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孽子

第16章 十三

孽子 白先勇 5661 2023-02-05
  晚上八點正,我們到了中山北路的梅田。我們的師傅楊教頭只帶了原始人阿雄仔跟我兩人去,老鼠因為烏鴉不准出來,吳敏頭暈,在楊教頭家休息。楊教頭穿得正正經經,一件泡泡紗草青條子的西裝上衣,一身粽子一般,箍出了圓滾滾的幾節肉來,還繫著根寬領帶,綠綢子底爬滿了朱紅的瓢蟲。一頭一臉的熱汗,白襯衫早沁得透濕。他把阿雄仔也打扮了一番,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花格子西裝,袖子太短,露出裏面一大截襯衫來,拱肩縮背像足了馬戲團裏穿著外衣的大黑熊。在梅田門口,楊教頭轉身叮囑我們:   今晚規矩些,在人家華僑客面前,莫給師傅丟臉!   梅田果然有點情調,裝潢是東洋風格,門口跨著一拱小橋,橋下水池,流水潺潺,橋尾迎面還有一座假山,山頂閃著一盞小青燈。裏面收拾得窗明几淨,冷氣細細的涼著。四周牆上鑲著扇形的壁燈,晶紅的燈光,朦朦朧朧,幾個女招待的笑靨上,都好像塗著一層毛毛的紅暈一般。餐館盡頭,有人在演奏電子風琴,琴聲悠悠揚起。一位女招待迎上來,把我們帶上了二樓,樓上是隔間雅座,女招待揭開第二間的珠簾,小玉及那位華僑客林茂雄已經坐在裏面等候著了。我們進去,林茂雄趕忙起身過來迎接,小玉緊跟在他身後。林茂雄是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兩鬢花白,戴著一副銀絲邊眼鏡,一張端正的長方臉,一笑,眼角拖滿了魚尾紋。他穿了一身鐵灰色西裝,繫著根暗條領帶,銀領帶夾上鑲著一顆綠玉。楊教頭搶上前去,先跟林茂雄重重的握了一下手,又替我跟阿雄仔兩人引見了。林茂雄把楊教頭讓到上座,將我跟阿雄仔安插在楊教頭左右。大家坐定後,楊教頭一把扇子指向小玉,說道:

  怎麼樣,林樣?我這個徒弟還聽話吧?   玉仔很乖哩,林茂雄側過頭去,望著小玉笑道,他說得一口東北腔的國語,小玉挨坐在林茂雄身旁,笑吟吟的。他穿了一件水綠白翻領的襯衫。一頭長髮,梳得整整齊齊,好像剛吹過風,一副頭乾臉淨的模樣。   玉仔,他這幾天做我的導遊,我們看了不少地方。臺北,我是完全不認識了   林茂雄一手扶在小玉的肩上,微笑著。   今天中午!我才帶林樣到華西街吃海鮮來,林樣說,比東京便宜多了,又好吃!小玉面帶得色的笑道。   你說吧,林樣,怎麼謝我這個師傅,楊教頭唰地一下,打開摺扇,搧了起來。飯館有冷氣,楊教頭的胖臉上,汗珠子仍然滾滾而下。   就是說啊,所以今晚特地要請楊師傅來喝杯酒呢!林茂雄笑應道。

  光喝酒是不夠的,楊教頭搖頭道,日後咱們有機會到東京,林樣也得導遊一番,叫咱們開開眼界。聽說東京的孩子也標致得緊哪!   楊師傅到東京來,我一定做嚮導,帶你到新宿去觀光。   那些日本孩子看見我們師傅,只怕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小玉在旁邊插嘴道。   呔!我把你這個不孝的畜生!楊教頭手一揚,厲聲喝道,旋即卻放下手來嘆了一聲:林樣,你不知道,徒弟大了,師傅難做,嘔氣得很!這幾個東西,笨的笨,蠢的蠢,都上不了得檯盤,唯獨這個小傢伙,鬼靈精怪,一把嘴,又像刀,又像蜜,差點的人,也降不住他。林樣,我看他跟你竟有點投緣。   玉仔跟我兩人很合得來。林茂雄笑著拍了一拍小玉的後腦袋瓜。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招待揭簾走了進來,端上一盆潔白的冰毛巾讓我們揩面,又遞給我們一人一張菜牌。林茂雄先讓楊教頭:

  楊師傅,你是行家,請先點吧。今天是玉仔的主意,吃臺灣小菜。   我隨和得很,甚麼都吃,連人肉也吃!   我們都笑了起來,女招待笑得用手摀住了嘴。   那麼,就來碟西施舌吧,嘗嘗美人舌頭的味道!   嗨。那個女招待趕忙應聲寫了下來。   玉仔,你想要吃甚麼?林茂雄轉頭問小玉。   烤花枝,我要吃烤花枝!小玉嚷道。   林茂雄又讓阿雄仔,阿雄咧開大嘴笑嘻嘻的說:   雞、雞   現甚麼寶?楊教頭低聲笑罵道,給他來道烤雞腿吧!   嗨。女招待又趕忙應道。   我點了一碟鹽酥蝦,林茂雄自己也加了幾個菜,一道燒鰻,一道家常豆腐,一碟酸菜炒肚絲。   日本人不吃內臟,我有好些年沒有吃到炒肚絲了。林茂雄笑嘆道。

  先生要喝甚麼酒?女招待怯生生的問道。   把你們的陳年紹興熱來,楊教頭命令道,加酸梅!   女招待去暖了一壺紹興酒來,一隻高玻璃杯裏盛著酸梅,她要替我們斟酒,小玉卻趕忙接了過去道:   不必了,讓我來。   女招待應著走了出去,小玉把酒篩到裝酸梅的杯裏,浸漬片刻,先替林茂雄斟上一杯,又把別人的酒杯都注滿了,才立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朝林茂雄敬道:   林樣,今晚是你給我面子。我先乾了這杯酒,表示我一點敬意吧。   說著小玉便舉杯,一口氣咕嘟咕嘟將一杯酒飲盡了,一張臉頓時鮮紅起來,一雙飛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慢來、慢來,別嗆著了。林茂雄趕緊伸出手制止道。   我從來不喝急酒的。小玉笑道,今晚實在高興,所以放肆了!

  嘖、嘖,楊教頭咂嘴道,林樣,你本事大。這個小傢伙腦後那塊反骨大概給你抽掉了竟變得這般彬彬有禮起來!   玉仔一直很懂禮貌。林茂雄笑道,自己也吮了一口酒。   沒有的事!楊教頭擺手道,他在別人面前,張牙舞爪,就像隻小鬥雞,你真是把他收服了!   等一下菜來了,先吃點才喝,空肚子鬧酒,要醉了。林茂雄低聲對小玉說道。   好的。小玉點頭應道。   女招待送菜上來,頭兩道是烤花枝、烤雞腿。林茂雄挾了一塊烤花枝,擱在小玉碟子裏。阿雄仔看見那盤焦黃油亮的肥雞腿,伸出隻大手爪便去抓。我整天只吃了兩枚燒餅,老早餓得肚子不停的嘰咕嘰咕發響,一聞到那陣烤雞腿的肉香,頓時一嘴巴的清口水,手上的筷子跟阿雄仔的手爪差不多同時伸到盤中最大那隻雞腿上。

  喂,你們客氣些!楊教頭喝道,轉向林茂雄道歉道:林樣,請多多包涵!我命苦,收了這麼個傻仔,又加上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徒兒,處處出洋相!   讓他們去吧,林茂雄笑道,難得孩子們吃得這麼開心!   林茂雄說著把外衣也卸了,小玉趕忙接了過去,掛到衣架上。楊教頭也除下了西裝,把領帶也鬆開了。林茂雄雙手端起酒杯來,向楊教頭敬酒道:   楊師傅,請你先受了我這杯酒。   楊教頭也慌忙不迭的舉杯回敬道:   林樣是遠客,我應當先敬。   兩人對過杯以後,林茂雄沉思了片刻,卻向楊教頭鄭重的說道:   楊師傅,今晚請你來,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玉仔是個聰明孩子,我看他也還懂得好歹,由他這樣浪蕩下去,恐怕糟蹋了

  林樣!楊教頭將扇子往桌上一拍,你這句話,正說到我的心坎兒上!我是他師傅,難道還不望他好?他從前那些乾爹,有的開店舖、有的開洋行。他肯上進,謀份正經差事,還不易如反掌?偏偏這個小傢伙,天生一副賤骨頭!沒常性,三天兩頭,一言不合,大搖大擺的就開小差。他自己不愛好,我當師傅的,拿他也無可奈何。   當然、當然,林茂雄陪笑道,師傅哪有不疼徒弟的道理?是這樣的,咱們成城藥廠在臺北松江路設了間經銷處,要雇用一批人,我想把玉仔安插在公司裏,有份差事,學個一技之長,對他日後是好的。所以先向師傅問准,備個案。   那敢情好!楊教頭應道,林樣肯提拔,是他的福。只是一件:要看他本人如何。小傢伙,肚裏的鬼,只怕有一打!

  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自己說願意。林茂雄側過頭去望著小玉笑道。   替林樣做事,我盡心就是了。小玉一臉正經的說道。   這回可是你自己說的,楊教頭指向小玉,咱們等著瞧吧這倒好,日後傷風頭痛,直到小玉那裏拿藥就是了!   我們銷的,大部分是補藥,胖美兒之類,林茂雄笑道,臺灣市場小,西德貨競爭又厲害,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   人事呀!這裏甚麼都講人事!要拉大醫院,又要拉大醫生,藥品才銷得出去。   我們已經開始做廣告,徵經銷員了我的意思,就是想叫玉仔跑跑外務經銷。   那行,他那把嘴還要得!楊教頭嘉許道。   談笑間,我跟阿雄仔兩人已經把雞腿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一時菜都上齊了,而且林茂雄又一直叫我們不要拘束,我跟阿雄兩個人,筷子調羹並用,蝦子鰻魚豆腐肚絲,一人盛滿了一盤。梅田的臺灣小菜果然勝過青葉、梅子,味道精緻得多。我心裏想下次不知幾時才有機會上館子,吃夠本再說。

  這些年,我一直想回來看看林茂雄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沒料到臺北竟變得這麼繁華,好像十年前的東京一樣。玉仔今天帶我走過八條通從前我們的老家就在那裏現在全是旅館酒店,眼都看花了!   那一帶變動得厲害,楊教頭接嘴道,從前咱們在六條通開了一家桃源春,轟轟烈烈了一陣子現在那家酒館已經換了兩個老闆,改成甚麼阿里山了!門口漆得大紅大綠,走過那裏我看著就刺心!林樣這次回來,親人都看到了?   老一輩的都不在嘍,林茂雄欷歔道,這次我回來,倒想找一位少年時代的朋友   林茂雄若有所思的頓了下來,他的雙顴微微的泛起酒後的酡色,牆上的扇形壁燈,晶紅的光照在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上,塗上了一層暈輝。他的嘴角漾著一抹悵然的微笑,眼角的皺紋都浮現了起來。

  他叫吳春暉,我們住在一條巷子裏,兩個人很親近,跟兄弟一樣。那時我們一同上臺北工業學校,學化工。兩人還約好,日後一塊兒到日本去學醫,回來合開診所。誰知道戰事一來,我卻給徵到大陸東北,一去便是這麼些年   我也到過東北,冰天雪地,耳朵差點沒給凍掉!楊教頭插嘴道。   是啊,我剛到長春的時候,生滿了一腳的凍瘡,寸步難行。林茂雄搖頭笑道,後來才知道東北人的靴子裏原來都塞滿了烏拉草取暖的。   那個吳春暉呢?小玉好奇的問道。   噯,林茂雄嘆息道,他可憐,給日軍拉去東南亞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活著沒有?   他長得是甚麼樣子?小玉問道。   我只記得他年輕時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說起來,你跟他,眉眼間倒有幾分相似。   是麼?小玉笑道,那個容易,林樣,我陪你去找!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髮鬢,隔了三十年,我們相見也不認識了呀!   不要緊,只要痛下決心,一條街一條街,一個城一個城去找,總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頗為自信的說道。   真正是小孩子說話。林茂雄搖頭笑道。   小玉起身揀了一塊烤鰻魚,敬到林茂雄的碟子裏。林茂雄吃了一口,讚道:   這家燒烤,確實不錯。   聽說東京的中國飯館也多得很哪。小玉探問道。   日本人愛吃中華料理,他們常常在中國飯館宴客,在日本開餐館很賺錢。東京有一家留園,是滿洲皇族開的。氣派大得很,普通人還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雞,日幣三千圓!   林樣,我到東京去,在中國餐館打工,行麼?小玉問道。   你會燒菜麼?   不會可以學嘛。   那邊餐館常常請不到廚子。   那麼我趕快到烹飪學校報名,考個廚子執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這些鬼主意了!楊教頭道,林樣回日本,乾脆把你裝進箱子裏,提走了事!林樣,聽說這幾年東京也繁榮得了不得!   東京變得更厲害,林茂雄嘆道,戰後我們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著一棟棟高樓建了起來。我們老闆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眾町那一帶買下一塊地,就那樣發了起來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們接去日本幫忙的   番眾町那裏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館,裏面的孩子穿著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你怎麼知道?林茂雄詫異道。   一番館在番眾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的說。   你這個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頭一下,好像東京去過多少次似的,這麼熟!   我有一本東京地圖,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會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館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樣,要是我穿起和服來,會好看麼?   你穿上和服,倒像個日本娃娃。   《好色一代男》林樣看過麼?小玉問道,是一部彩色古裝片。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說道,他在電影裏穿了一件白綢子黑緞帶的和服,亂瀟灑一陣!林樣也有和服麼?   有一件,在家裏穿穿。   甚麼顏色?   灰的。   哦,我喜歡白綢子的。以後我也去買一件;不過聽說好的貴得很。要是我在東京穿起和服來,他們真把我當作日本仔怎麼辦?我又不會說日本話,只會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還是師傅教的。你肯教我說日文麼,林樣?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裏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拚命幹就是了!小玉笑道。   幾碟菜我跟阿雄仔兩個人,悶聲不響掃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雞腿吃,兩手抓得油嘰嘰,啃完了雞腿,又吮手指頭。小玉點的烤花枝,他只吃了兩夾,其餘的我趁他說話,都暗暗的計算光了。幾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後,一隻碟裏還剩下一枚鹽酥蝦,我挾起送進嘴裏,連頭帶尾一齊吞了下去。吃完菜,我們把兩瓶紹興酒也搗鼓光了,才散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