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鐘鼓樓

第26章   婚宴上也會有驚險場面。信不信由你。

鐘鼓樓 劉心武 9324 2023-02-05
     第三輪熱菜端上來了。   一盤桃仁雞丁,是按仿膳的規格烹製的路喜純怕薛家一時找不到核桃,自己特意用塑料袋裝來了三兩核桃仁擱到桌上時,熱油還在地響;一盤香酥鴨,在鴨嘴裡,路喜純還插上了一朵用胡蘿蔔刻出的玫瑰花,並且陪襯上了幾片芹菜葉;一盤松鼠魚,魚雖然不算太大,但魚背上的刀口和澆汁都足以證明製作的地道;一盤栗子白菜,栗子大而黃,白菜肥而青,與前三樣相配,雖素淨而照樣引人流涎。   這四盤一定,本是專門來挑眼的七姑反倒頭一個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喲多氣派,多喜幸,我們秀丫一進門就遇上這麼個紅案,真是福氣不淺哪!   薛師傅聽了這話,心裡高興。他望著那條色、香、味俱佳的松鼠魚,更是感慨萬千。他想起小的時候,家裡過年,桌子當中也有一條魚,也澆著熱騰騰的汁液不過那魚本身只是一條不能吃的木頭魚!家裡窮哇,買不起魚,卻又不願失去年年有餘的吉兆,所以就用了那麼個法子。當時周圍的窮鄰居們,幾乎家家都那麼吃魚,據說是從江浙一帶傳來的習俗。木魚當年吃過後,洗刷乾淨,掛起來,第二年春節時還用。薛師傅當年吃過的那一條,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存在,直到他進隆福寺當了喇嘛,才不再吃它。後來那木魚不知被家裡哪位兄姊弟妹繼承了,想必不會保留至今薛師傅忽然想問問薛紀躍的大姑媽,大姑媽不在眼前她仍在隔壁屋中主持那邊的婚宴;而薛紀躍大姑媽的二閨女和女婿,已然帶著兩個孩子告辭而去,雖經薛師傅和薛大娘一再挽留,由於那女婿態度格外堅決,到底還是先走了,連這難得的松鼠魚也沒來得及嘗上一嘗薛師傅只聽得耳邊新媳婦甜甜地召喚:爸,您吃這魚!他挾起一塊腮邊肉,鄭重地擱進嘴裡,細細地咀嚼中,品味出了人生那最微妙的滋味

  潘秀婭在這鬧嚷嚷的婚宴上儘管感到頭腦有點發悶,心裡倒一直滿溢著幸福與自豪。特別是她所在的那個照相館的同事們曾一度到場致賀他們強調剛吃過飯,肚子裡再裝不下東西,雖經主人一再勸讓,只是每人喝了一盅喜酒,或坐或立地嬉鬧了一陣,便告辭而去那位如今以開眼技術高超而在照相業當中小有名氣的教授之子,也隨同到場。潘秀婭想起自己對他曾經存在過的想法,想起他和他那知識分子家庭對自己的客氣的拒絕,想到他的婚事至今似乎仍然沒有著落不知怎的,竟當著眾人,端起一杯白酒,揚著嗓子對他說:來,咱倆乾上一杯!他慌了,失去了平時的氣派,連連擺手討饒:白酒可不行,我一點兒也不行我喝葡萄酒吧!周圍的人一齊起哄,哪容他棄白就紅?到底逼得他緊眨眼、慢皺鼻地同潘秀婭對乾了一杯白酒。潘秀婭從中得到了一種極大的滿足,她差一點把心裡的這個想法說出來你是該開開眼嘍

  第三輪熱菜消耗得也很快。盧寶桑剛嚼完一大塊香酥鴨腿,又集中全力向松鼠魚進攻。潘秀婭發現身邊的薛紀躍吃得很少,而且根本不往魚盤子伸筷子,以為他是覺著魚少,善意地留給別人吃,便主動給他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他面前的盤中,勸他說:你也吃點,味兒真叫不錯!這鏡頭落入盧寶桑眼中,盧寶桑趕緊用胳膊肘一捅汗淋淋的王經理,衝王經理擠擠眼,用當年廟會上拉洋片兒的腔調唱著說:你往那邊瞧來往那邊看,那邊的小兩口真不善   薛紀躍在那盤松鼠魚端上桌時,便禁不住從胃中泛出一陣陣噁心。那松鼠魚的頭被炸得焦褐油亮,魚眼暴突,魚嘴微張,使他驀地聯想到當年在兵團中當炊事員時,為那水泡子中撈起的魚剖肚的情景那些魚從口腔到肛門,貫穿整個魚腸,全長著整條的寄生蟲他真希望那盤松鼠魚快一點讓大家收拾乾淨,眼光盡量不去同它接觸。誰知潘秀婭竟偏偏把他迴避不及的東西,巴巴地夾進了他鼻下的盤中。他本能地一驚,身子往後一仰,胃裡頭翻江倒海,惡浪直往食管裡湧,耳邊再聽見盧寶桑那浪聲浪氣的聒噪,加以已然半醉的王經理隨之發出的嗄啞粗魯的笑聲,便頓失控制,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這一吐,破壞了整個婚宴的氣氛,引起了一場可想而知的混亂。最感到刺心的是薛大娘。她從潘秀婭驚詫的表情,七姑責難的眼光,以及與宴諸親友掃興的反應中,感受到一種奇恥大辱。她一面慌忙讓大侄子薛紀奎把薛紀躍扶出去刷衣、漱口,一面朝每一個人急促地解釋著:我們躍子原沒這個毛病,他可是萬年沒往外吐過東西,他興許是稍微有點兒醉了。往常喝酒他可從沒出過這號事兒,這可真是一時的岔子雖然她一再地解釋,七姑卻聳起眉毛,當著眾人質問起潘秀婭來:他以前跟你說過,他那胃有毛病嗎?你們登記之前,檢查過身體嗎?他那胃怕得照個片子,檢查一下吧?你原來真是一點兒也不清楚他那胃有毛病?這串問題一出來,薛師傅和薛大娘忙在一旁作答:躍子胃蒂根,沒有毛病啊!他這可真是一時吃岔了婚宴上的氣氛,竟突然緊張起來。

  潘秀婭倒沒把薛紀躍的突然嘔吐看得那麼嚴重,她不認為他的胃一定有什麼毛病。她低頭檢查著自己西服上裝的下襬,她覺得薛紀躍嘔吐時把穢物濺到了自己衣裳上,這是此刻最令她不快的一個因素啊,還好,衣服、褲子上似乎都沒沾上穢物。可是,啊呀!高跟鞋上,卻分明有著令人噁心的斑點!她立即試圖彎下腰去擦拭,但手頭又無任何可供擦拭的東西。她的臉漲得通紅,嘴不知不覺中噘起老高,在婚宴中頭一回顯得不快與煩躁。   孟昭英在極度疲憊中,強打精神來收拾殘局。她內心裡儘管膩煩透頂,表情上倒還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嘴裡一邊不斷地安慰著大家:沒事兒,沒事兒,躍子弟喝幾口熱茶解解酒準好瞧,這不幾下就拾掇好了嗎?大傢伙接碴兒吃香喝辣吧她手腳也確實麻利,幾下便擦淨了桌子,掃淨了地面,並且及時地將衛生紙遞給了潘秀婭,讓她得以擦拭濺在高跟鞋上的污點

  薛紀奎扶著薛紀躍回到了屋裡。薛紀躍坦率地對大家說:我沒啥!我沒喝醉,我的胃也沒毛病,我就是討厭那魚我不吃魚,也不樂意見著魚   好您不喜歡,咱來包圓兒,讓您眼不見為淨盧寶桑聞聲站起,將整盤魚端到自己面前,頓時就著盤子大嚼起來。連身旁的王經理也覺得他未免失禮,推著他膀子勸他:我說兄弟,你消停點行不?   七姑卻覺得這件事不能就此了結。不吃魚,忌諱魚,這還了得?魚就是余啊!沒有富餘,難道受窮?她立即問潘秀婭:你們搞對象的時候,他說過這一條嗎?這可是大毛病,不該瞞人哪!   潘秀婭不及回答,席面上頓時又發生了變化又來了許多賀喜的人,有與薛家有關係的,也有原先想不到竟會露面的,有的確實是專程而來,大多數看得出不過是順腳兼顧他們或是逛完北海公園而來,還帶著半大不小的孩子;或是將去百貨公司採購物品,手裡拎著空的提兜有的來客薛家認識而潘秀婭全然陌生,也有的來客只有潘秀婭認識而其餘全然不知其身份;甚至有的薛家也僅有一人認識,而其餘成員並不熟悉。因為是錯雜而入,所以有的也來不及向大家介紹。屋子小,坐不下,有的便只是站一站,喝上一杯遞到手中的酒,有的隨便嘗一兩口菜,有的僅只是接過一塊由新郎或新娘剝去包裝的喜糖真是亂哄哄、鬧嚷嚷,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在這混亂的場面中,出現了姚向東。   姚向東本是偶然走進這條胡同的。他進胡同不久便發現了這家婚事院門口貼著大紅字,院門旁支著許多輛自行車,地面上佈滿鞭炮殘屑,院門裡飄出誘人的氣味其時路喜純正為蒸好的米粉肉揭鍋,香味甚濃   恰好來了一群賀喜的人,嘻嘻哈哈地朝院裡湧去。姚向東當機立斷,混入其中,很快便達到了婚宴的最前沿。   開頭,姚向東還有點緊張,他恐怕有什麼人突然攥住他的胳膊問:你是誰?你幹什麼來了?進了屋子,他縮在屋角,心裡怦怦跳得好響。但幾分鐘後,他便看出,人們之間彷彿並不全都認識,而且也沒有誰會來盤問自己,心裡漸漸踏實。   盧寶桑這時候已經有六分醉意。他突然想再喝一點啤酒,伸手去取身後的啤酒瓶,發現啤酒早已喝光,不禁頓感掃興。正當主人與眾多的賀喜者應酬時,他突然大喊一聲:他媽的啤酒還有沒有?!王經理忙拉住他,勸他說:算啦算啦,咱倆湊合著喝麥精露吧。說著給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麥精露,盧寶桑端起來喝了一口,臉上五官皺成一團,他一邊罵著:他媽的,什麼破玩意兒!是人喝的嗎?一邊順勢揪過恰好站到身邊的姚向東,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把那杯子湊攏姚向東唇邊,硬往姚向東嘴裡灌起麥精露來。姚向東原以為是自己引起了懷疑,魂兒差點飛出了軀殼。喝了幾口麥精露後,才知道是對方半醉,而自己被認定為客人中的一員,不覺暗喜。他兩眼朝盧寶桑身後的五斗櫥望去,那最上頭的兩隻抽屜,關得不那麼嚴實,把他的心搔得癢癢難熬,那裡頭會有什麼東西?他想起有一回在廁所裡蹲坑聊天,一位小佛爺所公佈的經驗在舉行婚禮的人家,那新五斗櫥上邊的抽屜裡,往往擱著來賀喜的客人所贈的份子錢,不消說大都是鋼鐵和團結;今天他倘若隨手撈上幾張,便足夠他買下信託商店裡的那件登山服來

  盧寶桑強灌完姚向東,腳下踉踉蹌蹌沒站穩,他轉過身來,敲敲桌子,用更大的聲量吼了一聲:啤酒!因為屋裡聲浪嘈雜,他這一吼竟然仍無反應,使他內心更感空虛;他便朝屋外走去,王經理站起來攔他,無效;他幾步便擠出了屋門,鑽入了苫棚,直逼到路喜純面前。惟有在路喜純面前,他內心裡才感到充實因為他今天明明白白是被伺候的,而路喜純明明白白是伺候人的。   路喜純滿頭大汗,累得兩眼發粘,可心情卻處於最怡悅的狀態。他為自己的手藝受到主客一致稱讚而感到自豪。他特別注意七姑的反應。他知道,倘若連七姑都不得不發出讚歎,那麼他今天的勞動便的的確確是創造了一種美。三輪熱菜上過,美的高潮已經過去,他為婚宴所準備的第四輪熱菜不再以華美取勝,而是三樣實惠的下飯菜餚:米粉肉、紅燉牛肉、蒜苗肉絲,以及曲終奏雅的拔絲蘋果。在第三輪熱菜和第四輪熱菜之間,他該把一大缽精心烹製的四喜湯親自端上去按北京民間喜宴慣例,他把那湯往桌心一放,主人便應立即奉獻紅紙包裹的湯封(裡面一般是偶數張的貳元鈔票,少者兩張,多者至八張、十張),而送親的七姑之類人物,便應在這時起立告退。他想:自己實在不是為了湯封而來,是否當場辭掉湯封呢?但倘若執意不收湯封,主人也許反倒會不愉快起來,看來還是只好放下或者,這四喜湯是否在四輪熱菜全上過之後再往外端呢?因為他很願意讓七姑見識見識他的拔絲蘋果。他所提供的拔絲蘋果將不僅保證能拔出長長的、透亮的糖絲,而且,每一塊炸出的蘋果都將閃爍著金子般的光澤那時,七姑又將發出怎樣的驚歎呢?

  正當路喜純在那裡盤算著這些時,盧寶桑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路喜純一見他便問:寶桑,你怎麼這就醉了?我還有四菜一湯沒上呢!   盧寶桑抱怨地說:他媽的連一口啤酒也沒有了!真他媽的差勁兒!啤酒都不給預備足了,摳門大仙兒。路喜純提醒他說:啤酒不還是你給買來的嗎?不是人家摳門兒,是買不著嘛。   盧寶桑這才恍然。不過,他心裡郁著一股悶氣,非發洩不可,他一巴掌拍到路喜純脖子後頭,吆喝著:你丫挺的,好好伺候咱們!又伸手抓起湯缽中的大湯勺,舀起一勺湯就往嘴邊送。路喜純搶過湯勺,勺裡的湯一半潑在了地上;路喜純把另一半倒回湯缽,擱穩勺子,端起湯缽的兩隻耳朵,躲開身子,好言好語地勸慰盧寶桑說:你八成是醉了!寶桑,你來足撮一頓我沒意見,你也難得有這麼個口福。可你也別太沒個模樣了,要讓人家看得起自個兒,先得自尊自重回屋吧,你前頭走,我後頭進去上湯。這湯夠多的,你到席面上再盛到你那碗裡,慢慢地喝!

  盧寶桑悻悻地瞪著路喜純,不挪腳,路喜純猶豫著。這時孟昭英來了,她對路喜純說:大撥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幾個,我看你就把湯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鬆口氣兒。   路喜純便端著湯缽朝宴席而去。   這時薛師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撥的客人送至院門,席面上突然冷清起來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紀奎、王經理、殷大爺幾個;薛紀躍二姑媽的大兒子,以及他們售貨組的組長佟師傅,當時也隨大撥客人告辭離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現出來,只見各處都擱著雜亂而花哨的禮品,其中不少是廉價而無實用價值的樣子貨,如粗糙的仕女形塑料花瓶,描金塗銀、然而杯口欠圓的處理陶瓷蓋杯,圖案奇突的外轉內亞麻枕巾(其實是擦餐具的抹布)等等。自然都是成雙成對的,有的歪擱在五斗櫥、床頭櫃上,有的攤放在床鋪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斕,蔚為奇觀。路喜純端著那一缽湯邁進門檻以後,眼中所見,便是這麼個情景。

  薛師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來,見路喜純正要上湯,慌忙回到座位。他們都很重視宴席中的這一環節,這意味著婚宴從飲酒到吃飯的轉折,而女家送親人員,將到此告退,兒媳婦從此便正式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個穩定的成員。   路喜純待二位老人坐定,這才鄭重地把湯缽放到桌心。他搓著手,誠懇地說:今兒個我是盡了最大的力了,我弄得的這些個玩意兒哪一樣不地道,不可口,諸位多多包涵。這湯是四喜湯,怎麼個四喜?夫妻恩愛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鄰里友愛也是一喜,還有咱們祖國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這更是最最要緊的一喜。希望大傢伙趁熱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純一番話說得滿席喝采讚歎。薛大娘後悔包好的湯封裡只放了十二塊錢,真是薛家命裡該著有福,遇上了這麼個好紅案!她想跟薛師傅臨時商議一下,是不是再給這小伙子往紅包裡添上四張貳元的?七姑本來把廚師上湯視為最大的恨事,及至聽了路喜純那麼一番話,竟也歡笑起來。新郎新娘對視了一眼,心裡漾起蜜般的波紋惟獨只有一個人並不領情,那便是從苫棚踅回宴席的盧寶桑。他見滿屋的人都以感激、讚賞的眼光望著路喜純,心裡好生嫉妒,便藉著酒勁,斜著眼睛,啞著嗓子命令路喜純說:給我盛湯!   路喜純沒理盧寶桑,他只是勸薛師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嘗他烹的這缽四喜湯,新娘便給公婆盛,而新郎隨即便給七姑盛。當三位老人呷了一口湯,齊聲贊鮮時,其餘的人方開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湯。這時盧寶桑用五個指頭蓋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頓,擱到了路喜純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給我盛湯!   路喜純仍然沒理盧寶桑。這時新郎新娘開始給路喜純敬酒,感謝他今天的辛勞,其餘的人都隨聲呼應;薛紀躍將斟滿白酒的酒杯,朝路喜純遞去;路喜純剛要接過那酒杯,盧寶桑突然氣不忿地伸手將薛紀躍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的掉在了桌上,灑了一桌子酒。盧寶桑身邊的王經理正待勸阻他不要胡來,盧寶桑卻已經衝著路喜純大聲喊了出來:你他媽的跟這兒賣什麼好兒?你的老底兒我最清楚!你爹是大茶壺!你他媽的是小茶壺!   薛紀躍和潘秀婭聽不懂這話,但一見路喜純的臉色,也便慌了神兒路喜純竟彷彿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臉上的血猛地飛散了,變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著,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幾位上了年紀的人,卻一下子聽明白了盧寶桑的話。舊社會下等妓院裡的雜工,俗稱大茶壺,是社會最底層最讓人瞧不起的下等角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還要伺候妓女,除了為他們收拾房間床鋪,跑腿買煙卷零食,還經常要提著個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壺,去給各屋續水,大茶壺的稱謂便由此而來。幾位上了年紀的人原不必相信盧寶桑的話,但路喜純在盧寶桑嚷出那話後的反應,卻又使他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判斷:這個能烹出如此鮮美可口的四喜湯的小伙子,竟果真是個大茶壺出身!薛師傅心中只是遺憾,薛大娘除了遺憾還有一種迅速膨脹的不快,七姑頓時把對路喜純的好感驅趕走了一大半,她心裡嘀咕著:好呀,你們薛家真夠大意的,你們找了個什麼人來掌勺啊!菜做得好又怎麼樣呢?大茶壺的兒子可萬萬不能讓他接近這婚嫁酒宴呀!想到這兒,她竟至於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純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痛苦地痙攣。他是在父母去世之後,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世的。解放前父親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裡的雜工,而母親當年竟是一個賣入娼門的妓女!那盧寶桑的父親盧勝七,恰是提供有關情況的一個關鍵人物。那是在他母親去世不久,他徹底成為一個孤兒時,盧勝七作為他父母的老相識,並且作為他父親生前的同事,來他家看望他,一邊喝著他沏的茶,一邊慢慢地講給他聽的。盧勝七那回來看他確實出於好意,給他提來了一捆富強粉掛面,臨走還給他留下了五塊錢。正是從那次談話中,路喜純知道了大茶壺意味著什麼。他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在外頭淘氣,汗淋淋地跑回家中,渴得不行,尖著嗓子問父親要涼白開喝,他伸手指著桌上的茶壺,沒嚷涼白開,而是嚷著:茶壺!大茶壺!正在喝酒的父親竟不但沒遞給他那茶壺,還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靈深受刺激他很長時間都困惑不解,父親雖是個粗人,脾氣不好,對他卻一貫是憐愛依順的,他那回並未犯什麼錯誤,為什麼父親竟動手打得他臉蛋腫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親一貫是護持他的,有回父親不小心把他絆倒在地,母親為此叨嘮了父親足足有一個鐘頭;可是當父親這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以後,母親卻並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把他摟進懷中,數落父親,反倒配合父親似的,暴躁地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厭待父母雙亡之後,盧勝七來過,他才恍然。啊,大茶壺這三個字裡包含著父母多少血淚與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請父親去學校憶苦思甜,父親不是一般地拒絕,而是悶聲悶氣地說:甭拿我開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麼講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著燒酒,咽進心底,深埋起來!啊,父親!你這曾提著大茶壺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的父親,我愛你!我也愛我那同樣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親!母親啊!你臉上的那些皺褶,你額頭、太陽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紫紅的花瓣,你那粗啞的嗓子裡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語匯,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與溫厚;你同父親在解放後才結合,你們好不容易生下我來,在對往事的緘默中含辛茹苦地撫養我成長,這恩情,這心意,我該怎樣地報答?啊,親愛的雙親,你們的所謂不名譽,是那個遠去的社會強加給你們的,我不承認!誰敢污辱你們,我一定不把他輕饒!   心裡翻騰著鋼水般的憤懣,路喜純用全身心恨著盧寶桑,他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指甲簡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樣子他就要揮出那鋼澆鐵鑄般的拳頭,直奔盧寶桑的下巴了。盧寶桑面對著這樣一個路喜純,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為了防備對方那狂暴的一擊,他本能地用雙手撐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純那一拳飛將過來,他便下決心把整個桌面掀起朝路喜純扣過去這形勢使在座的每一個人一瞬間都洞若觀火,啞然中都感到心臟堵到了嗓子眼兒   路喜純的拳頭就要揮起來了。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他的眼睛的餘光掃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紀躍縮起了脖子,潘秀婭依偎到了丈夫的胳膊上,兩人的眼裡充滿了恐怖與絕望   路喜純忽然轉身消失於屋門之外。事後追憶起來,包括盧寶桑在內,誰都說不清他是怎麼突然一下子就跑開了的。   足足幾秒鐘過去,屋裡的人才回過神來。薛師傅不由得顫聲斥責盧寶桑說:寶桑,你真不像話!薛大娘揉著胸口呼應說:寶桑,你瞎鬧什麼?薛紀躍一反這以前的懦弱萎縮,激動地指著盧寶桑說:你足撮一氣還不夠,還在這兒胡說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大板地尖聲評論說:這是怎麼回子事喲?瞧你們請來的這些個人!   盧寶桑見路喜純消失了,忽然又蠻橫起來。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人兒了,乾脆鬧它個天翻地覆,我的雙手既然沒有離開桌沿,趁勢將飯桌掀它一掀,豈不痛快?想到這兒,他便齜牙咧嘴地吼了一聲:走人就走人!隨著這一聲吼,他的雙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動作,桌邊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幾乎同時發出了驚呼;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人搶上一步來到他跟前,伸出右手兩根手指頭朝他身上點了一點,他便突然翻著眼睛,麵條般癱了下去;王經理忙順勢扶住他,讓他癱靠在了五斗櫥上。   那走攏盧寶桑身前,伸出兩根指頭對他點穴的,便是薛師傅的結拜兄弟殷大爺。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聲不吭,幾乎被同桌的人們忽略。他的這一點,使與宴的人們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婭一時間以為盧寶桑被他點死了,嚇得緊偎在薛紀躍懷裡,乾哭起來。   殷大爺卻兩手互相撣撣說:不礙的,他一會兒就能回過來。回過來他準就老實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說:喝湯吧。再喝幾口湯,我看就盛上飯吃飯吧。   七姑吁出一口氣來,她扯平衣襟,準備告辭,可一看潘秀婭那餘悸未消的可憐相,又猶豫起來,她能就這麼著撇下秀丫走開嗎?   在屋外苫棚裡,路喜純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抱頭,把頭埋向大腿,悶聲悶氣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彎下腰,搜索著心裡所能想出的最溫存的話語,勸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純心裡所翻騰著的思緒?路喜純本是條硬漢子,他很少哭泣,他本來是完全可以通過狠狠地揍盧寶桑一頓,以洩他心中的憤懣的,可是他在拳頭就要飛出之際,忽然意識到他今天對更多的人所承擔的義務。他所為何來?不為湯封,不為讚譽,為的是創造美,並將這美無私地奉獻給這個舉行婚禮的家庭,以及他們的親友不錯,他出身低賤,他的父親,當年的確曾是大茶壺,他的母親,當年的確曾是窯姐兒,即使在解放後,翻了身,過上了人的生活,這樣的身世經歷也不便於公開地憶苦思甜。這是多麼大的悲哀!那遠去的社會不僅將屈辱刻在了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這一代!可是他要強,越是從這種屈辱中誕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墮落!他不消沉!他要在自己那平凡的崗位上,正正派派地為這個社會貢獻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這種施展自己技藝的義務勞動中,認認真真地為普通的群眾奉獻出自己精心創造出的美來可是他竟遭到了這般殘酷的污辱!為了使這舉行婚宴的一家不至於陷入醜惡混亂的漩渦,他只得強咽苦果,抽身回到這裡,可是他必須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積的悲苦和憤懣。啊,他,一條硬錚錚的漢子,竟悶聲悶氣地抱頭痛哭起來!他哭,不是怨恨父母給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為自己長期不理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裡,報告大家說:人家路師傅為了成全咱們,躲一邊去忍氣吞聲,小伙子夠有多好!並提醒薛大娘說:媽,還不快給人家送上湯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讓薛紀躍拉開五斗櫥抽屜,取出湯封來她在開宴前用紅紙包好,擱在了薛紀躍放瑞士雷達牌小金錶的那只抽屜裡。薛紀躍過去開抽屜時,她趁便徵求薛師傅意見:再給他添上八塊吧,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師傅沒來得及回答,便聽見薛紀躍一聲異樣的驚呼:唉呀!金錶跟湯封全都沒啦!   滿屋的人癱在五斗櫥下的盧寶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於驚詫之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