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春雷春雨

第12章 第十一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6696 2023-02-05
  一九四八年正月,上海同濟大學學生為反對開除學生,毆打市長。四月,北平一部分學生為抗議解散學生聯合會,罷課遊行,另一部分舉行反罷課遊行。山谷往返南京、北平之間,一直等到這次的風潮過去,才回到上海。他覺得很需要休息,便帶著家人到杭州度一個短短的假期。自從抗戰以來,我還沒有再見西湖,阿華又從不曾去過,她應該去看看的,他說。   現在,山谷一提到阿華的名字,聲音就變得非常地溫柔。她在屋裡時,他常常注視著她,臉上顯得憂愁,似乎他在為她的前途擔心。   他不再談及孟開明,雖則他們知道那件事還一直縈迴在他的心裡。往往,在山谷不在家時,珠莉就把自己的痛苦向阿華和于媽傾訴。小心肝現在怎樣了?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阿心只寫過一封短短的信回來,沒有提到她自己的感覺,什麼也沒有說。是的,珠莉對他們這樣處理這件事感到安慰,但是這使得他們在經濟上遭受很大的困難。

  杭州的郊外是一片碧綠;農人正在插秧。天氣溫暖和煦,看來今年會有好收成。除了公路上隱約可以看到日本坦克車輾過的痕跡以外,一切好像和戰前沒有不同。   珠莉和山谷在從前住過的杭州花園飯店,仍然開業,好像沒有受到什麼損失。   第二天早晨,阿華在窄窄的木床上醒過來。金黃色的日光已經從紗窗帘外透進室內。她起身把窗門打開。湖水是平靜的,淺藍的晴天上抹著薄雲,空氣澄澈清涼。   她和姑丈姑母在湖邊的花園裡進早餐,垂柳拂過他們的餐桌,地上的砂礫用腳一劃便發出悅耳的喳喳聲音。遠處,朝霧開始消散,湖上可見兩條小船。   徐偉林也來杭州度假,他近來常常和阿華見面。偉林和他的舅舅吳安順住在他們鄉下的別墅裡。吳安順是他父親的茶葉公司的經理,每年此時他都來視察茶葉的產量。

  早餐後,偉林來到旅館。他穿著經常穿的那件透明的淺藍尼龍襯衫,口袋中可見一把塑膠的梳子和兩張鈔票,手中拿著一本書。阿華用過早點,便和他僱了一艘小船去遊湖。太陽已把霧氣驅散,湖水變成乳綠色。阿華靠在座位上,心裡充滿寧靜的感聲。她說:你現在好過一點了沒有,偉林?她的聲音在水面上聽來像是音樂。   我覺得好一點了,雖然還沒完全恢復,他說。其實不是我的心臟在跳動,而只是我胸前的肌肉在跳。   你太神經質了,阿華笑道。   是嗎?   我自己也常常這樣。舉例來說:我洗過頭髮要做捲的時候,我一定要把所有的髮夾子都擺成某一個角度,假如不能這樣,我就會心中覺得惶惶然,好像將有可怕的事發生一樣。

  謝天謝地,我還沒有神經到你這種程度。   因為你不必捲頭髮。   偉林吃吃地笑,把手伸到船舵外,在水中滑動。   早餐我吃了一碗生魚粥。阿華說,好鮮。   我吃了一隻軟煮蛋和一杯好立克。   你吃的東西好像嬰兒的一樣。   他微笑。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笑,生命非常悲慘。阿華說。   是的,我知道,但是笑並不影響我心裡的悲哀。要是你不反對,我可以馬上哭給你看。   啊!不要!請你不要哭!   別擔心,不過,你想想看,我在全家人的面前站著聽他訓話,那是多丟臉的事!好的,爸爸,我說,我要努力設法在七月裡畢業,我會用功的。但是你想他聽見了嗎?沒有。他繼續說他的:你為什麼不起勁一些,用功一點?我要你用功些好在七月裡畢業,你聽見了沒有?他常常是這個樣子,我卻只是望著他太陽穴的青筋在跳動,注意他的聲音提高多少次,替他難過。這樣才沖淡了我被辱的感覺,我不再在乎他對我說什麼,我不再心煩了。

  有時我也有同感。我看著姑母和姑丈那麼激動,覺得自己像是他們的祖母一樣。我有沒有把姐姐的事情告訴過你?   你說過了。   姐姐那封我愛開明的電報來到時,姑丈姑母不知道多麼感動!這個乖孩子,她和她所愛的男人站在一起,不肯放棄他。我們一定不能令她失望。愛?姐姐不過是個完全被本能操縱的動物,我想我是唯一能夠看清楚事物的人,我樣樣都看穿了。   這不稀奇,偉林說,我們能看清事物,因為我們不論在感情、經濟、和生理上都沒有受到壓迫,我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如果對過去和將來太注意,就是不成熟的現象。成熟的人應該對目前比對過去或將來更關心才是。其實剛巧相反,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對整個生命的知覺,像動物一般的只能體會到目前,他那裡能夠看清事物,看穿一切?

  大家老是對我說,阿華,你還沒有什麼經驗呢,要教我做人的道理,意思說他們想用他們自己從人生所得到的教訓,來影響我的人生觀。其實他們所得到的並非教訓,卻是一種被生命克服了的妥協的主張。所以我已決定如果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對生命價值的看法有了改變,一定要記得我現在的想法,要照現在的標準活下去。我不認為我會真的愛上一個人,所謂墜入愛河。我可以很喜歡一個人,但是愛情是盲目的。我們已經同意這一點。   阿華,我很佩服你。你有自己的意見和獨立的思想。我沒有你的勇氣。就說茶葉生意吧,我父親要我學做生意,所以我就跟著舅舅來看茶葉。至於畢業的事,因為每個人都要有個學位,所以我也強迫我自己。我總是對別人的意志低頭。

  你不喜歡唸大學嗎?   我不在乎。這也就是我對畢業不起勁的原因。讓我唸一首好詩給你聽。偉林俯身向前,打開手中的書,放在他們之間的小桌子。這是從亞洲之光裡面選出來的。   他開始唸:   我們是漂泊的風聲,   因為永不能覓到安息而悲鳴;   呀!有涯的生命也正像風一樣,   一聲呻吟、一聲嘆息、一聲低泣、一場風暴、一次紛爭。   你我均不知來自何時何方,   生命從何處發源,歸向何處?   你我都是幻境中的幽靈,   痛苦無常,有何歡樂?   你永存不變的幸福又有何歡樂?   不,若愛情常在,歡樂亦長存;   但生命、宇宙萬物其不像風一樣,   只是短促的呼嘯聲在琴弦上變幻。

  啊!偉林,這首詩真美,但是太傷感了!阿華說。亞洲之光?我沒有聽見過這本書。   偉林將書給她看,原來是英文的。這是一個英國人,名Sir Edwin Arnold大約一百年前寫的史詩,叫做Light of Asia:描述佛陀一生。我念的是其中三段。偉林指給阿華看:   We are the voices of the wandering wind,   Which moan for rest, and rest can never find;   Lo! as the wind is, so is mortal life,   A moan, a sigh, a sob, a storm,a strife.

  Wherefore and whence we are ye cannot know,   Nor where life springs, nor whither life doth go;   We are as ye are, ghosts from the inane,   What pleasure have we of our changeful pain?   What pleasure hast thou of thy changeless bliss?   Nay, if love lasted, there were joy in this;   But life's way is the wind's way, all these things

  Are but brief voices breathed on shifting strings.   書中夾著一張紙,是中文譯文。阿華說,是你翻譯的?詩不容易譯,你譯得很好!   偉林的臉一紅。沒有什麼。我喜歡試譯,玩玩而已,我深信其中的意思,偉林說。我最恨的就是人類恭維自己。呀!人類是偉大的!愛情是不朽的!死亡也沒關係,因為生命在延續著。這完全是囈語。   你可曾注意到人們總愛等到有人死了才談永生嗎?把棺材叫做壽木,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壽可言了,把殯儀館叫什麼萬褔殯儀館,其實死了的人已經完蛋了,還有什麼褔?把墓地叫什麼長春公園,其實春天已經不再來了。   他們大笑起來。   我並不怕死,偉林說。莫札特僅僅活到三十五歲,但是他對人類的貢獻多大,那要比活到七十歲而什麼事都沒有做要好。還有徐志摩,他才活了三十四歲,但是他的詩是多寶貴的遺產!

  呀!你也喜歡徐志摩嗎?你看這是什麼?她從她皮包裡掏出一本《志摩日記》來。   偉林高興得拍手叫好。我最愛徐志摩的文筆了。   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戀愛真是太美了,阿華說。我最喜歡這一段,愛眉小札,北京,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的日記,我念給你聽: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阿華念完,他們沉默了好久。你認為世界上男人對女人還能獻出這樣完美的愛嗎?   能的。偉大的愛情故事太多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羅密歐和朱麗葉。   但是都是悲劇收場。為什麼呢?   也許短命並不是悲劇。像徐志摩一樣,在淋漓的大雨裡,迷濛的大霧裡,啪的一聲!他所乘的飛機碰在一座山上,他立刻失去了知覺。空中起了一團大火,像一顆流星似的直掉下去。這位天馬空行的詩人這樣結束生命,是再合適沒有了。   阿華突然說:啊,偉林,我們在這裡討論生死的大問題,事實上,我卻急著要上岸一下哩!   到那個廟前面停一停好了。   阿華臉紅著說,你看,人生在世界有多少不方便呀!   我們不過是最高級的動物而已,偉林不在乎的說。人們肉體的需要總是干擾靈魂的自由,假如人沒有肉體多好!   他還在繼續講話時,阿華已經跳上岸去了。   偉林在杭州幾乎天天陪著阿華玩,在花園飯店和王山谷一家吃飯。   山谷夫婦也玩的很開心。有一天,他們四人乘了一條船,遊到理安寺前的澗橋旁停下。晴空明朗,蔚藍如洗,山谷把世事都忘了。中午船娘為他們做飯,有炒蝦仁,清蒸鯽魚,雞絲蓴菜,蒸芋,大家吃得很快活。山谷興致極好,為珠莉蒸了個特大的芋頭,大家都哈哈大笑。   偉林的酒量很好,喝了大半瓶白玫瑰,但是想起假期快結束,他的情緒漸漸低落。他討厭上海的囂雜,一想到要回上海上課讀書,就垂頭喪氣。阿華看他這個樣子,對她的姑丈、姑母解釋說,偉林的靈魂是充滿詩意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珠莉說。   王伯伯,我的意思是說大學裡的標準都是假的,我們像羊群般被人放牧,我們所追求的只是文憑。它只是一個商標,一個標籤,有了它我們才可以找到工作,並不顯示我們真的吸收到什麼學問。   說得好!山谷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假如一個人對某一學科有興趣,無論怎樣他都會教育他自己的;否則的話,強迫他用功也沒有用。   偉林很驚訝教育部長竟同意他的意見,他繼續說:我父親如果能夠了解這一點就好了!他說我是個不切實際的夢想者。王伯伯,您明白我的意思,我真是高興!   他的眼睛好像燃燒著火燄。   王伯伯一定認識胡適之先生。我是最佩服他的了。有沒有可能,他如果來上海,安排個機會讓我見見他,親瞻他的風采?王伯伯你們一輩教育家實在了不起。王伯伯是否可以講講五四運動時您的親自經歷?   那說來話長了,山谷說。假使適之來上海,我一定為你設法見他一面。   太好了,太好了。   等到胡適之也同意你對教育的看法,那偉林,你可不得了啦,阿華說。忽然間,你說什麼都是對的,其他的人都是錯的。那該多好!   珠莉和山谷只看著他們兩個微笑。      吃過了晚飯,偉林堅持要和阿華作最後一次遊湖。   不要逗留得太晚,夜晚的空氣冷,你們不要受涼啊!   不,不會的。偉林回答。   他們租了小船,向三潭印月搖去。偉林說:單一支輕如秋葉的小舟,悄悄的滑上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的拍著她光潤,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霧縠似的夢殼,扁著身子偷偷的挨了進去,也好分嘗她貪飲月光醉了的妙趣!   你在引徐志摩的文字!阿華說。   對,偉林說。我願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個小鬼,做個永遠不上岸的小鬼,都情願,都願意!   你怎麼背得出這麼多來?   阿華,我從來沒有告訴人過。我在學寫詩呢。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父親要是知道了,就完蛋了。我將不能忍受他的反應。   我當然替你保密。我倒想拜讀你寫的詩呢。   現在不能給你看。我自己還不滿意。志摩形容中秋的西湖,說捨不了一個嫩字。   我們秋天一定要再來,阿華說。中秋節時再來看西湖。   這幾天他們過得很舒服。回上海時,山谷的心又充滿了希望和精力。他好久沒有這樣好的情緒了。他好像遇見一個老朋友一般的,心裡想著:久違,久違,歡迎,歡迎。   這個春天,第一次全國國民代表大會在南京召開,民選的政府正式成立,訓政時期宣告結束。人民抱著希望和一個共同的夢想:政府能夠在三個月之內消滅共黨的部隊嗎?這個問題,抓緊了大家的心。   沿著公路的兩旁,杜鵑花正在盛開。車子駛近上海時,城市的煤烟漸漸加濃。   車子把偉林送到徐公館前面時,他沮喪到了極點,如果根本沒有到過杭州,反而不會感到這兩個城市之間的巨大分別。   他走進去時,他的父親剛好在家,他想要溜上樓去,卻被叫到書房裡去。   徐寶豐五十歲,中等身材,頭髮稀少,圓圓的面孔上戴著銀框眼鏡。   你去杭州度假,我卻在這裡辛苦工作呢,他對他的兒子微微笑的說。我們公司的計畫要改變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看著偉林的短袖襯衫和網球鞋。由於經濟情況這樣不穩定,我們不可能再實行原來的計畫了。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我認為最好是趁早把總公司搬到香港去。你覺得怎樣?   徐寶豐把一疊紙交給他兒子。封面上寫著:中國太平洋茶葉公司新計畫書。偉林很快的別轉頭去,不讓他父親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他看見一隻知更鳥歇息在一個窗台上。   我要你好好的研究一下,再告訴我,他父親說。夏天我要去澳洲跟雪梨一家銀行商量貸款。   我們有這麼多錢,為什麼還要借錢?偉林的注意力又集中起來了。   徐寶豐不回答。這孩子並不笨,他想。我知道他的腦筋很靈。為什麼他看上去那麼頹喪呢?   孩子,我要你好好的學習怎樣管理事業,怎樣投資,他平和地說。我希望你這個學期把課程安排好,能夠每星期跟我到證券交易所去兩次。   好的,爸爸,偉林裝出愉快的表情說。遊杭州的快樂已經完全消失了,這似乎也是命運所安排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