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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二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6016 2023-02-05
  織雲和小漢思回到旅館,何紹祥正在燈下看東西,見他們回來,站起身嘆了一大口氣,埋怨的道:   你們那裏去啦?我已經回來快兩個鐘點了,就不見你們,等得我好心焦。   等兩個鐘點就心焦啦?我們成年的等是怎麼忍受的呢?織雲認為何紹祥只責怪她回來得晚,對她的安全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就沒好氣的嘲諷著說。   何紹祥推推眼鏡框,對織雲怔怔的注視了一會,又重重的嘆了口氣。道:   你們到那裏去了?吃過飯了嗎?   如果到現在還沒吃飯的話,怕人也要餓癱了。織雲見何紹祥始終沒注意路上的安全問題,只注意吃飯、到那裏去了?心裏仍然無法受用,說話的口氣也就仍然冷冷的。我和曾曼琳逛街去了,逛完了街去吃飯,一談就談晚了。

  是曾曼琳送你回來的嗎?   我沒讓她送,她那邊晚了不好走。織雲的語氣溫和了一些。   喔何紹祥哼了一聲,又重新坐在檯燈前翻著一疊用打字機打好的紙,織雲帶著小漢思去裏間,打發他上床。從裏間出來時,何紹祥已完全沉湎在那疊紙裏了,對她的出現好像一點也不知覺,連頭都不抬一下。   織雲在地中間訕訕的站了一會,便坐在何紹祥對面的椅子上,搭訕著道:   看曾曼琳那樣子,我心裏好難過。   何紹祥還是不抬頭,整個精神都在那疊紙上。   跟你說話不理的嗎?織雲不太高興的。   我聽到了,可是要看完這一段才能答覆你。何紹祥把眼光抬起來,又指指那疊紙。這是他們的實驗報告,我要今天晚上趕著看完,明天才能跟他們交換意見。你剛才說甚麼?曾曼琳讓你好難過?她怎麼了?

  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很寂寞,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好。我好替她難過。織雲憂心戚戚的神情,引得何紹祥忍不住發笑。   海蘭娜,你這個人太愛亂操心了,而且專操不必要的心。曾曼琳的問題你也沒辦法替她解決的,快別胡思亂想了,去睡覺吧!明天你可別跟她出去了,有人請我們吃飯呢!他說完又埋下頭看那疊實驗報告。   明天想跟她出去也不行呢!她連著幾天都沒空。織雲說完真進到裏間睡覺去了,但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閉上眼睛,曾曼琳那張削瘦落寞的臉就在腦子轉。於是她又想起謝晉昌,試想著是否可以把這兩個寂寞的人,撮合在一起?   織雲為這個念頭頗興奮了一陣,可是跟著就覺得不妥了。她從來最痛恨做媒、介紹之類的事,認為庸俗可笑,對於愛情簡直就是諷刺。再就是,曾曼琳雖說外型並不吸引人,學問在女性中可算得是佼佼者,會看上謝晉昌嗎?聽說謝晉昌以前的女朋友長得不錯,還競選過甚麼小姐呢!他對曾曼琳會發生興趣嗎?說不定她的這個主意,會把雙方都得罪了。這麼一想,她立刻把這個可笑的念頭壓了下去。

  織雲一家在紐約也是只停留五天,臨走的前一日,曾曼琳十點以後就沒課,所以早就說好要好好的跟織雲聚一天。他們先在曾曼琳執教的學校裏參觀了一番,然後就回到曾曼琳的公寓,預備兩個人一同燒頓好中飯,再痛快的聊聊天。   曾曼琳住在一幢公寓大樓的三樓上,一間臥房,一間客廳兼飯廳、兼書房。屋子倒還敞亮,佈置得也雅潔可喜。織雲一進門就注意到書架上的一大排武俠小說,不禁詫異的道:   你也看武俠小說?   是這兩年才看上癮的。我告訴你,余織雲,武俠小說才好看呢!比現在那些文藝小說不知好看多少倍。不但讓人忘卻現實的作用,還能在那裏面找到一點真正的中國味道。你不信試試看。曾曼琳從架上抽下兩本金庸的射鵰英雄傳給織雲。織雲翻著看了幾篇,又放回架上。笑著道:聽聽看,這是教中文的教授說的話!我對武俠沒胃口,也試過,就是看不下去。

  如果你真看不下去武俠的話,就證明你的寂寞也不是真的,還是強說愁。我早就說嘛!你有丈夫孩子,怎麼會寂寞呢!曾曼琳說著把買回的一大袋食物拿到廚房去。到廚房來蓋吧!連著看我給你表演。小漢思,你乖乖的坐在這裏,阿姨盛一大杯冰淇淋給你吃。   待織雲走進廚房,只見小漢思坐在桌子前吃冰淇淋。曾曼琳已捲起袖子,繫著圍裙,正在收拾大蝦。   你不是說在歐洲吃不到新鮮大蝦嗎?我這是專門為你買的,平常我的中飯是一杯咖啡,一個三明治。曾曼琳拿掉蝦頭又剝去殼,動作熟練。你說你們在歐洲中午也正式大吃一頓?   在歐洲大陸上,中午那一頓是頂重要的,晚上除非是宴客,不然都吃得很簡單,和美國正相反。我能幫甚麼忙呢?織雲也捲起她那套咖啡色天鵝絨套裝的袖子。

  你是歐洲習慣,我是美國習慣,不過請你用大同電鍋做點中國的白米飯吧!曾曼琳幽默的說。   織雲打開櫃子,見裏面又是紙盒、又是瓶子罐子,擺得滿滿的,就笑著道:   你這裏面真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了。   說句笑話,我這個家,除了缺少個男主人之外,可以說甚麼都不缺了。曾曼琳已剝完大蝦,正把它們拿到水龍頭下面去洗。我的生活,真可以說是我共影兒兩個。   織雲把電鍋插上了,注視著曾曼琳的背影,考慮要不要多那個事。   曾曼琳,你選擇對象有甚麼條件?她終於問,自己也覺出了這句話是多麼庸俗。但不這麼問又怎麼問呢?既然不是自然自發的戀愛,找對象還能沒條件嗎?   我還能有甚麼條件嗎?曾曼琳洗完了蝦,又洗青菜,彷彿很洒脫的道:最初,我認為自己是博士,對象總得也是博士才匹配。後來總不見博士的影子,就想:退而求其次吧!碩士也行了,博士碩士,頭銜而已,又差得了多少?可是,連碩士也沒見到。她出聲的冷笑著,像是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的笑話。現在我差不多是甚麼條件也沒有了,只要是個男人,肯真心真意的對我好就行了。我也想過:不結婚的人也很多,不也都活著嗎?與其娶個毫無感情的男人回來養著,為甚麼不一個人過呢?可是,余織雲,你不會懂得一個人過日子的滋味。我真過怕了。

  曾曼琳把臉轉對水龍頭,洗完了菜又洗牛肉,肉也洗完了就洗手,洗個沒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常想,只要有那麼一個人,誠心誠意的對待我。我寂寞、辛苦,他能瞭解,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他能照拂照拂我。在下大雪括大風的天,可以有個人在屋子裏陪陪我,每天從學校回來有人跟我談談話,就很好了。我就不會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窗子外面流眼淚了曾曼琳的喉嚨裏像被塞了甚麼,喑啞得說不下去了。   織雲感到無可言喻的黯然,想了想,道:   曾曼琳,這種情形一定會改變的,不然我勸你還是回國去,你回去照樣可以做教授,比在這裏受尊敬得多,在國外受這個苦有甚麼意義。   就這麼回去?不!那不好。曾曼琳已經恢復了平靜,轉過身打開抽屜拿出包香煙來,問織雲要不要來一支?織雲搖頭表示不要,曾曼琳就自己點上一支吸起來,姿態十分熟練。

  你從甚麼時候抽上煙的?織雲愕然。   三年了。本來正在戒,可是一鬧情緒就控制不住了。曾曼琳重重的吸著,輕輕的吐著煙圈。   下午織雲說何不逛逛唐人街,連著看場中國電影。   你也想看中國電影啦?記得吧?那時候我們總說中國電影不中不西,又膚淺又肉麻,不殺就砍,那裏肯看?出了國可就不同了,我以前常常一個人去看中國電影呢!都是老掉了牙的片子,甚麼都談不到,不過看看中國地方,聽聽純正國語,還是很解鄉愁的。曾曼琳說。   我在歐洲就知道這裏有中國電影看,抱了好大的希望來的呢?   好,你有興趣,咱們就去吧!其實現在唐人街的治安壞極了。曾曼琳完全是捨命陪君子的口氣。   他們搭地道車去唐人街。織雲本說紐約街道髒亂,及至到了那裏,才知道甚麼叫真髒真亂。地上的果皮紙屑、香煙頭、濃痰,幾乎把小漢思嚇壞了,連連問:媽媽,這是甚麼地方?我們是走在垃圾箱裏嗎?織雲差不多不想說這是中國城,因為不願讓對中國存了無限美好的憧憬,而對中國並無絲毫印象的小漢思,看到這樣的中國。但她還是說了:

  這叫唐人街,住在這裏的全是中國人。織雲簡單的說。   噢,住在這裏的全是中國人!小漢思大為驚奇,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著路上每一個經過的行人。   歐洲沒有中國城嗎?曾曼琳問。   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都有,不過規模比這裏差得太遠了。倫敦的中國街比這條街乾淨,像樣得多,可惜屬於風化區,很多表演色情的地方也在那裏。巴黎的談不到,只有兩三家中國舖子,幾家中國飯館。阿姆斯特丹的中國城已經成了歐洲最大的販毒中心,沒有人敢去。織雲漫不經心的說著,眼睛也不曾放過對週遭的觀察。   她看到街上走過的,幾個又乾又瘦蠟黃面孔的同胞,烏黑的嘴唇,腳上拖著破鞋,無精打彩的臉上掛著茫然的神情。街邊上一些小流氓狀的少年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處,不知嘰嘰咕咕的商量甚麼?有的嘴上銜著香煙,有的把頭髮燙得根根豎起,好像黑人的頭髮一樣,態度原始而猖狂,當織雲和曾曼琳走過,他們就輕浮的吹起口哨。

  你看到嗎?那些小流氓,整天在中國城鬧事。本來到這裏來買買東西吃吃飯,看場中國電影,是很好的享受,現在不行了,真要抱著冒險的心情來。曾曼琳放低了聲音說。   既然如此,我看買點東西就回去算了。織雲被曾曼琳說得有點膽寒。   也不致於真那麼恐怖,既來之,則安之,該吃該看,還是玩我們的吧,你要買東西,我們就先去商店。曾曼琳指指不遠處的一家南貨店。   織雲走進去,立刻精神大振,在歐洲八年,就沒有看過這麼齊全的中國舖子。她從皮蛋香腸肉鬆買到威爾基尼亞火腿,裝了兩大盒,叫商店直接寄回瑞士。採購的大事辦完,他們就去一家規模很小的電影院看電影。果然如曾曼琳所言,演的是老掉了牙的片子正在上演林黛主演的藍與黑,曾曼琳罵道:怎麼演來演去還是這一部?識雲卻高興的說,她不要看打打殺殺的電影,情願看這種老一點的文藝片。以織雲的欣賞水準來看,這部電影並算不得高明。但她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相當感動。那悅耳的中國話,祖國的山川河流,房屋街道,人與物之間的中國氣氛,都讓她渾然忘卻了身在異國。

  小漢思看得無趣,竟像隻冬眠的小動物般,倒在織雲懷裏沉沉的睡熟了,直到電影演完才醒。   從電影院出來,曾曼琳指指四週說:   所謂中國城,就是如此這般,你總算看到了。   織雲也朝週圍掃視一圈,笑著道:   我倒不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得慢慢來。我認為這還是一個教育問題,如果住在這裏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懂得甚麼叫民族的自尊心,他們也許就不會把好好的地方糟蹋成這個樣子,而覺得無所謂了。   啊呀呀,余織雲,你的理論好多呀!曾曼琳嘻嘻的笑起來。   這天何紹祥是到紐約附近的一個大學演講,講畢還要和那學校的幾個同行教授交換意見,然後被請吃飯,節目是排得滿滿的。織雲和曾曼琳回到旅館的時候,他還沒回來。   余織雲,已經快八點了,太晚了我不敢走,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就有課,你走我也不去送了。曾曼琳本來就黯然無光的臉,看來更陰暗了。   你回去吧!曾曼琳,到歐洲來玩玩嘛!織雲也被別離的氣氛籠罩,一時找不出別的話來說。   到歐洲一趟太貴了,我捨不得那筆錢。你別看我甚麼都有,其實我儉省得很,不遇到減價很少買東西,每個月還要給家裏寄錢唉!算了吧!反正我這幾年是不會去歐洲的。她握住織雲一隻手,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像濛了一層水似的,閃著光亮。這次我們在一起聚了兩天,談得這麼盡興,也就不錯了。真希望你不久能再來,在國外見到老朋友可不容易呀!余織雲,我回去了,有空寫信來,別自己過得快樂,就忘了這個寂寞的老同學啊!   織雲送曾曼琳出旅館大門,看她匆匆離去,重回到屋子裏時,頗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悵惘,心裏悶悶的。   在去加州的飛機上,織雲問何紹祥:   紹祥,你看曾曼琳和謝晉昌相配嗎?   何紹祥半天沒作聲,然後就含蓄的笑著道:   親愛的,你在想些甚麼?曾曼琳怎麼說也是博士,在大學教書的人。謝晉昌算什麼?連書都唸不下來,我看他們一點也不相配。   織雲被何紹祥這麼一說,一番熱心也冷了下來,率性就打消了這個她自己都認為荒唐的念頭。   織雲和何紹祥一到洛杉磯機場就看到來接的陳玲玲,和詹生博士。這是他們說好的:一到西岸就暫時分開,織雲帶著小漢思住到陳玲玲家去,何紹祥則由他去出公差的研究所,派人來接去,走前兩天再會合。   陳玲玲對織雲招招手,老遠的提高嗓子,叫了一聲嗨,然後就和織雲親熱的擁抱在一起。   嗨,余織雲,海蘭娜!陳玲玲叫著。   織雲沒料到陳玲玲會跟她來個西式的擁抱,一時措手不及,竟有點窘。   陳玲玲,好高興見到你。待陳玲玲放開了手,織雲才有功夫細細的打量她。陳玲玲梳著流行式樣的童化頭,穿著牛仔褲,嘴裏嚼著口香糖,彷彿比在學生時代更像少女了。陳玲玲,你怎麼越變越年輕了!織雲笑著說。   嗯哼!我養生有術啊!陳玲玲笑咪咪的,口氣很幽默,也很得意。   織雲給陳玲玲介紹了何紹祥和詹生博士,幾個人互相寒暄了幾句,何紹祥就隨著詹生博士走了。   我們也走吧!陳玲玲帶著織雲和小漢思走出機場,到停車場上一輛奶黃色的敞蓬車面前,打開門,讓織雲他們進去。   好漂亮的車!織雲把小漢思安置在後座,自己坐在陳玲玲的旁邊,忍不住讚美的說。   怎麼樣?這顏色夠新鮮吧?陳玲玲發動車子,慢慢的開出去。這是今年最新的式樣,才買了三個月。   美國車真大,樣子也漂亮。我們在歐洲都開小車子,因為歐洲山路多,小車靈活,而且平常省油也容易找停車的地方。織雲一邊注意的觀察著公路上的車陣,一邊說。   我們有三部車,這部是我的,大偉也有輛歐洲車,他也是說省油,可是我就不喜歡他那輛車,難看死了,我說,你一個人出去儘管開,跟我出去我可不肯,誰要坐那小裏小氣的車子。陳玲玲像以前一樣,說話時鼻音很重,嘴巴並不全張開,彷彿有意讓低柔的聲音留些在裏面,有人說陳玲玲最迷人的地方就在這一點。我們還有一輛大車,後面的行李箱也大,如果一家人一塊出去,就開那一輛。   唔。織雲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陳玲玲的話使她聽來不是味道。   你們幾輛車?陳玲玲問。   一輛。   一輛?陳玲玲轉過臉掃了一下織雲,又急速的轉過去看前面。一輛車怎麼夠用?你先生上班把車子開走了你怎麼辦?   我們在瑞士,往任何一個小地方都有電車或是汽車火車,不開汽車也照樣可以活動。自從阿拉伯國家把油價提高以後,原來有兩三輛車的也都只留一輛了。不過我們一直就是那一輛。織雲很自如的。不懂為甚麼說只有一輛車的時候,陳玲玲會那麼吃驚。   陳玲玲嚼了一會口香糖,道:   看樣子歐洲的生活水準還是不如美國,要是我在那裏,一定受不了。   織雲半天接不下話去,覺得人真是水漲船高。和陳玲玲在臺北一同擠公共汽車的情形她還歷歷如在目前,那時候她們不也過得快快樂樂?如今的陳玲玲,竟是非擁有三輛汽車不能過日子的人了。她一向對開車並不是很喜歡,對汽車的興趣也不大,不願再談這個乏味的話題,老朋友在萬里他鄉的異國相見,感觸正多,要談的話不知有多少?也不知該從那裏談起,一見面就談汽車算甚麼呢?可是,如果不談汽車,她也不知該談甚麼?很多原以為要傾吐的話,像是都吐不出來了。因為,只見面這一刻間,她就看出陳玲玲已經不是以前與她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整天在一起亂蓋的那個陳玲玲了。她看來好陌生,陌生得幾乎像從來沒認識過。陳玲玲熟練的轉動著駕駛盤,談著有關汽車的種種,織雲一句嘴也搭不上。   怪不得都說西部比東部好,這天氣真是可愛。織雲望望蔚藍的天空和柔亮的陽光,總算找出句話來。   加州是沒話說,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住家真舒服,要吃甚麼用甚麼,全有。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陳玲玲語氣透出的驕傲,讓任何人都會以為加州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唉!人在加州住久了,都被慣壞了,別的地方全不能住了。她又嘆著氣說。   是啊!這裏住著一定很舒服。織雲隨意的應著。   這附近可看的地方多,譬如說好萊塢啊!拉斯維加斯啊!都應該去見識見識。看吧!希望我能走得開。陳玲玲的好情緒忽然下降,隱隱的嘆息一聲,似有難言之處。   我來西岸的目地,就是想看看你,兩個人談談心就很高興了,對出去玩並沒有興趣。你有事儘管去忙你的,別因為我來倒耽誤了你。織雲趕快識相的說。   我並不是有甚麼事非這兩天做不可,最主要是我的心好煩,煩得做甚麼都沒興致。陳玲玲解釋著說。   甚麼事讓你這樣心煩?織雲真的關心起來。   我的煩心事,就是我臺灣的一大家人全來了,不早不晚,就是三個星期以前到的,大大小小五口,全擠在我那裏。我得給他們找住處,還得找工作。剛給外甥找好補習功課的地方,還得想辦法給我姐姐姐夫在銀行找事   你姐姐他們也來了?你姐夫不是在╳大做講師嗎?織雲打斷陳玲玲的話。   他早升副教授了,講中國經濟史。陳玲玲帶點輕蔑的說。   他一個教書的人,為甚麼要在銀行找事?   他教書也不能教到美國來呀!像我姐夫那樣的人,在這裏就算身無一技之長。我叫他到一個速成班去惡補,學打卡洞的技術,如果能在銀行找到打卡洞的工作,每個月就可以有幾百美金的收入,對他們來說,也就不錯了,至少比到餐館裏端盤子高級。陳玲玲一手放開駕駛盤,做了個端盤子的姿態。我姐姐倒一直是在銀行工作的,可是英文太差,找事也佔不到便宜。我叫她到成人學校唸英文去。口氣中透露著不容懷疑的權威性。   喔織雲半天做不得聲,想不出一個做學問的教授,怎麼肯到美國來惡補打卡洞的技術,以求到銀行找個最起碼的小職員。在瑞士和德國,這種打卡洞的工作,都是初級職業學校畢業的學生做的。   我還得給爸爸媽媽找事做。像他們,說老也不算老,總不能就坐著等吃。可是他們更難,怕只有在車衣廠動動腦筋。陳玲玲嚼了一陣口香糖,又說。   唔織雲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以前常到陳玲玲家去玩,跟陳家的人全認識。在記憶中,陳玲玲的父親是地位不低的公務員,為人文質彬彬,沉默寡言,是個中國舊式書生型的人物。他能在車衣廠動什麼腦筋?難道去給人縫衣服?陳玲玲的母親更是純粹的家庭婦女,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好母親,好妻子,說話總是輕聲輕氣,溫溫柔柔的。記得有次陳玲玲說過:她母親高中沒唸畢業就結婚了,從來沒外出工作過。如今連這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都要動腦筋去作工,陳家可是遭遇了甚麼變故?   織雲心裏雖然納悶,也不便多問,只試探的道:   他們為甚麼要來美國呢?   現在那個中國人不想到美國來?他們想來,我也鼓勵他們來,可是我寫信一再叫他們學謀生的技術,學英文,來了才能找事做。想不到他們根本沒理會我的話,就這麼來了,帶來一大堆的困難。陳玲玲又一手放開方向盤比手勢,聲音裏現出不滿,這麼一大家人,難道等我養著不成?現在他們都擠在我家裏,一進房子滿眼是人,問題又多,心裏真不痛快。陳玲玲說完就使勁的嚼口香糖。   陳玲玲談到她家人時候,態度和語氣的傲慢,使織雲萬分不自在。躊躇了一會,便故做不在乎的笑著道:   陳玲玲,你家裏人那麼多,再加上我和小漢思還得了,我看我們還是找個旅館住吧!她真後悔為甚麼沒問明白就把何紹祥放走了。   沒那個道理,我就是怕你這麼想,才在通電話的時候沒告訴你。他們後天就搬出去了。陳玲玲連忙說。   可是這兩天怎麼住呢?五口人加上你們四口,再加上我們兩個,一共十一個人。不行,太多了,陳玲玲,幫我找家旅館吧!織雲真的覺得不便去住了。   一定住得下,而且一定讓你住得舒舒服服。我的房子大,有五間臥房,地下室大得像個小禮堂,跳舞能跳五十對。陳玲玲把下巴往上揚揚,說話的時候嘴唇的表情相當誇張,眼角眉梢全現著得意。嘿,余織雲,咱們關上門說句知心話,我們認識的同學裏,就數我們兩個混得最好。   我們兩個?織雲迷惘的看著嚼口香糖嚼得正起勁的陳玲玲。   當然是我們兩個。你的先生是出名的科學家,我的大偉是這裏的名醫。陳玲玲俏皮的掠了織雲一眼,嘻嘻的笑出聲來。   兩人談談說說,很快的就到了。陳玲玲將車子轉入一排樹林後面,一幢式樣極新穎的兩層樓白木屋子,便呈現在織雲的眼前。   陳玲玲的房子和庭院真的都很大,環境也幽靜,屋後還有游泳池、網球場、玻璃花房。   你看這房子的外表怎麼樣?陳玲玲一邊下車一邊問。   很好,又寬敞,又漂亮。織雲把小漢思從後座領下來,站在房前的草地上,仔細的打量著房子。   買這幢房子完全是我的主意,四年前就花了十二萬,人人說貴。你知道,在我們朋友的圈子裏,大偉的收入是最多的,我們的房子當然也得比別人強才行。陳玲玲一手指著房簷,又得意的笑道:最近房價漲得很兇,我這幢房了已經值三十萬了,因為這地區高尚,而且附近又在建新住宅區。現在人家又都佩服我的眼光了。   你變得這麼有經濟頭腦啊!織雲也嘖嘖稱讚。   我的經濟頭腦還不祇這一點點呢!等我慢慢的告訴你我的成就吧!陳玲玲又把下巴一揚,所有的躊躇滿志都從下巴尖上冒出來。我們快進去吧!   箱子還沒拿出來呢!織雲提醒陳玲玲。   先放在車房裏,等我姐夫他們回來拿好了。陳玲玲說著已經跨上台階,織雲跟在她後面。   陳玲玲的母親和姐姐正在廚房裏做晚飯,聽見有人進門,就想到是織雲來了,連忙眉開眼笑的迎出來。   織雲叫了陳玲玲的母親一聲伯母,陳玲玲的母親就親熱的抓住織雲一隻手,滿臉含笑的道:   哎唷,織雲,多少年不見啊!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你。你可還是那麼好看。那時候我就說,玲玲的朋友裏就數你生得好。她放開織雲,雙手拉過小漢思端相著。這孩子的眉眼好聰明,像媽媽。   你又沒看過他爸爸,怎麼知道他像媽媽?陳玲玲雖然笑著,聽起來卻像在抬槓。   聽說你先生是很了不起的物理學家,很不錯呀!他怎麼沒一起來?陳玲玲的母親慈祥的笑著問。   余織雲的先生有公幹,那裏有功夫來?就算他有功夫來,我們這裏亂糟糟的,也沒法子招待。不等織雲回答,陳玲玲就替她回答了。   陳玲玲的姐姐叫陳珮珮,在織雲的印象中,她比陳玲玲美麗得多,特別是那對又清又亮的大眼睛,有種不沾人間煙火似的純潔。但現在看起來,只覺得她很憔悴,神色間有著濃重的憂鬱。   織雲和陳珮珮閑談了幾句,問她喜不喜歡美國?陳珮珮輕聲輕氣,斯斯文文的道:   新奇感總是有一點,不過外國到底是外國,讓人有點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我想許是因為初來的關係,說不定久了就好了。   我出來好些年了,也有這種感覺呢!織雲笑著嘆喟。正說話間,卻見陳玲玲的父親提著織雲的箱子進來了。   啊!陳伯伯,好久不見了。織雲上去招呼,要接過箱子。怎麼好勞動伯父替我提箱子。   不要客氣,我還提得動。陳玲玲的父親並不把箱子交給織雲。他穿著一條家常舊褲子,一件花格襯衫,袖子是捲上去的,彷彿剛工作過。我在旁邊打掃院子,沒看見你們來,剛才到車房放東西,看到地上放隻箱子,想到是你的,就提進來了。我就幫你提到你的房裏去吧!他親切和藹的說,提著箱子上樓去了。   陳玲玲的兩個孩子不會說中文,當然更不懂德文,而小漢思又不會說英文,所以三個人言語完全不通,也不太玩得到一起去,只彼此面面相覷的傻笑。   玲玲,你也應該教凱茜和傑夫說中文,你看人家余織雲把孩子教得多好,說得一口好國語。陳玲玲的父親已從樓上下來,笑味咪的看著三個孩子。   會不會說中文在美國一點也不重要,難道會中文就能找到工作不成?陳玲玲毫無笑容的頂她父親。   陳玲玲的父親只掠了陳玲玲一眼,就不再做聲了。陳玲玲的母親還繼續和織雲談個沒完。織雲看出:她來了三個星期,大概也悶了三個星期,見到她,算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說話的對象。   媽,待會再和余織雲聊吧,得快點吃飯了。陳玲玲低頭看看腕上的白金名貴手錶,打斷她母親的話。客人肚子餓了,大偉也要回來了。   陳太太立刻住了嘴,對織雲笑笑,說了句:我去給你弄飯,你們一定餓了。就到廚房去。陳珮珮也跟著去了。   不一會,陳玲玲的丈夫大偉,和她去惡補的姐夫,補習功課的外甥,全回來了。大偉果然黑而壯,看上去像是過了氣的舉重選手。大偉一進門,陳玲玲就上去給他響響的一吻。   達令,你累不累?她用英文說,聲音拖得又低又慢。   病人不斷,不過並不累。大偉放開懷裏的陳玲玲,也放下出診的小提箱。   達令,你看海蘭娜來了。陳玲玲拉過織雲。   嗨!海蘭娜,琳達常提起你,講你們在大學時代的事,有趣得很呢!大偉說著抱歉的笑笑。海蘭娜,我不會說中文,只有跟你說英文,對不起啊!   海蘭娜不在乎,她會英文,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陳玲玲的眼光調皮的掃掃大偉,又掃掃織雲。   織雲和大偉交談了一會,外面就叫開飯。織雲隨著大偉到飯廳,見一張長條的大飯桌擺得滿滿的。幾隻大盤子裝著炸魚、滷肉、雞腿、炒蝦仁,還有兩種青菜。   對不起,只好請你吃大鍋飯了,明天我們出去玩,我請你吃烤牛排。陳玲玲把織雲讓在大偉右手邊的位子大偉坐頭上的主座,陳玲玲自己坐在另一頭女主人的位子。   伯母燒了這麼多菜啊!讓您辛苦了。織雲沒理會陳玲玲的話,對站在一旁,浮著一臉苦笑的陳太太說。   他們是外國規矩,先喝湯。陳珮珮的孩子涂建中,十四五歲的年紀,又高又大,壯得像隻小牛,喝起湯來也有牛飲的架勢,呼呼作響。其實喝湯出聲的不祇他一個,陳玲玲的父母也發出輕微的呼呼之聲,她姐夫略好,只有陳珮珮,斯文的慢慢喝著,甚麼聲息也沒有。   建中,我說過多少次了,喝湯不要出聲,大偉最怕聽這種聲音。陳玲玲用中文對她外甥說。   建中,慢點喝,注意一點,不要出聲。陳珮珮也說。   那隻小牛立刻訕訕的垂下眼皮,半天才喝一口,但偶爾還是有呼呼之聲。你們現在才教他已經晚了,出國前就該訓練他的,餐桌上的儀態最重要,這表示一個人的水準和家庭教育。陳玲玲說。陳家的人和織雲都尷尬的沉默著,只有大偉用生硬的中文好、好。稱讚他岳母燒的湯。傑夫和凱茜吵著:我不要喝中國湯,我要雞腿。   喝完了湯,陳珮珮站起來把湯盤檢下去,陳玲玲給傑夫和凱茜、小漢思都拿了雞腿,又頻頻的讓織雲吃菜,連連的舀了幾大匙炒蝦仁在大偉的盤子裏,解釋著道大偉最愛吃海鮮。   一頓飯總算吃完了,織雲覺得精神和腸胃都不太舒服似的,和大家聊了一陣,就說小漢思累了,要安置他早些上床,回到房裏。   織雲和小漢思被安置在客房裏睡,佈置得很精緻的一間大屋子,據說本來陳玲玲父母住在這裏,現在她父母到她姐姐姐夫原住的房間去睡,姐姐到建中原住的書房去睡,建中和她姐夫,父子兩人到飯廳的地板上打地舖,儼然是日爾曼民族大遷徙的陣勢。陳玲玲陪著織雲到房裏,小聲道:   我媽媽也是老糊塗了,她居然建議我把凱茜放到傑夫房裏睡,說凱茜的房間讓給我姐姐姐夫。你看,這不是土嗎?孩子怎麼能把房間讓給別人?那會影響心理的。家裏突然來了這麼一大群人,已經讓孩子很不習慣了。唉!真頭痛。陳玲玲嘟著嘴。好在後天早上他們就搬了,不然我不煩死也會發瘋。   陳玲玲談了一會才離去,約好明天去拉古納海灘。陳玲玲家裏的氣氛使織雲混身不自在,連帶著一夜覺也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何紹祥來電話,織雲見旁邊無人,就壓低了喉嚨道:   你的事甚麼時候才完,早點來接我好不好?   一切都安排好的,怎麼能早呢?何紹祥的語氣不給任何商量的餘地。織雲生氣的怨了他幾句,只好一切還是按原計畫進行,非在陳玲玲家住六天不可。   早飯之後,陳玲玲就開車帶織雲和小漢思去拉古納海灘,說在去以前還要帶織雲看一點她的成績。織雲先還不懂成績兩字指的是甚麼?待陳玲玲把車子停在一塊大空地上面,她才明白了,原來這塊地皮屬於陳玲玲,是她經營的成績。   這塊地算是買著了。到目前為止已經漲了五六倍,現在有人動腦筋在這裏蓋購物中心,想買,我正在提價錢。陳玲玲嚼著口香糖,一手叉腰,另隻手向四週指指點點。   你現在真不得了。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你的經濟頭腦好厲害。其實織雲對房地產毫無興趣,但不得不表示欽佩。   我還玩股票,眼光準得很,弄了幾年,總是賺。陳玲玲無限得意的,又道:我另外還有兩幢房子,租出去了。她重新上車,開上公路。你有幾幢房子?   一幢也沒有。織雲坦白的笑笑。我們的房子是租的。   真的?陳玲玲提高了聲音,彷彿無法相信這是事實。你們的房子真是租的?   我騙你做甚麼?當然是真的。   為甚麼要租?不買?陳玲玲試探的。   織雲聽出了陳玲玲話中的輕蔑,便故意誇張的道:   買不起,太貴了,紹祥的收入不能跟你的大偉比,我又不像你這麼會經營,拿甚麼買!   何紹祥不是很出眾的科學家嗎?怎麼會賺得那麼少?在美國,這種人的收入很高的。   歐洲就是歐洲嘛,跟美國不一樣,所以我說我不能跟你比。織雲對陳玲玲的心理十分反感,話裏也就有些諷刺的味道。你有好幾幢房子,為甚麼不讓家裏人住?還叫他們出去租房子?她故意問。   不行,親戚家人最好不要有金錢來往。如果我把房子租給他們住,他們不付租金我怎麼辦?還是租給外人保險,不付房租我就找警察。過了一會,陳玲玲又像開玩笑的道:這話你可別對我家那幾個人講啊!他們已經在怨我對他們不好了。唉!我真是吃力不討好,真後悔叫他們來。   織雲沉吟了好久,才慢吞吞的道:   陳玲玲,你已經是一個純粹的美國人了。   我是的。陳玲玲毫不猶疑的說。嚼著口香糖,悠閑的開著敞篷車,微塌的鼻樑上架著的太陽鏡,閃閃生光。   織雲終於懂得了曾曼琳那句陳玲玲太得意了,指的是甚麼?而且也清楚的感覺到,陳玲玲對她的態度,已不像初來時那麼熱烈。但因別無它處可去,還是只好捱過這幾天。   陳家一家老小搬走的時候,織雲也幫了些忙,還到他們的新居去看了一趟。那幢新居離陳玲玲的住處不遠,走路只二十分鐘,是在一所大宅門的後院,一共三間。看那簡陋敗破的情形,織雲猜想是原先的房主人蓋給園丁或佣人住的,現在這所大宅門已經幾易其主,看那光景該是家道中落了,不然也不會把後院這幢小房子出租的。   陳玲玲的父親和她姐夫合資買了部二手貨的汽車,據說才花了八百美金,由她姐夫駕駛,做一家人的出入交通工具。新居雖說簡陋,五口人卻個個歡喜,彷彿鬆了一口大氣,那種小心翼翼的緊張表情,在臉上消失了。   那天從新居回來,陳玲玲也鬆了一口大氣說:   他們有了落腳的地方,算是才走了一步。一大家人,個個要安排,全得靠我,我又不是三頭六臂。   陳玲玲,我說一句老實話,你根本不該鼓勵他們來。他們在國內過得好好的,有理想的職業,生活安定,到這裏甚麼都沒有,只有你,你叫他們不靠你靠誰?你覺得不勝負擔,他們何嘗不覺得委屈?做個這樣的外國人,算甚麼生活!織雲本不想說,最後還是把悶了幾天的話說了。   他們想來嘛!說是再不出來的話,等建中到十六歲就出不來了。現在有辦法的人全辦移民,弄綠卡,我忍心不管他們嗎?想不到事情弄得這麼讓人傷腦筋。跟你說句真心話,我一看到他們就頭痛。陳玲玲不停的唉聲嘆氣。   織雲想想,那麼一大家人等著陳玲玲一個人想辦法,也確實是個負擔。再想想母親加諸在她身上那些責任的沉重,也就原諒了陳玲玲。   你那天從紐約打電話,說曾曼琳讓你躭心,擔甚麼心?她怎麼了?陳玲玲突然想起來問。   她太寂寞了,看到她那種日子,我真難過。織雲沉默了半晌,悻悻然的微笑著道:人就是這個樣子,只看到別人而看不到自己。其實寂寞的何只曾曼琳?那個在國外的中國人不寂寞?難道我不寂寞?各有各的寂寞罷了。   我就不寂寞,我也不相信你會寂寞。我每天忙得時間都不夠用,這裏的環境這麼好,生活不知比國內好了多少倍,怎麼會寂寞?我們這裏也有些中國人整天叫寂寞,再不就是甚麼失落無根的,我就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陳玲玲說著,眼光漸漸的停在長窗前的一棵大樹上,正有幾隻麻雀在枝葉間躥跳。余織雲,你還記得小段嗎?她像想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慢悠悠的,聲音彷彿離得很遙遠。   小段?織雲幾乎有點驚愕,今天的陳玲玲,還會想起小段?還會有這份閑情來回憶?我記得他。她說。   余織雲,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想,現在的一切都比從前好,不過沒有從前美。那時候我們到底年輕。陳玲玲的聲音有點傷感,眼光從樹上收回來。   人都年輕過,可是也都要長大,這是沒辦法的事。織雲像在自言自語。你為甚麼提起小段?她問。   唔,不過是提一提,過去的就是過去了。那時候我不是總說,上飛機的樓梯,就是我兩段人生的分界線?小段是屬於樓梯下面那段人生的,早已成為過去式了。不過她頓一頓,笑了。不過,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喜歡那個時候的自己,好像比喜歡今天的自己多一點。   唔陳玲玲織雲本來想說:我和你一樣。但沒有說出來。   出乎織雲的意料之外,那天晚上何紹祥打電話來,說他要坐別人的私家飛機去舊金山,將在那裏逗留兩三天,叫織雲後天一早就帶著小漢思也去,他到機場接他們。   這個電話使織雲鬱悶的心情開朗了一大半。她實在不願再在陳玲玲家住下去了。和曾曼琳在一起,她覺得那還是以前的曾曼琳,而陳玲玲卻只是似曾相識的另一個人了。她們之間沒有多少知心話可談,陳玲玲一開口就是房地產、股票和錢,她既無興趣也搭不上嘴。當織雲對陳玲玲說要提早離去的話時,陳玲玲也只虛留了幾句。   離開的前一天,織雲特別到陳玲玲父母的新居去了一趟。陳玲玲本來是不贊成她去的。說:他們那邊太窄小,你去了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織雲卻說:還是去辭個行吧!也算是做小輩的禮貌。以前我到你家去玩,你媽媽總做糕做餅的招待我,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意思就不聲不響的走了。於是陳玲玲就不再堅持,只說:那怎麼辦?我不能陪你去,下午我去銀行有重要事情。織雲忙說她根本不需要陪,走路不過二十分鐘,帶小漢思走路去蠻好,在歐洲住久了,早養成每日散步的習慣,來美國這些日子,一出門就坐車,真有點不習慣呢!   織雲帶著小漢思到新居的時候,只有陳玲玲的母親一個人在;她正拿著電熨斗在燙衣服。織雲的來訪,使她有出乎意外的驚喜。   你坐呀!織雲。我燒茶給你,哎喲!在這裏傢伙也不全,美國的廚房我也用不慣,不能做點心給你吃了。陳太太把一張椅子上剛燙好的幾件衣服拿開。叫織雲坐,又忙著去澆茶,還拿出碟餅乾給小漢思吃。   伯母,你不要張羅,我坐坐就走。織雲擋住忙得不亦樂乎的陳太太,親熱的說。我明天一早飛舊金山,就要回歐洲了,特別來跟你老人家辭行的。   明天就要回去啦!為甚麼要早走呢?陳太太看看小漢思又看看織雲。你這孩子是有福氣,嫁了個好丈夫,又有好兒子。你還沒回過娘家吧?怎麼不回去看看呢?你媽媽一定很想你呢!你也是變了。她仔細的端詳著織雲。嗯。變了不少。在外國這麼多年,你過得很慣吧?一定過得很慣,這就是年輕人和老年人不同的地方啊!她像是悶得很難過,要一口氣把所有的話都傾吐出來。   習慣也算習慣了,想家還是想的,反正中國人在國外就是這個樣子。織雲淡笑著說,朝四週看看。又問:伯父和姐姐他們呢?怎麼就伯母一個人在家?   你伯父、珮珮跟她先生,全唸英文去了,建中去上補習學校。他們叫我也去學英文,我說算了吧!學也不會學好的。八十歲學吹鼓手,年齡這麼大了,還學甚麼?   織雲靜靜的聽著,也插不上甚麼話,心裏卻想:這可算個甚麼生活?一家大小全去學英文,只為了找餬口的小事。放著那麼好的日子不過,來受這個罪,此為何來?她正想著,陳太太又說了:   織雲,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事比移民美國更讓我後悔的。我們在國內,過得好好的,公家給那麼大的宿舍,你伯父賺的錢夠我們用。珮珮和她先生,一個教書一個做銀行職員,薪水多得花不完。到了美國,棟才還得補習英文學打卡洞,好到銀行裏去當臨時雇員。連你伯父也得去學英文,從頭來起,這叫甚麼日子?織雲,這話是咱們娘倆說呀!跟玲玲我那裏敢提?我們已經夠拖累她了,再表示不滿意,她更認為我們不知好歹了。陳太太一句一個嘆息,眼圈也紅了。   慢慢就會好的,開始總是難一點。織雲只好這麼安慰她。   好也好不到那裏去。來了不到一個月,我已經想臺灣,想老朋友、老鄰居,想得受不了啦!看樣子呆久了會想得更厲害。唉!人老了,沒辦法適應外國的生活了。就像一棵老樹從根被鋸斷了,再種在那裏也活不了啦!我跟你伯父說:咱們回去算了。他說:既然大張旗鼓的來了,怎麼能回去呢?那不是鬧笑話給人看嗎?我想想也對,我們出國前那兩個來月,有多少朋友親戚給餞行,都說我們到美國來求發展來了,羨慕得不得了,假如回去唉!既然來了,就打掉牙齒和血吞吧!陳太太說得傷心,眼淚也流了下來,拿著燙衣服的墊布,頻頻擦眼睛。   織雲聽得心中黯然,可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說,只連連的道:   伯母不要傷心   唉!你姐夫有句話說得真對,他說:在國內我們是比誰也不差的人,在這裏我們就甚麼也不是。我現在想想,真不明白這麼發瘋似的要來美國做甚麼?你看我們,跟逃難的難民有甚麼分別?如果真是大難臨頭倒也罷了,可是又沒有。人蠢起來真沒辦法,看別人一家家的出來就眼紅,自己出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唉唉陳太太已經不流淚了,可是口氣中的自怨自艾使織雲聽了老大不忍。織雲告辭出來時,陳太太又囑咐她。   織雲啊!咱們娘倆說的這點知心話,可別跟玲玲說呀!她會不高興的   伯母,你放心,我甚麼也不會說。   陳太太一直送織雲到外面的馬路上,萬分不捨的樣子。在拐彎處織雲回頭看看,還遠遠的看到背有點佝僂,梳著小髻穿著旗袍的陳太太站在那裏。   織雲牽著小漢思,迎著正在西沉的夕陽,慢慢的向陳玲玲家那幢華麗的大白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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