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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除奸

少年十五二十時 楊念慈 45173 2023-02-05
  就是沒有劉神父看住我們,起初,我們也並不打算出去鬧事。一來是人單勢孤,想鬧也鬧不出什麼。二來,我和五哥天性和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老管家綽著爺爺的口氣,硬說我們兩個是惹禍精,實在是冤枉了我們。   儘管我們接連的被捲入漩渦,不得大人們的准許,身陷險地,做出一些大人們所不喜的事,可是,憑良心說,我們招了誰、惹了誰呢?五哥曾經咬牙切齒的,把自己說成胆小鬼、窩囊廢,說我們自己永遠做不成英雄,最多只能替英雄收屍,話固然是賭著氣說的,卻不得不承認它是百分之百的真實。自從日本鬼子進了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其他的血賬一概不算,單說我們的朋友,六個人當中,就有了一死一傷,而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替他們料理後事而已。上一次把大頭哥埋葬,這一回總算救回來一個活的。像這些行動,都是不得已而為之,悽悽慘慘,大人們縱然不同情,又怎麼能說我們是惹禍精呢?

  不過,生在那個年代,只要你不瞎不聾,自然有許多的所見所聞,會教你心脈怒張,熱血沸騰,要想不惹禍,也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那天晚上來說,我和五哥被安排在二扁頭住的那間病房裏睡覺,病房的窗外就是街道,好在天主這一帶地勢較高,從街道那邊看過來,平房就像是二層樓,窗子又小,看是看不見什麼;可是,街道上的動靜,在房子裏面聽卻聽得很清楚。   這一夜間,獸奔鳥竄,鬼哭神嚎,天主堂以外的這座城市,一下子落在魔鬼手裏,那些被害者的驚呼慘叫,和鬼子兵的獰笑,都聲聲入耳,這在受到保護、置身事外的人聽來,是多大的刺激!二扁頭趴在床上裝睡,卻一直把兩排牙咬得咯崩崩的響;五哥在病房內幾尺見方的空地上走來走去,神情也是猙獰可怖,像一隻關在柵籠裏的野獸;我坐著,因為我既不想躺下去,也不敢站起來,躺下去我會覺得那是屈服,站起來又怕這座屋門擋我不住,我會奪門而出,去惹禍,去送死!

  那一夜,使我對亡國奴的滋味,有著最深刻、最尖銳的感受;也使我了解孟子所說所欲有甚於生,所惡有甚於死的道理。生命誠然可貴,要看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活下去;死亡誠然可怕,卻有很多遭遇比死亡更可怕到十倍、百倍,做亡國奴就是其中之一。人畢竟不是牛馬,不是豬狗,不是那些蠢蠢然不知生死、不知羞恥的低等動物,活要活得自由自在,不屈不辱,死要死得莊嚴   劉神父受人之託,也是由於很喜歡我們的緣故,那一夜,他竟然整夜不睡,接連到病房來過好幾回,給我們講了許多中國人信奉的大道理,要逆來順受,要好漢打脫牙和血吞,要忍。我發覺,這個洋老頭兒在中國住得實在太久了,雖然他長著一副典型的北歐人相貌,又穿著一襲天主教神父的道袍,他的思想卻已經十分中國,他說的這番話,很像一位歷盡滄桑、飽經風霜的中國老者,一樣的世故,一樣的圓滑。這些話我們是聽不進去的,也知道這未必就是他的本意,不過是盡他之所知,隨處拾掇著俗話古語,用來安撫我們這幾個飛揚浮躁的年輕人而已。

  這一夜,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而它終於成為過去。外面天翻地覆,我們幾個人躲在天主堂裏,躲在一面德國旗的庇護之下,安然無事,不傷毫髮。至於這一夜留在我心底的聲音影像,那是永遠不會消失、不會隱褪的,並非我有意留住它們,而是因為這些刻畫太深,在心底留下永不痊癒的疤痕,一生一世,與我同存。我懂得,任何疤痕都是醜陋的,那是一種痛苦,或是羞辱的標誌。誰願意留下這種醜陋的疤痕呢?不管是在臉上?或是在心裏?可是,有人重重的傷害了你,你能夠從那場痛苦、羞辱中活過來,已經是不容易,再想稍過一些時日,就裝得若無其事,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不是人,而是一塊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頑石!   第二天,第三天,鬼子兵都是一早整隊出城,傍晚時分又回到城裏,只是比教有了紀律,回城之後就鑽進營房也就是我們的學校,很少有散兵在街頭遊蕩。

  照這種情況看來,他們上一夜的暴行,是得到准許的,而不是失去控制,可見在日本軍官的心裏,把淪陷區的中國老百姓看成了什麼,更可見那些日本鬼子也並非毫無理性,他們是故意放縱,有心作惡、殺人、放火、搶劫、強暴在他們來說,都只是一種娛樂。瞭解了日本皇軍的這種心理,更點燃了我心頭的怒火,如果我們在飽受蹂躪之後,只輕描淡寫的把他們說成野獸、說成惡魔,而就逆來順受,而就既往不究,那不叫作寬大仁厚,而是我們太文明也太軟弱了!   第四天,鬼子兵又整隊出了城,這一次卻是出去的多,回來的少,調來增防的日軍部隊已經離去,回到城裏來的還是原先那幾十個鬼子。這表示一次所謂的掃蕩行動已經結束,又恢復了占領區的常態。

  第五天,老管家仍然遲遲不來。我們這兩棵被孵在這裏的豆芽菜,因為悶得太久,缺少陽光雨露,都快到了要炸裂、要發狂的程度。幸而臭嘴和老鼠每天都來報到,也順便把外面的情況,以及真的假的消息一大堆,都倒進我們的耳朵裏,聽得我們更著急、更焦慮。   二扁頭倒是復元得很快,流了那麼多的血,泡了那麼久的水,又被那怪物吸進呼出的,等於是到酆都城打了一個來回,換了別人,就像俗話所說的,不死也得脫層皮,二扁頭卻有一種驚人的抗力,再加上劉神父悉心診治,中西樂兼施,把那顆子彈頭兒取出來之後,上的藥卻是紅白珍珠散之類,是劉神父不惜重貲,委託天宮廟老道士虔誠配製的。才不過四五天的工夫,他屁股上的那個大窟窿就收了口,好像也已經不甚疼痛,三番五次向劉神父吵鬧,要查問清楚還得幾天才能下床走路?他說他從會走路以來就沒有在床上躺這麼久過,一身骨頭都快躺散了。

  劉神父被他糾纏不休,就順口應諾著:   一兩天就好,一兩天就好。要是有一根枴杖給你,現在下來活動活動也不礙事。   事情偏就有那麼巧,那天下午老鼠來看他的時候,竟然帶來一根拐杖,送給二扁頭作禮物。   那枴杖看著眼熟,原來是大頭哥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落在老鼠手裏。那拐杖本是一對,另一根不曉得流落何處。睹物思人,大家心裏不免有些酸酸的,卻又覺得大頭哥的英靈並未遠去,而感到在那一陣酸冷過後,又從心底浮起一絲暖意。   有了拐杖,二扁頭就再也躺不住,也不讓人攙扶,兩條腿變成三條腿,一瘸一瘸的到處行走,真像是個剛剛學步的奶娃子,幾步路走得搖搖擺擺,歪歪斜斜,他自己還挺得意的哪。   我們幾個人在後面跟隨著他,他竟然還有心情開自己的玩笑,癡癡的笑著:

  往後,你們不要喊我二扁頭,應該改改稱呼,叫我二瘸子好啦。   走了幾步,他又歪著頭,很陶醉的說:   你們有沒有覺得,我越來越像大頭哥了?   看我們不答腔,他還一個一個的逼著問:   像不像?呃?你說像不像?   像是一點兒都不像,二扁頭和大頭哥,兩個人的相貌和體魄都相差得太多,一個癩皮狗,一匹大駱駝,怎麼能像得了?可是,要說是一點兒不像嘛,在相貌體魄之外,又好像有些地方讓人產生聯想,而覺得二扁頭雖然不太像大頭哥,總也是具體而微,相差不多。   我湊過去,幾乎用一種拍馬屁的腔調說:   呣,何止是像?你簡直和大頭哥一模一樣。   在平時,我當然不會這樣說,如果有人這樣說了,那必定會在人羣中引起一場哄堂式的大笑,笑得人喘不過氣兒,笑得人伸不直腰。今天,用這種腔調說話的竟然是我,而且,大家聽了之後,也沒有誰想笑,都很嚴肅的點頭認可,一致通過。由此可見,由於二扁頭表演了一手飛刀,他的地位在朋友們中間確乎是提高了不少。

  至於被刺殺的那個日本鬼子到底死了沒有?這不只是二扁頭關心,從他清醒過來以後,就一再的查問,別的人也都很想知道一個確實的消息。可是,這個消息恐怕是永遠打聽不出來的,日本鬼子對這類事件一定是封鎖嚴密,就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面的那些二鬼子,也只是胡亂猜測,沒有人真正的知道謎底。二扁頭堅持他自己的信念,認定那鬼子就是向大頭哥行兇的劊子手,而被他刺中的恰是心臟部位,一把刀深入半尺,那鬼子焉得不死?大家也都心同此理,相信二扁頭這一次行動是完全成功了的,這是大頭哥英靈護佑,讓二扁頭一擊而中,替他報了仇。   二扁頭露了這一手兒,使他在朋友們中間成了英雄人物。不過,憑良心說,他這一手兒也並不能算是多麼高明,暴虎馮河,完全仗著一股子血氣之勇。他的遭遇,真可算是九死一生,逛了一趟酆都城,從判官老爺手中討回了性命;如果不相信諸天神佛一齊下凡打救一類的神話,那就只有兩個字可以解釋:僥倖。也正因為如此,才覺得他大難不死,格外可喜。而且,他的傷勢不算不重,卻能復元得這麼快,連經驗豐富的劉神父都嘖嘖稱奇,說二扁頭是一個特別受天主眷顧的孩子。以我對二扁頭的了解,劉神父的這種說法也並不貼切。瞧二扁頭那副長相,和他天性中的那份兒狂野,以及他過去十餘年來的種種劣跡,像他這樣的孩子,正如家鄉長輩們常說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上帝和他又沒有什麼親戚關係,怎麼會特別的眷顧他呢?

  他之所以大難不死,依我看,完全是靠著他自己,皮粗、肉硬,禁得住跌打碰撞,再加上求生的慾望強烈,就像蚯蚓一類低級動物似的,有一種神奇的再生能力,別說只是屁股上挨了一槍,就是砍下他的腦袋,我猜,他大概也會很快的再長出一顆來。我這樣說他,可一點兒也沒有菲薄他的意思,事實上,我對他是既羨且妒,羨慕他那楞頭楞腦,照前不顧後的好膽量,嫉妒他福大命大,涉險而不傷。   在這幾天裏頭,我和五哥被禁閉在天主堂裏,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也只有二扁頭的復元,是唯一可喜的事。除此之外,從臭嘴和老鼠那裏聽來的,全都是壞消息,哭也能把人哭死!氣也能把人氣死!   最令人氣惱的,是那些為虎作倀的漢奸狗腿子,他們的所作所為,何止是不忠不義?簡直是寡廉鮮恥,根本算不得人類!怪不得古人說過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的話,這些人的確是罪不容恕,讓他們披著人皮,在光天化日下擺來擺去,實在是國家民族的羞辱!

  聽臭嘴說,維持會那幫人,自從鬼子進城,對他們封官授職之後,那些劣紳、奸商、地痞、流氓,都得意忘形,就像是收房的丫頭扶了正,擺出一副自尊自大的面孔,氣焰越來越盛。起初,對自家的鄉親說話,還半真半假,半瞞半哄,說什麼他們日本人怎樣,咱們中國人如何,口氣中總算還記得自己的祖墳埋在那裏;漸漸的,說話就改了口氣,雖然還不敢公然的以日本人自居,卻把中國人分作兩類:識時務的和不識時務的,識時務的升官發財,不識時務的就注定了倒楣。這幫人本來全是些尖頭銳面、厚顏無恥的東西,過去為非作歹,還不免受到輿論的攻擊,或是國法的制裁,見了正人君子,自己就覺得矮人一截,可以說是一直都不甚如意;如今小人得勢,正是他們撈本兒報仇的機會,那副可憎的嘴臉,自然可想而知。如果他們欺心作惡,是在日本人逼迫之下,出於無奈,那倒是還有一二分值得原諒、可以饒恕之處,事實上並非如此,他們所做的,遠遠超過日本人的要求,甚至把日本人也給蒙在鼓裏,而上下其手,作威作福,把鄉親們都看成俎上的魚肉,這就萬惡不赦,毫無可恕了。   據臭嘴和老鼠打聽來的消息,維持會那幫人作的惡、造的孽實在太多太多了,幾乎每一樁日本人的罪行,都是這些漢奸狗腿子在挑唆,在慫恿,在出主意,在做幫兇。就像日本鬼子在大石橋設立崗哨這一件事兒,據說,就是維持會的王會長向日本鬼子建議的,造成一種兵臨城下、泰山壓頂的態勢,對楊家寨施加壓力,目的當然是在那批槍枝。   沒想到弄巧成拙,楊家寨的人本來是想忍氣吞聲做順民的,被王會長藉買槍為名這麼一逼,聯莊會變成了抗日的武力,這對城裏那座真鬼子和假鬼子都大有不利,非他們始料所及。不過,這在我們楊家寨來說,也是一樁從天而降的大禍,雖然全族老幼早已經安全撤走,被日軍大舉掃蕩的只是一座空寨,正因為撲了空,越發的惱羞成怒,寨子裏望衡接宇的幾百座房屋,一把火給燒得光光的。臭嘴說,那把火直燒了一夜,他躲在他家的屋脊上,一直到天色快亮,還看得見東南角上的半天紅光,那正是楊家寨的方向。日本鬼子放火燒寨,這倒也並不出乎意外,可是,那究竟是我們楊家幾百年來歷代祖先慘澹經營的基業,就這樣付之一炬,也不能說一點兒不心疼。這筆債,一半記在日本人身上,另一半要由那些漢奸狗腿子負責。   臭嘴又說,那天夜裏,日本鬼子回城之後,維持會準備了大批酒肉,奉獻給皇軍表示慰勞,那些鬼子灌足了黃湯,向維持會要若干名花姑娘,王會長應付不了,這才造成那一夜的驚擾,鬼子兵三五成羣,到處橫行,把一座縣城變成了地獄。維持會的人無力阻止,這是情有可原的;卻不該在這種時候使出了狠招,竟然派人給鬼子兵帶路,凡是平時不大瞧得起他們的人家,這一夜都飽受荼毒。做得出這種事人,真是畜生不如,所造的罪孽,也不是一死就能夠抵補。臭嘴說著這些,咬牙切齒,眼眥欲裂,一再的發誓賭咒,只要機會到來,他就要大開殺戒,把那些漢奸狗腿子統統處死,一個不留!   臭嘴又說:   這幾天,藉著鬼子的勢力,維持會抓了不少人,有的就關在縣衙門裏的老監獄,有的還給送到日本的司令部去,恐怕一去就是一個死!   我很關心的打聽著:   可有咱們的熟人?   臭嘴的眼睛冒出火焰:   怎麼會沒有?咱們這座縣城,總共才多少人口?本鄉本土,非親即故,那個不是熟人呢?其中就包括教咱們國文的宋老師。   我大吃一驚:   宋老師不是已經逃出城了嚒?怎麼會又落在他們的手裏?   臭嘴的消息很靈通:   是前天鬼子兵出城掃蕩,維持會也派人跟了去,不知道在鄉下什麼地方碰見了宋老師,把他老人家順便給請回來的。   我聽出來臭嘴的口氣很怪異,就要求他說一個明白:   抓人就說抓人,幹嘛還要用個請字?   臭嘴皺著眉頭,扭曲著一臉肉,說:   是維持會的人這麼講的。他們對待宋老師很特別,沒關進老監獄,也沒送到日本司令部去,就軟禁在維持會的後院裏,有吃有喝的,一點兒罪都不受,你說怪不怪呢?可是,天底下那有這種好事兒?就是有,那些漢奸狗腿子也不會這麼大仁大義,你說對不對?   我知道他話裏有話,卻這樣拖泥帶水的淨繞彎子,故意的逗人著急,就換來了我一頓臭罵: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以為自己伶牙俐齒,口才很好,是不是?我知道你現在有一肚子鬼,事關宋老師一生的清名美譽,可不許你望風捕影的瞎猜疑!   臭嘴把一臉扭曲了的皮肉放鬆,板得平平整整,用一種很嚴肅的腔調說:   我是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講宋老師的壞話呀,你生的什麼氣?告訴你,宋老師不是你一個人的宋老師,我雖然不被他喜愛,也一樣關心他的!正因為關心他,敬重他,才怕他糊里糊塗的做錯了事!我說宋老師人有點兒糊塗,是一個書呆子,這該不會得罪你吧?像他這種人,最容易受騙上當啦。不信?你等著瞧就是了!   對宋老師,我當然是十分了解的。眾所周知,他是一位不拘小節的才士,讀書、作詩之外,對其他一般俗務,似乎全不措意;其實,他為人處世自有他的一套原則,所以我認為他也是一位臨大節而不可奪的君子。不過,話也很難說,像宋老師這種人,一派真情至性,遇事率意而行,常常會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舉動,依據他自釘的原則,未嘗不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看在別人眼中,卻不免驚世駭俗,令人瞠目而視。維持會的那幫漢奸狗腿子,把宋老師從鄉下請了來,而又處處的優容厚待,這自然是居心叵測,想拖宋老師下水。以常情而論,宋老師的聰明才智,不知道要超過那幫人多少倍,應該是不會受騙上當的,怕的是宋老斯本人忽發奇想,起了一個割肉飼虎的念頭,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著感化愚頑,減輕全縣百姓的痛苦,而犧牲了自己,也並非毫無可能的事。那麼一來,宋老師呀宋老師,你一經趟了混水,今生今世,可再也不能恢復你的清白!心裏這麼想著,嘴上可不肯直說,而且,我竟然對宋老師有了這種懷疑,不免有些惱恨自己,於是就噼哩啪啦的落下一陣雹子,堵住那張臭嘴,免得他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   胡說!造謠!有心破壞宋老師的名譽!從前在學校裏,宋老師打過你幾次,你到現在還記恨著他,是不是?所以你才巴不得宋老師上當吃虧,落點兒把柄在你手裏,告訴你,這種機會你等不到的!宋老師是何等樣人?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品學兼修,才德俱備,像他這樣的人物,雖然不能夠名標青史,最低,咱們縣志上總會記他一筆。你說他糊塗?才不呢!他那是裝出來的!你要我等著瞧,好哇,咱們就瞧它一個花謝子成,水落石出,到時候要是不像你所想的那個樣子,我可饒不了你!   臭嘴被我砸得招架不及,縮頭縮腦,只賸下一張嘴巴還不服輸,硬梆梆的說:   好,那咱們就打個賭。只要宋老師不跟那幫人混在一起,我向他老人家磕一百個響頭陪禮,到時候,就由你在旁邊記數,有一個頭磕得不響,你就狠狠的踢我一腳!   其實,臭嘴的心事,我何嘗不明白?他也是由於很敬愛宋老師,唯恐自己的焦慮變成事實,才這麼口不擇言,而憂形于色。他跟我打賭,也無非是以此壯壯自己的胆子,事實上,他是寧可輸了的,寧可向宋老師磕那一百個響頭的,問題是,宋老師可有這份兒福氣?   我黯然的說:   要是宋老師被那幫狗腿子逼死,以宋老師的脾氣,這是大有可能的!你就是真心的想向他磕頭賠禮,只怕也沒有這個機會!   臭嘴的神情越發惶急:   所以,咱們得想個法子救他呀!   我聳聳肩膀,表示無能為力:   怎麼個救法?又不是他老人家沒有飯吃,咱們給他送兩斗米去;又不是他老人家掉在水裏,咱們提他一把,就上了乾地。如今的城裏可比不得往日,那些城狐社鼠,都成了精怪,宋老師被軟禁在維持會,他老人家出不來,咱們進不去,你說吧,這可怎麼個救法?   臭嘴還真是認真的思索過這個問題,而且也已經想出了一條計策,只是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些羞於啟齒的樣子:   辦法是有的,只不過   我以為他所謂的辦法,又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能說而不能行的,反正說出來了也不過是一大堆廢話,所以也就不再逼他,還安慰他說:   算啦,臭嘴,咱們既不是劉伯溫能掐會算,又不是楊香武飛簷走壁,事情的艱難,超出咱們的能力,這叫作沒法子,慢慢的等著吧,機會總會來的。   臭嘴急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的說:   不是的呀,我想的這個辦法,一定能行得通的,只不過   我被他氣得笑起來:   咳,臭嘴,你一向口若懸河,想到了就說,不必打腹稿的,今天是怎麼啦?既然想出了錦囊妙計,你就快點兒說出來,咱們好照計行事,怎麼又有這許多的只不過呢?   說這些話的時候,五個人都在病房裏,卻分成了兩組,老鼠和五哥在那邊陪著二扁頭,臭嘴故意的把我拉開,跟我嘀嘀咕咕的咬耳朵。有話先對我說,這當然是表示他信得過我,說錯了也不見笑。既然是這種心理,那就應該沒有什麼難說的,卻這麼哼哼唧唧,欲說又止,好像他所要說的是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有什麼見不得人呢?學生要搭救老師,而且是從那幫漢奸狗腿子的手裏,這種行動裏頭,忠孝節義都有,是最冠冕堂皇、最光明磊落的了,縱然事情辦不成,說起來總是名正言順,他卻是如此的欲語還羞,難以啟口,到底難在何處?我真是弄不懂。   他這樣艱難困苦,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一再的追問,要看看在他的舌頭底下,究竟壓著什麼難說而好聽的話兒。我越是問他,他越是猶豫,好幾次話到唇邊,又打了一個寒顫,硬生生的給嚥了回去。一而再,再而三,實在教人不勝其煩,而感到興味索然,他就是現在要說,我也沒有勁頭兒聽了。   可是,我拉開架勢要走,他卻又緊緊的把我擄住,反過頭向我哀求:   好,好,我說,我說。不過,你聽了之後,可不准笑我。   越說越怪了。無論他想出來的主意好還是不好,只要動機純善,目標正確,有什麼好笑?我作出一臉凝重的表情,向他開導著:   咱們年歲不大,也算是老朋友了。在你的印象中,我可是那種輕薄浮滑的人嚒?你要說,就得信賴我,否則,我寧可你不說。   不說大概也很難過,他怕我走掉,再不敢多耽擱,作了一次深呼吸,就一鼓作氣的把話說出來了:   我有個主意,可以把維持會那個姓王的給逮著,神不知鬼不覺的,趁著夜裏,把他從水西門弄出城去,然後再跟維持會談條件,要他們放了宋老師,還有其他那些被他們抓來的人。姓王的是維持會的會長,這叫作擒賊擒王。你瞧,這辦法好不好?   何止是好?好得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伸手摸摸臭嘴的前額,溫度稍高,那是由於他太興奮的緣故,也還沒有到發燒的程度,怎麼會瞪著眼睛說夢話呢?我問他:   你沒有什麼毛病吧?   沒有哇。哦,你是聽我說得太容易,以為我說話沒有經過大腦,對不對?這件事情我可以打包票,包你們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絕對不會失敗!   這幾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鏗鏘有力,似乎他對這件事情真是十成十的把握,絕非信口開河,否則,他縱然敢使用這樣的語句,內心虛餒,也表達不出這樣的口氣。   我感到極大的興趣,先給他一頂高帽子:   這麼說,你是已經有了很周密的設計,好,咱們就聽候差遣,照計行事。如果能捉住這隻鱉,除了這一害,把宋老師平平安安的救出來,你就算立了一大功。   聽了這些奉承的話,臭嘴的臉上卻又出現一抹陰影:   只不過,辦這件事情,我只能替你們帶路,可不能叫我出面兒啦。   照他的脾性,參加這一類的行動,應該是爭先恐後,怎麼忽然謙讓起來?我覺得很奇怪:   這又是為什麼?   臭嘴滿臉通紅,體溫上升:   你就別問啦,行不行?我有我的難處!   我也很爽快的答應了:   好,我就不問。可是,主意是你出的,計策是你定的,也就是說,你是這次行動的軍師爺,究竟是怎樣一個安排,你總得有個交代呀?   臭嘴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又很用力的猛抽了幾口氣,看得出來他是在努力穩定著情緒,想把他的錦囊妙計,源源本本的從頭說起。可是,他那張臭嘴卻像是不大聽使喚似的,說話脫脫落落,斷斷續續,還得我旁敲側擊,幫助他把要說的話順下去,才能勉強聽出一些眉目,而拼湊出來的故事,卻是我聞所未聞的。   過去,只曉得維持會的王會長,是一個毫無國家民族觀念的奸商,他之所以甘為爪牙,認賊作父,也無非就是為了有利可圖。沒想到,這個老傢伙還挺風流,家有一妻一妾,仍然感到不滿足,在外面又軋了一個姘頭,從前還偷偷摸摸,自從當了會長之後,更是明目張膽的,三天兩頭的停眠整宿。臭嘴所定的甕中捉鱉之計,就是看準了這個機會。   臭嘴還說,被王會長霸佔住的那個女人,就住在挨著南城牆根的一條小巷子裏,離天主堂的後門很近,從這裏出發,幾分鐘就可以抵達。而且,穿過那條小巷子,拐一個彎兒就到了水西門。把王會長從那個女人家裏提溜出來,很快的弄出城去,如果沒有意外,一定是順順利利,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也認為這個機會難得,而這次也必然是十分有趣,倘若不能照計實施,錯過了這個機會,那實在是很可惜   可惜我們不能在城裏久等。老管家本來說好昨天就接我們出城,不知道是什麼事耽誤了的。今天不來,明天準到,恐怕是來不及了。   臭嘴比我更焦急:   不可以今天夜裏就動手嚒?你們的老管家來不來都沒有關係,就憑咱們幾個人,一樣能辦得成,只怕五哥不答應。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照五哥的性情,以他近日來的言行,他應該會同意的。不過,話也難說,這要向他試探過才能知道。如果他心裏頭還被王蘭香的影子盤據著,也許他會設詞推托,事情就辦不成了。   我問臭嘴:   你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有機會?   臭嘴對那個王會長的行踪,似乎弄得一清二楚,都在掌握之中:   一定。待會兒黑了天,我再過去看看,只要看到那個保鏢在大門外放哨,就表示那傢伙進去了。   那傢伙還帶著保鏢哇?   臭嘴連那個保鏢也摸得清清楚楚的:   也是個本城的人,和大頭哥一樣,在外面當過兵的。不同的是,這個人好像跟日本人沒有什麼仇恨,回來的時候,已經在鬼子進城以後,維持會認為他形跡可疑,就把他抓了進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似乎跟那幫人很投機,搖身一變,做了王會長的衛士。依我看,這個人也不難對付,當過兵、吃過糧的人,還分不清忠奸正邪,明擺著的,這是個貪生怕死之輩,用槍口指著,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一個老兵油子,又一點兒國家民族的觀念都沒有,這種人隨波逐流,但求自保,也必然有他的一套,倒是不能把他看得太簡單了。   我打聽著:   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   臭嘴哼哼哈哈的說:   姓錢,趙錢孫李的錢。名字不知道,拍馬屁的人都叫他錢副官。   這就夠了。我再釘上一句:   別的呢?還有沒有什麼該對我說的?   臭嘴搖搖頭:   別的事兒,將來你會知道。你認為,五哥會答應嚒?   五對五,我只有一半的把握:   那要看他心裏怎麼想了。呃,對啦,你住在城裏,看到過王蘭香沒有?   看是看到過,不過她看到人就躲,好像不大願意見到這些老同學。   我冷笑:   哼哼,那是當然的了!前幾年,她那塊爹趨炎附勢,說是要把她嫁給當時本縣縣太爺的大少爺,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攀上這門子高親。現在,她那塊爹自己做了維持會的會長,在他們自己心裏,大概會這樣想:會長也跟縣長一樣大吧?那她就是縣太爺的千金小姐啦,見了老同學不理不睬,這也沒有什麼不應該。   我這樣說,是替臭嘴消氣。臭嘴聽了,卻滿臉詫異的神色,好像我說錯了人似的。   你以為王蘭香是勢利眼?不對!我看她是很煩惱的,她是為了自己的父親而感到羞愧,可並沒有看不起人的意思。   其實,我對王蘭香的印象一向也挺好的,也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一類的話是偏激之論,一竿子打下去,會屈死很多人。可是,不管你多麼公正,要說對一個人的印象絕對不受她家人的影響,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那也很不容易做到。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王蘭香了,而這段時間正發生了天坍地陷、國破家亡的劇變,誰知道現在的王蘭香還是不是從前的那個王蘭香?人是會變的,有時候,僅僅是由於一念之差,就會使一個忠臣做了貳臣,使一位淑女成了妓女。當然,這種轉變中間可能有著許多艱難,許多無奈,許多委屈,可是,那也改變不了事實,該詛咒的,不會有人向他祝福;該受罰的,也不會得到饒恕。如果真像臭嘴所說,王蘭香還像從前一樣,污水坑裏開出一朵白蓮花,她也真算得是一位奇女子了。   臭嘴又說:   有一回,她還拐彎抹角的託了別人,向我打聽你們楊家的信息,看樣子,她對五哥是一往情深?受得住考驗的。五哥呢?他對王藺香怎麼樣?   我平時是不常嘆氣的,總認為唉聲嘆氣是女孩子或者老年人的事,要是一個大男人也那麼哼哼唧唧,一張嘴,先嘆氣,那實在是沒出息!可是,今天被臭嘴這麼一問,我卻有些情不自禁,未曾開言,先是一聲長嘆:   唉!這件事情,你問我,我怎麼知道?五哥的脾氣你曉得的,他雖然跟咱們一般大的年歲,性情可是大不相同,咱們是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哭,人家是喜怒不形於色,什麼事兒都要你連想帶猜,還不一定能猜得出來。他和王蘭香的事情,更是門上加門,鎖上加鎖,還貼著裏裏外外幾十道封條,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嘆氣這種毛病,也像傷風、感冒、打噴嚏一樣會傳染,臭嘴聽我說著,連聲的嗟嘆不已,一對癡男怨女,也不知道他同情的是誰。   我向他提出警告:   剛才說的這些話,你可不能向我五哥洩露一個字,否則,他投鼠忌器,可能就會臨陣退縮,下不了手,就白白的把一個好機會給耽誤了。走,咱們現在就對他去說,看他是什麼態度。   如果是我,遇上這種情勢,公私糾纏,愛恨交織,不知道我會怎樣處理,可能是,怎樣處理都不對,怎樣處理都會後悔,而又有人當面逼著催著,非得在極短時間之內作出一個決定來不可,哎,這真能把人給難死!五哥的確比我高明得多,把這樣一隻手的熱紅薯丟給他,他接在手裏,面不改色,只是稍作思慮,頂多也只有一分鐘吧,就作出了決定:機會難逢,值得一試,幹!   那天晚上,臭嘴和老鼠都沒有回家,準備著把這隻甕中之鱉捉住之後,就跟我們一道兒出城;二扁頭耐不住病房中的寂寞,也想跟我們一塊兒走,向劉神父苦苦哀求,甚至答應從明天開始,每天作一次禱告,恭恭敬敬的和上帝打交道,絕不偷懶!絕不逃學!說了一大堆的軟話,劉神父卻硬是不肯點頭示可,一老一少,吵得不可開交。   吵到最後,二扁頭的那點子教養完全耗光,就露出了本來面目,惡狠狠的叫著:   你知道我這次出城是要做什麼嗎?我要抗日!我要參加游擊隊!我要跟他們一塊兒去打鬼子!這是關係著我們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事,你一個洋老頭兒夾在中間攔著擋著不許去,究竟是什麼竟思?   人家剛剛治好他的傷,他就對著人家大叫大嚷,而且叫嚷出來的話又這樣傷人,真是不識好歹,忘恩負義,慢說回報答謝,簡直就不知道什麼叫感激!這個二扁頭實在太過分了。   不只是我,五哥看他是塊寶,這時候也聽不下去,就向他吆喝著:   二扁頭,你這是什麼態度?劉神父是你是咱們大家夥兒的恩人,感謝都來不及,怎麼可以對一位長者這樣無禮?你趕快向劉神父道歉,否則,就是劉神父准你去,我也不許!   劉神父的脾氣真好,修養真厚,二扁頭那樣大喊大叫的,他竟然一點兒都不介意,仍然是慢條斯理、和顏悅色、笑嘻嘻的說: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知道他心裏很急,這叫作什麼來?哦,報國心切,對不對?他的傷已經好了八、九分,最好能多休養幾日,他要是一定想去,也沒有什麼大關係,將來可能會落下一點點殘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也可能不會。好的,二扁頭,我答應你離開這裏,你也要答應我做一個好教徒,多多的接近主,祂會指引你,祂會保護你。   得到劉神父的批准,二扁頭的滿腔怒氣頓然消失,對剛才的失態,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向前一撲,單膝落地,捧著劉神父那隻戴戒指的手,又是親、又是吻的,嘴裏還喃喃有辭,不知道唸的是什麼咒語。   劉神父對二扁頭真是格外關懷,決定了放他走,就跑進藥庫裏去,把膠布、綳帶、消炎粉、紅藥水之類的,滿滿的裝了一大袋,要二扁頭在離開他之後,隨時注意傷口的情況,不要太大意了。另外,又回到他自己的臥房,把他自己吃的餅乾、奶粉、巧克力糖,也裝了一大袋出來,說是給二扁頭補充營養。   老鼠看在眼裏,連聲讚嘆說:   這洋老頭兒還真不壞哎。二扁頭,你往後要把你那脾氣改一改,別這麼不識好歹,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那才是好漢哪!   二扁頭好像裝了滿肚皮的炸藥,一張口就從喉嚨裏往外冒火苗兒,大聲喳呼著:   你少管!我說他不好了嗎?呃?我說他不好了嗎?我,我,我   後面這三個我字,竟是哽咽不能出聲,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卡在他喉嚨裏,眼眶裏就像把他吐出來的那座靈泉似的,汩嘟汩嘟直冒水,氾濫得滿臉都是。大家都知道二扁頭的性子,這時候他是一隻發了瘋的癩皮狗,誰勸他,他咬誰,還是避開他為妙。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藉故走開,留下他一個人摩娑著那兩隻大紙袋,斜靠在病床上發呆。   初更過後,臭嘴溜出去查探了一趟,回來報告說,那隻鱉已經入了甕。五哥毫不猶豫的下達命令,準備在三更天左右,照預定的計畫採取行動。   預定的計畫是這個樣子,五個人當中,臭嘴事先已經聲明,這次行動他不能出面兒,只能隱居幕後當軍師爺,什麼理由?他始終沒有說清楚,只是一再強調他有他的難處。我和五哥揣想著,他的難處大概就是由於他家住在城裏,怕的是在這次行動中,和那些漢奸狗腿子照了面兒,露了行跡,對他的家人們不利;這種顧慮,當然是應該有的。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大節大德,不過就是忠孝二字。有時候兩者不能兼顧,只好移孝作忠,雖然說起來冠冕堂皇,到底是有虧了孝道的。歷史上有許多人物,你只能說他是忠臣,卻不能說他是孝子。這中間自然也有著許多的不得已,權衡取捨之際,當事人所感受的痛苦,必然是斷腸摧肝、椎心刺骨。我們這幾個後生小子,思想行事,當然不能和古人相比,但由於我們也讀過一些古書,也記得一些古事,也總有幾個古人的影子在眼前腦後晃來晃去,平日裏犯點兒小過錯、小禁忌,他們倒是不大過問的,一遇上那種大關鍵、大回目,這些古人就挺身而出,或鼓勵,或阻止,疾言厲色,使你不敢不俯首貼耳。正因為他們的影像是從自己心底放映出來的,不但聲光良好,畫面清晰,而且招之即來,揮之不去。這樣說話,好像帶著幾分抱怨的口氣,實則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當初把他們供奉在心靈的神龕裏,並非出於強迫,事實上是心甘情願,虔誠無比,還唯恐請不到呢!心裏有這些偶像盤據,一切思慮云為都多少受他們的支配,縱然不能超越,也總得勉力追隨。所以,小小年紀,有些地方也許還不脫稚氣,在這一方面卻有些食古不化的樣子。不只是把忠孝二字看作兩種美德而已,而認為人與禽獸的分野也就在此,如果被人套上不忠不孝的惡名,或者是自己承認了這兩項大罪,那多半會活不下去的。最好是二者兼得,倘若不能,也總得設法使被丟下的一方受害最輕,萬一因為自己的魯莽行動,讓不知情的家人受了連累,那可真是終生莫贖的憾事,死了也不會原諒自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我和五哥對臭嘴的難處都很諒解,不但不勉強他,還故意說了一些寬慰譬解的話,臭嘴聽了卻面紅耳赤的,好像我們那些話另有含意,對他是一種諷刺。   老鼠的家也住在城裏,情況和臭嘴相似,基於同樣的顧慮,五哥決定取消他的資格。老鼠本人倒是毫不退縮,一直吵著鬧著,非去不可。   鬧了一陣也沒有結果,他哭喪著臉說:   都這麼瞧不起我!就是不派我上場,讓我在場邊上兒做個預備員也好!讓我遠遠的瞧瞧熱鬧也好!哼,就因為我個子小,都這麼瞧不起我!   我往他頭上敲了一記,罵道:   有什麼熱鬧好瞧?你以為這是在打球嚒?不讓你去,是為你好,寡母孤兒的,你就不替家裏人想想,讓那些漢奸狗腿子照了相,這往後你怎麼回家呢?你大可遠走高飛,那些壞人也許奈何不了你,可是,你這個不孝之子,就不怕你那老娘受連累嚒?   這才把他的吵鬧壓服了下去,還一直噘著嘴,哼哼唧唧的,反來覆去就只是那幾句:   哼,都這麼瞧不起我!個子小怎麼的?我看到過好幾個日本兵,都還長得沒有我高!哼,都這麼瞧不起我!   二扁頭在一旁插嘴說:   別理他!這傢伙是屬年糕的,越熱越粘手,把他放在旁邊滾一會兒,他就好啦!   話說得很滑稽,可也正說對了老鼠的脾氣,五哥向我使了個眼色,讓我離開老鼠遠遠的,由著他在一旁嘀咕去。   二扁頭這一回倒是通情達理,他知道自己重傷初癒,兩條腿變成三條腿,去了反而添一個累贅,自動表示:   這齣戲不是我唱的,我是眼見旌旗起,耳聽好消息,祝你們甕中捉鱉,手到擒來,一切順利!   算來算去,能夠擔當這樁重責大任的,就只有我們兩兄弟。這也好,正如二扁頭所說,就算它是唱戲,總不能老是跑龍套、演配角,也該我們弟兄倆正式出場,露一手兒給他們瞧瞧了。反正這種甕中捉鱉的事兒,人多了也用不上力氣,兩個人,一枝槍,再加上老天爺幫忙,使好人得勢,使壞人遭殃,也許我們就能順風順水,立下大功一場。   決定在三更天左右動手,一來,那時候夜深人靜,鳥入巢,獸歸洞,行動起來,不會橫生枝節;二來,老管家可能在今夜進城,要來的話,最遲不過三更。雖然我們已經下了決定,老管家來與不來,都並不影響我們的行動,也就是說,我們不需要老管家這支援兵;不過,有一個老人在背後撐腰,總會有鎮定神經、壯壯膽量的作用,萬一發生了什麼我們應付不下來的事情,他也好替我們遮雨擋風,以免捉鱉不著反而被鱉咬到,弱了我們楊家寨的威名。   等到三更天,老管家沒有出現,五哥決定不再遲延,按照商量好的計畫進行。   首先,我提著事先找來的一盞燈籠,把蠟燭插好,火柴盒揣在口袋裏。然後,由臭嘴帶路,出天主堂的後門,往右轉,拐了一個彎兒,就到了那條橫街。   三個人躲在街角上一堵高牆下的黑影裏,臭嘴伸手一指,有一座向裏凹入的門戶,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打量了一下,覺得這地方有些眼熟。這當然沒有什麼奇怪,本鄉本土的,又不是那種十里洋場的大城市,城裏城外的大街小巷,大概我都走到過,只是有些街道常來常往,一天就跑它好幾趟;有些地方到的次數比較少,也總會有個印象。   因為那家的門戶向裏凹進去,和別戶人家的門牆不整齊,大門前面就有一小片空地,從正面接近它,一定會被發現的。事先聽臭嘴說過這裏的形勢,所以五哥就想了這個主意,乾脆由我打著燈籠上場,以小丑的身分,演一齣開鑼戲。   我躲在暗影裏,先劃著火柴,把蠟燭點亮,然後,我就大模大樣的拐過街角,向那塊空地上走過去。   剛走了幾步,那門樓子底下就有人大聲的喳呼:   什麼人?站住!   如果是在平時,對待像王會長的保鏢這號人物,我是理都不理的,今天說不得,也只好捺下性子,往嘴上濃濃的抹了一大把蜂蜜,把說話的腔調也化了粧,黏呼呼又甜膩膩的:   錢副官,是我呀,自己人,你可別開槍哪。   這幾句台詞是五哥教給我的。他還要我儘量的裝成小孩子,最好說話帶著點兒童音,這可不容易,我十三歲那年就變了嗓子,說起話來黃鐘大律,那能讓時光倒流,再回到十二歲以前去?我儘量的把嗓子逼窄搓細,可也製造不出童音的趣味。   好在那聲錢副官喊得夠甜也夠軟,而姓錢的傢伙大概也最愛聽這個頭銜,對我手裏這盡漸漸向他接近的紅燈籠,就開始有了幾分好感,只是還帶著一些疑惑:   你是那一位?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一邊往前湊,一邊拿言語跟他套近乎:   怎麼會不知道呢?你錢副官是王會長駕前的大紅人兒,他到了那裏,那裏就少不了你。我和王會長又是親戚,說起來都是自己人   越走越近,再有幾步就到了他的面前。可是,這個老兵油子的確不簡單,雖然我說的話他很愛聽,卻也並不因為幾句甜言蜜語而鬆弛戒備,燈光已經照到他身上,我看見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正拎在他手裏,而且把槍口向我對得準準的,看他那陣勢,大概我的動作稍有可疑,他就會先下手為強,給我一下子。   好啦,老弟台,就站在那兒吧。這個距離,說話正合適。我的耳朵有毛病,太近囉,聽不清。   他那聲音也熱騰騰的,就像剛出爐的烤紅薯,可是,任誰都能聽得出來,這塊紅薯不好吃,有毒。臭嘴老說這傢伙好對付,我和五哥都不敢冒失,把他看作一隻老狐狸,卻沒有想到這隻狐狸是已經老得成了精的,要想把他制住,恐怕還真得費一些工夫呢。   在他的槍口底下,我不能不聽話,而且還裝出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讓手裏的燈籠顫抖不已,搖搖欲墜。   哎喲,錢副官,你這是幹嘛?別這麼拿手槍對著人,好不好?我,我,我害怕!   這種場面,大概那傢伙看得多了,絲毫不動心的說:   怕什麼?槍子兒是長著眼睛,認得清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問你,深更半夜的,你放著大頭覺不睡,跑到這裏來有什麼事?   我戰戰兢兢的說:   找您呀,錢副官,我是專誠找您來的!   那傢伙信不過,哼哼的冷笑著說:   找我?你不好在大白天到維持會裏去找?偏偏選在這種時刻?   我繼續哆嗦著,向他哀哀上告:   大白天,不方便呀。什麼時刻做什麼事兒,這是一定的,對不對?維持會人多,我去找您,讓別人瞧著了,對你也不好。事情緊急,只好找到這裏,在我,這是不得已;在您,您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兒見識。   這樣閃閃躲躲的,不把話說明白,反倒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你一個小孩子,會有什麼緊急的大事?   我裝得老氣橫秋的:   小孩子一樣辦大事兒!我是受人之託,來跟你談一筆生意,要是談得成呢,當然,我也有好處,你吃大魚大肉,我跟著啃點兒骨頭。   那傢伙果然就上了鈎:   哦?原來你人小鬼大,想來行使賄賂啊?好,那你就說說看,也許我真能幫得上忙兒,你這塊骨頭就有得啃了!   我向他提出請求:   錢副官,你讓我走近點兒好不好?這種事情,總不能大嘁大叫,要提防著隔牆有耳,別教旁人聽了去,對您對我都不利。   我的請求很合理,那傢伙卻猶豫不決,又財迷心竅,不肯讓這筆送上門的財帛溜掉,竟然問出一句很可笑的話來:   你身上是不是帶著傢伙?   傢伙?什麼傢伙?我先裝糊塗,然後才恍然大悟:哦,你是怕我帶著手槍啊?我又不跟人當保鏢,要那玩意兒幹什麼?   那傢伙把臉往下一抹,說:   對不起,我得搜搜你。   這正合我心意,要搜身,總不能讓我站得遠遠的,於是我高舉著燈籠,向他的面前走去,還忍不住諷刺了他一句: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個小孩子,對一個小孩子也這樣不放心嚒?   說出來我就後悔。何必耍這種嘴皮子?以我平日的脾氣,對這種人原是不屑置理的,今天是為了實行臭嘴所說的甕中捉鱉之計,才不得不降尊紆貴,聽從五哥的差遣,扮演這小丑的角色。既然如此,就應該演什麼像什麼,不能再好勇鬥狠,任性而為。否則,小不忍則亂大謀,弄得功虧一簣,白花氣力,甚至於弄巧成拙,一敗塗地,使五哥根本沒有上場的機會,我到底是所為何來呢?這麼一想,心裏就格外加了幾分戒懼,再也不敢胡言亂語,服服貼貼的站在那裏,任由那傢伙上下其手,亂抓亂摸的,把我搜了一個仔細。   搜完了,證明我身無寸鐵,對他沒有絲毫的威脅,那傢伙才變過臉色,鬆了戒備,而擺出一副做買賣、談交易的神氣,把手槍塞進他屁股後頭的那隻木盒子裏,和和氣氣的說:   老弟台,別見怪,這是例行的手續,受人差遣,概不由己,不是我信不過你,是為了裏面的那一位。好,現在手續辦完,我盡了責任,你除掉嫌疑,再談咱們的正經事兒。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只要條件合適,又是我能夠辦得到的,我是無不盡力。   於是,我開始向他敘述一個早就編好了的故事。這方面的能力,我是從小時候就培養出來的。說故事,家鄉話叫作拉聒兒。我不知道這兩個字該怎樣寫法,這一類的家鄉話流傳不廣,本來就是有音無字的,勉強把它寫下來,就是寫得對,也已經失去了那種韻味。我說過的,家鄉純粹是一個農業社會,每逢農閒季節,許多人無處可去,就聚在一起閒聊,在那些莊稼漢當中,總有一兩個會拉聒兒的,口才雖然不是很好,肚子裏卻有真材實料,陳芝蔴、爛穀子,東家的葫蘆西家的瓢,一大串一大串的往外掏,因為都是些本鄉本土的事,有名有姓的人,聽起來比那些花錢雇的說書的還過癮。漸漸聽得多了,自己也就有了編故事的本領,在同伴們中間,儘有人對我的故事著迷,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給姓錢的講的這則故事,我是拿著宋老師為題,宋家的事兒我知道得不少,剛才在天主堂裏和五哥設計,又預定有這一齣戲,早就把這則故事打好了腹稿,說起來更是頭頭是道,無懈可擊,如果寫成文章,讓宋老師本人給打評語,必然是結構緊密、內容充實八個大字。   一邊講著,我一邊蹦蹦跳跳,兩隻腳在台階上不停的移動著。這樣做,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要佔據有利的位置,兩個人面對面的說話,你不斷的轉移,對方也會不自覺的在配合你,你轉向東,他就轉向西,第二是故意弄出一些聲響,把另外一個輕微的聲音給壓下去,才便於五哥行事。   故事說得差不多,我也已經把位置佔好,恰恰和那傢伙掉了一個過兒,現在他是背對著巷口,而我幾乎靠上那兩扇虛掩著的大門了。   一直到這時候,那傢伙才察覺到我的蹦蹦跳跳,很詫異的問道:   怎麼啦,你的腳?不好好的站著,老這樣胡蹦亂跳做什麼?   我解釋說:   年後那場大雪,把我兩隻腳都給凍壞了。剛才走了一段路,運開了血脈,這會子又癢又疼,活動著點兒還好,站穩了更難過。您長過凍瘡沒有?   他挖苦我:   年紀輕輕的,怪毛病倒不少!噯,你剛才是怎麼說的?那姓宋的真有這麼些油水?   我說得很謙虛:   油水不算多,只是個書呆子嘛,自己不會賺錢,祖上遺留的產業,也被他禍敗囉。不過,他太太的娘家倒是富戶,當年的賠嫁很不少。這位宋師母說,只要能把宋老師放回去,她願意把她所有的首飾都送給您,兩對鐲子,四隻戒指,三串項鍊還外帶一條小黃魚,加在一起,約莫是十兩重的樣子   那傢伙嚥了一口唾沫:   十兩?都是純金的?   我向他保證:   足赤,是府城裏老天霞的出品,有保單為憑,成色絕對沒有問題。東西不多,是宋師母的一片心意,無論如何,得請您從中幫忙,把宋老師放回。明天我就出城一趟,先把那點子東西取到,交在您手裏。   那傢伙倒端起了架子:   慢著,不必急,事情還沒有眉目,怎麼收人家的重禮?第一步,你先聽我的消息,也許你那個宋老師他自己不願意回去呢,我可也沒法子。   我以為他是說反話的,趕緊的陪上笑臉:   那怎麼會?這件事兒,完全要仰仗錢副官您的大力。   那傢伙露了一點兒口氣:   你以為我在推辭?不是!你那位宋老師是我們王會長從鄉下特意請回來的,王會長也是奉皇軍的指示,維持會要改成縣政府,他正在張羅班底,宋老師已經內定是教育科的科長,只要一點頭,馬上就有官兒當。這種機會,別人求之不得,現在表現得很倔強,也許過幾天就改了主意。   從那傢伙的肩膀頭兒上望過去,我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子,距離只有兩三尺。這時候,我就懶得再跟他扯皮,臨末了兒來兩句狠的,也出出我這一肚皮的鳥氣:   那不會!我宋老師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絕不會答應當這種漢奸狗腿子!   我說話的腔調轉變得太急,那傢伙一時的會不過意,只是迭聲的追問著: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   五哥在他的背後發了話:   我說,舉手!你當過兵的人,總不會不識貨,這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們的目標不是你,只要你乖乖的,包你沒事兒;你要不合作,我就先把你幹掉!   有一點倒是被臭嘴說對了的,姓錢的這傢伙果然是貪生怕死之輩,他被五哥一下子制住,腰眼裏頂住個硬東西,立即就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兩手高舉,呆若木雞。   我一伸手把他的手槍掏了過來,再叫他自己解下他腰裏的子彈帶。從此我也成了有槍階級,不再是徒手隊。   兩管槍比住他的前胸和後背,那傢伙更是服服貼貼,軟得像一把鼻涕:   饒命啊,兩位,我當漢奸是不得已,落在他們手裏有什麼法子?不順從,他們就會把我處死!   我真想踢他幾腳,再吐他一臉口水:   當過兵的人,還這麼怕死啊?   那傢伙膝蓋一軟,竟然跪了下去:   不是我怕死,是因為我家裏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娘,我死了,誰奉養?   也許是實話,不過,剛好這時候我想起來小說書和戲文中的一些情節,每逢一個壞人被好人逮住,跪地求饒,總少不了這樣的詞兒:小人一死,不足為惜,只是家有老母,無人服侍等等,好人一聽,動了惻隱之心,也照例饒他一命。想著這些,我不禁笑出聲來。   這麼說,你還是個孝子囉?真難得!   那傢伙聽出來我的口氣不善,越發急得涕淚交流,罰誓賭咒:   是真的!是真的!我要有半句虛言,就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五哥一聲斷喝,也不知道他是在罵那傢伙,還是在罵我:   少嚕囌!剛才我說過,你不是我們的目標,只要你肯合作,你就死不了!   那傢伙沒口子的承諾著:   我合作!我合作!你們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只要你們不殺我!   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一樣米養百樣人,人何止分作三六九等?都是當過兵的,從大頭哥到這個錢副官,竟然會有如此的不同!大頭哥的壯烈,和這個錢副官的貪生怕死,都教我感到震驚。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有了一個認識:一樣的圓顱方趾,一樣的五官四肢,然而,人確乎是有貴賤之分的,不在乎學問,不在乎財富,也不在乎權勢與地位,只看他窮通生死之際,是怎樣處置自己,你就能認得出,那些是聖賢神佛,那些是凡庸愚劣,這中間,不知道要區分多少個等級!而不管分作多少等級,這個錢副官都應該是在最下面墊底兒的,生命的價值最低,微末如草芥,卑賤如螻蟻,偏偏這種人又最最貪戀人世,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五哥命令他說:   你起來!我們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只要能把事情辦妥,就不會動你一根汗毛,你儘管放心就是了!   那傢伙唯唯諾諾,顫抖著兩條腿,掙扎了好大一陣子,才勉強的把身體站直,還竟然鼓起勇氣,打聽我們的來歷:   二位是從那裏來的?   我以為他不懷好意,就向他低聲喝斥:   你在打什麼主意?想摸清我們的底細,好借著日本鬼子的勢力來向我們報復,是不是?   五哥卻毫不隱諱:   不必瞞你,我們是楊家寨的。從前是老百姓,現在是游擊隊。今天來這裏,是要把你們的王會長請出去,我們不希望打草驚蛇,使更多的人受到連累,所以,要怎麼做才能叫王會長乖乖的跟我們走,還得你替我們出一個主意。   姓錢的那傢伙倒真是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他隨風轉舵,見機而作,毫不為難的說:   好,我願意效勞。要想把王會長騙出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打著日本人的旗號。就來了你們兩位嚒?   我冷笑著:   兩位還不夠你招架的?告訴你,人多得很,你少打歪主意!你做錯一件事,我就先斃了你!   也許我這番威嚇是不必要的,瞧那傢伙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他大概懂得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兩管槍比著他,他根本沒有掙扎反抗的意思。不過,對付這個老狐狸,可也不敢有絲毫的粗心大意,我把燈籠交在五哥手裏,叫那傢伙兩手抱頭,在前帶路,我緊緊的貼上去,用槍口頂住他的後背,只要他走錯一步,說錯半句,我就會扣動扳機。   大門虛掩著,推門而入,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兩側沒有東西廂,正面的主房也只有一明兩暗,房子雖小,卻建造得挺考究,院子裏方磚鋪地,屋簷底下有一道長長的廊廈。靠西邊的一間,大概是臥房,窗紗上還亮著燈光。   錢副官在我的脅持之下,走上廊廈,用手指輕敲著窗櫺,壓低了嗓子喊著:   會長!會長!您出來一下!   裏面答腔的卻是一個女人:   幹嘛呀?這麼雞貓子喊叫的?會長剛睡著,你吵醒他,會挨罵!   錢副官果然照他所說的編了一套謊話:   有緊急的事情,沒辦法呀。會裏來了人,說是山本大尉打過電話,要會長趕緊去一趟。這可是遲不得的,你趕快把會長喊醒吧。   那女人不再作聲。過了一會兒,就聽到王會長被從好夢中喚醒,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   真是山本大尉來過電話?沒有說什麼事嗎?   錢副官戰戰兢兢的說:   沒有。這時候來電話,又要您立即趕去,想必那事情是十萬火急。會長,您還是快點兒去吧,鬼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咱們惹不起。   那王會長不敢耽擱,過了兩三分鐘,屋門就吱呦一聲開了。   五哥放下燈籠,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將那個披頭散髮、敞襟露胸的女人一把推開,從臥室裏把王會長揪了出來。   王會長倒也識得風色,一看五哥手裏有槍,又是一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樣子,他曉得年輕人辦事不會省力氣,往往會做過頭的,既然落在我們手裏,那就只好認輸,否則,疑慮一起,雷霆立至,他可就吃了大虧。所以,他暫時把他會長的威風給收了起來,又換回從前做買賣的那副嘴臉,跟我們拉關係、套交情,希望能挽回頹勢,死裏求生。   哦嗬,我當是誰吶,原來是楊府的兩位少爺。好久沒見面兒啦,貴府上上下下,人都好吧?   五哥根本不理會他,向那女人要了一根粗蔴繩,往我手裏一塞,很威武的下達命令:   六弟,去把他綑上!   綑人?哎呀,我那裏會嘛?可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就是不會,也不能洩自己的氣,只得先把手槍交在五哥手裏,由他在一旁監視,我就理了理繩子,向王會長走過去。   王會長這時候才著了急,支撒著兩隻手,又打躬、又作揖:   有話好商量,有話好商量。不必這樣,不必這樣。兩位大侄子,你們不要忘記,咱們王楊兩家是老親戚,那有表侄這樣對待表伯的?再說,再說   我知道他再說會說些什麼,也知道他那些話說出來之後,五哥的意志也絕不會有絲毫動搖,不過,還是不讓他說的好,於是我上前兩步,扭住他的膀子,作出一臉兇相說:   什麼事兒都有頭一回,慢慢就會習慣的!要說是老親戚,你就不該帶著日本兵去燒了我們的寨子,今天就是找你算這筆賬來的!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再這麼亂嚷嚷,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著,手底下狠狠的加了一把勁兒,疼得他齜牙咧嘴,霍霍的直吹氣,那已經推到唇邊的言語,也就給擋了回去。綑人,我不會,可是,我這幾年的拳術不是白練的,整人的招數倒有一大堆,他要是不閉嘴,我就一招一招的餵給他吃,讓他嘗嘗這些推揉擒拿的滋味。   當漢奸的人大概都是一種料子,只是心黑皮厚,身上卻不長骨頭。我一招都沒有用足,只不過稍稍使用幾分蠻力,就把王會長整得心服口服,知道我下面還有煞手,他嘴上哎哎喲喲,一句硬話也不敢說,自動的把兩手伸到背後,任憑我擺佈。   綑人,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雖然王會長肯合作,我也沒有把握做得很好,只得把它看成一次試驗,一邊研究著,一邊儘量往牢靠處做,該繞一道的我繞兩道,打結的時候更不敢大意,都用力抽得死死的,這一來,王會長可就受了大罪,像一隻待宰的豬那樣哼哼不絕。我總算把他綑起來了。五哥用手槍指著那個錢副官,說:   繩子夠長嚒?把這個傢伙也給綑好。   那錢副官又撲通一聲雙膝落地:   兩位楊少爺,咱們說好的呀,我幫著你們把事情辦妥,你們就會放了我,怎麼還要把我綑起來?   王會長咬牙切齒:   好哇,原來是你吃裏扒外,和他們勾結,我養你,還不如養一隻狗呢!只要我王某人今天不死,你看我會怎麼樣懲治你!   我故意的對那個錢副官說悄悄話:   你聽見了吧?就是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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