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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2704 2023-02-05
  當初我上華山時,我曾經攜帶兩瓶最好的汾酒。四個多月中,我只喝了一瓶半,剩下來半瓶,我原計劃在除夕晚飯時痛醉一場,其時因為和這個陌怪客嘔氣,竟把這件事情忘記了。現在,我和他共坐在白色燭光下,實現我預定的計劃,也算是守歲,消磨一九四二年的除夕。   這時,樓上客堂裡靜極了,一切都睡著了。只有我們酒杯相碰聲在空中響。從厚厚的窗玻璃上,反映出華麗潔白的雪光,把室內照耀得異常明亮。這樣的深夜,這白白的靜靜的雪光特別顯得神秘、迷人,隱隱的,像有無數白色幽靈在舞蹈,奇艷的閃射出白色光華。透過玻璃窗,我們可以看見華山雪景的一部分輪廓,這些白色山峰,彷彿是一些白色的夢,空靈極了。白色燭晃動著橘黃光焰,把室內的氛圍襯托得很溫柔,親切。

  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著我所儲存的罐頭牛肉、雞塊、菠蘿蜜,以及花生米。   我忘記問你一件事了,你貴姓呀?我喝完一杯酒,問他。   你何必要知道我姓什麼呢?   不,你得告訴我,你姓什麼?   你願意我姓什麼,就姓什麼吧。   你又開玩笑了。   那麼,就算我姓錢,好不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   錢這個姓最有意思了。誰不想和錢拉交情呢?   一個人的姓,怎麼能隨便扯了用?你究竟姓什麼?   你這樣追問我,我真無從答覆你。在我過去一生中,我至少變更過卅個姓名以上。我究竟告訴你哪一個姓名呢?   告訴我你原來的名字!   我原來名字已經死了卅年了,我早已忘記它了。他苦笑著,忽然又很溫柔地說:在我一生中,我最甜蜜最幸福的一個時期的姓名,是姓林,你就當我姓林吧!

  他問我的名字,我也告訴了他。   聽你口音,好像是東北人。你是東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他一口氣喝完我敬的酒,搖搖頭道:   你只說對了一半。   那麼,你的故鄉?   我的故鄉在卅年前就給人賣掉了。   賣掉了?   嗯,賣掉了,賣得很廉價。   聽了他的話,我怔了怔,旋即端詳一下他的臉孔,又揣測他的話,以及他的口音,我忽然跳起來道:   我猜到了:你是鴨綠江對岸的人?   他點點頭,低首不語,只在喝酒。   發覺他是一個韓國人後,我對他的觀念改變了。我覺得似乎比先前多瞭解他一點了。我再慢慢咀嚼他剛才說的那些怪話、瘋話,從這裡面,我似乎得到一點啟示。   我抬起頭望著他,他的臉孔已顯得微紅,並不是酒力反激起的醉紅,而是感情的火燄所燃燒起的紅色。這個時候的他,已不再像白天那樣冷酷無情,似乎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狂熱的喝著酒,似乎並不是為了刺激,而是為了用它來澆滅心頭的火。

  我心裡想:這一定是一個飽經滄海的舟子。在他心靈中,一定蘊藏著最豐富的有關人生的寶礦,我何不來開採一下?   我從懷中取出錶,看了一下,用極平靜極懇切的聲音道:   現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一月一日一點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經結束,完全死了。一九四三年正在開始它的第一點鐘。為了迎接這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能贈送我一點新年禮物,作為我們這次見面的一個紀念。   什麼新年禮物?他笑著問。   你先答覆我,肯不肯贈送?   只要我能贈送的,我一定送!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   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   好,我現在請求你送我一點人生。   什麼人蔘?我們高麗人蔘雖然很著名,但我現在沒有!

  不,是人生,生活的生!   好,這回是你跟我開玩笑了。我簡直不懂你的話。他故意做出不懂的神氣。   我很坦白說吧!你是一個飽經人生憂患的人。在你的心靈礦藏裡,一定有著無窮的人生智慧。你冒著風雪上華山,除夕深更半夜登落雁峰頂,向北極瞭望一個已經死了十年的女人,這裡面,一定有一段珍貴的故事。請你告訴我這個故事!   他不回答,沉思了許久,終於深深嘆了口氣道:   已經死了的人,何必又從墳墓裡拖出來呢?已經死了的事,我們最好不要提吧!   不,你一定得告訴我,你剛才已經答應了我。我固執地要求著。   他喝了杯酒,慢慢道: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你!他用右手支頤,傷感的道:你一定要我說呢,我當然只得說。不過,這卻使我很痛苦,很痛苦。你如果能夠可憐我呢,最好不要我說。

  你把心頭傷心事說出來,不也可以得到發洩的快感麼?最低限度,我可以分擔你的一部分痛苦,比你一個人獨自負擔不好一點嗎?我安慰他。   任何人全不能分擔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能分擔海洋的痛苦一樣。至於說發洩的快感,那是絕沒有的事。   為什麼沒有?   因為,要我說我自己的故事,就等於用刀解剖自己的心,除了一片血腥氣味與可怕的痛苦外,還能有什麼呢?他說這幾句話時,血紅的眼睛是可怕的陰鬱、哀傷,彷彿是一隻受了重傷的獅子。   不,無論如何,你得告訴我。就算我這一請求是一種殘酷,你也得原諒我這種殘酷!我說出最後的話。   他聽了我這幾句話,憂鬱地笑了。他連喝了兩杯酒,伸直腰肢,突然很豪壯的道:

  你一定要聽呢,我就講給你聽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全能接受!我堅決地說。   這三個條件是:第一,當我講這故事時,你不能插一句話;第二,當我講完這故事以後,你不能問一句話;第三,聽完這故事以後,你將來絕不能作為文章的材料,寫一句話。你能答應我這三件事,我才講。   這三個條件對於我,太不成問題了。我立刻滿口答應,並且催他快點講。   他不開口,一口氣把燭光吹熄了,室內完全為雪光所籠罩,一切皆呈乳白色,好像是一所潔淨的病院。在這片白色空間中,他仰坐在大椅子上,兩手緊緊抱住膝,全身只顯出一個陰暗的輪廓。我一手支著腮巴,眼睛望著窗外雪山,把自己的整個情感全沉浸在一種幽靜神秘的境界中。

  不久,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室內響起來,沉重地叩擊著我的耳鼓。這似乎不是人的聲音,而是大提琴的一曲獨奏。曲中流瀉出憂鬱而美麗的旋律,悲哀而淒艷的光輝。這聲音不斷流瀉著,整個佔有我的感覺。我好像是一隻小船,在他的音浪中飄浮著,飄浮著,   下面就是這陌生怪客所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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