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孽子

第15章 十二

孽子 白先勇 3128 2023-02-05
  明天晚上八點正,在梅田,一分鐘也不許晚!   我們坐在衡陽街大世紀的二樓,過道末端的一個鴛鴦座上,一個人吮著一杯冰檸檬水,小玉那雙飛挑的桃花眼興奮得炯炯發光。大世紀也是我們常到的聯絡站,比野人咖啡館幽靜多了。   梅田在哪裏?我問道。   驢蛋!小玉搥了我一下,梅田也沒聽過!就在中山北路國賓飯店過來兩條巷子裏。那裏的臺灣小菜,比青葉、梅子還要棒。明天晚上,他就請我們這幾個人。   臺灣小菜有甚麼稀奇?他是華僑,你為甚麼不帶他去上大酒館?五福樓呀、聚寶盆呀。我們也沾沾光,去吃桌酒席?   嗐,說你不生性!小玉世故起來,人家林樣,離家這麼多年,頭一次回來,總想嘗嘗家鄉味呀!大酒館,你怕沒有生意人請他?我喜歡梅田那個地方,亂有情調。烤花枝,涼拌九孔美麗多多!

  小玉告訴我:那個日本華僑叫林茂雄,有五十多歲了。本來是臺北人,後來打仗,給日軍徵到中國大陸去,在東北長春軍醫院裏,當了七八年的護理人員。後由他在東北娶了一個滿州姑娘,生了一兒一女。戰後他全家跟一個東北朋友一同到日本合夥經商,苦了好些年,最近才發跡起來。這次,他們在東京的那家成城藥廠派他到臺灣來設立經銷部,他才有機會重返故鄉。   我今天帶著林樣逛了一天的臺北,兩人逛得好開心!小玉一臉容光煥發,阿青,林樣人很好呢,你看他指著他身上那件紅黑條子開什米龍的新襯衫,是他買給我的。   你這個勢利鬼!我笑道,你一看見日本來的華僑,眼睛都亮了,難道你真的又去拜個華僑乾爹不成?   小玉冷笑道:

  華僑乾爹為甚麼不能拜?我老爸本來就是華僑嘛他現在就在日本。   哦?我詫異道,那你為甚麼不早告訴我?又說你老爸早死掉了,葬在你們楊梅鄉下。那天我還明明聽見你向老周討錢,說是買香燭替你老爸上墳。你哄死人不賠命!   告訴你?小玉打鼻孔眼裏哼了一下,為甚麼要告訴你?誰我也沒告訴!   我們公園裏的人,見了面,甚麼都談,可是大家都不提自己的身世,就是提起也隱瞞了一大半,因為大家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痛,說不出口的。   阿青,我問你,小玉突然歪起脖子,一臉歹意的覷著我笑道,你有老爸麼?   甚麼話!   你老爸姓甚麼?   姓李!姓甚麼?我有點惱怒起來,猛吸了兩口檸檬水。   你老爸真的姓李?你真的知道你老爸是誰,呃?小玉的嘴角挑起,笑得非常刁惡。

  幹你娘!我忍不住一拳豁了過去。   呵,呵,小玉卻得意非凡的笑了起來,你看,白問你一聲,你就輸不起了!   他俯下頭去,默默的吮著他的檸檬水,半晌,他倏的頭一昂,掉在額上的一綹長髮一下甩回到頭頂上,兩顴鮮亮,一雙桃花眼閃爍起來。      告訴你們?告訴你們我是一個無父的野種?我從來沒見過我老爸,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姓王,那是我阿母的姓。我阿母告訴我,我阿爸是一個日本華僑,姓林,叫林正雄。他有個日本姓,中島。我阿母叫他:那卡幾麻。我的身份證上,父親那一欄填著歿。人家問我:你老爸呢?死啦。老早死了。我總裝做滿不在乎小玉聳聳肩,可是我心裏一直在想:那個馬鹿野郎不知道現在在哪裏?在東京?在大阪?還是掉到太平洋裏去了?那年他回臺灣做生意,替資生堂推銷化妝品。他去上酒家,在東雲閣碰到我阿母兩人就那樣姘上了。我阿母說,她上了那個馬鹿野郎的大當!他回日本,說定一個月就要接我阿母去,我阿母已經懷了我了。哪曉得連他東京的地址都是假的,一封封信都退了回來。我從小就對我阿母說:阿母,莫著急,我去替你把那卡幾麻找回來。從前我一天到晚跑那些觀光旅館:國賓、第一、六福客棧,統統跑過了,你猜我去幹甚麼?

  去兜生意。   卵椒!小玉笑了起來,我去旅館櫃檯去查,查日本來的旅客名單。唉,艱苦呢!先查他的中國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夢:我那個華僑老爸突然從日本回來,發了大財,來接我阿母跟我到東京去。   又在做你的櫻花夢啦!我笑道。   阿青,你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飛到東京去,去賺大錢,賺夠了,我便接我阿母去,我來養她,讓她好好享幾年福,了了她一輩子想到日本去的心願。我要她離開她現在這個男人那個混帳東西,不許我們母子見面呢!   這又是為了甚麼?   唉,小玉嘆了一口氣,我在他的麵裏下了半瓶巴拉松。   乖乖,你還會毒人哪!我咋了一下舌頭。   那個山東大漢,人並不壞。他整天叫入你奶奶俺入你奶奶。小玉笑道,他是個貨運司機,開大卡車的,從前在部隊裏當過駕駛兵。山東佬,壯得像條牛,我阿母一把就讓他抓到床上去了。我跟他兩人起先混得還不壞,他到臺中運貨回來,總帶盒我最愛吃的鳳梨乾給我。喝了兩口酒,他便捏起鼻子學女人聲音唱河南梆子逗我笑。可是有一次,我在家裏跟人打炮,卻讓山東佬當場捉到了!

  小無恥,怎麼偷人偷到家裏去了?我叫道。   有甚麼稀奇?小玉聳了一下肩膀,我十四歲就帶人回家到廚房裏打炮去了。我們住在三重鎮,附近有好幾個老頭子對我好,常給我買東西:鋼筆、皮鞋、襯衫,給我買一樣,我就跟他們打一次炮,叫他們乾爹,有一個賣牛肉湯的,是個大麻子,可是他最疼我。晚上我到他攤子去,他總給我盛一大碗牛肉湯,熱騰騰的,又是牛筋,又是瘦肉,還有香菜,喝得受用得很!他家裏有老婆的,我便帶他回家,從後門溜進廚房裏去。誰知那次卻偏偏讓那個山東佬撞了正著。你猜他拿甚麼傢伙來打我?卡車上的鐵鍊子!屁精!屁精!他一邊罵,一條鐵鍊子劈頭劈臉就刷了下來。要不是我阿母攔住,我這條小命早就歸了陰了!你說,我要不要毒他?

  小玉望著我,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   幸好沒毒死,小玉吸了一口氣,他在醫院裏洗胃,我阿母卻趕了回來,把我的衣服打了一個包袱,一條金鍊子套在我脖子上,對我說道:走吧,等他回來你就沒命了!就那樣,我便變成了馬路天使。   說著小玉咯咯的笑了起來。   老周昨晚又來找過你了,我突然記起了麗月的話,麗月說,那個胖阿公氣咻咻的。要是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打野食,他不撕你的肉才怪!   去他的,小玉立起身來,拾起了桌上的帳單,那個餿老頭子,好麻煩。好兄弟,拜託拜託,你替我撒個謊吧,就說小爺割盲腸去了!   回到錦州街,麗月還沒有下班。阿巴桑已經帶著小強尼睡下了,全屋電燈都已熄滅。我摸到房裏,在瞑暗中,卻突然看到下午撂在床上的那一串錫箔元寶,正在微微的閃著銀光。我提起那串抖瑟瑟的元寶,穿過廚房,走到外面的天臺上去。天臺一角,一隻裝滿了沙的洋鐵罐裏,一炷香,還在燃著幾點星火,大概是阿巴桑燒祭留下來的。我蹲下身去,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手裏那串錫箔。那些元寶燒得嘶嘶響,一個個燒成了灰,一縷一縷,飄落到地上,顫顫的獨自閃著暗紅的火燼。我抬頭望去,天上那輪七月十五日的中元節的月亮,又紅又大,偏西了,正壓在遠處高樓的頂尖上。

  返轉房中,我連衣裳也沒有脫,汗黏黏的便倒臥床上去。我的身體已經疲倦得發麻,四肢癱瘓在草蓆上,好像解體了一般,動彈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見窗外反射進來那些酒吧的霓虹燈,像彩蛇般,在竄動著。漸漸的,我的腦子卻愈來愈清醒起來。三個多月了,這是頭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著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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