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七種武器之多情環

第7章 第七回 暗殺

七種武器之多情環 古龍 10705 2023-02-05
  天香堂是個很大的莊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門前果然種著棵白楊樹。   門是開著的,裡面寂無人聲,葛新彷彿已睡得很沉,他看來的確總是很疲倦。   蕭少英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出這重院子,一個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後。   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認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們就住在一個院子裡?   是。   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好像是個怪人,平常很少跟我們說話。   也不跟你們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賭這些事,他從來連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問必答,而且態度很恭謹,答得很詳細。   因為這是老爺子的命令。

  帶著蕭堂主到處去看看,從今天起,你就是蕭堂主的長隨跟班。   蕭少英對這個人覺得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別的嗜好都沒有,就只喜歡喝點酒。葛成囁嚅著,終於還是說了實話。   蕭少英更滿意酒鬼豈非總喜歡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裡繁花如錦,屋簷下的鳥籠裡,一對綠鸚鵡正在吱吱喳喳地叫。   誰住在這院子裡?   是郭姑娘姐妹,還有六個小丫頭。   老爺子常到這裡來?   老爺子並不常來,郭姑娘卻常到老爺子那裡去!   蕭少英笑了,又問:郭姑娘已來了多久?   好像還不到兩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來了七八個月後,才把二姑娘接來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爺子屋裡去?

  葛成立刻搖頭:二姑娘是個規矩人,平常總是足不出戶,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走出過這個院子。   蕭少英又笑了。   後面的一重院子裡,濃蔭滿院,彷彿比郭玉娘住的地方還幽靜。   有風吹過,風中傳來一陣陣藥香。   這院子裡住的是誰?   這是孫堂主養病的地方。   孫堂主?孫賓?   葛成點了點頭,嘆息著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現在就只剩下孫堂主一位。   他受的傷很重?葛成又點點頭:他老人家受的是內傷,雖然換了七八個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劑藥,可是直到今天,還是連一點起色都沒有,連站都沒法子站起來。   蕭少英沉吟著,道:我久聞他是個英雄,既然來了就得去拜訪拜訪他。葛成想阻攔,卻又忍住。

  對他說來,現在蕭少英的話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從。   他們剛走進院子,樹後忽然有人影一閃。   是個很苗條的人影,穿的彷彿是件鵝黃的春衫。   蕭少英居然好像沒看見。   葛成卻看見了,搖著頭說道:這丫頭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卻還是像個孩子似的,總是不敢見人。   蕭少英淡淡地問道:這丫頭是誰?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喚的丫頭們,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   蕭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頭?   葛成道:是的。   他好像怕蕭少英誤會,立刻又解釋道:孫堂主喝的藥水,一向都是由郭姑娘的丫頭們照顧的。   蕭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為他們都是由郭姑娘親手訓練出來的,做事最小心,照顧人也最周到。

  蕭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孫堂主病得不輕,否則他一定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讓她們照顧。   孫賓病得果然不輕。   屋子裡潮濕而陰暗,濃蔭遮住了陽光,門窗也總是關著的。   孫堂主不能見風。   藥香很濃。   孫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劑藥。   現在正是盛暑。   這位昔年曾以一條亮銀盤龍棍、橫掃河西七霸的鐵漢,如今竟像是個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還蓋著棉被。   他非但一點也不嫌熱,而且好像還覺得很冷,整個人都蜷在棉被裡。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他既沒有翻身,也沒有開口。   翠娥剛走,孫堂主想必剛喝了藥,已睡著了。   葛成又在解釋:每次用過藥之後,他都要小睡一陣子的。

  蕭少英遲疑著,終於悄悄退出去,輕輕掩上了門:我改天再來。   可是他並沒有立刻離開,站在門口,又停留了半晌,彷彿在聽。   他並沒有聽見甚麼。   屋子裡很安靜,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誰在敲鐘?   是後面的廚房裡。   現在已到了晚飯的時候了?   我們晚飯總是吃得早,因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趕緊去吃飯吧。   蕭少英揮手道:天大的事,也沒有吃飯重要。   那麼你老人家   我並不老,蕭少英微笑道:我自己還走得動。   夕陽滿天,晚霞紅如火。   院子裡靜無人聲,蕭少英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到樹後。   一棵三五個人都抱不攏的大榕樹。   那個穿著鵝黃春衫,燕子般輕盈的人影,早已不見了。

  可是蕭少英卻一直沒有看見有人走出這院子。   他繞著這棵大樹走了一圈,嘴角帶著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這時,短牆外突然有人影一閃,一蓬銀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   他背後並沒有長著眼睛,幸好他還有耳朵,而且耳朵很靈。   風聲驟響,他的人已竄起。   叮的一響,十七八根銀針釘在樹幹上,他的人卻已掠出短牆。   牆外的院子裡,繁花如錦,在夕陽下看來更燦爛輝煌。   剛才的人影卻已不見了。   花叢間有三五精舍,簷下的黃銅鳥籠裡,突然響起了一聲輕喚。有客,有客   好一對多嘴的綠鸚鵡。   蕭少英只有走過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已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綠衫少女迎了出來,手叉著腰,瞪著他問:你找誰?蕭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來找人的。

  小姑娘的樣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來幹什麼?   蕭少英道:只不過隨便來看看。   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來。   小姑娘用一雙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著他:你是什麼人?你姓什麼?   我姓蕭。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著眼笑道:原來你就是蕭公子,你一定是來找我們二姑娘的?   蕭少英只有承認: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當然不在,連飯都沒吃,她就到蕭公子屋裡去了。   蕭少英正想走,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蕭公子若有什麼事吩咐,只管叫人來找我,我不但會炒菜,還會溫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綠衣服。   她並不害羞。

  那個不好意思見人的黃衫少女又是誰呢?   葛成是在說謊,還是根本沒看清楚?   二姑娘臨走的時候,還特地叫我們小廚房做了幾樣菜送過去,現在一定在等著蕭公子回去喝酒。   蕭少英沒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孫賓養病的那院子,門是他掩起來的,並沒有從裡面拴起。他推開門走進去。   屋子裡更陰暗,孫賓還是蜷曲在棉被裡,連身都沒有翻。   床下面的一雙棉布鞋,還是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   蕭少英還記得這雙布鞋是怎麼樣擺著的,若是有人穿過,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這雙鞋也沒有人動過。蕭少英皺了皺眉,好像覺得有點奇怪,又好像覺得有點失望。   難道他懷疑剛才暗算他的人,就是這重病的孫賓?

  無論如何,這屋子裡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無論誰都很難在這裡耽下去。   他準備走,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腳步很輕。   蕭少英想不到這麼樣一個高大的人,走路時的腳步竟輕如狸貓。   他卻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貓一樣,腳下也長著厚而柔軟的肉掌。   他們本就是同一種動物,都要有新鮮的血肉才能生存。   貓吃的是魚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門外夕陽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來更雄壯威武。   你現在想必也已看出來了,暗算你的人,絕不是孫賓。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這裡的事,從來沒有一件瞞得過我的。   他攤開手掌,掌心托著枚銀針: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這玩意兒?蕭少英板著臉道:這不是玩意兒,這是殺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現在我已是個死人。

  葛停香卻笑了笑,道:你不必對我生氣,暗算你的人並不是我。   蕭少英道: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這是我剛從那棵樹上起出來的。   蕭少英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有誰能用這種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搖搖頭,道:我也看得出這種暗器很毒   蕭少英打斷了他的話,道:發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發出了十七八根。   葛停香道:我已數過,只有十四根。   蕭少英道:十四根和十六八根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葛停香道:分別很大。   蕭少英道:分別在哪裡?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連我也看不出這是什麼暗器了。   蕭少英道:現在你已看出來。   葛停香點點頭,道:這種針雖細,可是打在樹上後,每一根都直透樹心。   蕭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頭裡。   葛停香道:一定會透入你的骨頭裡。   蕭少英目光閃動,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手勁?   葛停香道:沒有人。   蕭少英道:所以這種暗器一定是機簧鋼筒發出來的?   葛停香點點頭,道:世上的機簡暗器,最可怕的一種當然是孔雀翎。蕭少英歎道:幸好這不是孔雀翎,否則就算有十個蕭少英也全都死光了。   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還有幾種也相當霸道,七星透骨針就是其中之一。   蕭少英動容道:這就是七星透骨針?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會透入你骨頭裡。   蕭少英道:七星應該是七根針。   葛停香:練七星透骨針的人,都是左右雙手聯發的,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左右雙手聯發,兩筒針正好是十四根。   蕭少英道:能用這種暗器的人並不多。   葛停香道:這種暗器本就極難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現。   蕭少英拈起他手裡的銀針,道:看來這玩意兒好像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   葛停香道:可是發射這玩意兒的針筒,卻出奇得很。   蕭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據說昔年七巧童子,為了打造這種暗器,連頭髮都白了,一共也只不過才打造出七對,現在雖然還有剩下的,也絕不會太多。   蕭少英苦笑道:看來我的運氣真不錯,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對。   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這種暗器居然會在這裡出現。   蕭少英道:你也不知道這是誰的?   葛停香搖搖頭。   蕭少英道:不管他是誰,反正一定是天香堂裡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誰,他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蕭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這件事就做得一點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現在並沒有死,他卻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蕭少英笑了,笑聲中帶著種譏諷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   他是什麼身份?   他身上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筒。葛停香道:這就是他的身份。   蕭少英臉上譏諷的笑容已不見:所以我們只要找出這對針筒來,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針筒並不是長在身上的,他隨時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捨不得。葛停香道:無論誰有了這種暗器,都絕對捨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別的地方去?   不能。   為什麼?   因為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龍會去臥底,我也一定會將我的防身利器隨時隨刻都帶在身上。   蕭少英嘆了口氣看來薑畢竟還是老的辣。   他忽然發現葛停香實在不可輕視。   只可惜這種事絕不能明查,只能暗訪。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但要隨時睜大眼睛,還得要有耐心。   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總算已知道天香堂裡確實有青龍會的人。   不錯。   我們也已知道,這個人身上一定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的針筒。   所以你的任務雖然剛開始,卻已有了收穫。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難道他們已知道你交給我的是什麼任務,所以才對我下手?   也許他們只不過是在懷疑,葛停香道:做賊心虛,這種人的疑心總是特別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蕭少英苦笑道:剛才我一直在懷疑孫賓。   現在他們當然已走出了孫賓的屋子。   風吹榕葉,樹幹上還釘著十三枚銀針。   他們就站在這棵榕樹下,風吹木葉聲,正好掩護了他們的說話聲。   絕不會是孫賓。   為什麼?   他跟著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實的朋友。葛停香的語氣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經死了三個。蕭少英卻還在懷疑:他的運氣為什麼會比別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邊的。   葛停香道:否則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殺了李千山,殺了他?   葛停香嘆息:只可惜我出手還是遲了一步,他受的傷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個好幫手!   葛停香黯然點頭。   可是我一定會想法子讓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隻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著,跟他交個朋友。蕭少英歎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像並不多。   的確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著。   蕭少英臉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動的表情來。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個人。他說得很堅決:我一定會要他後悔的。因為他也暗算了你?   蕭少英點了點頭:我不喜歡被人暗算。   沒有人喜歡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麼樣,這個人你一定要交給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給你,還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給你。葛停香微笑著,又拍了拍蕭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這個人來,隨便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真的?   葛停香彷彿又有了些疑難。   只不過我已是個老人,會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讓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還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我保留一些的。   蕭少英也笑了。   不該要的,我當然不會要,也不想。我並不是個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歡你這種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個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別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別人活得快樂。   白楊是春天的樹,現在都已經是秋天。   葛新門外的白楊樹,樹葉已凋,只剩下了一樹枯枝。   蕭少英又到了這棵樹下。   他還是沒有回到自己屋裡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個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無論要她等多久,她都會等。   可是一個男人若暗算了別人,就絕不會等別人來抓證據。   他一定要找出這個人的證據來。   好像他已認定這個人不是孫賓,就是葛新。   暗算他的那個人,的確是個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卻沒有看見葛停香。   葛停香也沒有回書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牆下,背負著雙手聽著院子裡的動靜。   他聽見了兩下敲門聲,只敲了兩下,葛新沒有回應,也沒有開門。   他知道蕭少英絕不會在外面等,更不會就這麼樣走了的。   這小子若要到一個人的屋裡去,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扇門擋得住他。   砰的一聲,門果然被撞開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訪。   這句話雖然是他自己說的,可是他並沒有出去阻攔,他想看著蕭少英用什麼新法子來處理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麼樣應付。   門被撞開了之後,屋子裡居然沒有響起驚呼怒喝的聲音。   葛新一向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   看看蕭少英闖進來,他居然還躺在床上沒有動,只不過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下次應該換種比較薄的木板來做門才對。   蕭少英冷笑道:不是換厚一點兒的?   葛新搖搖頭,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換薄的,越薄越好。   蕭少英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蕭堂主下次要來時,就不會撞痛身子,也不必費這麼大的力氣。   蕭少英笑了。   這次我也沒有費力氣,他笑得實在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氣要留著殺人。   殺人?殺誰?   我只殺一種人,蕭少英沉下了臉:想在背後暗算我的人。   誰敢暗算蕭堂主?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個呵欠:我很難得有機會好好睡一覺。   你剛才一直都在睡覺?   葛新點點頭:就因為我總是睡不夠,所以只要一睡著,就睡得像死人一樣。   只可惜你看來並不像死人。蕭少英冷笑道:也不像剛睡醒的樣子。   剛睡醒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剛睡醒的人,鞋底下不會有泥。   葛新的腳正好從被窩裡露了出來,腳底的確很髒這是不是因為他剛才赤著腳溜出去過,還打出了兩筒七星透骨針?   我的腳面上也很髒。葛新道:我不喜歡洗腳,據說洗腳傷元氣。   蕭少英盯著他。   你的力氣是不是也要留著殺人的?在背後用暗器殺人?   只不過我也只殺一種人。   哪種人?   我一殺就死的那種人。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蕭少英冷笑道:無論誰都難免偶而失手一兩次的。   葛新忽然張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好像直到現在才聽出他的意思!   蕭堂主難道認為我就是那個在背後發暗器的人?   蕭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樣。   葛新道:都一樣?   蕭少英道:我都一樣要殺你   葛新怔住。   蕭少英道:站起來。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經要死了,為什麼還要站起來?   蕭少英道:我不殺躺著的人。   葛新道:但我卻喜歡躺著死。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該有權選擇怎麼樣死的。   蕭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著死,你就得站著死!   葛新道:看來你並不像是個這麼不講理的人。   蕭少英道:現在我變了。   他忽然衝過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摑在他臉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閃避,反而閉上了眼睛,淡淡道:現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講理,只不過我也可以不站起來。   蕭少英道:我總有法子叫你站起來的。   他的手又揮出,忽然聽見床底下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就像是牙齒打戰的聲音。   床底下莫非有人?   蕭少英膝蓋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響起一聲驚呼。   是女人聲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個幾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這次怔住的是蕭少英。   這女人不但年青,而且很漂亮,堅挺的胸,纖細的腰,修長的腿。   蕭少英雖然沒有盯著她看,卻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實的。   這女孩子的臉已紅了,一把拉過葛新身上的被,卻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這床被外,也像個剛出世的嬰兒一樣。   這次蕭少英雖然看了一眼,卻沒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麼不肯站起來了吧?   蕭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總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聲道:那麼你更該明白,暗算你的人絕不是他。   蕭少英道:你一直都在這裡?   女孩子的臉更紅,卻還是點了點頭:他也一直都沒有出去過。   蕭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將棉被分了一半蓋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還在動。   蕭少英微笑道:有你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在旁邊,看來他的確不會有空出去暗算別人的。   女孩子咬著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會讓他走的。   蕭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個很有經驗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蕭少英大笑。   我若有這麼樣個女子陪著我,我也會睡眠不足的。他大笑著,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為什麼不早說?   因為葛新囁嚅著:因為這件事不能讓老爺子知道。   為什麼?   因為她是郭姑娘房裡的人,本不能到我這裡來的。葛新終於說了實話。   她也是郭姑娘房裡人?她叫什麼?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裡一共有幾個翠娥?   只有一個。   蕭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個翠娥,他卻已見到了三個。   我就是翠娥,你告訴老爺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著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著他。   看來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兩個呢?   翠娥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別,她們為什麼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為什麼要說謊?他是替誰在說謊?   我雖然有點不講理,卻不算大不識相。   蕭少英終於走了,對這種事他總是很同情的。他微笑著走出去,還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門拴起來。   只不過你倒真該換個門了,一定要換厚點的木板,越厚越好!   只可惜遇著了你這種人,我就算替他裝個鐵門,也一樣沒有用的。   這句話是葛停香說的。   蕭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見了葛停香。   他臉上居然還帶著微笑,又道:看來你的疑心的確很重,而且的確很不講理的。   蕭少英也笑了笑,道:寧可殺錯一千個人,也不能放過一個。這句話好像是你自己說的。   葛停香道:我說的話你全都記得。   蕭少英道:每個字都絕不會忘記。   葛停香看著他,目中露出滿意之色。   我並不是個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說道:因為我的兄弟們不但都為我流過汗,也流過血,似乎他們平時就算荒唐些,我也不過問。   可是你對葛新卻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認:他晚上的責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養足精神。   蕭少英笑了笑,道:無論誰跟翠娥那種女人在一起,都沒法子養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聽她說話,對葛新倒不是虛情假意。   蕭少英道:你準備成全他們?   葛停香點了點頭,道:一個男人到相當年紀,總是需要個女人的。他今天雖然做錯了事,可是   蕭少英替他說了下去,道:有時做錯了事反而有好處,因為若是一個有很深的心機,很大的陰謀的人,就絕不會做錯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說的話,你果然連一句都沒有忘記。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正照著他們的笑臉,今天他們的心情彷彿特別愉快。   你若沒有別的事,就留下來陪我吃晚飯,我為你開一罈江南女兒紅。   我有事。蕭少英居然拒絕了他的邀請。   什麼事?   我也是個男人,而且也已到了年紀,蕭少英笑了笑道:聽說小霞還特地為我燒了幾樣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著的時候,當然沒有人願意陪我這老頭子吃飯。   有一個人。蕭少英笑著:就算有八百個小姑娘在等著,她一定還是寧願陪你。   葛停香當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誰。   可是我今天沒有打算要她來。   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別人把我看成個無精打采的老頭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邊,也沒有人能養好精神的。   蕭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動的表情。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已將他當做朋友,這種話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說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罈女兒紅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沒有好酒。   蕭少英忽然道:我留下來陪你。   葛停香卻搖了搖頭,笑道:你不必陪我,一個人年紀若是漸漸老了,就得學會一個人喝酒吃飯,我早已學會了。   他帶著笑,大步走出院子。   蕭少英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有些悲傷,又彷彿有些恐懼。   他已漸漸瞭解這老人。   他發現這老人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冷酷無情。   友情豈非本就是因瞭解而產生的?這本不是件應該悲傷恐懼的事。   他心裡究竟在想著什麼?   沒有人知道蕭少英的事永遠都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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