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我們的歌

第12章 十一

我們的歌 趙淑俠 3678 2023-02-05
  織雲上完這學期的最後一堂課,出了教室,在文學院大樓的過道上,隔著高高的玻璃窗,朝外張望。   雨還在下,像線一樣洒在地面,石板地已經漫了好多積水,當新的雨滴落在上面時,就像打架似的,你爭我奪的冒著水泡。   這一陣子老下雨,氣溫跟著下降,下星期開始就放暑假了,還冷得像初春一般,一早一晚,都得在雨衣裏加一件毛線衣。   平常在這時候,她早忙著搭車回宿舍去了。下了這堂課,正好趕上五點鐘那班車,宿舍那一帶最近被挖得亂七八糟,一個單身女人,晚了就不便走,尤其是在這樣陰霾的雨天。她也不懂自己今天為甚麼變得這樣無精打彩,彷彿連走出這幢樓都覺得吃力。漫天苦雨,使她想起臺灣,在那裏,雨季來的時候,比這裏還長,也是到處水淋淋的,可是她從不曾覺得心上這樣陰冷過。

  假期來臨,同學紛紛離去,賈天華已經在上星期動身回國,靜慧和楊文彥前天坐火車去瑞典打工。天才兒童隨他德國乾爹到西班牙度假,有辦法的人全走了,熟人中只有警報老生和謝晉昌還留在慕尼黑。   楊文彥替她找到兩份工作,叫她自己選擇。一個是在一家旅館附設的餐館中管酒吧,那老板娘她也見過了,白白胖胖的一個中年太太,一見面老板娘就用銳利的眼光上上下下掃著她,掃完了就咧著塗了口紅的大嘴笑,對她彷彿很滿意,叫她要帶中國旗袍來穿,說是那樣顧客才會感興趣。每天工作九小時,供給吃住,一個星期還能賺到四百馬克,薪金比一個德國的技術工人還高。如果去做,暑期三個月可以得到四千幾百馬克,對她下學期的費用,有很大的補助,她自然十分心動。但一想到老板娘那張肥胖而精明的臉,她就直覺的認為那是歐洲小說中描寫的老鴇子,心中十分懼怕,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個工作?

  楊文彥替她找的另一個工作,是到山上的老人病院照顧生病的老人,推輪椅或攙扶他們去散步,替他們讀報或餵食物。這個工作倒是一聽就很潔淨,可惜錢又少得可憐,說是每星期只有一百五十馬克。雖然也供吃供住,宿舍的三個月費用可以省下來,究竟還是太少了,跟那家旅館的待遇根本就不能比。所以她簡直就不知該選擇那一家?這件事使她原來就低落的心情,更是壞上加壞,就像外面的天氣,陰陰沉沉,好像再也不會有放晴的時候了。   這些日子她想家想得無法忍受,常常念起在國內的家人朋友,和已往無憂無慮的生活。出國留學是她夢想了多年,也是被所有熟人羨慕的事,但她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生活,艱難、苦澀,凡事要靠自己。感情上的失意,更使她如掉在泥濘裏,再也無法拔出腳來。

  江嘯風已去了維也納五個禮拜,至今沒有片紙隻字來,他不僅傷了她的感情,也傷了她的自尊,她始終想不出他為甚麼要這樣對待她、逃開她?是她不夠美麗嗎?不夠聰明嗎?不足以欣賞他的才華嗎?還是為了他們之間的看法想法有距離?她找不到這個謎底。但有一點她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不管為甚麼,她都不會再理睬江嘯風這個人了。她要把他從心裏連根挖出去,拋得遠遠的,再到英國公園去坐在冷板凳上聽他說大話嗎?哼!再也不會有那種事了。話是這麼說,真做起來就很難,她想把他從心裏挖出去,他偏結結實實的長在裏面。   最近何紹祥又來拜訪了她兩次,每次都帶一把粉紅色的玫瑰花。英格特別買了一隻大花瓶,說是專裝何紹祥送她的花。有次英格問她:

  海蘭娜,你是掉在愛情裏了嗎?我看你最近不太對勁嘛!總是憂憂愁愁的不愛說話,也不愛理人,你是愛上中國頭腦了嗎?   甚麼是中國頭腦?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咦!你不知道!何的外號就叫中國頭腦。英格說。   其實中國人全有中國頭腦,也不祇他一個人有。   這個頭腦不是指一般人的頭腦。據說以前何在大學唸書的時候,有個教授說,他頭腦裏的智慧,是西方人永遠趕不上的。所以大家就叫他中國頭腦,到現在還有人叫他這個外號。   哦?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並沒愛上他。她說。心中納悶,像何紹祥那樣書呆子兮兮,呆板得面孔上連喜怒哀樂的表情都表現不清楚的人,怎麼會有那麼高的智慧?   何紹祥不單送她玫瑰花,還送她大盒精裝的巧克力糖、送她精緻的小甜點心。她向來是不接受男性餽贈禮物的。因何紹祥送的不過是一點花、一點糖果,算不了正式禮物,對何紹祥,她也不能太給釘子碰,就收下了。她總把這些糖果點心與英格和靜慧分享。英格一邊吃一邊笑:

  中國頭腦對女人真沒經驗,送女朋友禮物怎麼能送吃的東西呢?幸虧你苗條、不怕胖,不然豈不吃成胖子了。   靜慧就勸她:余織雲,你該試著和何紹祥交交朋友,我再提醒你一次:如果你沒有決定做老處女,找丈夫何紹祥就是最好的人選。   她們談何紹祥,她只聽著,甚麼也不說,心裏卻想:如果把他的條件換在江嘯風身上,該多麼理想!   織雲發現雨轉小了,水線消失,變成了濛濛細雨。她把雨衣帶子束緊,背好嬉皮袋,往下樓的方向走去。   甬道牆上的佈告欄裏,貼了些公告,或亂七八糟的紙條子,甚麼舊書出讓、舊腳踏車出讓。平常她還有時看兩眼,今天她就全無心情,看到那些紙條子也覺得可厭。   織雲一手提著雨傘,一手扶著欄杆,慢慢的下了樓。那寬寬的樓梯,像似通到地獄去的石階,又冷又硬又無盡頭,怎麼今天樣樣不對勁?不管那裏都看來灰沉沉陰鬱鬱的。這鬼天!這悶死人的慕尼黑!臺北的雨天比這詩意百倍。她想。

  出了大門,迎接她的又是那兩根又粗又方的大石柱子。今天不同的是,柱子下面忽然變出個人來。   江嘯風穿了件深藍色的雨衣,兩手插在口袋裏,竚立在石柱旁,混身雨漬,額前盪浪著的那綹頭髮也是濕的。他用目光迎接她。織雲覺得他的眼睛裏也有雨,或是形容雨的音樂,陰沉得一如天氣。   江嘯風的突然出現使織雲頗為措手不及,一時不知該怎麼應付,稍猶疑了一下,她就決定給他個相應不理。   織雲頭一仰,腰一挺,就朝側面的路上去了。   喂!余織雲。江嘯風迎上來,擋在前面,他修長的身軀,寬闊的肩膀,像座山似的,遮住了她的視線。   請讓我走路。織雲垂著眼瞼,陌生而嚴冷。   余織雲江嘯風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卻又改了口氣道:還是到公園裏走走吧!

  織雲心中的憤怒、委屈,使她決心拂袂而去。我還會跟你去公園嗎?別做夢了。她狠狠的想。正要嚴詞拒絕,一抬頭,他目光裏灼人的熱情和臉上的渴望,就否決了她原來的決定。她看看他,躊躇了一下,就默默的跟著他走了。   江嘯風像每次一樣,接過織雲的嬉皮袋,用一個手指勾在肩上,兩人都不說話。過馬路的時候,他牽起織雲一隻手,在肌膚相觸的剎那,織雲彷彿碰到一股電流似的力量,直擊心底,使她幾乎有發痛的感覺。她甚麼怨恨、憤怒都忘卻了,一句話、一點異議也沒有,她是多麼願意讓他這麼牽著,走到天涯海角。   他沒有再鬆開她的手,可也沒把她牽到天涯海角,只牽到英國公園那條每次都走過的林蔭小道上。   雨中的英國公園,一無聲息,空蕩蕩的,不要說人影見不到,連鳥都難得見到一隻。

  小道兩旁的樹比上次來時又茂密了許多,鮮嫩變成了濃綠,枝葉間滴著水。在陰雨天裏,這條路顯得又窄又長,長得似乎到不了頭。   他們默默的走著,四隻皮鞋踩著潮濕的地,咕嘰咕嘰的響著。   終於走到了小道的那一端,在空曠無人的原野裏,江嘯風停住了,他垂下眼光,癡癡的凝視了織雲一會,就把她擁在懷裏,深深的吻她。   織雲忘了是聽誰說的?英格?還是靜慧?慕尼黑有句老話,說是在陰雨天第一次接吻的情人,必定會分手。她沒有掙扎,沒有拒絕,心甘情願的讓他吻著。只是,連她自己也弄不清,為甚麼流了一臉的眼淚。   你哭了。江嘯風說。無限溫柔的看著織雲。   我哭了嗎?織雲抬起眼睛看他。大江,你為甚麼要走?為了要逃開我嗎?

  我不是為了逃開你,是為了逃開我們之間的矛盾。織雲,我們之間沒有矛盾嗎?我們的很多想法不同。江嘯風的眉峰輕輕的蹙著,表情坦然得像一個不會扯謊的孩子。   我們之間的確有很多想法不同。可是你為甚麼又回來了?   自然是因為我放不下你。我想過了,我不該那麼怕事,想法不同又有甚麼關係呢?只要兩個人真正相愛,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江嘯風熱情的說,善於表達情緒的眼光裏充滿希望。他的想像是:純潔的織雲不是現實的魏葳,愛情會使她放棄世俗的功利虛榮,兩個人齊心攜手,朝一個理想努力。   當然,大江,你說得對,只要兩人真正相愛,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的。織雲迷惘的望著江嘯風,為他犧牲的決心深深感動。她想:他會知道,她的愛情對他比回去創造中國音樂、創造我們的歌,更重要。她會用她的愛去軟化這個鋼人。

  織雲,你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怪不得我用那麼大的勁也忘不了你。江嘯風撫摸著織雲帶淚的臉,輕聲說。   他們傾心的吻著,各人沉醉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忘了正在下著的漫天苦雨。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