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原始森林的邊緣

第2章 二、旅途

原始森林的邊緣 史懷哲 6457 2023-02-05
    (一九一三年七月初旬寫於蘭巴雷)   ★從臥秋山脈到德內里華島   臥秋山脈的深山裡,有一個小村落那是我的故鄉。禮拜五下午的教堂鐘聲,傳到這兒就告終止。列車出現在森林邊的彎路上,大家話別一番後,我們開始非洲的旅行,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的門梯上,向教會尖塔投以最後一瞥,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它了。   第二天,當大教堂隱沒在遠方時,我們已經來到異鄉。禮拜天再一次聽聽朋友們在教會演奏的風琴曲子,到了兩點,走到地下停車場,準備到博爾多去,這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到處可看見服裝華麗的旅客;春風從遠處吹來,把村莊教會的鐘聲帶進列車內;明亮的陽光照射著。這是一個夢一般優美的復活節。   剛果河上的汽船並不駛到博爾多,因此必須從博爾多坐火車到海邊,再坐船去。我有許多行李,必須從博爾多的稅關取出來,正好因為復活節的關係,稅關放假,必須等到禮拜二才能拿到。幸虧稅關的職員看出我的困窘,而幫我解決了。

  我終於利用兩部汽車把行李搬到海邊的停車站,到了那裡,開往碼頭的火車已經開始冒黑煙,把一切處理停當,上了車,找好位子坐下時,心情有說不出的愉快。   殖民地的士兵們也找到座位。列車開始駛出郊外,一路是新鮮的空氣、河水、花草、牛群等等。過了一個半小時,火車在堆積如山的貨物行李之間停下來,顯然已經到了碼頭。不遠處,就是行駛河川的汽船,那是歐洲號。許多碼頭工人在呼叫著。渡過狹窄的木板橋,被點了名,也聽到自己的房間號碼。我的船艙很寬,位在距離機艙好遠的船頭處,這是一件喜事。   沒有時間好好洗手,就開始吃早點。跟我們同桌的,除了幾個士官、船醫、軍醫之外,還有殖民地官吏的太太們,她們一過完保養休假,就準備回到丈夫身邊去。事後,我才知道這些人對非洲以及其他殖民地都是有著豐富經驗的。在她們看來,我跟妻子顯然是初出茅廬的人;因為在夏天裡,我們帶著母親替我們向義大利人買的幾隻雞,憑這些雞就足夠讓他們看出我們是怎樣的人了;同船的旅客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們充滿精力和判斷力的表情。

  因為再裝上許多貨物,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航。航行時天空是陰暗的,船身開始搖動,我們才知道已經來到海洋上了。到了晚上九點,已經看不見燈塔放射的光芒。   當船來到畢斯卡亞灣時,船上的旅客們講了許多不吉利的話。在餐桌上,大家都說:能夠順利通過這個海灣就好了。果然,出航第二天就遇到暴風,船身像迴轉的木馬一般搖晃不已,為了便於在剛果河上航行,船底造得特別淺。   我們畢竟缺乏經驗,帶進船艙的兩個大皮箱忘記用繩索綑起來,到了晚上,這兩件行李就開始翻滾起來。那個放帽子的箱子尤其翻滾得利害;我的一隻腿被夾在皮箱和牆壁之間,但是我不管這些了,趴在床上計算著:每當船身搖動一次,再過多久皮箱就會恢復原狀。隔壁的船艙也發出同樣的聲響,甚至餐廳的碗筷撞擊聲也傳過來。到了早晨,僕人跑來船艙教我把行李固定起來。

  暴風繼續了三天沒有間斷。這期間,船艙和餐廳裡連站立都不可能,有的人被搖到牆角並撞傷了。到了禮拜天,廚師無法做菜,只好拿冷的菜餚給我們吃,一直到接近德內里華島,暴風雨才停下來。   這是一個優美的海島,乍看之下,令人興奮不已。睡了一覺醒來,船已經進港,兩邊包圍著倉庫,又送上來許多貨物。      ★從德內里華島到卡普羅培斯   德內里華市建築在傾斜的山坡上,帶有西班牙都市的風味;島上盛產各種農作物,馬鈴薯可供給非洲西海岸,也可供給歐洲以青菜和香蕉。   三點起錨。我們站在甲板上看到錨索漸漸離開海底,抽回船上。優雅的海鳥掠過海面,問問船員,才知道那是飛魚。   船離開海岸往南邊航行,前面出現高聳的雪峰;船在緩緩的波上前進,不久,那雪峰就在黃昏的豔霞中消失了。

  這時船上的旅客開始彼此互相認識,大半都是士官、軍醫和官吏,商人特別少。   那些官吏只知道自己登陸的地方,至於將被派到何處去,必須等登陸後才能知道。   在這些旅客中,我認識了一個中尉和一個官吏。這位官吏要到中部的剛果去,必須離開妻子兩年;中尉對尼加河畔和剛果河畔等殖民地的事情十分關心,他看出回教對於非洲的將來具有很大的危險性,他對我說:黑人當了回教徒又有什麼用?替他們鋪了鐵路,挖了運河,灌溉耕地,投下幾十萬美元,他們絲毫不感激,他們照樣對歐洲人抱著反感,相反的,阿拉伯的回教傳教士要是獨自騎著輕快的馬到村子跑一跑,村裡馬上就會充滿活力,大家會擁向他,他們馬上響應儲金,除掉疾病、蛇毒等等。黑人居民皈依回教的部分,無論在文化上、經濟上都沒有什麼進步;當馬達卡斯卡鋪好第一條鐵路時,土人圍住火車頭感謝了好幾天,當火車冒出蒸氣時,他們歡呼起來,紛紛議論火車怎麼能跑啊?可是在某些非洲的黑人都市裡,已經有了水力發電,享受到燈光的好處了,大家期待土人第一次看見燈光時該會多麼驚奇,沒想到這些土人一看到燈光卻躲在自己家裡,對新事物抱著冷淡的態度。

  認識一位軍醫給我帶來莫大的利益。這位軍醫已經在赤道非洲住了十二年之久,現在又要到古蘭巴桑去擔任細菌所的所長,他告訴我許多熱帶醫學常識實驗的心得,他認為當一個醫師應該為多數的土人獻身。   離開德內里華的第二天,軍隊奉命戴起膠盔來,我覺得很奇怪,天氣還很涼爽,為什麼要戴起膠盔呢?過了不久,一個非洲通說起話來了:從今天開始,不管晴天或陰天,必須把太陽當最壞的敵人看待,因為來到赤道附近,就容易得到危險的目射病,看起來陽光很柔和,卻比炎熱的光輝更容易傷害到身體。   我穿上白衣服,戴起膠盔來,覺得真不舒服,經過兩天時間,始終無法習慣。   來到殖民地的一個大港,我跟妻子開始踏上非洲的另一塊土地,我們內心都感到一種嚴肅的氣氛。

  這個港叫達卡爾港,它給我們很不好的印象。市民對動物的虐待情形,實在令人有恐怖的感覺;我從來沒有看過馬匹這樣受人使用,車上裝滿木材,土人坐在車上拼命往馬身上抽打。我看得實在無法忍耐,勸大家下來替他推車,黑人對我們的動作感到十分驚奇。中尉向我說:假如你看不慣他們虐待動物的情況,你就不要來非洲;在這塊土地上,虐待動物是家常便飯的事。   來到這個港,又有許多黑人坐上船,大半都是勞動工人,攜兒帶眷的,他們躺在甲板上,晚上就在露天睡覺;把大麻袋套住身體,女人身上掛著許多護身袋,連母親懷中的嬰兒也不例外。   在我想像中,非洲的海岸是十分荒涼的,沒想到離開達卡爾繼續往格納古利航行時,我卻看到沿岸綠色的森林,不禁十分驚喜;從望遠鏡看去,部落附近到處是一叢一叢的搭棚;海邊雖有衝擊的浪花,但海面卻很寧靜,海岸線也十分平坦。

  鯊魚!鯊魚!聽到叫喊聲,望向前面大約五十公尺處,出現黑色的恐怖怪物。任何一個人看到這種情景將永遠無法忘記。原來非洲西岸的港灣附近有些鯊魚受到引誘,居然會接近到十公尺左右來,光線很強,海水澄清,那鯊魚時時呈現黑色和黃色的身體,丟下東西看牠吞食的模樣,尤其令人不寒而慄。   儘管有許多鯊魚,港灣附近的黑人卻不顧一切,潛入水中尋找銅幣,但他們很少被鯊魚吞食。有一次,也是同樣情形,可是其中有一個卻靜靜的站在一旁沒有跳進水中,正覺得奇怪,原來他的口中已像錢袋一般裝滿了銅幣,無法再裝進去了。   從格納古利往南走就是象牙海岸、黃金海岸、奴隸海岸。在地平線上,綿延不盡的森林底下,正有多少黑人在虐待動物;許多商人在那裡搬上各種物品,準備運往美國。一位大商人說:就是許多東西搬上船,也並不一定就能順利成功。這位商人已經來了三次剛果,他說:最怕的是把黑人的疾病都搬上去了。

  每當吃飯時,我就忍不住向這些旅客多看幾眼,這些人是經常來非洲的,他們究竟帶著怎樣的心情來的呢?他們抱著怎樣的理想呢?他們表面上看來很正經、很誠實,但在工作上又是如何呢?對自己的責任究竟抱著怎樣的態度呢?   三百多個一起從博爾多上船的旅客,經過數天後,有的登陸往深山去了,有的往湖邊去了,各自到他們的工作崗位上。我們所做所為,如果仔細記錄下來,不知能寫成多少本書,但是能無愧於心地記載下來的究竟有幾頁呢?   船繼續前進著。每當到了一個港口,向來少說話的人也禁不住頻頻告別:好好幹吧!多珍重啊!這句話在大家口中帶著微笑說出,現在聽到這種話的人,後來又坐上這條船時,又變得怎樣呢?大家是否又來坐這條船呢?起重機發出吵鬧的聲音,小船在海浪上前進;遠遠的市鎮上,浮現紅色的屋頂,在那沙濱附近的土地上,充滿著難以猜測的事情,不久前跟我們告別後的人,不知正在做些什麼事?好好幹吧!告別時所講的話,他們後來是否真的做到了呢?

  海浪又開始洶湧起來,許多港口,旅客無法走下小船,只好用木箱吊到小船上去;將這些人吊到小船上,是操作起重機的技術員的責任;而保持小船安全的,是黑人的責任,他們都不曾發生什麼事故;要搬下那些笨重的貨物卻非等到良好的天氣不可,我開始想到非洲西岸是多麼迫切的需要幾個良港啊!   從達普港又上來五十個黑人,那是搬運行李的黑人,他們隨船到了剛果河,又坐原來的船回去,一路上卸貨的工作都交給他們來做。   所有的工作他們都能做得很好,然而他們所得到的待遇卻很微薄;有人要下船,如果受到黑人阻礙,就會一腳把黑人踢開。   我並不怕熱,船上的旅客有的因為太熱而失眠,連我妻子也一樣,我卻絲毫不受影響。

  到了晚上,船後面的航跡呈現亮光,那是水沫中帶著燐光的緣故。   從格納古利開始,每個晚上都聽到陸地上打雷的聲音,船在狂風中前進,不管下雨或陰天,始終感到天氣的悶熱,大家都說這裡的太陽是恐怖的。四月十三日正是禮拜天,我們來到里布威。   在這裡,我們見到美國傳教師福爾多。他帶了許多水果和花來送我們,我們打從內心裡感謝不已。他住在一個叫巴拉卡的小鎮,那是在離開里布威三公里的海邊小丘上。   一路上,兩旁都是黑人建築的小屋,我們跟二三十個黑人握了手;我覺得這裡的黑人跟港口所見的黑人大不相同,他們顯得謹慎而善良,這使我把一路上的不良印象全都忘掉了。從里布威到羅培斯,需要八小時的航程。四月十四日早晨,當我們看到羅培斯港時,我們一直想到關稅的事,內心充滿著不安。很久以來大家常常說:不管什麼東西,都要被抽百分之十左右。非洲通說:不管東西是新的還是舊的,都照樣抽稅。   然而稅關對我卻意外的寬大,也許對方看到我把七十件行李箱的東西都詳細填寫上,且面帶愁容的關係吧!我們放心地回到船上,這個晚上睡得很難受;船上不停地在搬運東西,直到黑人們精疲力竭為止。      ★歐格威河風情   早晨,坐上阿連培號汽船,船的面積非常寬,兩邊輪狀的推進機不斷向前划行,因為已經裝滿貨品,只允許旅客和行李,我的許多旅行箱只有等兩個禮拜後的汽船搬運了。   上午九點漲潮時船開始出發,有幾個客人遲到來不及上船,直到晚上才坐另一條船追上來。   四面是河水和原始森林,這種印象有誰能用筆墨形容呢?好像是夢中一般,完全像古代的風景,那裡是河那裡是岸都分不清楚,巨大的樹根和蔓生植物也都伸到河川裡來,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植物使人目不暇給,每當轉彎處,就出現新的支流,一隻綠鳥停在枯木上,一隻白鳥浮在水面上,一隻鴞鳥在高空盤旋,我還看見椰子樹上兩隻猴子在轉動著尾巴,現在想起來那情景依然活生生地映現眼前,那就是非洲的真面目。   船不斷向前進,周圍沒有什麼變化,好像所有的轉灣都相類似,永遠是相同的森林,相同的渾水,單調增強了自然的威力。睡了一小時醒過來,四面依然是類似的景象,但來到這裡,歐格威河已不是一條河,而是許多流域組合起來的。看來似乎有三條到四條左右,其間還有各種大小形狀的小湖,為什麼黑人舵手能在這樣混亂的水域中航行呢?真是不可思議。舵手沒有地圖,由河川到湖邊,再從湖邊到大流域,這樣操縱船舵前進,他工作十六年,完全憑他的經驗尋求正確的航路。   下游的流速緩慢,越到上游水速就越增強,為了避開看不見的沙洲和流木,航行必需非常小心。   航行好長一段時間,船來到小小的黑人部落,河川上堆積著難以計數的木材,船停下的原因無非要換上當燃料用的木柴吧!黑人排成一列搬運,一個黑人拿著一張紙站在那裡,每當搬了十根,他就在紙上劃一條橫槓,搬了一百根就劃個十字,每搬一百根酬勞四法郎到五法郎。   船長認為木柴太少,再向部落的長老要,長老卻辯解一番,談判的結果,他們不要錢卻要酒。白人固然比黑人容易買到酒,可是來到殖民地一公升的酒要被抽去二法郎的輸入稅,我帶來消毒用的純酒精也被抽去同樣的稅金。   船繼續向前航行,河岸上出現許多沒有人住的小屋,旁邊一個商人向我說:   二十年前經過這裡,這一帶的部落十分繁榮呢!現在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太陽下山後,船停在一家商行的旁邊,又搬上三千根木柴,費去了兩小時,商人又說:   要是白天的話,黑人旅客一定會下去買酒,他們所賺的錢大半都是用來喝酒,我走過許多殖民地,發現酒真是所有文化事業的敵人。   看到崇高的大自然,不禁產生痛苦和不安的印象,來到歐格威河的第一個晚上,隨著黑暗的來臨,非洲悲慘的影子也一起襲上心頭,搬運木頭的時候,土人單調的歌聲,使我聯想到這些土人多麼需要人家的幫助啊!   船在月光裡繼續前進。原始森林有時候似乎停在河岸上永遠不離去,有時候月光柔和的照在水面,遠遠的地方出現閃電。半夜過後,船靜靜的停在港口,有的旅客躲在帳篷裡睡覺,有的在餐廳裡靠在郵件上睡覺。   清晨五點,船又開始航行了,森林比下游的顯得雄偉。這裡至少在海拔兩百公尺以上,遠方出現小丘,小丘上看得見點點紅色的屋頂。那就是恩格普傳道所,搬木柴費去兩小時,我們就眺望附近的光景。   再前進五小時。前方出現蘭巴雷的小丘陵,汽船傳出笛聲,但距離停船還有半小時,必須提前通知他們準備來搬運貨物。   停船後並沒有人來迎接我們,下貨時,太陽正熱,一條細長的小船來到船邊,速度很快,其中有個白人,因為來不及躲閃,頭部被大船的繩索撞擊,他便是白人傳教師庫里士多,他帶了男學校的低年級學生來,還有一位傳教師愛連培卡帶了高年級的學生來,少年們比賽划船的速度,結果低年級勝利了。也許因為他們的船比較輕的關係。小船讓醫生們乘坐,高年級的學生負責搬運貨物,每張少年的面孔多麼可愛!其中有一個搬下我笨重的槍枝,堂堂的走來走去。   小船在大河上逆行半小時,然後帶著快樂的歌聲轉進一條支流。黃昏時分,丘陵上出現點點白色的東西,那是傳道所的建築物,越接近那裡,小船上的歌聲就越響亮,最後小船來到一個小港口。   首先跟許多黑人握手,我已經習慣這個方式了,然後由傳教師庫里士多夫人和女教員芬貝特小姐,還有另一位傳教師卡士多帶領來到小丘上,那就是我要住下來的地方。學生們早已替我裝飾了許多花。全部是木造房,比地面高出半公尺,四周被陽臺包圍,看來十分優雅。往下眺望,是廣闊的湖面和河流,遠處是連綿不斷的青山。   不知不覺已經入夜了,這裡一過了六點,天色就全黑,鐘聲集合了學生們做晚上禮拜,四處傳來蟋蟀的叫聲。伴著學校傳出的讚美歌,我坐在皮箱上聽那歌聲,內心無限感動。這時牆上突然出現一個可怕的陰影,原來是巨大的蜘蛛,比歐洲看過的還要大得多,我立刻把牠打死。   在庫里士多家吃過晚飯後,學生們來到陽臺前面,傳教師就帶著他們唱瑞士民謠,以表歡迎。然後帶著我們夫婦往丘陵小道散步。   早晨六點傳來鐘聲,學生們的讚美歌傳遍山野,這個新故鄉的新活動從此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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