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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七章 患難鴛鴦

大宅門 郭寶昌 13919 2023-02-05
  西安,沈府。   一輛馬車駛來,停在了門口。   趕車的戶縣農民烏寶生,扶著沈樹仁下了大車。   沈樹仁叮囑了幾句什麼,烏寶生不住點頭。   沈樹仁轉身快步進了大門。   沈樹仁走進跨院,正遇上從西屋出來要到北屋的白文氏,便招呼道:二奶奶!   白文氏聞聲忙向沈樹仁走來:喲,沈爺回來啦!   沈樹仁:戶縣有個老鄉來接您,說那兒有位老朋友想見見您。   白文氏詫異:戶縣?我在戶縣沒熟人兒啊!   沈樹仁:車在門外等著您哪!   白文氏猶豫:那我去   沈樹仁:您跟誰都別說,只能自己一個人兒去,走吧!家裏有什麼事兒我給您支應著。   白文氏猜測:出了什麼事兒?   沈樹仁:放心,什麼事兒也沒出,趕車的烏寶生,跟我們家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絕對靠得住,您一到那兒就都知道了。

  白文氏:這打的是什麼啞謎?   沈樹仁:走吧,道兒不近,晚上還得趕回來。   兩人走出大門,白文氏和烏寶生打了個招呼。   這是一掛平板兒大車,車上搭了個蓆篷子。   沈樹仁扶白文氏上了車。   烏寶生抄起鞭杆兒,扭臉問:您是白家的二奶奶?   白文氏:是!您是烏大哥?   烏寶生一笑:就叫我老烏吧!   沈爺,您不去?白文氏見沈樹仁在一旁不動窩,問道。   人家不叫我去。沈樹仁說著湊到烏寶生耳邊囑咐了幾句。   白文氏莫名其妙。   放心吧!烏寶生跳上車,趕車而去。   去戶縣的路上。   大車在土路上小跑著。   白文氏疑雲重重地望著兩旁,但見田野十分荒涼,土坡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窯洞。

  馬車跑了一段兒路,白文氏憋不住疑惑,問道:烏大哥,這是上哪兒?   烏寶生沒有回臉兒:到俺家,十里堡!   白文氏又問:是個什麼朋友要見我?   不料烏寶生卻咕嚕了幾句她根本聽不懂的陝西土話。   這人是幹什麼的?白文氏又問。   烏寶生還是咕嚕幾句聽不懂的地方話。   等到白文氏再問:他找我有什麼事兒?烏寶生就揚鞭打牲口,不清不楚地好像罵了幾句什麼。   白文氏只好不說話了,嘆了口氣,望著兩旁。   兩旁窯洞多起來,坡上、坡下的莊稼已收完,露著矮矮的莊稼茬兒。   十里堡烏家前土坡。   馬車停在坡下。   下車後,白文氏跟著烏寶生往坡上走去。   一條小彎路,通向坡腰人家,走沒多遠就到了。

  白文氏注意地觀察著,只見兩個並排的窯洞前有一個平整的小場院,中間擺了一張小桌,十幾個老鄉正圍著一位郎中看病。   烏寶生指著一個石墩兒讓白文氏坐下。   烏寶生走向人群開始驅趕看病的人:走吧、走吧!今天有事,不看病了,走吧,明日再來!   人們紛紛走散。   白文氏坐在石墩上,幾個鄉下人走過她身邊的時候,都好奇地看一下穿著與打扮與本地人不同的白文氏。   那個郎中開完方子交給一個病人後,抬起了頭   白文氏突然一驚,以為自己看錯了那是大爺白穎園!   白文氏不禁慢慢站起來,目不轉睛凝視著白穎園。   白穎園飽經滄桑的臉上,充滿感傷,看來憂患生活,已使他能抑制內心的激動。

  白穎園朝白文氏抬了抬手,便起身向窯洞走去。   白文氏忙跟著走了過去,關上了門。   幾個老鄉在外面議論著。   烏家窯洞。   進了窯洞,白文氏和白穎園相對而立,直直地望著對方。   良久,白文氏感慨地:還活著?   白穎園:活著。   白文氏:活著就好你怎麼到的這兒?   白穎園:記得朱順嗎?   白文氏:記得!   白穎園:有一陣子詹王府鬧得厲害,朱順托人把我弄到這兒,以後再沒見他。   白文氏:我也找過他好幾回,他也躲了。   白穎園:虧了烏寶生,好人哪!待我像親兄弟。   烏家窯洞外小院。   烏寶生在趕幾個看新鮮的老鄉走:有啥看的?走吧!一個城裏看病的!

  人們走向坡下。   烏寶生又回頭吩咐剛挑著水走上坡回來,滿頭大汗的女兒烏翠姑:翠姑!快去做飯!   烏家窯洞內。   白文氏和白穎園坐到炕上敘家常。   白文氏:老太太不行了,到了西安就一病不起。   白穎園:孩子們呢?   白文氏:景怡是大人了。   白穎園:二十五了!   白文氏:二十五,醫術學得不錯,挺上進的,正張羅著給他說親!洋人一打進城,全逃出來了。   白穎園:我那丫頭呢?   白文氏:玉芬?嫁到濟南了,前倆月還回來一趟,京城一亂又回去了。   白穎園不說話了,兩眼發直,不知在想什麼,白文氏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白穎園突然地:我想見見孩子!期盼地望著白文氏。

  白文氏一下子愣住了,十分為難地望著白穎園,沉默半天,才堅決地:不行!   白穎園忽然感到無比的委屈,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白文氏仍十分堅決地:不行!雖說孩子都懂事兒了,可萬一露了出去,一家大小都活不成!   白穎園的眼淚湧了上來,忙低下了頭,自言自語道:是這個理兒!不見不見吧,見什麼孩子還不是那麼回事兒,我是已經死了的人了。   白文氏充滿憐憫而又無奈:別這麼說!大哥,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白穎園擦著眼淚:不說了,別再連累了孩子。   白文氏傷心地望著,見白穎園用袖口擦著眼淚,忙遞過手絹兒,白穎園接過,卻放到了炕桌上。   白文氏忽然壓低聲音:大哥,要不這樣,下月初五是個大集,你到集上擺個草藥攤兒什麼的,我帶幾個孩子來趕集可有一條兒,不能跟他們說話,更不能認他們!

  一直瞪大眼睛傾聽的白穎園振奮地:行、行!我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行!   烏翠姑端著油燈進了門,將油燈放到炕桌上。   白穎園說道:翠姑,叫二姨。   烏翠姑:二姨。   白文氏:多大了?   十七。烏翠姑說罷慌忙轉身跑了出去。   白穎園:鄉下人,見不得生人。   白文氏:挺俊的。   白穎園:就是黑了點兒。   烏翠姑端飯走進,將一籮貼餅、一大碗鹹菜、一盆粥放到炕桌上,忙又跑了。   白穎園拿起一個餅子遞給白文氏,又拿碗盛粥。   白文氏疑問:他們不來?   白穎園:不來,有生人他們不上桌兒!我剛來的時候他們也不慣,現在是一家人了。   白文氏舉著餅子:大哥,你天天就是這?

  白穎園:這不挺好的!   白文氏看著粥和餅子,一下子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大哥,這些年不知道你的下落,也沒法兒接濟你,你受苦了。   白穎園:哭什麼?這不能算苦,苦的是離鄉背井,見不著親人哪!   烏寶生端了一大碗釀皮子進來,放到炕桌上,白文氏忙低頭擦眼淚。   烏寶生:吃!   白穎園:特意給你做的釀皮子,平時沒有。   白文氏:烏大哥一起吃吧!   烏寶生也不答話,轉身走去。   白穎園:別看他不說話,心眼兒可好了,在這兒過日子,清靜!甭害怕有人算計你!   白文氏:大哥,搬回去吧!離京城近點兒,也好有個照應。   白穎園:這些年我不知治好了多少病人,我一走,這四方的百姓找誰看病?是不是?

  白文氏:這也是積德的事,積德長壽。   白穎園:長壽?我已經是死了的人了。   西太后臨時行宮。   沈樹仁隨太監走進戒備森嚴的宮門,來到接見大廳。   一進廳,連西太后什麼模樣都沒看清楚,沈樹仁便跪倒叩拜:草民沈樹仁,叩見老佛爺,老佛爺吉祥!   慈禧太后坐在寶座上,旁邊站著李總管。   慈禧見沈樹仁趴在地上不動窩,便道:起來吧!你的方子和藥我吃了,幾天的工夫就好了,沒想到西安還有你這樣的一位高手。   沈樹仁站在一邊:草民不過是一介腐儒,都是借了老佛爺的福氣。   慈禧:李總管,叫吏部擬個摺子來,封沈樹仁四品頂戴,等回鑾的時候,跟我一塊兒進京。   李總管:喳!

  沈樹仁忙道:老佛爺恩典,草民實不敢受,請老佛爺收回成命。   慈禧不解地望著:這是為什麼?   李總管:這是老佛爺的恩典,快謝恩吧!   沈樹仁堅持:草民不敢貪天之功!   慈禧:那應該是誰的功?   沈樹仁:上次所進之八寶成藥,乃白家老號所進。   慈禧:是京城百草廳嗎?   沈樹仁:正是,啟稟老佛爺,光緒十年百草廳由於誤下甘草,以致殺身之禍,白家大爺問了斬監候,死在獄中,因此不敢再招搖出頭;他們聽說老佛爺聖體欠安,偷偷獻上了自製的八寶,這實在是白家對老佛爺的一片孝心,望老佛爺恕草民欺君之罪。   慈禧看著李總管:白家的人在西安,李總管知道嗎?   李總管:不知道。   慈禧: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去找過他們嗎?   李總管:派去京城的人就一直沒回來!   慈禧:這不是耽誤事兒嗎?白家都什麼人在?   沈樹仁忐忑不安地:白家長房長孫白景怡在。   慈禧:傳白景怡!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大驚:沒事兒的傳景怡進宮幹什麼?   白穎軒:莫非進的八寶出事兒了?   白景怡在一旁倒很沉著,一聲不吭。   白文氏急了:沈爺哪兒去了,啊?   胡加力:進宮以後就沒出來!   白文氏:糟了!八成扣下了吧?當初就不該把藥給他!   胡加力:快點兒吧!宮裏來的人在外邊兒等著呢!   白文氏:不行!不能叫景怡去白白的送死!   白景怡走了過來:二嬸兒,沒關係的,已經這樣了,我還是去吧!   白文氏脫口而出:萬一出了事兒,怎麼見你爸爸!   白穎軒一愣。   白景怡也懵了:我爸爸?不是早死了麼?   白文氏忽然驚覺:啊?是啊!死了、死了!景怡!你快跑!   白穎軒:這不是個辦法,他跑了,這一大家子人跑得了嗎?   白文氏:可要了命了,要不我跟你去!走!   白穎軒:沒這個規矩,連門兒都不叫你進!   白文氏:你就會在一邊兒唸喪,你倒想個辦法呀!   白景怡勸道:二嬸兒,真沒關係!要說這八寶絕不會吃出毛病來,沈叔叔也不是庸醫,他用藥是心中有數的。   白穎軒:景怡說得對,只要老佛爺病好了,他就不能把景怡怎麼樣!   白景怡:二嬸兒,我去吧!沒事兒!   白文氏:我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了。   僕人:快走吧,別叫宮裏的人等急了。   白文氏:沒事兒就趕緊回來,好叫我放心!   知道了!白景怡答應著與僕人走出屋。   西太后臨時接見官員的大廳。   白景怡和沈樹仁雙雙叩拜後,白景怡:白景怡叩見老佛爺!老佛爺吉祥!   慈禧:你是白穎園的長子?   白景怡:是!   慈禧:多大了?   白景怡:二十五。   慈禧:抬起頭來,我看看你。   白景怡抬起了頭。   慈禧:嗯,你爸爸給我請過脈,醫術挺好的,只可惜都二十年了,不提了;你們白家世世代代給宮裏效力,到了你這兒還知道有這份兒孝心,也就不易,家裏人都好?   白景琦:托老佛爺的福,都好。   慈禧:李總管,傳喻吏部,封白景怡四品頂戴,回京以後進太醫院,發給腰牌。   李總管:喳!   慈禧:沈樹仁能夠不貪功、不忘友,也屬難得,也封四品頂戴!   白景怡和沈樹仁叩頭:謝太后老佛爺恩典!   沈家前正院客廳,夜。   沈樹仁、沈妻、白穎軒、白文氏、白方氏、白景怡、白景泗、白景陸、白景雙、白景武、胡加力,還有沈樹仁的兩個兒子,分成兩桌在慶賀吃酒。   白文氏:景怡,快給你沈叔叔敬酒!今天差點兒沒把我嚇死!   白景怡舉杯:沈叔叔,給您道喜。   沈樹仁舉杯:同喜!二十五歲的四品頂戴,前途無量!二奶奶,白家又要發達起來了。   白文氏:還發達哪!瞧瞧這個亂世,什麼時候算一站!   沈樹仁神秘地:我可聽說京城裏邊兒的和談有點兒眉目了。   白景泗、白景武等年輕人大叫:該回京城了!、什麼時候能走啊?   白文氏:你看、你看、都想家了!三奶奶聽說了吧,三爺在北京挺好的。   白方氏:知道了。   沈樹仁:最為難的是,洋人開了一個名單兒,要嚴辦那些主戰的王公大臣,聽說詹府的王爺也在名單兒之內。   白穎軒:那要怎麼處置?   沈樹仁:不殺一批,洋人是不肯干休的。   白穎軒:這太過份了吧?   沈樹仁:人家佔著北京城呢!打得過人家麼?一天不答應,老佛爺一天甭想回北京!   白穎軒:那老佛爺到底是主戰的還是主和的?   沈樹仁:王八蛋才知道她主戰主和呢!   白穎軒:那我可不知道啊!   眾人大笑。   白文氏:景怡,初五戶縣有個大集,我帶你們去逛逛。   白景泗等都嚷著:我去!、我去!   白文氏:明兒就帶景怡、景泗、景陸去!   白玉婷:我不幹!我也去!   白景怡:叫玉婷去吧,我不去了,我看著奶奶!   白文氏:用不著,有你二叔看著就行了。   白玉婷:我不幹!   白文氏:你找打?吃飯!   白玉婷一摔筷子:不吃!   白穎軒:你就帶她去又怎麼了?   白文氏:車上坐不下,你少管!   初五天剛亮,白文氏就帶上白景怡、白景泗、白景陸,乘坐平板馬車,奔赴戶縣了。   一路上,她心事重重,幾個年輕人卻大談西安的各種見聞,從名勝古跡,楊貴妃住在哪裡,到羊肉泡饃有多少種。   說得口乾舌燥時,已見到了戶縣大集就在不遠處。   戶縣集市。   各種攤販擠得滿滿的,吃的、使的、玩的,琳琅滿目。   白文氏帶著景怡等緩緩走來,三個年輕人東張西望,不時停下來說話。   白文氏走到了前面,不時回頭叫:跟上,別走散了!又回過頭仔細尋找著。   兩旁的攤販吆喝著招徠顧客。   白文氏專瞅著看攤的,果然很快發現了白穎園。   白穎園擺了一個草藥攤兒,正蹲在那兒注視著白文氏走過來,他身後不遠,小板凳上坐著烏寶生。   白文氏點了點頭,白穎園也點了點頭。   白文氏緊走兩步到攤兒前:來了!   白穎園忙向後看,只見三個青年人正在分剛買的一堆火星柿子。   景怡!你們都過來!白文氏喊著招手。   白景怡等都快步來到攤兒前。   景怡,看看這些藥材,你認識麼?白文氏問。   白景怡、白景陸蹲下看藥,白景泗站著吃柿子,又塞給白景怡、白景陸、白文氏一人一個。   白文氏:給這位先生一個。   白景泗遞過柿子給白穎園。   多謝了,少爺!白穎園有些顫抖地接過柿子,兩眼凝視著白景泗。   白景怡指著藥材:當歸、白芍、獨根、甘草、杭菊   白穎園傻看著白景怡和白景陸。   白文氏:老人家,家裏都有什麼人哪?   白穎園回過神來:三兒一女。   白文氏:不小了吧?   白穎園:老大二十五!   跟我們這大小子一邊兒大。白文氏說話時,白景怡仍低頭研究著藥材。   白景泗:二嬸兒,我去那邊看看。   白文氏:老四,等會兒一塊兒走。   白景陸也站了起來:我也去,在那邊兒等著還不行?   白景泗、白景陸走了,只白景怡還在看藥材。   白穎園:少爺也懂醫術?   白景怡:學了幾年,還差得遠呢!   白文氏:告訴您吧!他剛進了宮,老佛爺封了他四品頂戴!   白景怡:二嬸兒,您說這個幹什麼呀?   白穎園驚訝地:恭喜少爺了!   白景怡:有什麼可喜的?給老佛爺進的藥是我爸爸生前自製的,我爸要活著,這四品頂戴應該是他老人家的。說罷起身追白景泗他們去了。   白穎園激動不已地望著大兒子的背影,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白文氏忙低聲喝道:別哭、別哭讓孩子們看見!   白穎園趕快低下頭:二奶奶,我謝謝你!總算見著了,幾個孩子交給你了!有個事兒咱們得說定了,烏家的翠姑昨兒你也看見了,雖說是個鄉下丫頭,可模樣秉性都不錯,我跟烏家說定了,把翠姑許配給景怡!什麼時候你回京,就把她帶上,海枯石爛不得反悔!我就拜託你了。   白文氏頗為感動:放心吧,這個媳婦我會另眼看待。   白穎園接著道:烏家有恩於我,我湧泉相報也報不了萬一,媽那兒,我也不能盡孝,有什麼事兒你多叫景怡擔待著   年畫攤前,三個年輕人等得不耐煩了。   白景泗道:二嬸兒跟那賣藥老頭兒說什麼呢?沒完沒了的?   白景怡:好像認識他!   白景陸:一個賣草藥的老頭兒,二嬸兒怎麼會認識!   白景泗大叫:二嬸兒,快點兒!走了啊!   草藥攤兒前,白穎園低著頭不時向三個兒子那邊兒瞟著。   白穎園低聲:行了,走吧!都看見了,死也閉眼了。   白文氏站起身:多保重吧,大哥!   白穎園依依不捨地望著白文氏和仨兒子消失在人群中,他只覺得一切越來越模糊了,煞那間老淚縱橫   北京百草廳。   西安方面情況,白景琦一無所知。   留在京城,百草廳成了他三天兩頭必去的地方。   每次進門,他都要看看那高懸的百草廳白家老號牌匾,眼前就會浮現當年與母親摘匾、掛匾的情景   百草廳門口牆上寫著英文:此處有酒。   從裏面傳出日本兵唱歌和喊叫的聲音。   百草廳前堂。   六七個日本兵站成一圈兒,繞著圈兒邊走邊跳,手裏拿著酒瓶子、秤桿、秤盤、籮筐敲擊著,有幾個已喝得醉醺醺。   靠牆支起了炭爐,上面架著鐵箅子,一個日本兵烤著羊肉。   白穎宇和櫃檯夥計大眼兒賊靠著牆邊嘀咕著。   白穎宇問:你親眼看見的?   大眼賊:正讓我撞上,四排大車上全是細料庫的藥,聽他們說要運到花園子。   白穎宇:這就不對了,那天晚上   田木一個人靠牆坐著,悶悶不樂地看著手中的一張照片。   櫃檯邊,白景琦和趙顯庭趴在檯上聊天,白景琦手中拿著一瓶酒,不時喝上兩口。   趙顯庭愁眉苦臉:喝了有上萬瓶酒了,東家回來我怎麼交代?一邊說一邊拿起毛筆在賬本上記賬。   白景琦:這能賴您麼?只要守住了老舖,您就是頭等大功。   趙顯庭:功不功的,反正我這兒都有賬!你看見門口寫的英文了麼?   白景琦:看見了,寫的什麼?   趙顯庭:此處有酒!咱們這兒成酒館兒了?還不許關門上板兒!   白景琦:當什麼也別當亡國奴!讓人家騎脖梗子上拉屎,還得賠笑臉,長這麼大沒這麼窩囊過!   趙顯庭:快了!和談一成,他們總該走了吧!   白景琦:媽的!什麼時候咱們打到日本去,我非把他們弄個底兒朝天!   田木拿著照片走過來,一手摟住白景琦肩膀,一手將照片舉到他面前:你看!我的妻子,兒子,兩歲,田木青一。照片上,是田木與抱著兒子的妻子的合影。   白景琦把田木的手扒拉了下去:想家了?還不趕緊滾回去!   田木:滾回去?是!我想滾回去,我想家了!白景琦,我們是好朋友。   白景琦:好朋友?為什麼要打仗?   田木:打仗不好!我討厭打仗!我喝了你很多酒,你以後到日本來,我請你喝酒!   我一定去!白景琦伸手摟住了田木的肩,用京劇唸對白:田木!你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田木:你說的是什麼?   白景琦:戲詞兒,《挑滑車》!   一個日本兵邊跳著邊從櫃檯上抄起一瓶酒,又跳著喝著走了。   白景琦厭惡地看著,順手拿起墨汁兒倒在自己沒喝完的半瓶酒裏。   牆邊,白穎宇和大眼賊還在小聲嘀咕著。   白穎宇臨走說道:大眼兒賊,這事兒跟誰也別說,我先去看看,等著我!說罷離去。   日本兵還在轉著圈跳。   一小個子日本兵手舞足蹈地跳過來,白景琦把裝了墨汁兒的酒瓶子塞到他手中,他邊喝邊跳地走了。   幾個日本兵仍聲嘶力竭地唱著、亂扭著。   小個兒日本兵邊喝邊舞,弄了一嘴的黑墨汁兒。   幾個日本兵發現了,指著他的嘴大聲驚呼   小個兒日本兵莫名其妙,擦了一下嘴,弄得滿臉是黑墨,日本兵們大笑,田木也大笑。   白景琦冷冷地看著,趙顯庭緊張了。   小個兒日本兵將酒瓶子狠狠摔到地上,日本兵哄鬧   白景琦走出門:你看前面黑洞洞   二閘花園子。   白景琦來到地窖口,見地窖門大開著,驚慌之極,急忙鑽進地窖。   地窖內空空無人,只油燈點著,恰在這時傳來幾聲槍響。   白景琦急了,驚慌地回身大喊:黃春兒春兒!   白景琦奔到地窖外四尋,但見蒿草遍地,一片荒涼無人應。   白景琦慌了,拔出了刀,剛要跑,忽然聽到黃春的笑聲。   白景琦回頭一看,從蒿草晃動處,傳出笑聲,登時明白了,喊:春兒!出來!   黃春笑著扒開蒿草走出,十分開心。   白景琦:有這麼鬧著玩兒的麼?啊?再這樣,我可真急了!   黃春走到白景琦前:怕你悶得慌!   白景琦:快進去!   黃春:憋死我了!   白景琦:剛才你沒聽見槍響?   果然又傳來了槍聲,二人忙跑進了地窖。   外面槍聲更緊了。   白景琦在門邊向外望著,黃春緊貼著他。   白景琦低聲道:裏邊兒去!   黃春沒有動,白景琦剛要說話,聽見外面有動靜,不覺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只見一人踉踉蹌蹌地跑來,一頭栽到了土坡下的溝裏   白景琦剛要衝出去,突然傳來馬蹄聲,黃春忙拉住他:別出去!   待四五個德國兵騎馬從土坡上馳過,白景琦這才衝出地窖口,彎著腰警覺地四下張望。   黃春在門邊兒急得直跺腳,壓著聲喊:快回來!   白景琦發現溝裏一動不動地趴著一個人,便沿著溝底跑過去。   白景琦將趴著的人翻了過來,一下子大驚失色是季宗布!滿身滿臉是血。   白景琦:季先生!季先生!   季宗布沒有應聲兒,他永遠都不能應聲兒了。   白景琦跪下抱起季宗布走出溝底,迎面撞上了一個拿著洋槍的德國兵,白景琦愣住了,愣愣看著德國兵走來。   匆忙走來的白穎宇,也發現了德國兵,忙躲到山石後面偷偷地看。   德國兵走到白景琦前,看了看季宗布屍體,見人已死,指著白景琦用德國話說:你!跟我走!   白景琦抬頭看著德國兵,彎下身慢慢放下了季宗布。   德國兵吼著:快點!   白景琦突然直起身,抽出季宗布送他的匕首,拚盡全力向德國兵胸口刺去,德國兵猝不及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白穎宇藏在山石後面看得清清楚楚,失聲叫道:老七!   白景琦猛回頭驚愕地:三叔!你來幹什麼?   白穎宇忙跑到季宗布屍體前,低頭看了看:是季先生?   白景琦:誰殺死了季先生?   白穎宇:我怎麼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白景琦: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白穎宇:瞞不了我,大眼兒賊全看見了!你怎麼敢殺洋人?   白景琦:我就殺了,怎麼著?   白穎宇:你瘋啦?   遠處又傳來槍聲,二人緊張回頭看。   快把死屍拉那邊地窖裏!白景琦說著就抱起季宗布遺體。   白穎宇驚恐地看著德國兵屍體:你是不要命了?   白景琦:快!要不然洋兵來了,我就說是你殺的!   白穎宇慌忙拉屍體:別、別!我拉還不成嗎?小祖宗,你可是要我的命喲!   正當他倆向地窖轉移屍體時,一群德國兵跑過土坡   二閘花園子地窖裏。   地窖裏沒有點燈,黑洞洞的。   白穎宇扔下屍體:媽耶!這麼黑?我怎麼不知道園子裏有這麼個地窖呀?   黃春劃火柴點亮了油燈。   白穎宇眯著眼半天才適應了光線,他發現了站在白景琦身旁的黃春。   黃春驚恐地看著白穎宇。   白穎宇也萬分驚訝:你哈哈!我說什麼來著,老七,還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我藏的!你怎麼樣?白景琦護住躲到他身後的黃春。   白穎宇走向前:怎麼樣?為了這個臭丫頭,我差點兒沒叫王爺殺了,虧了洋人進城了,要不然我就沒命了!黃春!跟我走!   白景琦:她哪兒也不去!   白穎宇: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是我把她養大的,走!說著上前拉黃春。   白景琦上前擋住:你把她養大的?你從她身上訛了多少錢?   白穎宇:那是我的事兒!人是我的!走!   白景琦:今兒我告訴你,黃春是我的人了!   黃春驚喜地望著白景琦。   白穎宇愣愣地琢磨著這句話:你的人?什麼意思?   白景琦: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還用我說出來?   白穎宇明白了:好啊!白景琦,學會偷女人啦!你就不怕你媽回來?   白景琦:回來我就娶黃春!   黃春愣了一下,興奮和激動地望著白景琦。   你敢!你想得美!今兒我非帶她走不可!白穎宇上前用力推開白景琦拉黃春。   白景琦一把抓住白穎宇的手腕反背一擰,白穎宇痛得彎下了腰,不敢再掙扎,大叫:哎喲、哎喲!痛死我!撒手!我是你三叔!   你是我三爺爺也沒用!看見這洋兵了嗎?你要敢碰黃春一下,我叫你跟他一樣!白景琦撒手一推,白穎宇重重地摔了出去。   白穎宇倒在箱子上,氣急敗壞地瞪著白景琦,扭臉兒:黃春,你說!你跟誰?   黃春拉住白景琦的胳膊:我跟他!   白穎宇:反了、反了!這亂世沒了規矩了   白穎宇忽覺不對,抽了兩下鼻子:咦,什麼味兒?低頭看見了坐著的箱子,忙站了起來。   白景琦冷冷地望著白穎宇。   白穎宇:我說的呢!敢情細料庫的藥藏這兒了,我今兒就為這個來的!   白景琦:這藥你不能動!   白穎宇:我早知道,你們二房想獨吞!   白景琦:沒工夫跟你廢話!出去!   白穎宇硬扛著:今兒得把話說明白嘍   不待他說罷,白景琦上前就扭住他胳膊往外推:出去、出去!推到門口,白景琦拉開門道:今兒的事兒你要敢說出去,我就要你的命!出去!   白穎宇在門外跳腳大叫:我打不過你小子,今兒這事兒不算完,你個無法無天的忤逆小子   白景琦回頭,痛苦不堪地望著地上季宗布的屍體。   看著季宗布滿身是血仰面躺在地上,黃春輕聲地:這是誰呀?   白景琦突然雙膝跪地:先生!   花園子裏一片荒地,夜。   白景琦和黃春摸黑為季宗布挖了一個墳,掩埋了季宗布。   黃春給新墳壤土,白景琦長跪不起,墳前擺著那把鯊魚皮鞘的匕首。   京城去花園子路上,夜。   兩掛大車在土路上跑著,白穎宇和大眼賊及一個打手坐在一掛車上。   二閘花園子地窖外,夜。   白景琦、黃春匆匆走到地窖口。   白景琦站住:你不能在這兒住了!我去找趙五爺,你先搬到他那兒!   黃春:那這些個藥呢?   白景琦:也不能放這兒了,你先去收拾收拾,把地上的血都弄乾淨了,我去找趙五爺。   黃春剛進地窖,白景琦提刀要走,只見白穎宇和大眼賊帶著三個打手匆匆走來,手裏拿著火把。   白景琦鎮定地橫刀立在地窖口。   白穎宇走上前:怎麼樣?沒想到我回來得這麼快吧?我來拉藥!   白景琦:有我在這兒,你拉得走嗎?   白穎宇:老七,今兒我可帶著人哪,你再敢撒野,我就不客氣!   白景琦笑了:幹嗎呀?三叔,仗著人多欺負大侄子!   白穎宇火冒三丈:你還知道我是你三叔?你擰得我這胳膊到這會兒還痛呢!說著回頭大叫:還愣著幹什麼?進去搬!   幾個打手欲上。   白景琦舉刀攔住:大眼兒賊,你們幾個跟著起什麼哄?想跟我動手?   幾個打手看著白穎宇不敢上前。   白穎宇:怕什麼!上!事兒辦完了我重重有賞!   一打手舉棍上前,白景琦毫不客氣地一刀將打手拿的棍子砍為兩截飛了出去。   黃春跑到地窖口驚恐地望著:景琦!快進來!   白穎宇大喝一聲:上!   打手衝上,白景琦揮刀阻擋。   遠處突然傳來趙顯庭的喊聲:住手!住手、都住手!   跟著,趙顯庭和七八個夥計跑來。   白穎宇吃驚地望著,大眼賊和三個打手也都愣住。   趙顯庭氣喘吁吁上前:三爺!您這是要幹什麼?   白穎宇:你不是說細料庫的藥在哪兒你不知道嗎?   趙顯庭:這是二奶奶吩咐的,什麼事兒都得等她回來才能定!   白穎宇:告訴你,我今兒拉定了!   趙顯庭看了看打手:大眼兒賊,你不想幹了是不是?我看你們幾個跟三爺出來就知道沒好事兒!都滾回去!   幾個打手後撤。   白穎宇忙拉:哎、哎!聽誰的?搬!出了事兒有我哪!   趙顯庭一翻臉:三爺!您今兒要是不講理,我也只好得罪了!   他揮了揮手,七八個人圍了上來。   白穎宇膽怯地望了望周圍的人,不敢動。   趙顯庭叱喝:你們幾個還不快滾!   大眼兒賊等忙灰溜溜地跑了。   白穎宇:行!你厲害!要是沒我,老舖早就叫義和團一把火燒了,你們過河拆橋,我連自己家的東西都不能動了告訴你們,洋人走不了,二奶奶還不知道回得來回不來呢?有人能治你們!憤憤地轉身離去。   白景琦看白穎宇走遠,來到趙顯庭前低聲講述了一番。   趙顯庭驚訝地聽著,抬頭看了一眼地窖口。   站在地窖門口的黃春忙躲回了地窖裏。   趙顯庭小聲地:行,住我那兒吧,明兒一早我帶幾掛車來連藥一起都搬到我青龍橋老家去。說罷招呼夥計們:走吧,先回去老七,給你留個人兒?   白景琦:用不著,我三叔沒那麼大的膽子!   趙顯庭帶人離去。   等人都走了,白景琦走向地窖。   二閘花園子地窖裏,夜。   屋裏已收拾乾淨,黃春已換上了睡衣,鋪好了床,聞門聲回頭。   白景琦走了進來:今兒是什麼日子,真不吉利,我環顧周圍,白景琦愣住了。   黃春正期待地望著白景琦,上身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肚兜,披著一件睡衣。   白景琦看得兩眼發直,完全沒了底氣:我得走了!   見黃春癡癡地望著自己,白景琦忙低下頭,又忍不住地望了黃春一眼,終於轉身:我走了!   黃春大聲叫:景琦!   白景琦站住了,慢慢回過了頭。   黃春輕輕地把外衣拉了下來,怯怯地:我害怕。   白景琦又低著頭走了回來:那我再陪陪你!   白景琦坐到了箱子上。   黃春有些失望地坐到床上。   白景琦抬眼偷偷地看著黃春。   黃春低著頭:陪什麼?你走吧!   白景琦:那三叔他們要是再來呢?   黃春不耐煩:快走吧!   那你睡吧,我白景琦站起,片刻後又坐下了:我看你睡著了再走!   黃春忽然生氣地:睡什麼睡!有什麼好看!走你的吧!   白景琦起身裝著向門口邁了兩步:我走了!   黃春起身大叫:景琦!   白景琦回過頭:嗯?   黃春又低下頭輕聲而又委屈地:你走吧。   黃春忽然拉起被子躺到床上連頭一起蒙住。   白景琦慢慢走向床。   黃春蒙著被子一動不動。   白景琦邊往回走邊說:我走?上哪兒?我憑什麼走?我他媽哪也不去!我不走!我就這兒睡啦!   白景琦一下子把被子拉起鑽了進去。   兩人蒙著頭在被子裏笑著、鬧著,被子翻起了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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