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七種武器之多情環

第2章 第二回 暴雨荒塚

七種武器之多情環 古龍 11383 2023-02-05
  霹靂一聲,閃電照亮了荒塚纍纍的亂石山崗。   山坳裡,兩個衣衫襤褸,歪戴著破氈帽的大漢,正在暴雨中挖墳。   暴雨打滅了滿山鬼火,也打滅了他們帶來的燈籠,大地一片漆黑,荒墳間到處都瀰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鬼氣。   這兩個是什麼人?   他們要埋葬的人,又是什麼人呢?   其中一個塌鼻斜眼的猥瑣漢子,正在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場上輸得精光,就算再多給我二十兩,我也不來幹這種鬼差使。   這差使就算不給錢,咱們也得幹。另一個人雖然口嘴有點歪,眼睛卻不斜:趙老大平時對咱們不錯,現在人家出了事,咱們難道能不管?   斜眼的嘆了口氣,用力揮起了鋤頭。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擊下,一條鐵塔般的大漢,趕著輛驢車,衝上了山崗,車上載的,赫然正是兩口嶄新的棺材。

  趙老大來了。   你猜棺材裡裝的是誰?斜眼的還是滿肚子疑心:死人總是要入土的,為什麼偏偏要做得這麼鬼祟?   這種事咱們最好少問,歪嘴的冷冷道,知道得越少,麻煩也越少。   驢車遠遠地停下,趙老大正在揮手呼喚,兩個人立刻趕過去,抬了口棺材,趙老大自己一個人扛起了另一口,嘴裡叱喝著,將棺材擺進了剛挖好的墳坑。   三個人正準備把土推下去,砰的一聲,彷彿有人在敲門,聲音還很大。   這裡既沒有人,也沒有門,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斜眼的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突然間,又是砰的一聲響。   這次他總算聽清楚了,聲音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棺材裡怎麼會有人敲門?   趙老大壯起膽子,勉強笑道:說不定是隻老鼠鑽到棺材裡去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棺材裡突然又響起一陣陰惻惻的笑聲。   老鼠決不會笑,只有人才會笑。   棺材裡卻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個人臉已嚇得發綠,對望了一眼,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還在不停地下,三個人眨眼間就逃下了山崗,連驢車都顧不得帶走。   棺材裡的笑聲,卻突然停止了。   又過了很久,左邊的一口棺材,蓋子竟慢慢地抬了起來。   一個人跟著坐起來,鷹鼻、銳眼,黑衣上滿是血污,左臂已被齊肩砍斷了。   他四周瞧了兩眼,一翻身,人已狸貓般從棺材裡竄出。   看他慘白的臉色,就知道他不但傷勢極重,失血也極多。   可是他的行動仍然十分矯健,一竄出來,就掀起了另外一口棺材的蓋子,沉聲道:你還撐不撐得住?

  棺材裡的人咬著牙,勉強點了點頭。   這人的臉著實比死人還可怕,也是滿身血污,斷的卻是條右腿,所以連坐都沒法子坐起來。   撐得住還要躺在棺材裡裝死?   這人牙咬得更緊,恨道:你看不出我只剩下一條腿?   沒有腿也得站起來,否則就得爛死在棺材裡。這鷹鼻銳眼的黑衣人,心腸就像是鐵打的,我豈非早已叫趙老大替你準備了根枴杖。棺材裡確有枴杖。   比黃豆還大的雨點,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臉上,這個整個一條右腿都被砍斷了的人,竟真的掙扎著撐著枴杖站了起來。   看來他也是個鐵打的人。   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本來就全都是銅澆成的,鐵打成的。   有人甚至認為,你就算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他們也還是照樣能張嘴咬你一口,咬進你的骨頭裡,喝乾你的血。

  這兩人正是七大弟子中,還沒有死在亂刀下的楊麟和王銳。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亂石和荒塚。   王銳用他的獨臂,從驢車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掄,拋給了楊麟。   楊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沒有倒下。   可是支持著他身子的枴杖,卻已被壓入了地上潮濕的泥土裡,他可以感覺到右腿根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王銳又從車上提起一大壺水,用力猛踢驢股,驢子負痛驚嘶,奔下山崗。   楊麟看著他提著水壺大步走過來,目中竟似充滿了悲憤痛恨之意。   王銳道:箱子裡有乾糧和刀創藥,只要節省著用,足夠我們在這裡過半個月的。   楊麟在聽著。   王銳道:葛停香絕對想不到我們還會回到這裡來,有半個月的功夫,我們的傷也差不多就能夠好了。

  這片山崗就在雙環山莊後,埋葬在山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雙環門下的。   盛天霸一家人的屍體,也早被葛停香葬在這裡。   王銳道:白天我們一定得躲在棺材裡,可是天黑了之後,我們還有很多事可做。   他也緊咬著牙關,勉強抑制著心裡的悲憤,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師傅和大哥的墳一定就在這附近,我們雖然暫時無能替他老人家報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墳前磕幾個頭。   楊麟盯著他,慢慢將箱子放在棺材裡,忽然道:我們同門已有十年,這十年來,你跟我說過多少次話?   王銳道:不多。   楊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本來是黑道上的人,你總認為我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投入雙環門的。

  王銳也冷笑道: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裡知道。   楊麟道:我只知道你這次本來決不會救我的,當時的情況那麼危險,你一個人能逃走,已經很不容易。   王銳冷冷道:但我卻還是冒著險,把你也帶走了。   楊麟道:所以我不懂。   王銳道:你不懂?   楊麟道:你救我,決不是為了同門之義,因為你從來也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同門兄弟。   王銳沉默著,又過了很久,才盯著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說真話?   楊麟點點頭。   王銳道:好,那麼我先問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們師傅?   楊麟答道:永遠也比不上的。   王銳道:但是這次他幾乎沒有費什麼力,就已將師傅打倒。   楊麟道:那只因師傅當時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凶。

  王銳道:他老人家怎麼會醉的?   楊麟道:因為那天是他老人家與師母昔年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王銳問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會喝醉的嗎?   楊麟道:我們師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這一天,盛天霸總會將他的門下全都請入後院,痛飲去年春天就埋在樹下的百花酒。   因為他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個這麼樣的賢內助。   王銳道:除了我們兄弟外,還有什麼人知道這件事?   楊麟道:好像沒有別的人了。   每年只要到了這一天,盛天霸必定開懷痛飲,盡情而醉。   但他卻從不願別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時候。   他的仇家實在太多。   他決不能給別人一點機會。

  王銳目光如刀鋒,盯著楊麟:這件事既然沒有別人知道,葛停香怎麼會知道的?   楊麟的臉色變了。   王銳又道:我們是在後院喝酒的,無論誰要闖進去,都得先闖過六七道暗卡,我們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時候,我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現時,就好像飛將軍突然從天而降。   王銳的手緊握著,道:他們去的一共有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是怎麼通過外面那些暗卡守衛的,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楊麟道:所以你懷疑雙環山莊裡,早已有了他們的內線埋伏?   王銳道:不錯。   楊麟道:你懷疑他們的內線就是我?   王銳道:不錯!   楊麟道:你救走我,帶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查明這件事?

  王銳道:不錯!   楊麟也握緊了雙拳,閉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們之間隔起了一重簾幕。   他們就像是兩隻負了傷的野獸一般,在暴雨中對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銳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認?   楊麟突又冷笑,道:其實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   王銳道:你說。   楊麟道:他們來的那十三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殺了盛大哥的那個灰衣人。   王銳道:不錯!   楊麟道:他殺了盛大哥,就轉過來,跟另一人聯手對付你。   王銳道:不錯。   楊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這個出身在下五門的師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對手。

  王銳居然立刻承認:不錯,他武功遠在我們之上。   楊麟道:他練的本就是種專門為了殺人的功夫。   王銳道:不錯。   他殺盛大哥時,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但卻沒有殺你!   王銳的臉色似也變了。   楊麟道:他本可殺你的,卻放過了你,而且居然還放了你一手,讓你逃走,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銳問道:難道你認為我才是內奸,所以他們才會放過我嗎?   楊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理由。   王銳也閉上了嘴。   兩個人又彼此對視了很久,王銳忽然道:那個人也姓王,叫王桐。   楊麟冷笑道:原來你認得他。   王銳道:我當然認得他。遠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認得他。   楊麟很驚奇:你今年豈非才三十六歲。   王銳道:不錯。   楊麟道:難道你一出世就認得他了嗎?   王銳點點頭。   楊麟聳然動容,失聲說道:他也是姓王,難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銳道:嫡親的兄弟。   楊麟怔住。   他實在想不到他們之間竟會有這種關係,更想不到王銳居然會承認。   王銳道:我們雖然是嫡親的兄弟,但卻已有多年未曾見面了。   楊麟道:有多少年?   王銳道:十四年。   楊麟道:你投入雙環門已有十四年。   王銳道:我脫離少林門下後,就已發誓永不再見他。   楊麟道:為什麼?   王銳的手握得更緊,目中又露出悲憤之色,緩緩道:因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為了他!   楊麟道:我不懂。   王銳黯然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說出來的。   楊麟道:但現在你卻非說出來不可!   現在的確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否則兩個同門弟兄,也許立刻就會像野獸般在這暴雨荒塚間互相廝殺。   他們心裡的悲憤和仇恨都已積壓得太多,只要有一點導火線,就立刻可能爆發。   王銳嘆息著,終於道:我們雖然同父卻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後,他就毒殺了我的母親,幾乎也已將我置之於死地。   楊麟又不禁動容。   他當然也看得出王桐是個多麼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躲避他?   王銳點點頭,道:我投入少林,本是為了要練武復仇。   楊麟道:但後來你卻並沒有去找他?   王銳長嘆道:因為我出家之後,受了少林諸長老的熏陶感化,就已將仇恨漸漸地看得淡了,何況他畢竟還是我的兄長!   楊麟道:後來呢?   王銳道:誰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楊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銳道:他說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趕來找我,因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過分,所以來求我原諒他。   楊麟道:你當然接受。   王銳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還很高興。我實在想不到他還有別的圖謀。   楊麟問道:圖謀的是什麼呢?   王銳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經。   少林藏經,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黃金珠寶更珍貴。   只不過無論誰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可怕,所以誰也不敢去輕捋虎鬚。   楊麟動容道:他去找你,為的就是要利用你,去盜少林藏經?   王銳嘆息道:後來他雖然沒有得手,但我卻因此被逐出了少林。   楊麟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是個孤兒,本來一直都在埋怨蒼天對我不公,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實在比我更不幸。   王銳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他這次居然會放過我。   楊麟道:他也是個人,每個人一生中,至少總有片刻天良發現的時候。   王銳苦笑道:他也許早已算準,縱然放了我,我也逃不遠的。   楊麟道:不管他是為了什麼,我都已相信你決不是內奸。   王銳道:你你真的相信?   楊麟笑了笑,道:你雖然有些自大,卻決不是會說謊的人。   王銳看著他,目中的憎惡,似已變為感激。   楊麟道:現在你若還認為我是內奸,就不妨過來殺了我,我也毫無怨言,因為我根本無法辯白解釋。   王銳沒有過去。   兩人又動也不動的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視著,卻已不再像是兩隻等著互相廝殺的野獸。   王銳忽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了楊麟的手,哽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不是你。   楊麟道:你知道?   王銳道:我仔細想了想,你若是內奸,就不會被他們砍得只剩一條腿了。   楊麟道:也許他們是想殺了我滅口。   王銳道:那麼他們就決不會讓我將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個殺了你。   楊麟笑了。   王銳也笑了。   雨雖是冷的,他們胸膛裡的血卻已在發熱。   王銳苦笑道:這兩天來,我們遭遇的不幸實在太多,心裡實在太痛苦,總難免變得有點失常的,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恐懼本就會令人變得多疑,多疑就難免會發生致命的錯誤。   楊麟說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內奸究竟是誰。   王銳道:我想不出。   楊麟道:但這次雙環門之慘敗,一定是因為有人出賣了我們。   王銳赧然道:可是除了我們兩個人外,雙環門下,已沒有活著的人。   楊麟道:還有一個。   王銳立刻問:誰?   楊麟道:蕭少英!   王銳道:他已不能算是雙環門下的人。   楊麟道:但雙環門中秘密,他知道得卻不比我們少。   王銳道:你認為是他出賣了我們?   王銳不說話,雙拳卻又已握緊。   就在這時,突聽格的一響,竟是從旁邊一座荒墳中發出來。   墳已頹敗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舊的棺材裡,竟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了。   一隻灰白的手,手裡還托著個酒杯。   棺材裡的這個人,無論死活,都一定是個酒鬼。   王銳和楊麟的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但現在對他們來說,人卻比鬼更可怕。   棺材裡是什麼人?   托著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著已漸漸小了的雨點,已接滿了一杯。   手縮了回去,棺材裡卻發出了聲嘆息。   一個人嘆息著,漫聲而吟:但願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銳、楊麟又對望了一眼,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們竟似已聽出這人的聲音。   楊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   棺材中的人又在嘆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過是個非人非鬼,非驢非馬的四不像而已。   又是啪的一聲,棺蓋掀起,一個人慢慢地從棺材裡坐了起來,蒼白的臉,滿臉剛生長出來的鬍茬子,還帶著一身連暴雨都不能沖掉的酒氣,只有一雙眼睛,居然還是漆黑明亮的。   楊麟盯著他,一字字道:蕭少英,你本不該來的。   雨已小了。   暴雨總是比較容易過去,正如盛名總是比較難以保持。   我的確不該來的。蕭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來了。   王銳也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門的禍事?   蕭少英赧然而笑,道:我雖已見不得人,卻還不聾。   王銳道:你知道我們在這裡?   蕭少英點點頭:我知道趙老大是條夠義氣的好漢。   王銳道:所以你算準了我一定會去找他?   蕭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銳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蕭少英道:我還知道他決不會無緣無故叫斜眼老六到這裡來挖墳。   王銳道:所以你就跟著來了。   蕭少英又點點頭。   王銳道:你算準了我們一定會來?   蕭少英笑得更淒涼:不管你們來不來,棺材裡卻是個喝酒的好地方。就算我醉死,這裡也沒有人會把我趕走。   王銳看看他,眼睛裡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楊麟卻在冷笑,道:你本來明明可以做人的,為什麼卻偏偏要過這種非人非鬼的日子?   蕭少英淡淡道:因為我高興。   楊麟閉上了嘴,面上已現出怒容。   王銳忽然說道:箱子裡還有瓶酒,拿出來,我陪你喝兩杯吧。   蕭少英笑了。   楊麟沉下了臉,冷冷道:你還要陪他喝酒?   王銳歎道:他雖已不是雙環門下,卻還是我的朋友。   楊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種朋友?   王銳道:至少不是出賣朋友的那種朋友。   楊麟道:他不是?   王銳道:他若是那個出賣了我們的人,我們現在就早已真的進了棺材。   蕭少英突然大笑。   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愴和寂寞,道:我實在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肯將我當作朋友的。   他斟滿酒一杯,遞過去:來,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們乾了。   滿滿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王銳皺眉道:你為什麼總是要這樣喝酒?   蕭少英道:這樣喝酒有何不好?   王銳道: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拚命。   蕭少英緩緩道:只要還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裡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王銳。   王銳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嘎聲道:你真的願意拚命嗎?   蕭少英悠然道:我至少還有一條命。   王銳的聲音更嘶啞:你願意將這條命賣給雙環門?   蕭少英道:不是賣給雙環門,是賣給朋友。   他也用力握緊王銳的手:我雖已不是雙環門的子弟,但雙環門卻一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銳的手在發抖,喉頭已被塞住。   他實在想不到,在這種時候,還有人肯承認自己是雙環門的朋友。   蕭少英慢慢地接著道:何況,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決不會放過我的。   王銳道:為什麼?   蕭少英淡淡道:雙環門雖已不認我這個不肖弟子,可是在別人眼裡,我活著是雙環門裡的人,死了也是雙環門裡的鬼。   他的聲音雖冷淡,可是一雙手也已在發抖。   王銳目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雖然錯了,可是我們我們說不定也錯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蕭少英已改變話題:你們剛才說的話,我已全都聽見。   楊麟冷冷道:我知道你並不聾。   他對蕭少英的態度,就好像王銳本來對他的態度一樣。   蕭少英卻完全不在乎:那天他們去的十三個人中,有幾個是你認得的?   楊麟沉吟著,終於道:只五個。   蕭少英問道: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屬下的四大分堂主?   楊麟點點頭。   那一戰天香堂的確已精銳盡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並不多。   其餘八個人是誰?   有四個一直蒙著臉,另外四個,也都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從外地請來的打手。   蕭少英又問:他們的功夫如何?   楊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蕭少英道:他們的傷亡如何?   楊麟道:天香堂來的四個人中,死了三個,重傷一個。   蕭少英沉思著,緩緩道:這一戰天香堂雖然擊敗了雙環門,他們自己的元氣也已大傷,看來真正佔了便宜的,只不過是葛停香請來的那八個打手。   楊麟道:看那八人的武功,決不是江湖中的無名之輩,卻不知他是從哪裡找來的?   王銳忽然道:王桐好像早已在跟著葛停香,只不過一直沒有露面而已。   楊麟道:你怎麼知道?   王銳道:兩年前我已在蘭州看見過他一次,那時葛停香也在蘭州。   楊麟道:但你卻一直沒有提起。   王銳苦笑道:那時我實在沒想到葛停香會有這麼大的陰謀,這麼大的膽子。   蕭少英嘆了口氣,道:何況,沒有人會願意提起自己傷心事的。   楊麟彷彿還想說什麼,看了王銳一眼,終於閉上了嘴。   蕭少英又問道:那八個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誰?   楊麟毫不考慮,立刻回答:王桐!   蕭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並不是一個很有名的人。   楊麟道:也許他的興趣並不在成名而在殺人!   蕭少英道:他練的本就是專門為殺人的功夫?   楊麟道:他的武功並不好看,卻極有效。   蕭少英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那麼葛停香這次派出來對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楊麟道:為什麼?   蕭少英道:因為他還摸不清我的底細,何況,他只要出手,就決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一擊,的確總是十拿九穩的。   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王銳已不禁露出憂慮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來找你,你最好暫時躲在這裡。   蕭少英卻搖了搖頭道:他既然已來找我,我就要讓他找到。   王銳皺眉道:為什麼?   蕭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讓他找到後,才有機會混入天香堂的。   王銳道:為什麼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蕭少英接道:因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後,才有機會報仇。   楊麟突又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沒法子為朋友報仇的。   蕭少英笑了笑,道:我還沒有死。   楊麟道:那只因王桐還沒有找到你。   蕭少英道:他只要一找到我,我就必死無疑?   楊麟道:我見過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   蕭少英又笑了。   楊麟道:你不信?   蕭少英笑而不答。   楊麟道:我們老大雙環的份量,你總該知道的。   蕭少英當然知道。   盛重雙環的份量,本就比別人加重了一倍,再加上他手上的力量,那出手一擊,的確有開山裂石之力。   楊麟道:可是我親眼看見老大出手雙飛,擊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像是完全沒有感覺。   蕭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只不過我總不能躲他一輩子。   王銳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個月,等我們的傷好了,再作打算。   蕭少英道:等到那時,我們就能憑三個人的力量,擊敗天香堂?   王銳說不出話了。   蕭少英目中又露出沉思之色,忽然問道:王桐殺了盛老大之後,就來對付你。   王銳點點頭。   蕭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過了你,也許並不是天良發現。   王銳道:你想他是為了什麼?   蕭少英道:那也許只因為他被盛老大一擊之後,已經受了內傷,傷勢只到那時才發作。   王銳接著道:可是別的人   蕭少英道:那時葛停香正在對付老爺子,當然無暇顧及你,別的人以他馬首是瞻,看見他放過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   這推測的確很合理。   合理的推測,總是能令人刮目相看的,連楊麟對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變。   蕭少英沉吟著,道:可是盛老大那一擊之力,本該立刻致他於死的,他卻還能一直支持到那時,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著護身甲一類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要殺人的人,總是會先提防著被人殺的   楊麟聽著他,忽然道:你並不是個真的酒鬼,你並不真糊塗。   蕭少英道:我   楊麟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既然不糊塗,兩年前的重陽日,怎麼會做出那種糊塗事?   兩年前的重陽,蕭少英大醉後,居然闖入了老爺子獨生愛女的房裡去這就是他被逐出雙環門的最大原因。   蕭少英眼睛裡忽然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是悔恨,還是悲傷。   可是他很快就恢復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醒的人,有時也會做出糊塗事的,何況我本就是個四不像的半吊子。   王銳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管怎麼樣,你這半吊子想的好像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還多。   楊麟道:不管怎麼樣,他要真的想混入天香堂,還是無異羊入虎口。   蕭少英微笑著,說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個虎穴,我也可以扮成個紙老虎,讓他們看不出我是羊來。   楊麟不懂,王銳也不懂。   蕭少英道:我本來就是被雙環門趕出來的人,為什麼不能入天香堂?   楊麟終於懂了:只可惜葛停香並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   蕭少英接道:也許我有法子。   楊麟道:什麼法子?   蕭少英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荊軻刺秦王的故事?   楊麟當然知道。   蕭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卻還是幾乎上了荊軻的當,只因為荊軻帶去了一樣他最想要的東西。   每個人都有弱點的。   無論誰看見自己一心想要的東西忽然到手時,總難免興奮疏忽。   蕭少英緩緩地說道:荊軻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一個人的頭顱,所以,他就借了那個人的頭顱帶去了。   楊麟動容道:樊將軍的人頭?   蕭少英道:不錯。   楊麟的臉色變了。   王銳的臉色變得更慘。   他們當然也知道,葛停香想要的,並不是樊於期的人頭,而是他們的人頭。   楊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想將我的人頭借去見葛停香?   蕭少英不說話,只看著他。   看著他的頭。   楊麟的兩隻手都已握緊,忽然仰天而笑,道:我這顆頭顱本已是撿來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現在就來拿去。   蕭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楊麟怔住:你不想?   蕭少英微笑道:我只不過在提醒,你們的頭顱,都珍貴得很,千萬不能讓人拿走。   楊麟看著他,握緊的手已漸漸放鬆。   王銳也鬆了口氣,臉上卻又露出憂慮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對付葛停香和王桐?   蕭少英道:我沒有。   王銳接道:但你卻還是要走?   蕭少英打了個哈欠,彷彿覺得酒意上湧,瞇著眼道:這裡已沒有酒,我不走幹什麼?   莫非他直到現在才真醉了?   楊麟又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把我的頭顱帶走?   蕭少英歎道:因為這法子已過時了,已騙不過葛停香,你的頭顱,也比不上樊將軍。   雨已住。   我走了,十天後我再來,只希望那時這裡已有酒。   他真的說走就走。   王銳和楊麟看著他走入黑暗裡,走下山崗,卻不禁對嘆了口氣。   你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管他是怎麼樣的人,他都已是我們復仇的唯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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