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坐在這裡吃香蕉呢?阿華說。你全身都濕透了。
過了好一會兒,偉林才察覺到有人在跟他講話。
自從他們回到上海以後,阿華已有幾個星期沒有看見他了,今天她下課回家,經過兆豐公園,遠遠就看見偉林坐在一塊石頭上吃香蕉,眼睛望著遠方好像正在出神。天下著毛毛細雨,公園中幾乎看不到人影。
她向他走去,直到站在他面前他還是茫無所覺。
你在這裡做什麼嘛?阿華說。至少也應該坐到樹下避避雨呀!
偉林站起來跟她走到一棵老松樹下。兩人坐下身。他說:我期中考不及格了。
幾科?
三科。
五科裡有三科不及格?
我甚至不記得這是怎麼回事了。我坐在教室裡,突然間頭腦變成一片模糊,沒有辦法思考。
真奇怪!阿華說。怎麼會這樣?
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小時候得過癲癇症,現在又發了。一定是的。
啊!不要亂講。
是真的。他們說,我小時常會全身僵硬一兩秒鐘,過後什麼都不記得。醫生說這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長大了就會好的。
你口角流白沫嗎?
不流。
我還沒有見過任何人口角流白沫呢。
阿華,自從從杭州回來後,我悶死了。
你做了一些什麼事呢?我好久沒有看見你了。
我在賺錢。昨天我賺了三百塊美元。
怎麼賺的?
在證券交易所。
啊!真了不起!你怎樣做的?
嗯!一下買,一下賣,如此而已,偉林說。有的時候先賣,然後才買。
就是這樣容易嗎?
是一門大學問呢。我不想再講了。你有時應該去開開眼界,看看一些人類的標本。
偉林!我覺得你真聰明!
真令我惡心。我事事都想跟我父親學,但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想,唯一的理由一定是因為我事實上太有錢了,三百塊錢一點也不能打動我的心。都怪我的家庭太富有,我們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的掙扎求生存。
你指的是那一種掙扎呢?
像謀生哪!靠工作養家哪!等等。想得愈多,對自己的信心就愈少。
你不覺得你過的是有意義的生活嗎?
阿華,要想知道每件事物的最後價值,我們必須把我們的生活和其他每個人的生活一齊放在社會的天平上去衡量。
偉林!你絕不能這樣想!你不窮,不需要奮鬥,那並不是說你的生活就是沒有價值的。事實上,像你這樣的人,才是唯一能夠過有意義的生活的,因為你肉體的需要不會拖累精神生活的理想。
噢?真的嗎?他懷疑地問。
當然啦!她坐得靠近他一點。我討厭看到你這個樣子。偉林,我要你對自己說,我徐偉林就是徐偉林,誰也不能改造我,誰也不能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你應該反抗。你那麼討厭去證券交易所,不要去好了。
過了一會兒,阿華問:你父親對你母親忠實嗎?你母親有病,我猜你父親在外面會有別的女人的。
他倒不。他對母親很好。
那好極了。
阿華,你要知道,你把我對人類的信心贖回來了。
什麼?
你贖回了我對人類的信心。你跟我這樣談,我覺得好多了。
因為我們性情相同,偉林。
你真的這樣想嗎?你這樣看著我,我覺得飄飄欲仙哩!
真的嗎?
我們結婚好不好?
什麼?
我說,我們結婚好不好?我們來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向大家宣佈:徐偉林和金韻華,他們彼此信賴!
你是真心的嗎?
當然是。你認為這主張荒謬嗎?
你是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我們有什麼不能結婚呢?我們站在一起面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比這個更好!
那你是真心的了。
當然是真心的。
我回家了。
你意思是不要跟我結婚?
不,我只是要回家。阿華站起來生氣地看著他。我走過公園,看你坐在雨裡吃香蕉,突然間你就要我和你結婚。這像什麼話?
她很快的走開。偉林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她從眼角中看到他這個時候的樣子,臉色那麼的蒼白,眼神那麼的嚴肅,她不禁大為吃驚,彷彿她全部的未來都在這一秒中顯現出來了,而在這之前,未來還是隱藏得周周密密、不可得知。
在公園的出口,她叫住一部人力車,然後又僵硬的對偉林說了一句:我回家了。
他茫然地望著她,我明天來找你,他說。
她略顯藐視的昂起了頭,從鼻尖上看他。
但是當人力車走到相當的距離外時,阿華又回轉頭來遙遙的注視著他。啊!就是他嗎?他就是我的丈夫嗎?她詫異的問著自己,心跳得很快。
我今天在和于媽說,糧食漲價得這麼快,米,在二月還是每石三百萬元,三月變成四百四十萬,現在是一千萬元。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辦了,珠莉坐在陽台上,為山谷斟了一杯茶,一邊說。
這個世界瘋了。我有點害怕,不知道將來局面會怎樣發展?我們是不是已經決定不和共產黨講和了?
三個月內消滅共產黨的計畫還未能實際付諸行動,而國軍在華中又遭受了一個新的打擊。在國民大會還沒有結束之際,共軍已佔領開封。
記得廿五年前京滬鐵路的戰役,珠莉說。那個時候,大家也都以為大局已經無望了,但是結果我們卻平定了左傾分子。現在為什麼不行呢?
這一次戰爭的規模比較大,山谷說,而且,勝利後,我們一直沒有看清楚,經濟問題和擊敗共軍一樣重要。現在承認經濟戡亂重於軍事戡亂,為時已晚。而在當前兵戈不休的情況下,事實上也不可能。
阿華看見他們在陽台上,就跑進來撲倒在珠莉的懷裡。
起來呀!珠莉嚷著說。什麼事嘛?你的臉好紅!
阿華坐下來,從桌子上拿起一塊餅,打量著姑母和姑丈,久久不說一句話。最後,她才害羞地說:剛才有人向我求婚。
誰向你求婚?
偉林。他說:每一次你看著我,我就飄飄欲仙。又說:我們站在一起面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比這好!
真的?珠莉和她的丈夫交換了一下眼色。你怎麼回答他?
我沒有說什麼。
為什麼呢?
我認為我還是回來的好。他會等的。
山谷俯身向前,微笑著說:你不認為你現在結婚太年輕了一點嗎,阿華?
不,我並不太年輕,她回答,嚴肅地望著他。我需要了解的人生,我已都了解。
他是真的要和你結婚嗎?珠莉不相信地說。
當然是真的啦,阿華說。
她坐得很直,雙足併攏,頭抬得高高的,現在,她已經鎮定下來了。你們覺得偉林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又認真地問。
當然,他是個好孩子,珠莉緩緩地說。但是他還很年輕,廿一還是廿二歲?當然我們不能希望他像個三四十歲的人一樣成熟。主要的是,你對他的感覺如何,你認為他是不是可以做你終身的好伴侶?
她很驚奇自己竟在說這些話,於是眨了一陣子眼睛。山谷深深地注視著阿華,沒有說什麼。
阿華拿著第二塊餅,若有所思地把它舉在半空。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好像在睡夢中似的,帶著無上的驕傲神情走進屋去。
珠莉盯著她的背影吃驚地嚷著說:她真的在想結婚呢!她知道婚姻的責任嗎?
不,山谷說。誰也不要告訴她婚姻的責任!她和偉林結婚後在經濟方面並不需要奮鬥。
珠莉聽了這句話,很敏銳的掃了他一眼;山谷卻是深思地望著那女孩子的背影。
你沒有看到嗎?山谷說。安靜、滿足、自信。她現在要結婚,我們為什麼要阻止她呢?
花園中枝繁葉茂,蜂喧蝶飛,空氣沉響,微風不生。珠莉站起身,把茶盆拿進屋子。想到又將辦喜事,她不禁眼淚盈眶。這一次,盼望不必付出慘重的代價,她想。事情發生的這般快,她感到心亂如麻。
第二天晚上,偉林來找她的時候,阿華讓他在樓下等。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對著鏡子出神。她梳了幾個不同的髮型,最後把頭髮全部梳到耳後,使耳環可以明顯地露出來。
她慢慢地下了樓梯,連看也不看偉林就一直走到街上去了。偉林的汽車等在大門外,她就坐了進去。他坐到她身邊時,她聞到了他常用的漱口藥水的氣味,她靜靜地坐著讓他握著她的手。
要下雨了,她說。
也許不會的。
雲層很低,就是要下雨了。
阿華,你在罰我,是不是?
我們到那裡去?
去沙麗文吃西餐?
也好。
他們靜靜地坐在汽車上,手握著手,穿過昏暗的街道。阿華用她空出來的一隻手弄玩著車門的按鈕,使車窗一上一下。
水的壓力,偉林說。
我知道。
阿華,你怎樣決定的?
偉林,你會做一個好的終身伴侶嗎?
什麼?
我說,你會做一個好的終身伴侶嗎?我姑母說:阿華,你一定要考慮他是不是可以做你的好的終身伴侶。
我將會做一個你最好的終身伴侶。
我也是這樣想,她感動得要流眼淚了。
他屏住呼吸,溫柔地說:你給了我自尊心,阿華,我真快樂!她看見他也在哭。
啊!偉林,我們永遠永遠不要再分開!她狂熱地說,手指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我們要一起面對世界,我們要一起赴湯蹈火。
雨開始下了,雨點打在車窗上,使他們的臉、頭髮和衣服看上去好像都佈滿了汙點。當車子駛進市中心區時,阿華從佈滿雨漬的車窗望出去,看見行人都彎著腰,臉上沾著雨水,下巴抵著胸前。
她把偉林的手握得更緊了,指甲幾乎刺入他的肉裡。
啊!阿華,我多麼的愛你!我一生都是寂寞的,只有你能了解我!他的聲音很輕,司機聽不到。
我也是,我也是一樣!她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人了解我。我們靈犀相通!
像一對雙胞胎一樣,我們快點結婚吧!我們一定要很快結婚。
我們一定要永遠彼此相愛,偉林,全心全意的,永遠不要吵架,吵了架人就會變了,就不是原來的人了。我們一定不要變。
珠莉是醒著的。她聽見阿華回來的時候,說:我從廈門帶了這兩個姊妹來,可以說她們的機會是完全一樣的。阿心在各方面條件都似乎勝過阿華,但是現在你看!阿華就要踏入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了,阿心卻我一想到小心肝就責備自己!
這種事是誰都想不到的,你何必責備自己?山谷溫柔地說。也許這是命裡註定了的。阿華嫁給偉林,無非是因為她是阿華罷了!
我在想小心肝是否知道我怎樣為她心疼,我也懷疑她是否知道我有多麼關心她。
阿真曾寫信回來說,阿心完全變了,他很少去看她,因為她似乎不歡迎他去,見了面也沒有什麼話,好像是不認得他了,雖則他們兩人是從小在一起玩的。這一變化是珠莉萬萬想不到的。離婚的手續辦妥後,阿心始終未曾寫過一封信來表示她對這件事的反應,好像她嫁了孟開明以後就被他迷惑住了,連家裡的人都不要了。珠莉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她割去了一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