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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一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3559 2023-02-05
  征雲在二月間去了美國,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做研究生。正好何紹祥四月間要去波士頓開會,然後還要去紐約和加州,織雲想何不趁機會跟他一同去美國玩玩,連帶看看征雲和曾曼琳、陳玲玲。這幾個人一直在她的思念中,她已經太久沒見到他們了。   好嘛!你去玩玩,散散心。當她說出想一同去的話,何紹祥立刻慷慨的贊同。   飛機由蘇黎世直飛波士頓,不過七小時的行程。   織雲一出檢驗處,就看到預先約好來接的征雲。她出國的時候,他還是個剃著光頭、背著大書包的高中生,如今站在面前的,竟是個魁梧成熟的男人。她幾乎有點來不及接受這個事實,這就是我那個整天穿雙臭膠鞋的小弟弟嗎?她又是驚嘆又是喜悅的想。   征雲見到織雲這一群,老遠的就笑著叫了一聲:姐。

  征雲織雲叫了一聲,就止不住一陣陣上湧的眼淚。征雲過來抱住她的肩膀,輕輕搖幌著道:姐,不要哭,不要哭。我們見面多高興啊!   織雲還在擦眼淚,這麼多年沒聽到這樣親熱的稱呼了,只這幾聲姐,已叫得她悲喜交集,眼淚想忍也忍不住了。   坐在進城的計程車裏,何紹祥和征雲一問一答的談起來。雖然他們是頭次見面,可沒有說一句寒暄應酬的開場白,一開始就談學校和功課。何紹祥對征雲很關心,問了他不少話,如教授是誰?教得如何?聽課有沒有困難等等。征雲說了那指導教授及另外幾個教授的名字,何紹祥聽了高興的道,其中一個他認得,開會時候見過,這次開會還會遇到,將要在那教授的面前提提征雲的名字。征雲聽了自然十分高興,但說他出國尚不到三個月,英文的應對能力還不算頂好,聽課有時不免困難,何紹祥忙安慰他說:中國留學生初來外國都會有這種情形,過些時候一定會好轉,兩人談得十分投機。接著征雲忽然想起來一個物理學上的疑問,說是對這一點始終沒弄通,何紹祥立刻從西裝上衣的內袋裏掏出個小本子和原子筆來,又畫又寫又比方的就講上了,一直講到車停在旅館門口,還沒講完。

  我們先下車,再接著講。何紹祥臨下車時說。   旅館離何紹祥開會的地方不遠,是大會秘書處給訂的。剛安置好,小漢思就大聲叫餓。   別吵,等媽媽換了衣服就出去吃飯。正在洗臉梳頭的織雲說。   何紹祥和征雲對著坐在靠窗口的沙發上,還在講解那個問題,征雲感興趣之至,熱烈發問,兩人談得欲罷不能。直到織雲穿戴好,提醒他們小漢思早就叫餓了,何紹祥才收起了那個小本子,站起身。   織雲聽說美國的中國餐館地道,不像歐洲大陸上的中國館子那麼中西合璧,所以想吃中國飯。征雲說離這裏不遠處就有一家,不過他從沒去吃過,好不好可不敢保證,他可以帶路。   真不遠嗎?如果遠的話就不要去了。小漢思坐飛機累了,得早點上床睡覺。織雲又猶疑的說。

  不遠,隔兩條街就是。征雲說。他走在織雲旁邊,何紹祥牽著小漢思在前面。姐,就見面這一會功夫,我就看出你完全變了一個人。   唔織雲不自覺的摸摸臉頰。變老了?   也不是老。是說不出,也許該說是變成熟了吧!不,也不是成熟兩個字包括得了的。該怎麼說呢!征雲沉吟著,好像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才恍然大悟的道:現在我知道怎麼說了。你是變深沉了,比成熟還厲害。   比成熟還厲害?織雲笑了。   真的,我是這麼感覺。媽一提起你,還總是以前的印象,如果見到你,她也會看出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征雲帶點孩子氣的笑著說。一點也覺察不到他的話在織雲心裏引起的感覺。   我出來多少年啦!這些年的山山水水,就是鋼鐵打的人也會變一些。織雲不勝唏噓。

  姐。姐夫,征雲指指前面的何紹祥,真棒,真淵博,有學問啊!你眼光真厲害。織雲只笑笑,接著問了一些征雲的生活情形。   就是那樣子,又苦又窮又得啃書嘛!征雲苦笑著說。   你們怎麼打算?鍾蘭心也來嗎?鍾蘭心是征雲的女朋友,曾在信上提過。   她大概明年出來征雲說了一半,何紹祥忽然轉過頭來叫征雲道:征雲,你剛問我那個現象是這樣   征雲連忙到前面去,和何紹祥邊走邊談,小漢思奔到織雲身邊,拉著她一隻手。   媽媽,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美國嗎?他仰著小臉問。   嗯,這就是美國。   為甚麼那些人的臉那麼黑?小漢思指著路上經過的幾個黑人。   不許亂指。織雲輕聲喝住他,解釋道:那是黑人,就是說,皮膚是黑顏色。

  喔小漢思盯著迎面走過來的一個黑人仔細看。媽媽,他的皮膚那麼黑,血和心是不是也是黑色?   不是黑色,是紅色,和我們完全一樣。   喔。小漢思點點頭,但新的問題又來了。我們的皮膚不黑,可是也不和麗莎他們一樣,我們是甚麼顏色呢?   我們是黃色,黃種人。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全是黃皮膚。織雲很有耐心的慢慢說。   媽媽,你總說我是中國人,為甚麼爸比說我是德國人呢?小漢思不解的問。   爸比這麼說?織雲感到驚異。   嗯。爸爸剛才告訴我的。他說我是德國人,你也是,他也是。只有小舅不是,   哦?織雲無言以對,過了一會才說:爸爸是逗你玩的,我們全是中國人。   媽媽,你說的是真的,爸爸是哄著我玩的。我們全是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珠,怎麼會不是中國人?麗莎每次跟我吵架都罵我:中國人、黃臉皮、黃臉皮,中國人。

  這不算罵,我們本來就是黃臉皮的中國人。織雲看著薄暮中亂糟糟的大街,匆匆而過的各式各樣的行人,心情益發的沉重,坐飛機的困倦也上來了。感到耳朵裏還在嗚嗚的響。   從飯館出來,征雲直接回宿舍,說好明天來把小漢思接出去玩,以便何紹祥和織雲一同去大會報到,然後參加大會的開幕酒會。   在回旅館的路上,何紹祥對征雲讚不絕口:   征雲這個年輕人很聰明,根柢不錯,像他這樣的留學生,才有在外面闖天下的條件。你那個大弟弟不行,思想像個小老頭子,太不合潮流了。   不合潮流不一定就不好,人各有志,凌雲有他的理想。而且不見得不肯出國就不合潮流,就像小老頭子。織雲照例的為凌雲辯護。   何紹祥只做息事寧人式的微笑,不再根據這個題目談下去,然而織雲知道得很清楚:他瞧不起凌雲,認為凌雲沒有真學問,思想又特別。

  會期一共五天,除了第一天參加酒會之外,織雲就只在晚上餐宴時才和何紹祥一同出去,白天總跟征雲在一起。姊弟倆多年不見,話多得說不完,織雲想家,又想知道家中各人的情形,問題極多,征雲也是個能言善道的,不但答得詳詳盡盡,還會繪聲繪影的描述。這天姐弟倆在征雲學校的校園裏,邊走邊談。征雲說:   姐,家裏人全想你,說是不知那天才能再見到你。   織雲聽了不禁有些辛酸,長吁一聲道:   這就是現在最流行的中國人生活,一家人東分西散,真也不知道為的是甚麼?停了片刻,又問:爸爸媽媽的健康情形好嗎?   爸爸還是那樣子,從兩年前開始有頭暈的毛病,去看了大夫,說是有點血壓低,他現在正在吃增加血壓的藥。爸爸每天就是上班、看報、下棋,和從前一樣,沒多少變化。

  媽媽呢?   媽媽嗎?征雲笑笑。媽媽的牢騷多一點,近來情緒尤其不好。   為甚麼媽媽近來情緒會不好?織雲暗想:這可真叫母女連心,怎麼就巧到這個程度,她心情壞,母親心情也不好。   因為現在很多人都有綠卡,我們家就沒法子有。   綠卡?織雲覺得在那裏看過這兩個字。   綠卡就是美國的長久居留權證,有了那個就可以隨時來美國。爸爸的好幾個朋友都有,連咱們隔一個門的鄰居王家都有,媽媽就不服這口氣,也就常埋怨,怨了哥哥又怨你征雲忽然警覺的住了嘴,抱歉的笑笑。   怨我?織雲越發的不解了。母親一直嫌凌雲無大志,她是知道的,但是怎麼會怨上她呢?她自始至終走著母親希望她走的路線,而且母親的信上從來沒斷過讚美何紹祥,也常常說她給余家爭氣,現在怎麼又忽然對她不滿了。怨我甚麼呢?她怏怏的問。

  怨你征雲想不說也不行了,可是又覺得有些話難以啟齒,只好又歉意的笑笑,道:媽媽說當時把全家的力量都用在你一個人身上了,以為你出國以後會給家裏找出路,結果你出來了這些年,甚麼也沒給家裏做征雲說著就想起自己出來唸書,保證金是全部向織雲借的,而且是無限期奉還,底下的話,也就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我能給家裏人找什麼出路呢?媽媽叫我一定要幫助凌雲出來,我也依照她的話做了,可是凌雲那個人脾氣倔,自有他的主張,我完全影響不了他,他不肯出來我有甚麼辦法?給家裏辦移民弄綠卡嗎?在歐洲是絕對辦不到的,沒這個例子,歐洲不歡迎移民,更不歡迎中國人。而且他們到外國能做甚麼?目的又是甚麼?我真不懂。織雲說得激動,略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征雲見織雲不快,很後悔自己的過份坦白,忙又解釋:   媽媽也並不是真介意,只不過現在很多人這樣子做,旁邊的人看了就不免眼紅,這也是人性之常,無可厚非的。   織雲不想再談這個題目,也就沒答話。   他們正走在一個很長的石階上,小漢思跑上去又跑下來,有兩個美國學生經過,就停在那兒逗他,逗得小漢思嘻嘻哈哈的直笑。   這是上課的日子,校園裏來來往往的人不少。織雲看著那些年輕的面孔,不禁想起自己做學生的日子,嘆息著那實在離得太遙遠了。   為了我來,耽誤了你好多功課。見征雲還在為他說出的話懊喪,織雲故意感激的說。   沒關係,不過一個星期。征雲把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默默的向前走了一段路,沉吟著道:姐,你在歐洲怎麼樣?你好像對國外的生活並不滿意。   就是這樣子,過日子而已。織雲淡然的笑笑,指指活蹦亂跳的小漢思:他是我唯一的成績。   姐,你真變得太多了,好像感觸很深。   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在外國住久了都會有很深的感觸。織雲抬起眼光,看看遠遠的藍天。征雲,你是怎麼打算?預備唸完書留下來嗎?   現在還不知道。剛出來,就覺得樣樣都新奇,尤其在知識方面,我認為在這裏真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將來怎麼樣?我也不知道,看將來的發展吧!也要看鍾蘭心的意思。征雲坦白的說。   凌雲結婚以後怎麼樣?還像以前那麼死硬嗎?織雲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哥哥就是那個脾氣,慷慨悲歌的熱情人物。征雲也忍不住嘻嘻的笑。真也夠怪的,怎麼就那麼配得好,他就能碰到嫂子那樣的女人。兩個人可真稱得上志同道合,都愛文學,都愛國,都要用這隻禿筆喚起民族的自尊自覺。你不知道他們的生活看著多特別,兩個人都做事,都賺錢,可是窮得就住一間屋子。   為甚麼他們會那麼窮?錢呢?   先是要勒緊肚皮存錢,存夠了錢好辦雜誌。現在好像已經存得差不多了,又有個叫陳甚麼的僑生幫忙   是不是叫陳永華?織雲打斷了征雲的話。   對對,就是他。他也出錢,跟哥哥嫂嫂還有他們的幾個窮朋友,一同合辦。雜誌的大名叫醒獅,社址就在哥哥那一間房的公館裏。征雲說著又噗嗤一聲笑出來。   哦原來凌雲在做這個大事業,怪不得這麼久不來信呢!織雲欣慰的說。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凌雲就說他將來要辦雜誌,真辦成了,織雲也替他高興。不過辦雜誌並不是容易的事,聽說純文藝性的雜誌很少有不賠錢的。她又不禁躭心。   我看他們多半要賠,光聽那口號就不像會賺錢的。哥哥說:他的醒獅不登黑色、黃色和粉紅色的文章,也不要不中不西,讓人看不懂的作品,不要自我宣傳,硬說自己多不凡多偉大的肉麻文章,更不要像數蓮花落似的那種耍貧嘴的雜文。征雲無可奈何的搖頭笑笑。這樣還會不賠錢嗎?其實他不要的這些,正是最迎合一般人口味的,很多人就喜歡那個調調。   凌雲一點也沒變,跟以前完全一樣,是個理想派。可是不要黃色也就罷了,甚麼叫黑色和粉紅色呢?織雲不解的問。出國多年,對於國內的許多用詞她都感到陌生,以前沒聽過,現在聽不懂。   黑色,就是把社會描寫得苦不堪言,暗無天日,讓人看著一片漆黑。粉紅色嗎?依我的意思粉紅色也是不能要的,那是些信口胡言的小說,描寫的全是莫名其妙的戀愛。有次我到同學家,看他桌子上丟了一本流行小說,隨便翻翻,發現裏面居然是這樣的情節:一個女孩子感激人家對她的恩惠,而那家太太不會生孩子,她為了報恩,就替人家生一個。那本書的涵意就是歌頌這個偉大的愛情。你看,這叫甚麼觀念?不是明明在胡鬧嗎?可是那是暢銷書。征雲張開兩隻手臂比劃了一下,做毫無辦法狀。又道:你想,哥哥的雜誌能不賠錢嗎?依我看他出幾期就會關門。   也不見得,別把事情看得那麼悲觀,一個人真能貫徹理想,真肯去做,總是有希望的。織雲深沉的說。   姐,你以前不是也寫寫東西嗎?現在怎麼不寫了?   我?織雲搖搖頭,頹喪的道:我談不到了,對甚麼都沒勁,也沒情緒,好多年不寫,也沒法子寫了。   征雲打量了織雲一會,感嘆的道:   姐,真的,你怎麼變了這麼多?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我覺得你無精打彩,好像對甚麼都不熱心。   織雲掠了一下頭髮,自嘲似的道:   我是變了,心情變老了,變得對自己越來越不喜歡了。有時候我就想:我出國來到底是為甚麼?可是簡直就答不出這個問題,如果說只為了求安定富裕的生活,嫁個有名氣有學問的丈夫,目的像是也達到了。問題是一個唸了那麼多書的女人,目的就是如此嗎?她沉默了半晌,又道:征雲,如果換成今天的我,我根本就不會出國。   如果媽媽知道你對出國這麼後悔,真不知做何感想?她總以你的榜樣勉勵伴雲呢!說:看你姐姐多爭氣,你要學她。呵!媽媽現在頂大的苦惱就是伴雲。   伴雲做了甚麼事讓媽媽苦惱?她不是唸書很用功,人也本份,很乖的嗎?織雲詫異的問。   以前乖,現在不那麼乖了。征雲笑笑道:她交了個男朋友,那個人不合媽媽爸爸的意。   唔,她男朋友是做甚麼的?   是伴雲師大的同學,學教育的,志願是要到山地教書,辦教育。本來家裏計劃好,伴雲畢業後教一年書就出國,現在她口口聲聲說不出國了,要獻身教育。媽媽急壞了,說她她不聽,就運動我來開導她,不過我看我們就是把三寸不爛之舌說破了也沒有用,伴雲個性強得很,她想做的事就非做成不可。征雲又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其實一個人個性堅強,知道甚麼路是自己要走的,是好事。織雲有感的說。想起她離開時,伴雲才十二三歲,天真可愛,單純得叫人心疼。她竟會變這麼多,堅強得誰也影響不了她,真是無法想像的事。   織雲和征雲每日閑聊家常,五天很快的就過去了。織雲一家離開波士頓去紐約時,征雲送到機場。短短的相聚,又要別離,姐弟兩個都依依不捨,織雲尤其黯然。   征雲,來歐洲玩玩嘛!織雲握住征雲的手,故做輕鬆的微笑著。   歐洲總要去看看,不過目前還談不到。征雲看看織雲又看看何紹祥,勉強笑道:總得學業告一段落才能談別的,像我,新來乍到的,將來如何還不知道呢!   不必躭心,你底子好,又肯幹,前途一定是很好的。何紹祥拍拍征雲的肩膀,微笑著鼓勵他。   可惜離得遠,不然我可以常常請教姐夫。征雲說。   沒關係,我常來美國的。何紹祥推推眼鏡框。   三個人說得沒個了解,加上小漢思不時的問點甚麼,倒顯得很熱鬧,表面上似乎看不出甚麼離別氣氛。但擴音器一開始叫客人上飛機,織雲控制的功夫就整個瓦解了。她定定的看了征雲一會,把他的手緊緊的搖幌了兩下,說聲:好好照顧你自己。就一轉身帶著小漢思進去。   機場外面正刮大風,把織雲在眼眶子裏忍了好久的眼淚全給吹出來了。   飛機很小,織雲讓小漢思靠窗坐著。   小舅舅,小舅舅!小漢思揮著手臂。   別叫了,小舅舅聽不到了。織雲制止他,自己卻忍不住朝外面張望,只見征雲正站在機坪欄干外,怔怔的朝飛機望著。   征雲是個有為的青年人。何紹祥下完評語,就打開英文報看起來。   從波士頓到紐約,只是一會功夫。何紹祥到這裏是為了去一個研究所討論,交換意見。旅館是織雲托曾曼琳給訂的,就在第五街附近。他們剛走進房間,曾曼琳的電話就來了,她激動得在電話裏嘰嘰喳喳的直叫:   余織雲,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唉唉,多少年啦?好長啊!你變了沒有?我可變啦   是啊!你變成大教授嘍!織雲開心得笑出聲來。老朋友就是老朋友,從電話上聽到曾曼琳的聲音,她就覺得親切,心情彷彿也頓時年輕了許多。   哼!甚麼大教授小教授,還沒見面就拿我窮開心呀!曾曼琳也嘻嘻的笑。   喂!曾曼琳,你立刻來怎麼樣?紹祥有事情,立刻就要出去,你來了我們一同去逛逛街。   我就來,一個鐘頭之內到。曾曼琳說。   曾曼琳在三四年前得到博士,唸完書就教書,一直在一家私立大學教中文。她到旅館的時候,何紹祥正好要出去。   曾曼琳的出現,使織雲小小的吃了一驚。因為曾曼琳果然如她自己所說的,變了。她變得又黃又瘦,鼻梁上架了付深度的近視眼鏡,笑起來眼角上擠起一堆魚尾紋,比她實際的年齡老了許多,已現出中年女人的乾枯,而且,就是放在顯微鏡底下看,也是個毫無女性吸引力的女學究。   余織雲,真是萬里他鄉遇故知呀!曾曼琳驚喜的叫,兩手板住織雲一隻手,連連搖著。   曾曼琳織雲自然也是悲喜交集,只打量著曾曼琳,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看我是真的變多了吧?這玩藝已經戴上五六年了。曾曼琳指指她臉上的眼鏡。硬是唸書把眼睛唸近視了。   唸近視了也值得,你是有成就的。織雲說著指指何紹祥。這是紹祥。又把小漢思拉過來。這是小漢思。小漢思,叫曾阿姨。   曾阿姨。小漢思乖巧的叫。   這孩子多可愛呀!曾曼琳牽起小漢思一隻手,滿面憐愛的看著他。小漢思,阿姨帶你去玩,買玩具送你,好不好?她又轉對何紹祥和織雲道:你們真了不起,教得小漢思說這麼好的國語。我們這裏,好多人家的孩子,連一個中國字都不會說。   哦?織雲掠了一眼何紹祥,道:我規定小漢思在家一定要說中文。在國外生長的孩子,只有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有說中文的機會,等他們長大了離開家,接觸的全是外國人,就想說也沒機會了。   你說得對,中國人怎麼能不會說中國話呢!你也教了他認中國字嗎?曾曼琳倒是教中文的,三句不離本行,話題一直停留在中文上。   何紹祥對這個題目原無興趣,正好也到了他跟人約好的談話時間,就禮貌的對曾曼琳道:   你們老同學很久不見了,多談談吧!我跟人約好的時間已到,非出去不可了。真對不起,不能奉陪了。他說完和曾曼琳握握手,又在織雲和小漢思的面頰上,各輕輕親吻了一下,便提起皮包,風度優雅斯文的走出去。   曾曼琳對著何紹祥的背影看了一會,對織雲道:   余織雲,真有你的,怎麼抓到這樣一個好丈夫,學問一等一不說,人又smart,你出國來收穫可真多,不像我,唉!她大有一肚子委屈,不知從何談起之狀。   你還不滿意嗎?女博士、女教授,多神氣啊!我怎麼能比,我是半點成就也沒有,整天就管家帶孩子,忙那開門七件事。織雲的委屈更多,見到老朋友就一吐為快,發起牢騷來。   你說的才不對,女人不需要做博士和教授,需要的是個家。你想,一個小小的家,丈夫、孩子,天塌也好,地陷也好,一家人總是心心相連,同一個命運,那多好啊!像我,這日子有甚麼意思?錢也夠用了,事情也算穩當,可是空洞得很,沒內容,尤其到過年過節的時候,那日子簡直就不是人過的。唉!有時候我就問自己,那時候拼了命也要出來,到底為的是甚麼?曾曼琳彷彿肚子裏除了牢騷之外就沒別的。   你那時候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出來唸個博士嗎?現在你的目地達到了,還不滿意?織雲困惑的看著曾曼琳,奇怪她怎麼這樣不滿現實。   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今天不過如此,也許根本就不出國了。曾曼琳垂著眼光沉思了一會,又悠悠的抬起眼光:余織雲,你還記得劉君遠嗎?她青黃色的臉頰上泛起紅暈。   怎麼會記不得劉助教,你們那時候不是總在一起。織雲說。同時也憶起曾曼琳出國前那種矛盾的心情。那時曾曼琳曾幾次愁眉苦臉的對她和陳玲玲說:我真矛盾,美國那邊一切都成了,簽證也有了,飛機票也買了,可是到底該不該走,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聽了也只是替曾曼琳煩惱,拿不出具體的主意。出國當然是大事,是她們好幾年來夢寐以求的,怎麼能夠放棄?至於愛情那時候她對愛情還毫無經驗,不單對曾曼琳的苦惱不能體會,還責備道:誰讓你那麼莫名其妙,明明知道要出國,還交男朋友。陳玲玲則爽快的道:交男朋友和出國是兩回事,譬如說我跟小段,我們彼此之間並不是沒有真心,沒有愛情。可是我不能為了他而犧牲自己遠大的前途,人生有很多階段,大學時期,可以說還沒脫離做夢的時期,詩的時期,所以這個階段的我們是真摯的、單純的、脫離現實的。問題是人不能一生永遠停留在做夢做詩的階段,總有一天會成熟,會去實際的生活。所以,我已經想好了,在我踏上去美國的飛機的時候,就是我跟已往的生活告別的時候。上飛機的樓梯,就是我兩段人生的分界線。陳玲玲人生哲學聽得她迷迷糊糊,覺得似是而非,可是也無話可駁,只好傻傻的微笑。   余織雲,你別笑,人要這樣才會活得快樂。再不然像你那樣也行,根本就不交男朋友,眼睛長到頭頂上,索性等著到國外再一切開始。像曾曼琳就差勁,明明知道自己拿不起放不下,還跟劉君遠那麼接近。陳玲玲向來是她們幾個人裏的老大,連想也不用想就給曾曼琳想出了主意:曾曼琳,我勸你也把上飛機的樓梯當成人生的分界線,一上去,就進入一段新的人生,丟下舊的。而且,說句老實話,劉君遠有甚麼好嘛?酸不幾幾的,戴付瓶底在眼睛上,像個老夫子,一點都不帥,難道為了跟他在一起,你情願犧牲出國唸博士啊?   你看,我就那麼走了,把劉君遠一拋,真不該啊!我想起來就怨自己,不知那時候發了甚麼狂,就要出國。這件事我想起來就後悔、後悔一輩子。曾曼琳苦澀的聲調,表示出她是在如何的悔恨。   既然如此,你為甚麼不回去找劉君遠,他會原諒你的。   曾曼琳沉吟半晌,悻悻的道:   天真的余織雲,你想些甚麼?天下那有那麼多的癡情種子呀?我出國的第三年劉君遠就結婚了,太太又年輕又漂亮,人家早把我從心裏連根挖掉了。   那麼過去的事就別去想了,再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曾曼琳自嘲的笑笑。從何開始呢?人家又不想開學校,怎麼會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博士發生興趣?   你剛出國那幾年,也沒遇到比較合意的嗎?曾曼琳那種自我放棄的口吻,使織雲十分不忍。在她的記憶中,曾曼琳雖然稱不上美麗,但非常清秀脫俗,有種一般少女們缺少的書卷氣。她簡直想像不出,曾曼琳怎麼會變了這麼多?彷彿一點青春的影子也沒有了,從頭到腳都給人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   剛出來那兩年,倒是有幾個人追我,可是那時候我心裏放不下劉君遠,又要唸書,又要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那裏有心交男朋友?想的就是唸碩士攻博士,在國外,人也比較現實,一看沒希望立刻就轉移了目標。等我書唸完了,生活安定了,劉君遠也和別人結婚了,我開始注意到婚姻問題的時候,一切也晚了。歲數越大機會越少,那些站穩了腳步的男留學生,情願去追求剛出國的年輕女孩子,甚至通過介紹回臺灣去娶一個,就不願意娶個老小姐。曾曼琳撇撇嘴,牽著嘴角苦笑。對於婚姻,我已經放棄了。   曾曼琳坦白得讓織雲接不下話去,只能間或的說一句不要灰心之類的話安慰她。曾曼琳訴了一陣苦之後,又道:   唉!見到老同學就是不一樣,悶在心裏好些年的怨屈算是吐出了一些。余織雲,我這些牢騷只能跟你發,要是叫別人聽見豈不笑死!當著人我還得特別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呢!   其實留學生把婚姻錯過的又不是你一個,這有甚麼好笑?織雲裝做很輕鬆的口氣。   余織雲,你真讓人服氣,在國內沒留下遺憾,出國來要甚麼有甚麼,一切順順當當,十全十美。曾曼琳的每句話裏道出衷心的讚美與羨慕,最後噗嗤一聲笑出來道:陳玲玲倒也是個大有成就的,可惜她那個大偉太黑太矮了。余織雲,你一定奇怪我怎麼話變得這樣多吧?我實在是見到你太高興了,就把悶了好久的陳年老話都翻出來了。平常我跟誰去說話呀?唉!我也別一見面就轟炸你了,還是陪你出去走走吧!你要去那裏?   隨你帶我去那裏。織雲和曾曼琳,一人牽著小漢思一隻手走出來。   他們先去林肯中心,又去時報廣場看人潮。   你對美國的印象如何?曾曼琳和織雲邊走邊談。   談不到甚麼了不得的印象,對我來說,一樣是外國罷了。織雲淡然的笑著說。   你不覺得這個國家又大又富,很多地方比我們強?   有很多地方比我們強的國家不祇美國一個,可是人家再好也不屬於我們,總之,我並不像很多人那樣,以為外國就是天堂。   曾曼琳若有所思的往前走了一陣,忽然笑起來道:余織雲,也許你自己不覺得,你變得太多。我不是指你的外型,是指思想,你的思想完全變了,以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是嗎?我自己真的不覺得。織雲還是淡淡的笑著。   人的變化,自己是很難覺察出來的。曾曼琳喟嘆著。現在走在紐約第五街上的余織雲和曾曼琳,已經不是以前走在臺北街上的余織雲和曾曼琳了。   如果我們總停留在那個時代的話,也算得是悲哀的事了。百煉成鋼,環境已經把我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織雲對曾曼琳揚揚眉毛。   我記得你以前很愛哭,差不多每次看電影都要流眼淚。   現在我很少哭,眼淚變寶貴了。   我懂,人就是這個樣子,在強說愁的時代,眼淚才來得個多。真正愁的時候,反而沒有眼淚了,因為該流淚的事太多了,流不過來了。曾曼琳說。   這話說得夠透澈。   這話雖然夠透澈,可是怎麼也用不到你的身上,你樣樣如意,一帆風順,想要的全有了,沒甚麼可愁的。曾曼琳轉過臉看看織雲,認真的說。   我並沒說我有甚麼可愁的,我只說我不愛哭了。唉!別說這些,我們逛舖子吧!織雲用下巴指指前面。   他們連著逛了幾家大公司,曾曼琳大力向織雲推薦那家貨色好,那家東西便宜。但織雲只給小漢思買了兩條Lee出品的牛仔褲,兩件毛衣和一點玩具,別的甚麼也沒買。   你不給自己買套衣服嗎?曾曼琳仔細的研究織雲身上的套裝。你身上這套衣服,在第五街也有類似的,不過至少要三百美金一套。   這身衣服不祇三百美金呢!是在巴黎買的,克麗斯汀狄奧出的。織雲低下頭朝自己看看。   你穿這麼貴的東西?曾曼琳不等織雲回答,便若有所悟的點點頭道:是啊!你現在不同了,是貴夫人了,不是以前的余織雲了。   如果你去找余織雲,包你找不到,沒人知道誰是余織雲,要找海蘭娜何才行。你看,我可不是另外一個人了麼?織雲似笑非笑的,用調侃的口吻說。   既然織雲對美國的衣著用物都看不上眼,曾曼琳就說別再逛下去了,還是找家中國飯館吃飯吧!織雲也同意,於是又跟著曾曼琳走,轉了幾個彎就到一家門面蠻大的中國飯館,因為在瑞士不容易吃到新鮮魚蝦,織雲就叫了炸大蝦、澆汁魚,曾曼琳要了個炒牛肉,再加上一盤青菜,兩個人吃得非常滿意,最後還叫了炸蘋果,算下帳來不過十幾塊美金,織雲連說便宜,並說回去要罵靜慧,因為他們的館子太貴了,提起靜慧,曾曼琳就問:   廖靜慧,不是就唸藝專那個,來學校找過你的嗎?   對,就是她,她已經在慕尼黑的音樂院畢業,專修鋼琴的織雲把靜慧和歐洲的情形說了一些,在說的當兒,謝晉昌的影子突然像電流似的來到她的腦子裏。   曾曼琳聽織雲講歐洲的留學生生活,聽得津津有味,待聽到謝晉昌為了滿足女朋友的虛榮心,出來重唸數學,因考試失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只好在外面做混子,便不勝唏噓的嘆著氣道:   唉!這就是我們這一代的知識份子,功成名就的有,一敗塗地的有,知足常樂的有,整天罵街怨天怨地的也有,甚麼樣的都有。其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的何止那個姓謝的?理由又何止於考試失敗?聽那口氣,大有她也無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的意思。   織雲聽出曾曼琳話中的辛酸,見她吃飯吃得不多,又關照跑堂的招呼廚房放油放鹽不要太重,又要茶沖得淡,人又那麼乾乾瘦瘦的,就斷定她的日子並不好過。   曾曼琳,你為甚麼這麼瘦?織雲注視曾曼琳的臉,覺得中年女人的乾枯衰老已經毫不容情的在那上面刻下了痕跡。   我胃不好,又有失眠的毛病。每年流行性感冒來都被傳上。曾曼琳端看畫了福祿壽花樣的小茶杯,飲啜著茶葉放得特別少的香片。茶水太熱,把厚厚的眼鏡玻璃上噴滿了蒸氣。她把眼鏡拿下來,用手帕擦了一陣又戴上了。余織雲,你不會懂,一個人躺在床上生病發燒,是甚麼滋味!   織雲也慢慢的品啜著茶。   曾曼琳,你沒想到過回去嗎?在國外受這個苦真沒必要。你又沒甚麼牽掛,一個人,說走就走。   回去?談何容易。我倒也考慮過,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吧!出來是一個人,回去還是一個人,有甚麼面子?還是留在這裏好,至少誰都知道我在美國做教授,我每個月給家裏寄一百五十塊美金,有時候還寄穿的用的回去,我一家人都被人羨慕,在別人的想像和傳說中我也就成了不得了的人,那多好啊!何必回去露馬腳給別人看。曾曼琳大搖其頭,表示回去是多麼不可能的事。她喝了一口茶,轉換話題道:你去西岸嗎?要去看陳玲玲?   打算去看她呢!你們有聯絡嗎?   聯絡是有,不太多。前年我到她那裏去玩過幾天,回來心裏好不舒服。   心裏不舒服?為甚麼呢?   因為曾曼琳窄窄的臉上現出點彆扭的笑容。因為像不太談得來了似的,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好大。   真的?織雲無法相信的口氣。依她的想法:大學四年,天天膩在一起的好朋友,彼此之間信任、瞭解,無話不談,在異國他鄉相遇,應該格外感到親切才對,怎麼反會距離好大呢?你跟我也覺得距離好大嗎?她想著就開玩笑的問。   跟你倒沒有。我看出你是整個變了,不過並沒變得陌生,彼此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談得來。陳玲玲就不同,我該怎麼說呢?曾曼琳一隻手扶著太陽穴。喔!只好這麼說吧!陳玲玲太得意,也太美國化了。我嘛!比以前倒更中國化了,所以兩個人就越離越遠了。   真的?陳玲玲這傢伙太美國化了?識雲懷疑的微笑著,幻想著她的死黨到底變成了甚麼樣子?因為都忙,她和陳玲玲也不像以前那樣常寫信了,只每年耶誕時交換一張卡片草草的寫幾句話。所以對陳玲玲的轉變她一點也沒覺出來。   她們又談了些國內國外同學的近況,自然也就談到了她們當初四個死黨之一,唯一留在國內沒出來的簡玉瑩。   和簡玉瑩有信嗎?織雲問。   每年一封信,報個平安而已。曾曼琳說。   我連報平安的信都沒寫。這幾年我過得忙忙碌碌,昏昏沉沉,跟很多同學都失去了聯絡。織雲訕訕的說。   你們結了婚的人都是個忙。簡玉瑩也說她忙,她兩個孩子,又教書,先生要出海去,常常不在家,怎麼能不忙   兩人談得高興,就忘了時間,直到發現外面天黑了,曾曼琳才看看手錶,慌張的說:   哎唷,已經八點四十了!我得趕快回去。你不知道紐約的治安多壞,我住那地方不近,要轉兩次地道車,太晚了可不好走,有次我回去晚了一點,一個黑人從頭到尾的就跟著,把我嚇壞了。   織雲見曾曼琳緊張到那個程度,也不敢怠慢,忙給小漢思和她自己穿上外套,跟著曾曼琳走出來。   外面已經夜色很濃了,天空漆黑,人行道上幽幽暗暗,遠處的霓虹燈閃閃爍爍,街上的行人也不像白天那麼多了。   我送你回旅館。曾曼琳說。   不要。旅館離得很近,我自己可以回去。織雲牽起小漢思就要走。   還是我送吧!你不認識路,可別走丟了。   真的,不要送,我認識路。你快回去吧!你那邊太晚了不好走。織雲擋住正要往旅館方向走的曾曼琳。   好吧!那我就不送你了。曾曼琳和織雲約好了再見面的時間,就匆匆的離去了。   織雲牽著小漢思,竚立在冷清的街頭,直到曾曼琳那窄窄的身影消失了,才往回旅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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