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態度還是那麼嚴肅而拘謹,用一隻手慢慢地解開了繫在下顎的絲帶,脫下了那頂圓盆般的斗笠,露出了一顆受過戒的光頭,看來又像是修為功深的高僧。
小馬忽然走過去,拉開他對面的凳子坐下,道:你不喝酒?
老人搖頭。
小馬道:據說吃過人肉後,一定要喝點兒酒,否則肚子會疼的。
老人道:我的肚子從來不疼。
小馬冷冷道:現在說不定很快就會疼了。
老人終於抬頭望了他一眼,慢慢地搖了搖了頭,道:可惜,可惜。
小馬道:可惜什麼?
老人道:可惜我今天吃得太飽。
小馬道:否則你是不是還想嚐嚐我的肉?
老人道:我用不著嚐,我看得出。
他慢慢地道:人肉還分幾等,你的肉是上等肉。
小馬笑了,大笑。
郝生意正端著茶走過來,滿滿一大壺滾滾的濃茶,壺嘴裡冒著熱氣。
小馬忽然問他:這地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人打過架?
郝生意立刻點頭,道:從來沒有。
小馬道:很好。
兩個字說出口,他已一腳踢飛了桌子,揮拳痛擊法師的鼻子。
法師冷笑,枯瘦的手掌輕揮,本來就是像紙帶般捲著的指甲,忽然刀鋒般彈起,急刺小馬的脈門。
想不到小馬的另一拳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這並不是什麼奇妙的招式,只不過小馬的拳頭實在太快。
卜的一聲響,拳頭打在肚子上,就好像打鼓一樣。
接著又是卜的一聲響,法師坐著的凳子忽然碎裂。
他的人卻還是凌空坐著,居然連動都沒有動,小馬的拳頭竟好像並不是打在他肚子上,而是打在凳子上一樣。
常無意皺了皺眉。
他看得出這正是借力打力、以力化力的絕頂內功,能將功夫練到這一步的人並不多。
小馬卻好像完全不懂,對著法師道:現在你的肚子疼不疼?
法師冷冷道:我的肚子從來不疼。
小馬道:很好。
兩個字說出口,他的拳頭又飛了出去,打的還是鼻子。
這次法師出的手也不慢,刀鋒般的指甲急刺他的咽喉。
這一著以攻為守,攻的正是對方的必救之處必救之處的意思,就是不救便死。
小馬卻偏偏不救。
他根本連理都不理,拳頭還是照樣打出去還是另一隻拳頭,還是打在肚子上。
法師的指甲眼看已將洞穿他的咽喉,只可惜慢了一點兒。
只慢了一點點兒。
小馬的拳頭實在太快,膽子也實在太大。
他要打這個人的肚子,就非打不可,死活他根本不在乎。
法師居然還沒有動,臉色卻已有些發白,刀鋒般的指甲又紙帶般捲了起來。
他的內力已被打散。
小馬道:現在你的肚子疼不疼?
法師搖頭。
小馬冷笑道:肚子不疼,怎麼連話都說不出?
法師深深吸了口氣,身子忽然躍起,反手猛切小馬左頸,雙腿也踢向小馬下腹。
他的出手毒而怪異,一動起來,整個人都在動,甚至連黑色的長袍都在動,就像是個吃人的妖魔。
只可惜小馬的拳頭又已經開始打在他的肚子上。
這一拳他已受不了,砰的撞上牆壁,再跌下。
小馬衝過去,拳頭如雨點,打他的鼻子,打他的肚子,打他的軟肋和腰,他不停地打,法師不停地嘔吐,連鮮血、苦水、膽汁都一起吐了出來。
他整個人都被打軟了,只能像狗般爬在地上挨揍。
小馬總算住了手。
因為他已經被藍蘭用力抱住。
法師已經不能動,郝生意的臉色也發了白,喃喃道:好快的拳頭,好快的拳頭。
小馬道:以後你可以告訴別人,這裡總算有人打過架了。
郝生意嘆了口氣道:這裡本是你們唯一可以太太平平睡一覺的地方,你為什麼一定要壞了這裡的規矩?
小馬道:因為這只不過是你們的規矩,不是我的。
郝生意苦笑道:你也有規矩?
小馬道:有。
郝生意道:什麼規矩?
小馬道:該揍的人我就要揍,就算有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非揍他一頓不可。
他冷冷的接著道:這就是我的規矩,一定比你的規矩好。
郝生意道:哪一點比我好?
小馬揚起他的拳頭,道:只要有這一點,就已足夠了。
郝生意不能不承認,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認,世上的規矩,本來就至少有一半是用拳頭打出來的。
我的拳頭比你硬,我的規矩就比你好。
小馬瞪著郝生意,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郝生意只有聽。
小馬道:破壞規矩的是我,跟別人沒有關係,所以他們在這裡歇息的時候,若是有人來找他們麻煩,我就來找你。
他板著臉,慢慢地接著道:這一點你最好不要忘記。
他知道郝生意一定不會忘記的,他的拳頭就是保證。
藍蘭忍不住問道:我們在這裡歇著,你呢?
小馬道:老皮是我的朋友,珍珠姐妹對我也不錯。
藍蘭道:你還是想去找他們?
小馬看著地上的女孩,道:我不想讓他們留在那裡吃草。
藍蘭道:可是我們也需要你。
小馬道:現在最需要別人幫助的絕不是你們,至少你們在這裡還很太平,何況現在本來就是大家都應該睡一覺的時候。
藍蘭道:你可以不睡?
小馬道:我可以。
他不讓藍蘭開口,很快的接著又道:有朋友要往火炕裡跳的時候,只要能拉他一把,不管要我怎麼樣都可以。
藍蘭道:這也是你的規矩?
小馬道:是。
藍蘭道:就算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會破壞你的規矩?
小馬道:是的。
郝生意忽然又出現了,將手裡的一壺酒擺在小馬面前,道:喝完這壺酒再走還來得及。
小馬笑了,道:你是不是還想做我最後一筆生意?
郝生意道:這是免費的。
小馬道:你也有請客的時候?
郝生意道:我只請你這種人。
小馬道:我是哪種人?
郝生意道:有規矩的人,有你自己的規矩。
他替小馬斟滿一杯:這種人近來已不多了,所以我也不必擔心會時常破費。
小馬大笑,舉杯飲盡,道:可惜你今天至少還得破費一次。
郝生意道:哦?
小馬道:日落時我一定會回來,就算爬,也要爬回來。
藍蘭咬著嘴唇,悠悠的問:回來喝他免費的酒?
小馬凝視著她,道:回來做我已答應過你的事。
常無意忽然冷冷道:你若是死了呢?
小馬道:死了更好。
藍蘭道:更好?
小馬道:再兇的狼也比不上厲鬼。我活著時是個兇人,死了以後一定是個厲鬼。
他微笑著,又道:如果有個厲鬼保護你們過山,你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藍蘭也想笑,卻笑不出。
她也替小馬斟滿了一杯,道:你有把握在日落前找到嬉狼的狼窩?
小馬道:本來沒把握,可是現在我已有了帶路的人。
藍蘭看看地上的女孩,道:她能找到她自己的窩?
小馬道:我有把握能讓她清醒。
藍蘭嘆了口氣,道:她傷得不輕,清醒後一定會很痛苦。
小馬道:但是痛苦也能使人保持清醒。
痛苦也能使人清醒。
人活著,就有痛苦,那本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事。
你若能記住這句話,你一定會活得更堅強些,更愉快些。
因為你漸漸就會發覺,只有一個能在清醒中忍受痛苦的人,他的生命才有意義,他的人格才值得尊敬。
泉水從高山上流下來,小馬將昏迷的女孩浸入了冰冷清澈的泉水裡,她傷得不輕。
冰冷的泉水流入她的傷口,一定會讓她覺得痛苦難忍。
可是痛苦卻已使她清醒。
陽光燦爛,她忽然開始在泉水中打挺,就像是條忽然被標槍刺中的魚,魚不會呼號。
她的呼號聲卻使人不忍卒聽。
小馬在聽,也在看。
他的心腸並不硬,他這麼樣做,只因為他覺得這個女孩子無論身體和靈魂都應該洗一洗不是用水洗,是用痛苦來洗。
就好像黃金一定要在火焰中才能煉得純,就好像鳳凰一定要經過烈火的洗禮,才會變得更輝煌美麗。
呼號和掙扎終於停止。
她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等到她能再睜開眼時,她就看見了小馬,她的眼睛也已清醒。
清醒使她的眼睛看來更美,美麗清純。
在迷醉時她也許是個妖女、蕩女,清醒時她卻只不過是個寂寞而無助的小女孩。
看見了小馬,她居然露出了驚惶羞懼的表情。
妖女和蕩女們,是絕不會有這種表情的,即使在身子完全裸露時都不會有。
小馬笑了,忽然道:我姓馬,別人都叫我小馬。
女孩吃驚地看著他,道:我不認得你。
小馬道:可是剛才你還記得我的,你不該忘得這麼快。
女孩看著他,再看看自己。
剛才的事,她並沒有完全忘記。
一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人,絕不會很快就會將那場噩夢忘記的。
是噩夢中的她才是真正的她自己?還是現在?
她已有點兒分不清了。
她已在噩夢中過得太久。
小馬瞭解她的感覺: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是不是覺得很害怕?
女孩忽然從水中躍起,撲向小馬,彷彿想去扼斷小馬的脖子,挖出小馬的眼睛。
小馬只有一個脖子,一雙眼睛。
幸好他還有一雙手。
他的手一伸出來,就抓住了她的脈門,她整個人立刻軟了下去。
小馬用自己的衣服包住了她,輕輕地把她摟在懷裡。
女孩咬著牙道:我要殺了你,我遲早一定要殺了你。
小馬道:我知道你並不是真的要殺我,因為你真正恨的並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他在笑,笑得很溫柔。
可是他說的話卻像是一根針,一針就能刺入人心:我也知道你現在一定已經在後悔,因為你做那些事,本來是為了要尋找快樂的,可是找到的卻只有痛苦和悔恨。
他看得出她的痛苦表情,可是他的針卻刺得更深:只要你在清醒的時候,你一定時時刻刻都在恨自己,所以你才會拚命虐待自己,折磨自己,報復自己,卻忘了這麼樣做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現在他的針已刺得很深了,已經深得可以刺及她心裡的結。
他感覺得到。
她的身子顫抖,眼淚已流下。
一個已無藥可救的人,是絕不會流淚的。
他輕撫著她的頭髮:幸好現在你還年輕,要想重新做人,還來得及。
她忽然仰起臉,用含淚的眼睛看著他,就好像溺水的人,忽然看見根浮木。
真的還來得及?
真的。
泉水恢復了清澈,水中的血絲已消失在波浪裡,絕沒有任何污垢血腥能留在泉水裡,因為它永遠奔流不息。
他們沿著泉水往山深處走。
泉水的源頭,是個湖泊,女孩說,我們都叫它做太陽湖。
那就是你們祭祀太陽的地方?
女孩點點頭。
每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第一道陽光總是照在湖水上。
她眼睛裡帶著種夢幻般的憧憬:那時候湖水看起來就好像比太陽還亮,我們赤裸著躍入湖水,就好像被太陽擁抱著一樣!
她的聲音中也充滿了美麗的幻想,絕沒有一點邪惡淫猥之意。
然後我們就開始在初升的太陽下祭祀,祈禱它永遠存在,永遠不要將我們遺棄。
你們用什麼祭祀?小馬問。
在平常的日子裡,我們通常都用花束,女孩輕輕的說,從遠山上採來的鮮花。
什麼時候是不平常的日子?
每個月的十五。
那一天你們用什麼作祭祀?
用我們自己。
她又解釋:那一天我們每個人都要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太陽。
小馬還是不懂。
你們怎麼奉獻?
我們選一個最強壯的男孩,他就象徵著太陽神,每個女孩子都要把自己奉獻給他,直到太陽下山時為止。
她慢慢的接著道:然後我們就會讓他死在夕陽下。
她說得很平淡,就好像在敘說著家常。
小馬地覺得自己的胃又在收縮。
那個男孩自己願意死?他問。
當然願意!女孩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死法有那麼光榮,那麼美麗。
她的聲音中忽然充滿悲傷:只可惜我已沒有這種機會了!
你?
那一天男孩們也要選一個最美麗的女孩子,作他們的女神。
然後每個男孩都要跟她跟她小馬實在想不出適當的字句來說這件事。
每個男孩都一定要將自己的種子射在她身體裡。她替他說了出來。
因為男人的種子比血更珍貴,每個人都要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奉獻出來,讓她帶給太陽。
她說得還是很平淡,小馬的拳頭卻已握緊。
他忽然發現他們之中一定有個極邪惡的人在操縱他們,利用這些年輕人的無知和幻想,將一件極邪惡的事蒙上層美麗的外衣。
他們不但肉體在受著那個人的摧殘,心靈也受到了損傷。
小馬握緊拳頭,只恨不得一拳就將那個人的鼻子打進他自己的屁眼裡。
女孩又在繼續說:後天就是十五了,這個月大家選出來的女神本來是我。
現在呢?
現在他們已換了一個人來代替我!她顯然很傷心:他們選的居然是個從外地來的陌生女人!
所以你又生氣,又傷心,就拚命的吃草,想忘記這件事。
女孩承認。
小馬忽然笑了,大笑。
女孩吃驚的看著他:他為什麼笑?
小馬道:因為我覺得很滑稽。
女孩道:什麼事滑稽?
小馬道:你!
女孩道:我很滑稽?
小馬道:一個本來已經死定了的人,忽然能夠不死了,無論誰都會開心得要命,你反而偏偏覺得很傷心。
他搖著頭笑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事。
女孩道:那只因為你不懂。
小馬道:我不懂什麼?
女孩道:不懂得生命的意義!
小馬道:如果你就這麼樣糊里糊塗的死了,你的生命有什麼意義?
女孩嘆了口氣,道:這本來就是件很玄妙神奇的事,我也沒法子跟你解釋。
小馬道:你知道有誰能解釋?
女孩道,有一個人。
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只有一個人,只有他才能引導你到永生!
小馬的拳頭握得更緊,因為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怒氣。
他試探著問:這個人是誰?
女孩道:他就是太陽的使者,也是為我們主持祭禮的人。
小馬道:我能不能見到他?
女孩道:你想見他?
小馬道:想得要命!
女孩道:你是不是也有誠心想加入我們,做太陽神的子民?
小馬道:嗯。
女孩道:那麼我就可以帶你去見他。
小馬跳起來:我們現在就去。
這時黑夜還沒有來臨,滿天夕陽如火。
每天黃昏太陽下山時,最後一道陽光也總是照在湖水上。
那時你們也有祭祀?
嗯。
主持祭禮的也是那位太陽神的使者?
通常都是。
小馬看著自己握緊的拳頭,喃喃道:我只希望今天不要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