞者逐一上場、退場,鎮民歡樂興奮地扭打亂轉,與此同時,那三名鼓手也沒有歇息,以舞動的雙手,讓這個夜晚充滿節奏。我站在那裡如同被半催眠似的沉思,想起了多年前在一間名叫玫瑰磨坊村的巴黎酒館,一群正在演出的塞內加爾舞者和鼓手。最初,他們的表情狂野而機靈,但幾個月之後,他們開始抽菸,傳統的舞蹈服裝基科伊【kikoi,有色條紋滾邊的厚棉布譯注】底下露出了時髦的褲子,粗暴的鼓聲減弱轉成演出的背景,配合粗俗的噴火表演,還誦讀節錄自詩人里奧柏.桑果(Leopold senghor)的詩句,作者正是當今的塞內加爾總統【西元二〇〇〇年時的總統為狄伍譯注】。   為黑人歌詠為非洲歌頌(SANG NOIRSANG D AFRIQUE)   在數百人的群眾裡,沒有半個白人。我們小心翼翼地不停變換位置,向後退一點,離開光線,絕不停留在某個定點上太久,以免惹人注目。不過我們的出現還是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們竊竊私語,變得好奇而懷有敵意,心想:這些白人怎麼會來這裡?過了一陣子,我們抽身而出,走進沒有燈光的街上,回到旅館。鼓聲漸漸遠去,隨之而來的是四周大樹上樹蛙逐漸刺耳的聲音。   鄰近海岸的塞內加爾人,早在一八四八年就已取得公民地位,有一段時間,他們堅持獨立,卻同時對法國懷有某種情愫。人們住東非的城市裡會碰觸到那種徘徊不去的感覺和半壓抑的敵意,但是在塞內加爾,即使是一些比較大的城鎮,我也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感覺。這些日子隨著音樂聲走在非洲的街道上,我懷疑如果是在東非的阿魯薩(Arusha)或是奈洛比(zairobi)我是否還會這麼做,我想我不會。      ★甘比亞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乘著小渡輪,越過卡薩門斯河,走在一條爛路上,橫越空氣清新的海岸平原,向北開進緊鄰塞內加爾的甘比亞境內,這路就像來自海上狹長的喉管伸向內陸。越過邊界後就是塞勒提村,一九七一年,紀柏特.波斯在這裡展開他的狒狒調查工作,當他看到狒狒正穿過馬路,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手指引著巴巴索把車子開進一條牛隻行走的小徑。我們繼續步行在一座森林的前端,沿著一條乾河床,穿過原野,進入滿是卵石和潮濕沙地的綠蔭地,那裡有一個雨季留下來的小水塘,動物仍可掘土取水,我們很不容易才到達,當時一群群西非紅疣猴正從樹梢莽撞地衝出來,發出長鳴與狂哮,再從彈回的樹枝縱身而下,滑翔而後墜入乾樹叢裡,好像要把樹林給扯下來。儘管四方的森林已被砍伐,迫使紅疣猴被局限在這片狹長的舌狀林地,波斯看到仍有紅疣猴而感到高興,我自己也很高興第一次看到這種特殊的動物。牠們的上半身是黑色,下半身卻是紅褐色,這種動物應該只存在於非洲的鄉野。即使在東非,國家公園之外能看到這種動物的地方也相當少。   紅疣猴在此地將不會待太久,因為在塞勒提一哩外,人們正在焚燒森林,一股熊熊的火焰趁著風勢正撲向路旁的小灌木叢。參與這場大火的有歐洲茶隼、阿比西比亞種金絲雀、牛背鷺。牛背鷺在火焰中的小徑昂首闊步,伺機對那些殘存逃命的小昆蟲下手;金絲雀和灰橙色的隼在天空盤旋,接著像精靈般衝進濃煙裡,金絲雀刺耳的叫聲被火焰兇暴的脆裂聲所淹沒。   在過度焚燒的森林前,在甘比亞境內旅行不可能走得太遠,看起來這裡焚燒的森林比塞內加爾還要多,而此時我們所見到的,將為土地帶來無可避免的毀滅性結局。這個眾所周知的甘比亞過去曾是英屬殖民地,對於以不列顛榮耀而自豪的敏感行政當局來說,稠密的人口是一項要命的事情,對原住民卻有其意義。不管人口的稠密度,這裡說英語的公民並不想和塞內加爾合併,因為他們將因此變成不受歡迎的少數民族。其實甘比亞不過是個四個被包圍的孤立領土,帶狀的土地被河流兩側包夾,領土長不過兩百多哩,有些地方寬不到十三哩。   甘比亞就像塞內加爾腹側一根巨大的芒刺,由卡薩門斯河貫穿過整個國家,而控制著一條重要的天然貿易孔道,深達內陸一百五十哩的河道可以通行海上巨輪,最遠可以航行到塞內加爾東部,甚至到達馬利。由於這國家人口嚴重過剩,即使就西非的標準來說也是一樣,因此甘比亞殘存的野生動物被限制在三個小型的自然保護區,以及南向的一座與塞內加爾共同擁有的跨國性國家公園內。   甘比亞保留區得歸功於英國籍的森林學家艾德華.布魯爾,在波斯進行狒狒研究的期間,他是波斯博士的良師兼益友,他歡迎我們前往位於永頓(Yumdum)的阿布柯自然保護區,就在首都南方不遠的班祖爾(Banjul)。雖然只有一百八十公頃,但這塊綠廊般的林區所殘餘的開闊地,卻是甘比亞第一座保護區,而且就社教功能來說,它也是生態最為壯觀的一座。   一九一六年,它保留作為阿布柯水源區,後來架起圖籬,以阻隔獵人和家畜,當然也包括那些可能成為農人的人。但當地人卻在圍籬下挖洞,讓他們的豬隻隨意進入覓食,獵人也設法潛入,但是一九六〇年,一頭獵豹盤據了一座小森林,讓這兩種人感到憤慨不平,豹使豬隻跑得更分散,也威脅到獵人的安危。人們要求布魯爾射殺那頭豹,但他卻著迷於阿布柯的發展潛力,於是在他緊急要求下,一九六八年,這裡設為保育區。兩年之後,或許是因為豬隻被驅逐而感到寂寞,那頭豹離開阿布柯,但是當地其他的野生動物卻被引渡進來,加入原已棲息在當地的少數小型哺乳動物群中。在穿越森林一.五哩的小徑上,人們可能會遇到幾種鳥類、一些小羚羊和條紋羚羊,幾頭藪貓、麝貓、麝香鼠、貓鼬、豪豬、四種猴子、鱷魚和蟒蛇,還有響尾蛇、蝮蛇和眼鏡蛇。   布魯爾說:我們這就要出發了,我們需要一點運氣。他被曬得焦黑,聲音沙啞,平易近人而不擺架子,有凸出的額頭和一臉和善的笑容。他因為甘比亞總統簽署一項支持野生動物保護的班祖爾宣言而感到欣慰,這項宣言意味著政府高層官員開始稍微重視野生動物保護的立法,願意接觸野生動物保育;過去什麼都獵殺的孩子們,如今會把野生動物帶來阿布柯。就像肯亞一樣,野生動物學會在此為其他非洲國家建立一套典範,對新生代的教育,是所有野生動物的唯一希望。   在海岸地區,我們找到一間瑞典人開的旅館投宿,而我也在這裡第一次享受到在西非海浪中游泳的樂趣。當地人盛傳瑞典人來此是為了尋花問柳,就像德國人在肯亞的馬林迪(Malindi)海岸一樣,或許是因為甘比亞基督徒在精神上對此事表現出道德反制,使得我們那位桀傲不遜的回教徙巴巴索先生質疑旅館接待人員接待他的熱忱;他那種酸溜溜的表情意味著:這些操英語的人或許會讓他這名陌生人坐在椅子上過夜。儘管巴巴索用法文向我抱怨,但那名職員憑直覺就能意會他的意思,他以極為高尚的態度回應巴巴索;其實巴巴索的英語程度可能遠超過他。那名職員說:我並不富有,我和你一樣是黑人。但是如果我提供你一張床,就表示你不必整夜坐在椅子上。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旅館,那就請便。巴巴索的優點是,他第二天向我們坦承,他在異教徒之間度過了一個平安夜。   破曉時分,我們沿著一片廣大而正在耕作的花生田邊緣前進,甘比亞就像塞內加爾一樣,經濟基礎建立在這種作物之上。越過這種代表性經濟作物栽培區之後,我們到達班祖爾的野生花生田;班祖爾原名巴舍斯特(Bathurst)。我們將搭乘另一艘渡輪,渡過甘比亞河,繼續向北前往塞內加爾。   一個清涼的早晨,碼頭邊有耐性等候的黑人、魚腥味、雞籠、水果和綿羊、食肉的鳥類、隨風飄散的垃圾、甜美的氣味、甜美的聲音、尿桶,平靜寬闊的棕色河水上有來自海上的裡海燕鷗,一切是如此似曾相識;我生平不曾來過甘比亞,但不知有多少回,我曾到過這樣充滿古意的河邊。在乘客搭船的柵門上有個相當貼心的警告標誌:貨物和甲板上的家畜請個人收藏、攜帶與保管,再交貨給船主,如果因為船隻無法使用,或因為政府或服務人員的疏忽,而造成遺失或損壞,這種風險性,政府將不提供保證。這艘前往康鎮(Kung)的渡輪塞滿了形形色色的車輛和人員,如此擁擠而使得一位高大的美麗女士,臀部無法擠過巴巴索車子的前保險桿和前一輛車之間。雖然兩造一方說的是帶著某種腔調的英語,另一方說的是法語,不過那名高頭大馬的女人和巴巴索卻能夠一起對著這充滿歡樂的景象不停地抱怨、叫囂和嘲弄。巴巴索盛裝打扮,穿著白色的回教康祖長袍,還帶著三盒棒棒糖,那是準備在抵達達喀爾時送給他孩子的禮物。他非常不同意如此古老的一艘渡輪同時搭載人員和雞隻,他靠在船身較遠一側迎向康鎮那方狹窄的斜梯上,不悅地抱怨船班誤點:這種惡劣的船公司,全都是一個樣,他說,全都是一個樣,這般老舊,一點也不美!當他看到有塊空地時,立刻棄船,危險地把車子加速向北開,他是如此急於擺脫甘比亞。   穿過塞內加爾的碼頭,馬路經過薩倫姆三角洲國家公園,那正是塞國與甘比亞共同擁有的跨國性國家公園,目前並未全面對外開放。這裡是海牛與薩倫姆河淡水海豚的庇護所,同時還有西非海岸最北端完整的紅樹林生態系統。我們再度進入乾燥的草原森林區,但這片綠野很快就變成刺槐景觀,那表示我們已經接近塞昔爾沙漠區。在高拉克,我們渡過薩倫姆河,再度衝上鋪柏油的公路,距離達喀爾不到兩小時車程。      安德烈.杜普艾是塞內加爾國家公園的主委,那天下午我們去他那裡尋求一些建議。他個子矮小、臉色紅潤,嗓門大,而且滔滔不絕地發表議論。他的自信相當凸顯,他的精力和熱情也讓人印象深刻。他解散了華沙公園,他說因為這座國家公園作了錯誤示範,試圖把太多種類的動物混雜在一起。就生態單位而言,塞內加爾境內有六座別處難以比擬的國家公園。即使是位在達喀爾出海口最小巧的瑪德琳島公園,美麗的紅嘴熱帶鳥類也會在那裡築巢,那是個珍貴的海岸岩石生態系統,在整個西非僅些處!他高聲大喊:波斯先生,這裡是我們的大教堂。他拒絕用波斯博士的正式頭銜稱呼他。非洲其他地方的國家公園絕大部分位在蚊蟲孳生的濕地,人們無法利用;但在此地不同,塞內加爾所選擇的國家公園地區,都是為了保存代表性的生態。他說這裡是隨鐵絲網附贈的國家公園,此外,喀麥隆算是中非共和國的一部分,而其餘的西非地區也有機會被選為國家公園,但是可能都是一種錯誤的選擇。當然還有馬利,在緊鄰塞內加爾的邊界有一座野生動物保護區,或許有人認為那座保護區也算是尼奧柯羅柯巴附贈的國家公園;尼日境內上伏塔的本寧(Bennin),還有一座W國家公園(Parc du W)。要接近這樣的國家公園著實不易,想在其中旅行更是不可能,因此人們會說這地方怎麼還可能會有動物?杜普艾聳聳肩,建議波斯先生最好能好好地仔細觀察塞內加爾。由於那項計畫失敗,接下來最好的就是前往象牙海岸境內的柯莫國家公園,因為杜普艾以前的助手,現在是那裡的園長。為取得較完備的資訊,我們接受杜普艾先生的建議,安排第二天前往象牙海岸。      ★象牙海岸的腐敗首都   第二天在飛往象牙海岸途中,一名塞內加爾婦女手提著行李,裡頭包括三條碩大且彈跳不止的魚,這些龐然巨物拒絕被乖乖地擺好,不停地用尾巴拍打著厚紙箱兩側。午餐供應的是叢林肉,在那個場合中,其實供應的只是小塊而冰冷的鳥肉,鳥頭還滋滋作響,我們希望上頭裹著的那一層東西是麵糰。除此之外,這趟飛行向東南方飛越幾內亞森林,十分不平穩,直到飛機在海上盤旋轉往阿必尚之後才穩定下來。我們在那裡看到紅色的海灘和綿長無缺的海岸線,也就是迎風海岸【windward coast,過去黃金海岸迎風面的奴隸出口港所在地,位於今天的賴比瑞亞和象牙海岸,還包括迦納譯注】,這裡的景觀有別於最惡劣的奴隸劫掠惡名。一七七〇年代,班達瑪河口奴隸出口的活動頻繁,就在所謂大拉侯區(Grand Lahou)的西側。不過當時因為缺乏港口,所以貿易活動並不穩定,直到後來殖民地活動發生。到了十九世紀末期,少數白種人留意到這惡人海岸厚重的叢林屏障後方的土地,因此這座海岸後來因珍貴的象牙而改名。一九五〇年之前,就貿易和對歐洲貿易收益而言,象牙海岸不是塞內加爾的對手,後來一條穿透這道海岸屏障的通道穩定下來,同時在廣大的艾比利潟湖建造港口。如今此地發現石油,擴展了繁榮的木材業,以及咖啡、橡膠、油棕樹田等產業,首府阿必尚變成一座充滿嶄新建築和新款汽車,且急速發展的新興城市。一如塞內加爾,這國家和西方世界維持強大的貿易關係,如今這兩個國家遠比當年法屬西非殖民地中的任何一國都來得繁榮富裕。   由於財富來得太快,位在惡臭潮濕海岸上的阿必尚,變成一個歐化的城市,但依舊保有當年奴隸港時代的骯髒、臭氣沖天、腐敗衰弱。儘管這裡比其他非洲地區較易為人接受,但是它到底還是個非洲人的國家。除了態度極度惡劣的海關,其他的辦公室在週末假日期間,都不上班。要取得北上到柯莫國家公園的旅遊資訊,真可說是求助無門。我們預訂了提亞瑪飯店,就在蝙蝠飛來飛去的高大樹林之間,那是此地諸多聲名狼藉的旅館中排名第一的旅館;但是我們卻被趕到艾佛麗飯店,那是一間高大華麗卻也貧乏的國際級飯店,獨立於海灣另一頭的絕壁上。飯店自給自足,擁有昂貴的服務和商店,它把旅客和外界隔絕,讓他們有錢無處可花,不過旅客得擔心前往城市時,那像海盜搶劫一般的計程車費用。奈洛比高大亮麗的國際飯店是阿必尚這間飯店的姐妹店,是一間家族經營舒適且乾淨的旅館,飯店的特色在於擁有保齡球道、四間粗劣的餐廳和一間糟糕透頂的酒吧,還有一座占地數英畝的包覆式大型游泳池,泳池大到可以行船,此外還有一間全非洲大陸地區僅有的溜冰場。艾佛麗所擁有的一切,幾乎可以讓旅客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來到非洲。   據說來此的外國人當中,體質最好的算是美國人,接下來是北歐人,或許是因為在國內有很好的防疫系統,他們最不受當地病菌影響。不幸的是,我們都被列在那倒楣的病號名單裡。雖然在塞內加爾鄉野吃到的餐飲讓我們安然無恙,但對艾佛麗的主菜也不敢有太大的期盼。儘管我們都沒有在別的地方用過餐,但到了星期一,我們都病倒了,而波斯也瀕臨崩潰邊緣。我們瘋狂地想要離開阿必尚,然而北上飛往郭荷果(Korhogo)的班機,整個星期內都沒有空位。因此我們被安排搭乘前往上伏塔的瓦於都占國營火車的臥舖夜車,黎明之後,我們將可以在象牙海岸北部的佛克斯都古下車。   那天晚上六點鐘,我們已經到達車站等候預定七點發車的火車。旅行社指派一位象牙海岸籍名叫傑克布.阿迪蒙的年輕人來當我們的導遊。傑克布變成我們的資訊來源,他的話不太能信,還不如不說。他帶給我們的第一個訊息竟是壞消息,他說旅行社不能保障我們所預訂的臥舖車位,上午九點鐘旅行社給我們的保證像風般飄忽不定;他們說火車來的時候,我們必須碰碰運氣。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走來走去,有人在月台上打地舖;小販叫賣著麵包、水果和飲用水,還有各式各樣的特產。有個人專賣襪子和皮包,另一個則賣土耳其氈帽和回教徒祈禱用的臥蓆,因為這個國家北部和尼日、上伏塔一樣靠近沙漠地區,回教的勢力依舊龐大。我們站在酷熱中,接著太陽突然下沉,靠近我們站著的地方有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婦女,她們臉龐尖削而優雅,阿迪蒙說,這些是波爾尼日人(peulh︱de︱Niger),打從一九七三到一九七六年發生大旱災開始,他們便帶著他們的瘤牛(zebu)群向南遷移。波爾族是佛萊尼族諸多稱呼中的一種,佛萊尼是我們在塞內加爾境內所見過第一支定居型的農業民族。然而吐庫勒佛萊尼族的外表雖然是黑人,但是從臉上的骨架來看,他們是實實在在的北方人,這些人背離了他們祖先柏柏人所維持的遊牧生活形態,而衣索匹亞式的外貌,則讓佛萊尼被誤認為源自東北方。他們用動物來以物易物,交換當地農民耕作的食物,讓自己依附在當地部落,他們橫跨整個西非蘇丹大草原,從塞內加爾到喀麥隆,範圍超過兩千哩。   一名來自上伏塔,衣衫襤褸又酒醉的原住民,正試圖向我們銷售中國精油(China Balm),那商品裝在一個綠色盒子裡,盒子綴有光鮮的龍形裝飾。那種高深莫測的包裝讓我想起了惡婦人(Foul Mesdames),那是一種罐裝中國豆的名牌商品,在坦尚尼亞一些偏遠鄉間的小店裡可以找到。一名同行的小販拿著一塊不太可口的肉餅試圖吸引我們,只見那位賣中國精油的小販揮出一拳,他原地轉了個圈,差點跌倒在地。賣精油的小販憤怒地高聲說話,傑克布在一旁笑著翻譯說:我此刻正和大人物說話,和白種人說話,而你們卻帶著骯髒的食物來到這裡,想要破壞我的生意。不過,停留在這過去所謂的惡人海岸期間,一堆挫折降臨在我們身上,即使是中國精油,也無法撫慰我們的心靈。火車出現之後,我們發現臥舖顯然已經客滿,不管怎樣抗辯或賄賂,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我們所預定的頭等艙位不幸已經嚴看超賣,我們唯有速戰速決,以便在餐車確保座位,因為我們必須在那個車廂裡奮戰十四個小時。   火車走走停停地向北駛去,開進漆黑的熱帶之夜。為了打發前方的漫漫長夜,我們喝醉了,傍晚就這樣輕鬆度過。一道精緻的晚餐送上來,伴隨著車窗吹進來的叢林甜美溫暖的和風,用餐之後,我盯著車外的森林,那一片漆黑映著同樣漆黑的夜空,我看到星斗和明月拂照廣大茂密的非洲森林。   稍後空氣轉涼,我們的列車一站又一站地停靠先是狄姆布克洛(Dimbokro),接著是布爾克(Bouake)和卡提奧拉(Katiola),餐車變得十分擁擠,擠到那些沮喪的旅客得從車窗爬進車廂,其中有兩名形容憔悴的法國年輕人帶著他們的登山背包和吉他擠進車內,他們為自己安頓一張桌子,和一群非洲人同桌,接著他們開始痛罵那些觀光客,如何破壞這個的法國西非屬地。那些象牙海岸人一言不發,很有禮貌地傾聽,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平靜地用法文說:你呢?先生?你算是哪一種觀光客?其中一名年輕人的吉他被踩碎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我們是熱愛音樂的觀光客。沒有人笑,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同情的沉默,一直持續到天明。   黎明很早便來到這個低矮大草原林地中,凸起丘陵地上的破落村子。我一直沒睡著,頭疼和發燒因為無線電發報機的聲音和嬰兒的哭聲而變得更嚴重,其間還穿插了一名肚子餓的男人,在車廂地板上敲打椰子所發出來的聲音。服務生正在替一名有錢的回教徒老先生找一把吃早餐用的椅子,他看到我那嚴酷的表情便打消念頭,而從那些睡在椅子一整夜的人群中,找最無力抵抗的人下手一名困惑的鄉下人帶著他年輕的妻子和一名嬰兒,他看起來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的權利何在。在一陣混亂中,那名嬰孩在地板上小起便來,當火車搖晃時,那一沱小水坑流遍整個走道。那名母親站起身來,向前躬著身子把孩子背在背上,孩子趴在她背上,就像一隻無助的樹蛙;他唯一可支撐的就是母親擠出來的臀部贅肉,直到被他媽媽綁在身上的卡坦加背架(katanga)。那景象對於處在昏熱的身體狀況的我來說,正可以解釋為非洲開發的背部,而嬰孩的倚靠就像是母親的一種附屬品:早年還沒有卡坦加可以使用的時代,人們是用葉子把孩子固定起來,但很不牢靠,而卡坦加這種堅固的架子,讓嬰兒坐在上頭時,母親可以同時走路或在田裡工作。這種東西當然是一種革命性的便利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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