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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五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1679 2023-02-05
  何紹祥到機場去接靜慧,見靜慧把孩子揹在背後,大吃一驚。覺得她也太不注意儀態和別人的觀感了,簡直有點嬉痞派頭。他對不熟的人向來無話,這時卻忍不住道:   可以把小孩子這樣揹著的呀?   這樣揹著最方便,不然怎麼提這麼多東西?這種小車最流行了,七用,我預備將來送給余織雲呢!靜慧完全不明白何紹祥心裏想的甚麼,直跟他宣傳那七用的車子有多好。她手上提滿了大包小包,另外還有大小兩個箱子。   喔何紹祥默默的把靜慧的大包小包全裝進了汽車,一邊裝一邊就想:我們可不是這個等級的人,我的太太永遠也不會用七用的小車,把孩子揹在背上。   靜慧把愛華掛在汽車的後座,自己坐在駕駛座旁邊。   余織雲怎麼樣啊?何大學者。靜慧是平常那種開朗豁達的口氣。何紹祥覺得跟她不是很熟,她可覺得跟何紹祥很夠交情,好朋友的丈夫嘛!

  糟極了,醫生根本不許她起床。她貧血貧得厲害,現在每天打針吃藥,就像生了重病,我回家就當看護。靜慧親切的一問,何紹祥的矜持就消失了許多,倒引出來一堆感嘆。   當父母可不容易呀!余織雲這個嬌小姐,出國這幾年也吃了不少苦頭,怪可憐的。看你們慘得這個樣子,我就當一陣子看護,叫你休息休息吧!   真謝謝你,廖喔,楊太太。靜慧的熱心和真情使何紹祥多少有點自責,覺得不該那麼輕視她和楊文彥,於是敷衍的道:楊先生好吧?很忙嗎?   楊先生?靜慧半天才轉過腦筋來。你是說楊文彥啊!他倒蠻好,就是忙。開餐館是賺錢,條件是得把整個人投進去。本來一家就夠他忙的了,現在兩家,更是忙上加忙。談起餐館,靜慧便面有得色。

  哦!那麼忙!為了面子,何紹祥只好再敷衍的做驚嘆之狀,心裏卻在想:開飯館這種不用腦筋的粗事,還用得著把整個人投進去嗎?未免太言過其實了罷!   為了迎接靜慧,織雲早從臥房移到客廳的長沙發上,倚在一個繡著大紅牡丹花、厚厚的緞子靠墊上半躺著。   靜慧揹著孩子,兩手提著大包小包,跟著提著箱子和旅行袋的何紹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的道:你們這房子可真有氣派,像電影上甚麼伯爵郡主之類的人,住的古堡一樣,好漂亮。看到倚在沙發上的織雲,她把眼睛睜得圓圓的打量了一會,道:少奶奶,這回可吃了苦頭了吧?看你,一點血色也沒有,瘦了一大圈。你怎麼不在床上躺著,倒起來了呢?   你實在不該起來的,海蘭娜,再出了毛病可怎麼辦啊?何紹祥也用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起來一次不要緊的,躺在床上等得好急人。織雲開心的笑著,蒼白的面頰興奮得有點泛紅。廖靜慧,把愛華拿下來我看看嘛!你這麼揹著她,很吃力吧!說不定她不舒服。   不,她很舒服,我也不吃力,這種車子做得真好,放下來就可以在街上推著走,七用靜慧小心的把愛華拿下來,抱到織雲面前。見見你這個漂亮的阿姨吧!   愛華張著沒牙的嘴呵呵的笑,織雲把一個手指頭叫她握著。好胖的娃娃,一點也不認生,真可愛。她說。   愛華就是這點好,不怕生、省事、安靜、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一點不吵人。靜慧頗驕傲的說。接著就把大包小包裏的東西一樣樣的往外掏。   你把她的糧食也帶來啦?其實何必費那個事?瑞士出的嬰兒食物比德國的好。織雲指指擺在桌上的瓶瓶罐罐。

  瑞士的再好也不行,不能換牌子。換牌子她就不吃,吃了也會瀉肚。靜慧彷彿對帶孩子這一道,已成了專家,無事不知。兩隻手一直還在往外掏。你不是想吃雲吞嗎?喏,給你帶來了,要立刻冷凍起來,慢慢吃。這是春捲,這是叉燒肉,這是豆芽,都是我們餐館自己的出品。全收到冰箱去吧!等我弄給你們吃。   何紹祥連忙把一大堆紙包和盒子抱到廚房去了,心裏正在嘆息女人真嚕囌,沒想到收完東西回來,靜慧已經又掏出了一批貨物,把客廳的玻璃磚桌子擺得像雜貨舖的陳列台。   這是愛華的奶瓶、這是她裝水果泥的碗、這一罐是她每天晚上那頓雜糧,這是擠果汁的機器,這是葡萄糖,全得放廚房。靜慧還在不停的往外掏。你們的浴室在那裏?她洗澡這套東西得放在浴室,還有這幾條包尿布的塑膠褲子,也得掛在浴室。

  何紹祥聽得頭昏腦脹,為難而矜持的笑著。似乎無法也不願插手做這些事。靜慧也不是笨人,立刻知趣的說:   這種事男人幫不上忙的,我自己去放。說著就自己去了。不一會功夫,廚房、浴室,全擺得滿坑滿谷,到處是瓶瓶罐罐,尿布毛巾。這時在織雲手上抱著的愛華,不知為甚麼突然哇哇大哭,而且一哭就沒完。   你們聽她中氣多充足,楊文彥說她將來可以唱歌劇。靜慧得意的對他們擠擠眼,又說:她餓了,我去給她弄吃的。我的鍋呢?啊,在這裏,這是專給她煮東西吃的。她說完就拿著鍋到廚房去了。   靜慧餵過了愛華,就送她到客房去睡覺。織雲也被靜慧和何紹祥逼著回到臥房躺到床上去了。何紹祥跟到臥房,關上門,輕聲的對織雲道:

  看你的好主意,這一來我們家天翻地覆,亂七八糟,日子可怎麼過呀?我說叫你母親來你不肯,想找個特別護士你又不要   你別說了好不好?小心讓靜慧聽見,她拖著孩子,好心好意的來幫忙,倒落得你的埋怨?我看你就將就一點吧!靜慧也不過待一個月,是我們求人家,不是人家求我們。現在我們困難得這個樣子,你的那些有學問有身份的高貴朋友都到那裏去了?他們只會送花,說捧人的話,會管我們嗎?真正管我們的,還是我的這個老同學,你就別挑了吧!織雲疲倦的伏在枕頭上,壓低了聲音說。   我的那些朋友都忙,都有重要事情,再說環境也不一樣,那裏能管別人家的這種事?何紹祥不以為然的為他的朋友辯護。   如果人交朋友只是為了彼此說點表面上的應酬話,請來請去的吃吃飯喝喝茶,我就不懂這友誼有甚麼可貴?而且,你別弄錯了,靜慧來幫助我們,並不是她不忙,沒重要事情,環境把她訓練成天生就要去替人家做事。她肯來,完全是因為跟我的交情。請你衡量友誼不要總看現實的條件,也看看人家的心。因為對何紹祥的論調太氣,織雲就不能遏止的說了一大串。

  何紹祥垂頭喪氣的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道:   反正我說的甚麼都不對,總是你對,你朋友也對。好,我就甚麼都不說吧!他說著到書房去了。   被靜慧形容為安靜,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愛華,偏偏換了地方就不安靜了,到半夜兩點就拉開嗓子大哭,一直吵到四點才停止,吵得何紹祥和織雲全不能安睡。何紹祥氣得在床上唉聲嘆氣。   這孩子可真吵人?我有那麼多重要事要做,休息不夠,頭腦不清楚,可怎麼做事呀?奇怪,怎麼中國孩子這樣吵!   反正中國甚麼都不好,孩子也不好,外國就樣樣好。我看你現在頭腦就不清楚了。織雲冷冷的說。   你朋友的孩子吵得我不能睡覺,你還責備我呀?何紹祥翻了個身,嘆著氣道:唉!希望你可別生這樣一個會吵會叫的孩子。

  織雲的心上重重的受了一擊,難過得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好一陣,才悠悠的道:   說不定我們的孩子更會吵會叫,因為他一定是中國孩子呢!說完了,她等著何紹祥的反應,看他聽了這話會不會慚愧?   何紹祥一句話也不說,織雲轉過臉來看看,感到他鼻孔中噴出的熱氣,原來他已經睡熟了。織雲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淚水源源不絕的流出來。何紹祥的那句話重重的傷了她,她覺得這個人只愛他的工作,別的甚麼都激不起他的感情。織雲流了好久淚才又睡去。   第二天,何紹祥早上起來就沉著臉,兩隻睏倦無神的眼睛在鏡片後而垂著。靜慧給做的早飯,又是煮雲吞又是炸春捲,織雲的直端到床上,把何家兩口子伺候得皇帝一般。早餐桌上,靜慧道:

  昨晚上愛華吵了你睡覺吧?真對不起,小孩子認床,頭一兩夜都是這個樣子,過兩天就好了。   何紹祥吃著靜慧帶來的春捲和雲吞,覺得味道實在不錯,彷彿比喝咖啡啃麵包好一點似的。不好意思再板臉,只好強裝出笑臉說沒吵著,沒關係。心裏可就連連叫苦,想:吵一夜還不夠嗎?還要過兩天,那叫我可怎麼做事呢!   愛華足足吵了三夜才算完畢,第四夜開始就不吵了,何紹祥大大的鬆了一口氣,連謝謝天的話都說了。但每天下班回家,看見廚房裏的瓶瓶罐罐,和浴室裏左一條毛巾右一條尿布,他就心煩,面孔上也無法做出特別愉快的表情。加之那夜在氣頭上無意中說的話傷了織雲,她連著幾天都對他冷冷淡淡,買了成打的玫瑰給她,也得不到她的注意和讚美。結婚以後,為了討得妻子的喜歡,他比以前更努力的做學問,想獻給她更大的榮譽,讓他失望的是,這一切都收不到效果,反而使她懣怨。自從靜慧來,織雲就好像完全不需要他,對他更冷淡了。她們兩個彷彿有說不完的話,總在談,她們都談些甚麼?一定談起慕尼黑吧?談起慕尼黑還能不談江嘯風嗎?想起江嘯風,何紹祥的腦子裏立刻出現了織雲和他手牽著手,笑咪咪的走在街上那幅圖畫,這個回憶使他混身的血液都流動得快速了,嫉妒得心都在發痛,恨不得把靜慧一下子趕出去。他當然不能真那麼做,因此心裏越發的有種受冷落受委屈的感覺。

  織雲和靜慧,話真是多得談不完,但她們並沒像何紹祥猜想的那樣,總在談江嘯風,相反的,她們兩人都有意的避免提起他織雲不提起江嘯風,是想證明已經忘了他,而且不願給靜慧一個她與何紹祥之間並不融洽的印象。靜慧不提江嘯風,是因在這裏幾天,看出了何紹祥的無趣和不解風情,怕織雲由於婚姻不如理想,又牽引起對江嘯風的舊情。只是,有天閑談時,靜慧不知怎麼無意間就談起江嘯風,說:   大江那個人真是個理想派,天真得有點傻,非要回去,結果回去了也並不得意。   唔大江二字使織雲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他不得意嗎?並不關切的口吻。   聽說是不太得意,一般人並不接受我們的歌,也不懂為甚麼要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所以,他苦得很。靜慧見織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道:余織雲,你在想甚麼?你還沒忘記大江嗎?我實在不該說起他的。   你說他又有甚麼關係,我根本早把他忘了。織雲很不自然的笑著說。她是一直在努力忘記江嘯風,每憶起曾用那樣大的努力,付出那麼多的感情,都無法留住他,只為了要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他居然真就丟下她走了,她就忍不住懷恨。   聽靜慧說他不得意,他的那套理想也並不被人接受,她心緒好複雜,說不出是激動、是難過、同情、自責,還是潛意識的有些報復意味的快意。   我今天的生活裏,沒有容納他和他那些理論的地方,我已經把他忘了。織雲又說。   靜慧默默的注視了織雲一會,若有深意的道:   那就好,既然結了婚,就還是保護這份很實在的幸福,把那些羅曼蒂克的情緒收起來吧!   從這以後,靜慧和織雲都沒再提起過江嘯風。   有天兩人正在閑談,靜慧忽然拍著自己的頭大叫:真該死,我的腦子怕是老得退化了,我得立刻打個電話。音樂院一個叫蔡榮盛的同學,說他舅舅是早年從印尼來的留學生,娶了瑞士太太,在蘇黎世開了家專賣亞洲東西的舖子。蔡榮盛有天到我那裏,看到我媽媽寄給我的一些小擺飾,欣賞得不得了,說外國人一定喜歡,叫我把東西帶來給他舅舅看。楊文彥也叫我要熱心,說如果能幫助產品外銷,不管多少,對國內經濟都是有好處的。靜慧說著就拿起床頭的電話分機來打,打完了笑嘻嘻的道:陳家和說晚上七點來,還要把他兒子帶來呢!說是有要事請教我們,特別是你。   特別有事要請教我?織雲感到莫名其妙。   七點不到陳家和就來了,他是個乾乾瘦瘦的小個子,約有五十來歲的年紀,一個細高的混血大男孩子跟在他背後。   因為陳家和說要請教織雲,所以織雲預先就到客廳靠在長沙發上。   何太太最近身體不是很健康,不能站起來。靜慧給陳家和引見織雲的時候,特別解釋。   唔,唔,那真不好意思,這樣打擾。陳家和趨上前和織雲握手,又微微的彎腰行禮,滿臉是笑。國語說得結結巴巴的。   沒關係的,請坐。織雲做個手勢。   好,好,我們自己來。永華,你也坐下。陳家和對那個細竹桿似的大男孩指指旁邊的沙發。這是我的小犬,今年十八了。正在準備高中畢業的會考。   哦!預備學甚麼?織雲打量著那個輪廓全像外國人的男孩子,用德文說。   何太太,您不必跟他說德文,他會說中文。陳家和說。   我本來打算進蘇黎世大學唸日爾曼文學。你知道的,在這裏讀文學至少要修三種語文,我預備主修德文,副修法文和中文,爸爸總說中文重要嘛!像我這樣有一半中國血統的人。陳永華指指他的高鼻子。修中文也有好處,我想將來做記者呢!會中文我就可以去亞洲闖闖他說著就咧開嘴笑了,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似的。   你是在這裏出生的嗎?國語說得不錯呀!織雲好奇的望著陳永華,對他洋式發音的中文感到有趣。   我是道地土生土長的蘇黎世人,中文是爸爸教我的。   是啊!我自己教他的。陳家和褐色的面孔堆滿難為情的笑容。我的中文是很談不到的,程度是很壞的。何太太是專門研究漢學的人,可別見笑。他說著指指陳永華。從他五歲,我就教他中文,本來是每天教一小時,後來他上學,功課多了,就變成只星期天早上教兩小時。這麼多年下來,他也認識不少字了。在家裏我規定他一定要說中文,雖然我的中文不行,我也硬跟他說,不然他就完全沒機會說中國話了。   原來他的中文是這麼學的?織雲頗為驚異,對陳家和這個看來像小市民的人,不禁起了些尊敬之心。你真了不起。這個工作並不容易呢!我知道好多父母全是中國人的家庭,孩子還不會中文呢!   是啊!正因為這種情形,我才決心非叫我的孩子會中文不可。中國人嘛!怎麼能不會中文?再說我就這一個孩子,如果他不會中文,將來他的子孫也不可能會。小時候在印尼,我祖父就天天教我唸中國古書,甚麼四書五經,古文觀止,我都唸過。後來我父親想趕時髦,把我送到荷蘭人辦的貴族學校去唸書,我祖父就把我父親痛罵了一頓,非要把我送到華校不可,所以我小時候唸的是華文學校,不然連這點中文還不會呢!陳家和笑著說。   原來是這樣的,你們一家人都很愛國。織雲也笑著。   何太太,說句真心話,華僑沒有不愛國的。所以,我最大的希望,是要永華回國唸大學去。我看他該唸中國文學系,把中國文學弄弄通。這裏的學校程度好,像他們高中畢業生,德文、法文、拉丁文的基礎都已經很好了,而且以後有的是機會深造,至於中文嗎?這裏倒也有中文系,不過無論如何程度比國內差得遠。所以陳家和又靦靦腆腆的齜著長長的板牙笑了。在電話上聽楊太太說,何太太是研究中國文學的,我真有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高興。何太太,請您不要客氣,坦白的告訴我,像永華這樣的中文程度,有資格回國升學嗎?他期待的望著織雲。   別的功課他當然不成問題,中文他能說能認,可不知都看過些甚麼書?   我也是教了他四書五經和古文觀止,唸過一點詩詞,新文學的作品看過幾本,譬如說朱自清、沈從文的著作。陳家和說著兩手一攤,面做困難之狀。我到處找中文書給他唸,找不到啊!這裏我也認識幾家中國朋友,可是他們都不看中文書,看也只看香港的電影畫報,和言情小說。說句話您別見笑,那種無聊的書我還不願意給他看呢!   中文書我倒有不少,等下你們可以帶幾本去看。關於他回國升學的事,我可以寫信給我弟弟,叫他去問。我弟弟現在中文研究所深造,他對這方面比我熟,反正你們有甚麼問題都提出來,我能幫忙的一定盡力去做。織雲友善而誠懇的說。   這時靜慧已把泡好的茶,和早買好的黑森林蛋糕用個大托盤端來。   這是臺灣來的香片,你們嚐嚐。靜慧把托盤放在矮桌上,給眾人倒了茶,也坐在沙發上。陳先生在歐洲多久了?   很久了,我是二次大戰之後出來的,在法國唸書,認識了他母親。陳家和指指正在傻笑的陳永華。結婚之後,我就說:咱們回印尼吧!安妮瑪麗就不肯,說:還是回瑞士吧!長久離開我的故鄉我會活不下去。瑞士人嘛!整天在家旁邊呆著還怕離開家。他笑著搖搖頭,又道:於是我們就回到瑞士。我一個學政治的,在這裏就等於廢人,甚麼像樣的事也輪不到做,除非去做個打卡打字的小職員,那種事我也去試過,不行,速度太慢,那些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打得比我快一倍。後來安妮瑪麗的親戚幫忙,我們才開了這家舖子,賴天保佑,生意還不壞,日子也就這麼馬馬虎虎的維持了。他說完又齜著長長的板牙笑。   陳先生預備把他的孩子送到國內升學呢!織雲對靜慧指指陳永華。   是啊!希望他回去唸幾年書,何太太已經答應幫忙去問了。   回國升學是好主意。靜慧喝了一口茶,開玩笑道:可是,你要小心,臺灣的生活有趣得很,他可別一去就留在那裏不回來了。   他不回來更好,我做了一輩子外國人,我兒子不再做外國人,也是很好的事。   織雲和靜慧都為這句話感觸良深,答不出話。陳永華指指他的高鼻尖對陳家和傻兮兮的笑著道:   中國有我這樣的大鼻子嗎?   管它大鼻子小鼻子,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血是一樣的就行了。陳家和對他兒子慈祥的笑著說。   談完了陳永華升學的事,就回到主題,靜慧問:陳先生,你店裏都賣些甚麼東西?那裏進貨?   我小店主要賣東方的藝術品,甚麼地毯、瓷器、彫花的小家具,各種擺飾、複印的畫、衣料全有。因為號稱亞洲,所以甚麼印尼、日本、菲律賓、泰國、印度的東西全有一點,不過主要還是中國玩藝多,都是香港進口的。我外甥寫信來,說臺灣的產品很精細,向我推薦   你請等一等,我進去拿點東西給你看看。靜慧進去了,不一會就提了個口袋出來,另隻手上抱著愛華。   我們談話談得熱鬧,就把愛華忘了,她早睡醒了,一個人在小床裏玩。靜慧對織雲說。   醒了也不哭,真乖。來,到阿姨這裏。織雲真心真意的喜歡愛華,靜慧已說了幾次要愛華認她做乾媽。織雲把這事跟何紹祥說起,何紹祥認為太俗氣,也太老古董,不願意他時髦而美麗的嬌妻讓人叫一聲乾媽,所以織雲一直沒敢搭碴。   靜慧把愛華放在織雲旁邊,就把口袋裏的東西一樣樣的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有描花的瓷質仿古小花瓶、有魚骨和牛角的小擺飾,有臺灣玉的小彫刻,有珊瑚、瑪瑙和臺灣玉的首飾。陳家和一樣樣的拿起來看,看完一樣叫一個好。織雲在一旁看著,忍不住笑道:   你又不開店,那裏來的這麼多這種東西?   有的是我媽媽給的,有的是親戚送的結婚禮物。   臺灣的手工藝品做得這樣精緻呀!尤其這種瓷瓶子,真漂亮,一定好銷,如果跟廠方直接訂貨,不知道價錢怎麼樣?而且,我忽然有個靈感,如果賣點中國衣料和書籍,一定是很好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進口?我得去打聽。陳家和還在仔細的觀賞那些東西。   你去打聽了告訴我,我都可以給你問,我有個表兄是做進出口生意的,對這些事完全在行,可以跟你合作。靜慧一口承應下來。   你表兄?是不和我們唸一個小學那個叫洪?織雲突然想起她和靜慧同學時,靜慧有個表哥叫洪甚麼的,比她們高兩班,總打赤腳,每天放了學還要到新公園裏給人擦皮鞋,家道極貧,據說他父親早死,母親給人幫佣。   對,就是他,洪金土。你知道吧?他後來到一家五金行做小學徒、做店員,後來弄了點資本,開了家小店,很賺錢。你別看洪金土土頭土腦,人可很上進,他到商業學校唸夜班,又去學英文,大前年把店結束了,開了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現在可不得了,發了大財了,捐給孤兒院的錢,一出手就是上萬的臺幣。上個月我表哥來信,說他明年春天要跟一個旅行團來歐洲遊歷呢!慧靜說。   一個擦皮鞋的小孩子可以做成這麼大的事業?陳家和吃驚的睜大了眼睛。   現在的社會就是如此,只要肯幹,總有出頭的機會。當然,窮人和失意的人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佔的比例數很小,一般人都過得很好   幾個人正說得熱鬧,忽然聽到外面門上的鑰匙洞嘎啷響,接著門被推開了,提著大皮包的何紹祥出現在門口。他進來就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顯然被屋子裏的景象弄糊塗了。   織雲見何紹祥的表情,連忙微笑著道:   紹祥,我來給你介紹,這位陳先生,是住在這裏的印尼華僑,這位是他的孩子。他們都會說中文呢!   印尼華僑?會說中文?何紹祥更摸不著頭腦了,心想:會說中文的印尼華僑跑到我們家來做甚麼呢?他正在疑惑,陳家和早站起身,上前殷勤的伸出手。   何博士,我叫陳家和,在老城區經營亞洲藝術品社,做生意的。在外國討生活嘛!嘻嘻,這是我的小犬,永華,怎麼呆呆的站在那裏?快給何博士行禮。陳家和親熱而恭敬的笑著說,說完又回過頭對陳永華做手勢,叫他上前。   哦?何紹祥勉強伸出手,淡淡的和陳家和握了一下。在老城經營亞洲工藝社?海蘭娜,你要買甚麼工藝品嗎?他不解的望著織雲,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   你弄錯了,紹祥,陳先生來,一方面是打聽一些臺灣外銷手工藝品的事,再就是永華想要回國升學,托我給問一問。織雲怕何紹祥不明事情的真象,弄得陳家和父子下不來台,忙著再解釋。   臺灣外銷工業品的事我們一點也不接頭,怎麼會知道?你剛才說甚麼?這個男孩子要到臺灣去唸書?他現在沒有學校唸嗎?何紹祥仍然是拉長著臉,覺得陳家和這個人真莫明其妙,難道不知道他們是甚麼身份,甚麼人家?怎麼會把這些事來問織雲?而且他那個混血兒子,好好的怎麼要回臺灣去升學?這一切多特別!   他在這裏唸省立高中,功課不壞,就要畢業了,入大學該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我的意思叫他回去唸幾年書,把中文的基礎打好。何博士一定也有這種感覺,自己做了一輩子的外國人,沒著沒落的,就希望下一代能有個根,文化哪!是一個民族的根本   唔何紹祥推推眼鏡框,面露不耐煩之色,冷冷的打斷了陳家和道:   我對文化問題沒有研究,也沒甚麼沒著沒落的感覺。我工作了一天,已經很疲倦了|   紹祥織雲聽出何紹祥要下逐客令,急忙叫住他。   何博士是名聞世界的科學家,很得外國人尊敬的,和我們一般中國人不一樣。在一旁沉默了許久的靜慧,向陳家和解釋。   是的,是的,何博士真是為國爭光。您辛苦了一天,當然累了,永華,我們快走吧!陳家和知趣的說。用勁的對陳永華招手,臨出門時又回頭對織雲道:何太太,關於永華回去升學的事,就求您給費心打聽一下啦!他正想和靜慧說甚麼,靜慧比個手勢道:   我送你們出去,關於那些外銷產品   靜慧和陳家和父子出去後,何紹祥才放下皮包,脫去外衣。對織雲用帶點埋怨的口氣道:你不在床上好好養著,跑到這裏來,弄出毛病可怎麼辦?我就不懂,你怎麼會認識這種不三不四的人?他又怎麼會把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來找上你?我看這個姓陳的多半是精神不太正常,居然要把孩子送回臺灣去唸書,難道他就沒有為他孩子的前途想想,他跑到臺灣待幾年,回來和這裏的學校就脫節了,將來學甚麼都不行,我就不懂這算甚麼想法?真是沒知識的人。我看一定是那個孩子在這裏唸不下去了。他越說越不以為然,語調也就越發的傲慢。他是怎麼想起來的?連做生意的事都找到你?他倒是把我們當成甚麼人啦!以後這種不三不四的人你別叫他進門好不好?|   你別再說了。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驕傲,看不起人?陳家和雖然是做小生意的,沒甚麼了不起的學問,可是也沒害人整人,你看他面孔也知道是個老好人,再說怎麼樣也是中國人。中國人遇到疑問或困難來找中國人是理所當然的事,也犯不上你那麼瞧不起人家。而且他是靜慧朋友的親戚,因為靜慧的關係才來的,你就是不歡迎陳家和也得看看靜慧的面子,為甚麼做得那樣讓人難堪?你就是行,也不必把不行的人都看得一文不值,不行的人也可以有很高尚的人格熾雲說得激動,臉頰又泛起紅暈,黑黝黝的眼珠透著憤怒。她一抬頭,發現靜慧不知甚麼時候已從外面回來,站在客廳的門口,便住了嘴。   何紹祥聽說陳家和是因為靜慧的關係來的,就看出了自己的莽撞,又受嬌妻呵責了一番,而她生氣的樣子是那麼好看,使他想不動心也不行,便推了一下眼鏡框,訥訥的道:   反正我永遠是不對,錯都在我一個人。好吧!我甚麼也不說了。其實他心裏很後悔,很抱歉。但後悔抱歌的話他是永遠不說在嘴上的。   何紹祥轉過身要出去,見靜慧冷冷的立在門口,就知道他的話全被靜慧聽去了,這使他更覺無趣,晚飯只吃了很少一點,就到書房工作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出來。   第二天,靜慧垂著眼皮,毫無笑容的對織雲道:余織雲,我想回去了。   織雲心裏明白是為甚麼,卻故做輕鬆的道:   咦!不是說要住一個月嗎?怎麼才來兩個星期就要走了?   我受不了你們何大學者的氣燄。靜慧嘟著嘴。   他也不是有甚麼氣燄,他就是那個書呆子脾氣,只懂研究和做學問,不太懂人情世故,也不會說話,你別和他計較。   我認為他對洋人很懂人情世故,只有對沒辦法的中國人才不懂人情世故。靜慧按捺不住她想說甚麼就說甚麼的脾氣,終於說出來。   那倒也沒有,你別說氣話呀!織雲明知靜慧說的是實情,也不能不為何紹祥辯護。愛華,對阿姨笑笑,笑一笑。她顧左右而言他,逗著愛華玩。   靜慧向來嘴硬心軟,面子上也下不去,到底住了一個月才走。   何紹祥特別抽空上了趟街,帶回個花紙包裝著的長方形小盒子,叫織雲交給靜慧。   靜慧幫了我們不少忙,我特別買了隻白金鑲鑽的奧米茄手錶送她,兩千二百法郎,你看還可以吧!最初何紹祥總稱靜慧為楊太太,後來織雲叫他別那麼叫,說聽了難過,所以他也稱靜慧了。   你覺得這樣合適嗎?我怕她不會要。織雲為難的看著那個花紙包。   她怎會不要呢?這也算我們一點感激的心意呀!你看到沒有?她戴的是隻連牌子都沒有的破錶。   好吧!我給她罷!織雲已經準備好碰釘子。   果然,織雲把盒子交給靜慧,靜慧便一聲不響的打開來,把那隻亮晶晶的漂亮女錶提在平眼睛的部位看了一會,慢吞吞的道:   這是做甚麼?一定是何紹祥的意思。   何紹祥站在旁邊,掩不住得意的笑著上前:   你為我們辛苦了這樣久,表示一點謝意罷了,你看,樣子還中意嗎?不然可以拿回去換。   靜慧抬起眼光看看何紹祥,勉強的笑笑,用說笑話的口吻道:   我來幫忙,因為余織雲是我的好朋友,我們這種沒辦法的人,除了對朋友表示一點真心之外,別的也拿不出。我不需要報酬,如果要的話,你付不起的。何大學者,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無形也無價的。這隻錶,我不能要。她把錶放回盒子裏,擱在桌上。   何紹祥臉上的笑容頓失,尷尬的搓著兩隻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靜慧,你怎麼回事?我送你一隻錶的交情都沒有嗎?幹嘛那麼大的火氣,你這樣給我多下不來,你非拿著不可,來,我給你戴上。織雲笑咪味的拿起那隻錶。   見織雲很為難的樣子,靜慧終於不忍,就任織雲給她戴上了。   當然還是何紹祥送靜慧去機場。因為兩個人都沒話說,路就顯得特別的長。好不容易到了,靜慧才如釋重負的又有了笑容。   飛機只四十五分鐘就到慕尼黑,揚文彥在機場已等得不耐煩了。一個月的分別,兩個人都悶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在汽車上,靜慧就把何紹祥的習慣和脾氣、看法,以及織雲的情形,一五一十的都說了。說到那隻錶,楊文彥就生氣的罵靜慧:   你真沒骨頭,要是我說甚麼也不要。   我不要,可給余織雲多難堪。靜慧說著不勝唏噓。唉!依我看他們兩個人都挺可憐,余織雲委委屈屈的,連性情都不像以前那麼開朗了。何紹祥那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作風好特別,他人並不壞,對余織雲也很好,看他自己好節省,可是把錢給余織雲隨便用,三天兩頭的買玫瑰花給余織雲,一買就是一打。說是對她好吧!他說些話又真氣人,而且整天就是看書寫文章,誰也不理。總聽人說書獃子脾氣,原來書獃子脾氣就是這樣的呀   不管怎麼樣,你以後不要再去他們家了,何紹祥自以為高人好幾等,根本就看不起我們。楊文彥拉著長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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