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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餓虎崗

霸王槍 古龍 18154 2023-02-05
  小馬雖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氣卻不像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動腦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聽。   他一向只喜歡動拳頭,更喜歡跟別人拳頭對拳頭,硬碰硬。   拳頭比他硬的人並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著的人是鄧定侯。   鄧定侯雖然被人稱為神拳小諸葛,神拳兩個字顯然還在小諸葛之上,可見他拳頭上的功夫一定很不錯。   事實上,他本來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個。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渾見長,若講究招式的變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擊出,通常都是實招,花拳繡腿的招式,少林子弟從也不肯用出來的。小馬也正好一樣。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著人家,打到人家後,自己會怎樣,他根本連想也不去想。

  兩個人一交上手,滿屋的桌子椅子,滿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聽咯咯、嘩啦、叮咚之聲不絕於耳,椅子腳、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飛來飛去,飛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還是張金鼎。   別人都可以躲,他卻已被打得轉動都動不了,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別人在打架,他挨著的比打架的人還多,椅子腳、桌子腿,破碗碎碟,沒頭沒腦的朝他打了下來,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丁喜笑了,西門勝正皺眉。   以鄧定候的身份與武功,本不該跟別人這麼樣打的,西門勝也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打過。   這實在不像是武林高手相爭。簡直像兩個小流氓在黑巷子裡為了爭一個老婊子拚命。   突聽砰的一響,一聲大喝,兩條人影驟合又分,一個撞在牆上,一個凌空翻身,再輕飄飄地落下來。

  撞在牆上的居然是鄧定侯。   從牆上滑下來,他就靠著牆,站在那裡,不停地喘息。   小馬卻站得很穩,正瞪大了眼睛,瞪著他。   這憤怒的年青人,難道真擊敗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諸葛?   鄧定侯喘著氣,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來,我都沒有這麼痛痛快快地打過架了,今天才算打了個痛快。   小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種。   鄧定侯道:你服了?   小馬咬著牙,不願說話,剛張開口,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但他卻還是穩穩地站著,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絕不肯倒下。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這小子挨了我兩拳。肋骨已斷了三根,居然還能站著,我倒也服了他。

  小馬咬緊了牙,深深吸口氣,道:你用不著佩服我,我打不過你。   鄧定侯道:好,打不過別人雖然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能承認卻不容易。   小馬道:可是我總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來。   鄧定侯道:我等著。   小馬道:現在你想怎麼樣?   鄧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小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腦袋也不皺一皺眉頭。何況走?   丁喜拍了拍小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們一起跟他走。   鄧定侯道:你也不問我要帶你們到哪裡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們既然已答應跟你走,湯裡火裡一樣跟你去。問個什麼?   這地方是家客棧,這家客棧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鏢客們包圍。

  一輛黑漆大車停在大門外,趕車的一直在那裡揚鞭待命。   他們早就算準丁喜和小馬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馬也一點兒都沒有要跑的意思,大搖大擺地坐上了車,就像是鄧定侯特地來請去赴宴的客人。   西門勝一直沉著臉,鄧定侯卻一直盯著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下來,車已前行,才輕輕歎了口氣,道:好,有種。   丁喜道:你是在說我?   鄧定侯點點頭。道:我本來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有這樣的種。   丁喜笑了笑,道:其實我也許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有種。   鄧定侯道:至少你勇於認輸。   丁喜道:我認輸,只因為我已發現自己犯了個該死的錯誤。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該想到你一定會找到張金鼎這條線。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急著要將這批貨脫手,能吃下這批貨的人。只有張金鼎。   小馬冷笑道:那姓張的王八蛋又是個為了五兩銀子就肯出賣自己親娘的雜種。   鄧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確是個雜種。   小馬瞪著他:你呢?   鄧定侯微笑道:至少我還敢跟你用拳頭拼拳頭。   小馬也只有同意:這一點你的確比別的雜種強得多。   鄧定侯道:在你眼睛裡,保鏢的人只怕沒有一個不是雜種。   小馬道:尤其是你們五個。   鄧定侯道:那麼你很快就要見到另一個了。   小馬道:誰?   鄧定侯道:福星高照歸東景。   歸東景的年紀並不像別人想像中那樣老,最多不過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過去,你一定會先看見他的嘴。   他的嘴長得並不特別,可是表情卻很多,有時歪著,有時呶著,有時抿著,有時還會做出很多讓你想不到的樣子。   那些樣子雖然並不十分可愛,也不討厭。我可以保證,你絕未見過任何男人的嘴,會有他那麼多表情。   這是他第一點奇怪之處。   他的臉看來幾乎是方的,鬍子又粗又密,卻總是刮得很乾淨。   江湖中留鬍子的人遠比刮鬍子的多幾百倍,所以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點奇怪之處。   他這人看來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腳,全身除了肚臍之外,很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是圓的。這是他第三點奇怪之處。   他不但是中原鏢局的大豪,也是兩河織布業的鉅子,家財萬貫,可算是他們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來卻一點也不像,反而像是從來不用大腦的小工。

  其實他的腦筋動得絕不比任何人慢,能夠讓別人去做的事,他絕不肯自己去做,能夠答應別人的事,他絕不會拒絕。   若遇見了不能答應的事,他說不行這兩個字,說得比誰都快。   他說得比誰都堅決,絕不給別人一點轉圜變通的餘地,就算來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絕沒有例外。雖然他有這麼可怪的地方,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會認為他是個誠懇的人,而且很夠義氣。   這種人豈非正是一個成功者的典型。所以他也像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樣,也有他的弱點女人。   這裡沒有女人。振威鏢局裡裡外外,絕沒有一個女人。這一點是歸東景一向堅持的。女人是他的弱點,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娛樂,絕不是他的事業。   男人做事時,絕不能牽涉到女人這就是他一向堅守的原則。

  丁喜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這個人遠比想像中的任何人更難對付。也許歸東景對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樣,所以他一直在盯著丁喜。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歸東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討人喜歡的丁喜,對嗎?丁喜道:我就是。   歸東景道:看來你果然很討人喜歡。   小馬忽然道:你就是老歸?   歸東景道:我姓歸。   小馬道:你明明是個老烏龜,為什麼偏偏要把自己當做狗?歸東景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大笑道:說得好,有賞。   鄧定侯微笑道:你準備賞他什麼?歸東景道: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豈非通常都是烈酒。   歸東景是好酒量,西門勝的酒量也不差,鄧定侯當然更強。   三個人居然都陪著丁喜和小馬喝酒,居然真的像是請他們來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們當然知道三次劫鏢都是我。   鄧定侯微微笑道:我們都知道討人喜歡的丁喜,又叫做聰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們要專門對付開花五犬旗。   鄧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們三個人,道:你們有毛病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丁喜道:有沒有瘋?   鄧定侯道:也沒有。   丁喜道:你們既沒有毛病,又沒有瘋,我劫了你們三次鏢,你們為什麼反而請我飲酒?   歸東景還在盯著他,忽然道:你有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無論誰都難免要上別人當的,我也是人。   歸東景道:你是在什麼時候上的當?   丁喜道: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歸東景道:你今年貴庚?   丁喜道:二十一。   歸東景道:這十年來你都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沒有。   歸東景盯著他,不說話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別人一次當已經覺得足夠。   歸東景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們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當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歸東景道: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說老實話。   丁喜道:不錯。   歸東景道:那麼我告訴你,我們請你喝酒,只因為我們想灌醉你。   丁喜道:為什麼?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想要你說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麼事?   歸東景道:這次我們走鏢的日程路線、接鏢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連我們保的這趟鏢,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歸東景道:這秘密你本來絕不該知道的,但你卻知道了。   丁喜微笑。   歸東景道:是誰把這秘密告訴你的?   丁喜道:你們要我說出的,就是這件事?   歸東景道:也只有這件事。   丁喜道:你們以為我被灌醉了之後,就會說出來?   歸東景道:酒後吐真言,喝醉的人,總比較難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這次你們錯了。   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後,只會做一件事。   歸東景道:什麼事?   丁喜道:睡覺。   歸東景又笑了,道: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點不同。   歸東景道,那一點?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覺,我卻是一個人睡,而且一睡就像死豬,敲鑼打鼓都吵不醒。   歸東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後,非但不會說真話,連假話都不會說了。   丁喜道:一點兒也不錯。   歸東景道:我們有沒有法子要你說真話?   丁喜道:有。   歸東景道:什麼法子?   丁喜道:這法子已經用出來了。   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別人跟我說實話,我也一定對他說老實話。   他微微笑著,拍了拍歸東景的肩,道:你剛才已經對我說了老實話,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別人對你誠實,只有先以誠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運氣為什麼總是那麼好。總是福星高照,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運氣是怎麼來的。   運氣當然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歸東景大笑,道: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這些道理,可是我總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準備說實話。   歸東景點點頭,道:所以我已在準備聽。   丁喜道:將秘密洩露給我的是個死人。   歸東景道:死人?   振威鏢局的大廳裡,忽然變得沒有聲音了,歸東景,鄧定侯、西門勝。三個人全都板著臉。   他們瞪著眼,盯著丁喜。   只有丁喜一個人還在笑,笑得還是那樣討人喜歡。   他忽然發現歸東景不笑的時候,樣子變得很可怕,很難看,就像忽然變了一個人。   丁喜道:我說的是老實話。   歸東景冷笑。   丁喜道:那個人本來當然沒有死,但現在卻的的確確已是個死人。   鄧定侯搶著問道:是誰殺了他?   丁喜道:我。   鄧定侯道:他把我們的秘密洩露給你,你反而殺他?   丁喜道:我非殺了他不可。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這也是我們以前談好的條件之一。   鄧定侯道:什麼條件?   丁喜道:三個月前,有人送了封信來,說他可以將你們的秘密洩露給我。條件是我劫鏢之後,要分給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條件,就得先將送信來的這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條件?   丁喜點點頭,道:所以過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來。   鄧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訴你,我們從開封運到京城那趟鏢的秘密?   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所以你就設計去劫下了那趟鏢?   丁喜道:我當然還得先把送信來的那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貨,是不是分了三成給那個寫信來的人?   丁喜道:我雖然有點不甘願,可是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辦。   鄧定侯道:你是怎麼送給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鏢之後。他又叫人送了封信來,要將他應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後,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裡窺伺跟蹤,就沒有第二次生意了。   鄧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聽他的話。   丁喜道:嗯。   鄧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現在為止,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歸東景道:到現在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給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會算帳。   歸東景道:六個送信給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殺了滅口。   丁喜道:我雖然沒有自己去殺他們,但他們的確是因我而死。   歸東景看了小馬,小馬冷笑道:你用不著看著我,那些人還不值得我出手。   鄧定侯目光閃動,道:看來寫信給你們的那個人,非但對我們的行動瞭如指掌,對我們的行蹤,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們一向東遊西蕩,居無定處,可是無論我們走到哪裡。他的信都從來也沒有送錯過地方。   鄧定侯皺起了眉,他實在猜不出這個神秘的人物是誰?   歸東景和西門勝當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所以你們請我喝這麼多的酒,實在是浪費。   鄧定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至少還知道一件我們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你當然一定知道,那六個死人現在在哪裡?   丁喜承認。   鄧定侯道:還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與死人在一起。   鄧定侯道:在哪裡?   丁喜道:難道你還想去看看他們?   鄧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時也會洩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帶你去?   鄧定侯目光炯炯。逼視著他,道:難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誰說我不肯,只不過   鄧定侯道:不過想怎樣?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縱然肯帶你們到那裡去,你們也未必有膽子去。   鄧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難道是龍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雖不是龍潭卻是虎穴。   鄧定侯微笑道:那裡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餓虎。   鄧定侯失聲笑道:餓虎崗?   丁喜大笑道:不錯,就是餓虎崗。   屋子裡忽然又靜了下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那餓虎崗是多麼危險、多麼可怕的地方。   據說大江以北、黃河兩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幾乎已全部聚集在餓虎崗。   因為他們也正在計劃組織一個聯盟,以對付開花五犬旗。   開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裡,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飛蛾撲火。   西門勝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縮。   歸東景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不斷地繞著桌子走來走去。   鄧定侯拿起杯酒,準備乾杯,才發現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著他們,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隨時都可以帶路。   歸東景忽然笑了笑。道:我們並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歸東景道:對死人我一向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無論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樣。   西門勝道:我   歸東景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門勝道:為什麼?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這裡剛接下一批重鏢,明天就得啟程。   他緊拍著西門勝的肩,笑道:我這鏢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麼辦?   鄧定侯霍然長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傑們在押解犯人時,從來不用會腳鐐和手銬。   因為他們有種更好的工具:點穴。   點穴的手法有輕重、部位有輕重。重的可以致人於死,輕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動自由。   無論是輕是重,一個人若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那滋味總是很不好受的。   小馬現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罵人,卻張不了口,他想揮拳,卻動不了手,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得緊緊的,連血脈都被綁住。他整個人都將爆炸。   鄧定侯看著他微笑道: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點住穴道?   小馬咬著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這烏龜明明知道我說不出話,問個什麼鳥?   鄧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為你現在看起來很難受,而且很生氣,等你以後習慣了,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小馬簡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來。   無論什麼事都不妨養成習慣。這種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鄧定侯道:點住你們穴道的人是西門勝,你們也總該知道,他的點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別人根本解不開。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別人,恰巧是少林門下。   佛門子弟本應以慈悲為懷,講究普渡眾生,救苦救難。   所以少林門下點穴的手法雖不高明,可是對各門各派的解穴手法卻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術之宗。   鄧定侯又道:你們一定不相信我會替你們解開穴道,因為我實在不是你們兩個人的對手。你們的手腳一鬆,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馬的確不信,一千一萬個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這烏龜一口時,鄧定侯居然真的把他們的穴道解開了。   丁喜還是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小馬也沒有動,別人剛為他解好穴道,他顯然總不能立刻就動拳頭。   但他卻忍不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鄧定侯淡淡道:我也沒有幹什麼,只不過一個人閒著無聊。想找你們聊聊而已。   小馬瞪著眼道:你不是想我們把你的骨頭拍散?   鄧定侯笑著道:你們是這種人?   小馬說不出話了。   他們的確不是這種人。   鄧定侯道:你們是強盜,也許會殺人。也許會搶劫,但我卻知道你們不會做這種食言違信、忘恩負義的事。   他微笑著,看著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會帶我找到。   小馬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老小子對人的確有兩套。   丁喜微笑道:看來好像不止兩套。鄧定侯大笑。   現在他們是在歸東景自備的馬車上。   歸東景吃得不講究。穿得不講究,除了女人外,最講究的就是馬車。   他用的馬車,永遠是最舒服、最豪華、設備最齊全的。   鄧定侯大笑著,打開了車座下的暗門,拿出了一罈酒。   這罈酒當然是好酒。   鄧定侯拍開了泥封。就有一股強烈的酒香撲鼻而來。   小馬立刻道:這是瀘洲的大曲。   他雖然不喜歡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鼻子卻很靈,尤其是對於酒。   鄧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憂,我們飲兩杯如何?   小馬道:好。   丁喜道:不好。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對、酒對,還得要地方對。   鄧定侯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對你的口味?丁喜道:杏花村。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是首家喻戶曉的詩。幾乎每個地方都有人在曼聲低吟。   所以每個地方也幾乎都有杏花村。   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遠山前的近山腳下,是在還未被秋色染紅的楓林內,是在附近全無人家的小橋流水邊。   沒有杏花,甚至連一朵花都看不見。   可是這酒家的確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個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欄杆、小小的庭院,裡面是小小的門戶、小小的廳堂,當爐賣酒的,是個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這女人年紀並不小,無論誰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歲。   六十歲的女人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   可是六十歲的女人身上還穿著紅花裙,臉上還抹著紅胭脂,指甲上還塗著紅紅的鳳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機會能看得見了。   丁喜剛穿過庭院,她就從裡面奔出來,像一隻依人老小鳥一樣,投入了丁喜的懷抱。   鄧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紹:這就是這裡的老闆娘紅杏花。   鄧定侯才勉強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他忽然發現這聰明的丁喜在選擇女人這方面,實在一點也不聰明。   丁喜道:你聽說過紅杏花這名字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他不是不會說謊,也不是不會在女人面前說謊,他不肯說謊,只不過因為這女人實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沒有聽說過這名字,也許只有兩個原因。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為你太老實。就是因為你太年青。   鄧定侯道:我並不太老實。他又說了實話。   因為在這女人面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還很年青。近二十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丁喜道:你若早生幾年,你就會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內鋒頭最健的女人是誰了。   鄧定侯只有苦笑。他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老太婆,以前也曾經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女人。   這位名女人居然還在朝他拋媚眼,居然還像個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鄧定侯忍不住問道:這位紅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鄧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鄧定侯道:那麼她究竟是你什麼人?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鄧定侯愣住。   他若騎在馬上,一定會一個觔斗從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這口酒一定會立刻嗆進他的喉嚨裡。   現在他雖然並沒有喝酒,也不是騎在馬上,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已跌了七八十個觔斗,喉嚨裡還嗆進了七八十斤酒。   紅杏花用一雙手捧著肚子上,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哈哈的笑著。指著鄧定侯,道:這個人是什麼人?   丁喜道:他叫做神拳小諸葛。   紅杏花道:就是五犬開花裡面的一個?   丁喜道:嗯。   紅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個耳光摑在丁喜臉上,摑得真重。丁喜卻還在笑。   紅杏花又是一個耳光摑了過去,大聲道:你幾時肯認這種人做朋友的?   丁喜道:我從來也沒有認過。   紅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   紅杏花道:你是他的什麼人?   丁喜道:犯人。   紅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時候?   丁喜歎了口氣,苦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紅杏花哼了一聲,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怒罵道:你這小王八蛋真沒出息。   丁喜只有笑。   紅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還到這裡來幹什麼?   丁喜道:來喝酒。   紅杏花道:滾!   丁喜道:我們是來照顧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滾。   紅杏花道:我叫你滾,只因為你是我孫子。   丁喜道:為什麼?   紅杏花用眼色往裡面一瞟,道:我叫你滾,你最好就是趕快滾。   丁喜眼珠子轉了轉。道:難道裡面有個人是我見不得的?   紅杏花道:不是人。   丁喜道:不是人?   紅杏花道:裡面連一個人都沒有。   丁喜道:裡面有什麼?   紅杏花道:有一桿槍。   丁喜道:槍?一桿什麼槍?   紅杏花道:霸王槍。   霸王。力拔山河兮氣蓋世。   槍,百兵之祖是為槍。   槍也有很多種,有紅纓槍、有鉤鐮槍、有長槍、有短槍。有雙槍、還有練子槍。這桿槍是霸王槍。   霸王槍長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兩三錢。   霸王槍的槍尖是純鋼,槍桿也是純鋼。   霸王槍的槍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無疑,就算槍桿打在人身上,也得嘔血五斗。   江湖中甚至很少有人能親眼見到這霸王槍。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種兵器,就有一種是霸王槍。   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霸王槍。   現在,這桿霸王槍就擺在丁喜面前的桌子上。   杏花村雖然又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地方卻並不小,靠牆的三張桌子已拼了起來,上面舖著紅毯,墊著錦墩,還綴著有鮮花。   這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長的大鐵槍,正擺在上面,就像是人們供奉的神祇。   它的槍尖雖銳利,線條卻是優美麗柔和的,經常被擦拭的槍桿,閃耀著緞子般的光澤。顯得既尊貴。又美麗,又像是個美麗而驕傲的女神,正躺在那裡等著接受人們的膜拜。   丁喜走過去,摸了摸柔軟的紅毯和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桿槍日子過得簡直比人還舒服。   紅杏花瞪著他,冷冷道:因為它的確比大多數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說,它也比我有用?   紅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會不會替你捶背,會不會替你端茶倒酒?   紅杏花雖然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時候,一雙遠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變得令人無法想像的明亮和年青。   在這一瞬間,連鄧定侯都幾乎忘記了她是個六七十歲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槍桿,道:無論你日子過得多麼舒服,我也不羨慕你。   他走回來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著道:你至少沒法子自己站起來自己倒杯酒喝。   紅杏花忽又歎了口氣,道:所以它也不會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豬還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豬還蠢的事?   紅杏花道:我警告過你,叫你不要進來的。   丁喜道:現在我已經進來了,好像也沒有出什麼事。   紅杏花又歎了口氣,道:現在雖然還沒有什麼事,可是我保證你以後一定會後悔。   丁喜道:為什麼?   紅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之後,她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桿霸王槍的主人是誰?   丁喜道:我聽說過。   紅杏花道:你說給我聽聽。   丁喜道:霸王槍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鏢局的主人一槍擎天王萬武,據說這個人不但脾氣剛烈,而且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這次聯營鏢局成立,他說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長青翻臉。   鄧定侯忽然也歎了口氣,在旁邊接著道:他甚至還拍著桌子,叫百里長青滾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頭子脾氣之壞,早就天下聞名。可是這件事他倒沒做錯。   紅杏花道:但你卻錯了。   丁喜道:我錯了?什麼地方錯了?   紅杏花道:你說錯了。   丁喜道:難道這桿槍不是王萬武的?   紅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現在呢?   紅杏花又倒了杯酒,好像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難道她心裡還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這秘密不危害公益,誰也沒有權逼他說出來。   丁喜還很小的時候,紅杏花就常常告訴他這道理。現在他當然不敢再問。   鄧定侯卻忍不住問道:這桿槍怎麼會在這裡的?   紅杏花朝他翻了個白眼,才冷冷道:因為它的主人馬上就要來了。   鄧定侯道:到這裡來?來幹什麼?   紅杏花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鄧定侯道:我是來喝酒的。   紅杏花冷笑道:你能到這裡來喝酒,別人為什麼不能來?鄧定侯看著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覺得這老太婆的脾氣,和那王老頭子倒是天生的一對。   他也看得出。這老太婆不願說的話。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說出來。所以他只有坐下來喝酒。   他們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小馬為什麼會一直都沒有說話。小馬的嘴正忙著喝酒。   剛開封的一罈酒已經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經有點發直。   鄧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勸他少喝點,別喝醉?   丁喜道:不能。   鄧定侯道:你喜歡讓他喝醉?   丁喜道:不喜歡。   鄧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勸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時候。我不許他喝酒,他絕不會喝,可是現在   他看了看小馬的眼睛,苦笑道:現在只怕連天王老子都勸不住他了。   鄧定侯歎了口氣,也只有苦笑。   他實在不懂,為什麼這些人全都是這種連天王老子都無可奈何的脾氣。   現在第二罈酒也快被他們喝光了。   紅杏花一直手叉著腰,在旁邊盯著他們,忽然道:你們槍也看過了,酒也喝夠了。現在你們總該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趕我走?   紅杏花冷冷道:難道你真想看著小馬在這裡醉得滿地亂爬?   丁喜還沒有開口,鄧定侯已站起來,笑道:我們應該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連我都會醉得滿地亂爬。   他剛想去拉小馬,外面忽然闖入了十七八個人。看他們的裝束打扮,就知道他們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錯。   這些人一進了門,就搶著問道:決鬥開始了沒有?   紅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麼決鬥?   一個錦衣佩刀大漢道:金槍銀梭徐三爺,今天要在這裡決鬥霸王槍,你難道不知道?   紅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沒有開口,別的人已搶著道:這桿槍一定就是霸王槍。   槍既然還在這裡,我們就一定沒有來遲。   聽說這裡的酒還不錯,我們先喝它幾杯,等著好戲開鑼。   不管怎麼樣,這次決鬥我們絕不能錯過,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會等的。   鄧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鄧定侯,兩個人全都坐了下去。   紅杏花走過來,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看樣子你們現在是不會走的了。   丁喜笑道:現在你就是用掃把來趕我們,也趕不走。   鄧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紅杏花看著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實說,我若是你們,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來,跟他們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卻還是不懂,那邊的那些小兔崽子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   剛才進來的那些人,現在已開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個江湖人已開始在一起喝酒,旁邊就是天塌下來,他們也不會注意。   丁喜看了他們一眼,道:我看他們一定是金槍徐找來的。紅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膽子找霸王槍決鬥,不管勝負,都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槍徐當然要找些朋友在旁邊看著,日後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揚宣揚。   鄧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麼?   鄧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槍徐怎麼會有膽子找霸王槍決鬥的?   丁喜道:也許他膽子本來就很大,也許他這幾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練成了種獨門槍法。   鄧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傳奇故事看得太多了,這世上哪裡來的許多武功秘笈?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有人找到過?   丁喜笑道:其實我也沒有聽說過。   兩個人同時大笑,又同時停住,兩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門外,瞪得很大。   門外正有兩頂轎子停下來。   轎子很新,裝飾得很華麗。   可是無論多華麗的轎子,都不會很好看,他們看的是兩個人。   兩個人剛從轎子裡走下來,當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桌上有一壺茶,一壺酒。   轎子裡的女人現在已坐下來,一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   喝茶的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幾眼,她就會臉紅。   有些女人就像是精美的瓷器一樣,只能遠遠地欣賞,輕輕地捧著,只要有一點兒粗心大意,她就會碎了。   這女孩就正是屬於這一類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來也很文靜,也很美,甚至可以說比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過她的美是另一種美。   若說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麼她的美就像是陽光,美得令人全身發熱,美得令人心跳。   她們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沒有打扮,也沒有首飾。   喝酒的女孩子臉色好像有點蒼白,喝茶的女孩子卻一直紅著臉。   因為屋子裡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著她們。丁喜也不例外。   鄧定侯歎了口氣,喃喃道:難怪有很多女人都認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該挖出來。   丁喜笑道:其實說這話的女人,心裡一定最喜歡男人看她。   鄧定侯道:看來你好像很瞭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覺得自己很瞭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瘋子,就一定是笨蛋。   鄧定侯道:你既不是瘋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鄧定侯又看了看那兩個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麼?   鄧定侯道:我在笑她們。   他微笑著悄悄道:這兩個女孩子一個喝起茶來像喝酒,一個喝起酒來卻像喝茶。   丁喜大笑。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很低,笑的聲音卻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頭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卻抬起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這雙眼睛瞪著的時候,竟也忽然覺得全身發熱,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歲,見過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從來也未曾有過這種感覺。他趕快喝酒。   小馬卻反而不喝酒了。   別人看的是兩個女孩子,他的眼睛卻始終盯在其中一個女孩的臉上。   喝茶的女孩子臉紅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他。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卻很少有人會像他這樣看法的。   他已不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著這女孩子時,就好像在看著他童年夢境中的女神,又好像在看著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個女孩子被一個英俊的青年人這樣看著,心裡會有什麼感覺?   那高大的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過來,擋在他和女孩子之間。   小馬抬起頭,瞪著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著小馬,眼睛裡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認得我?   小馬搖搖頭。   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馬道:我不認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認得你。   小馬道:你來幹什麼?   郭通道:來看你。   小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盯著女人的男人,我特地來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癡。   他的同伴們都笑了,大笑。   丁喜卻在歎氣,這個人當然是來找麻煩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這麻煩有多大。   所以他還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個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個男人,總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總會認為那女人也會覺得他很了不起,甚至會看上他。   也許就因為這原因,所以女人們才會覺得大多數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還在笑,還沒有笑夠,他的臉上已開了花。人也飛了出去。   飛出去三四丈,越過了那兩個女孩子,砰的一聲。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碗紅燒獅子頭正好壓在他屁股下。被他壓得稀爛粉碎。   他自己的臉卻已跟這碗紅燒獅子頭差不多。   沒有人看見他是怎麼樣飛起來的,也沒有人看見小馬出手。   小馬還是癡癡地坐在那裡。癡癡地看著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們愣了半天,才跳起來,有的捲袖子,有的拔刀。   這小子敢打人,咱們先去把他一雙招子廢了再說。   十六七個人大叫大罵,摔杯子,踢椅子,已準備衝過來。   沒有人阻攔他們。   小馬好像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別的人,紅杏花也不見了。   自從這兩個女孩子一進門,她就已人影不見。   丁喜歎了口氣,道:你想不想打架?   鄧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鄧定侯道:只可惜看樣子我們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聲響,那些人還沒有衝過來,已有三四個碗飛了過來。   丁喜還沒出手,突聽叮、叮、叮三聲響。三隻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樣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發亮的銀梭。   金槍銀梭徐三爺來了。   一個瘦削長身、高顴鷹鼻、穿著很講究、氣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來,顧盼之間,稜稜有威。   兩個勁裝急服的彪形大漢,扛著個很長很長的布袋,站在他身後。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裡面裝的,顯然就是他的金槍。   本來已準備打一場混戰的江湖人,看見了他,居然全都安靜下些。   金槍徐成名多年,稱霸一方,憑掌中一桿金槍,囊中一袋銀梭,也曾會過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過敵手。   在這些江湖豪傑心目中,他一向是個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爺一來。這件事就好辦了。   金槍徐沉著臉,冷冷道:這件事是什麼事?你們是來看我打架?還是打架給我看的?   一個精壯的小伙子大聲道:我們並不想打架,可是我們也不能看著郭老大被人欺負。   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槍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們的老大出氣?   曹虎握緊拳頭,道:這口氣非出不可。   金槍徐道:那麼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裡的那個穿寶藍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動手的並不是他。咱們為什麼要找他?   金槍徐淡淡道:因為你們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點死,你們找上了他,我保證你們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動容道:他是什麼人?   金槍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只不過是個保鏢,叫鄧定侯。   曹虎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神拳小諸葛的名頭,他們當然也不會不知道。   近年來正是開花五犬旗風頭最勁,勢力最大的時候,若有人去惹了他們,簡直就像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些剛才還威風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間就變得像洩了氣的皮囊。   金槍徐連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走過去向鄧定侯抱了抱拳。   鄧定侯也站起來抱拳還禮,他一向是個很隨和的人,一點兒架子也沒有。   金槍徐道:多年不見。鄧兄風采依舊,可賀可喜。   鄧定侯道:一別經年。想不到徐兄居然還記得我,只不過以後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再勸他們來找我。   他微笑著,又道:因為我可以保證,一個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絕不如找我這兩位朋友。   金槍徐道:這兩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槍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道:討人喜歡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時也叫做倒霉的丁喜。   金槍徐道:閣下既然是丁喜。這位想必就是憤怒的小馬了。   他轉頭看著小馬,小馬卻沒有看他。   除了那個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沒有把別的人看在眼裡。   金槍徐的臉色沉了下來。   鄧定侯立刻搶著道:聽說徐兄今日要在這裡約戰霸王槍。   金槍徐道:不是我約他,是他來找我的。   鄧定侯皺眉道:他會來找你?   金槍徐冷笑道:鄧兄也許會認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敵,可是他既已找上我,我就萬無退縮之理。   他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接著道:使槍的人,能死在霸王槍下,豈非也是人生一快!   丁喜立即攏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金槍徐看著他,冷酷的眼睛裡已有了溫暖之意,緩緩道:像我們這種在江湖中混的人,豈非本就該死在刀槍之下,以草蓆裹屍。   丁喜微笑道:我死後若能有條草蓆裹屍,已經很不錯了,要能做幾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拋在陰溝餵狗,我也毫無怨言。   他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可是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悲哀,卻是微笑也掩飾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頭來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變得很溫柔。   金槍徐也挑起了大拇指,大聲道:好,好漢子。   丁喜道:你既然來早了,為何不先坐下來喝兩杯。   金槍徐道:我來得並不早,我已遲到了半個時辰。因為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還有些後事要料理清楚,我來得乾淨,去得也要乾淨。   一個人明知必死,卻還是要來應約,這種勇氣絕不是那些住在高樓上的人們所能瞭解的。   能活著固然好,死了也只不過脖子上多了個碗大的疤口而已。那又算得了什麼?   丁喜臉上也露出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問道:霸王槍呢?   金槍徐道:不知道。丁喜道:你和他有仇?金槍徐道:沒有。   丁喜道:你以前沒有見過他?   金槍徐道:素不相識。   丁喜道:但他卻找上了你。   金槍徐淡淡道:這也許只不過因為我用的也是槍。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難道別人都用不得槍?   金槍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槍,也不該太出名。   丁喜眼睛裡似已有了怒意,對人世間所有不公平的事,他都覺得很憤怒。   金槍徐又道:我只不過在奇怪。既然是他約我的,他自己為什麼還不來?   這句話剛說完,他身後就有個人冷冷道:我早已來了。   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冷。卻又很嬌脆、很好聽。說話的竟是個女人。   金槍徐霍然轉身,就看見一雙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她手裡還拿著杯酒,一雙手柔若無骨。   就憑這麼樣一雙手,也能舉得起七十三斤七兩三錢的霸王槍?   金槍徐皺了皺眉,道:這位姑娘莫非是在開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著臉,臉如秋霜。   她不是在開玩笑。   金槍徐看了看擺在桌上的大鐵槍,道:難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霸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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