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鐘鼓樓

第25章   一個小流氓朝鐘鼓樓下走來。凶多吉少。

鐘鼓樓 劉心武 9851 2023-02-05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於許多成年人來說,彷彿不過是昨天的事。由於這場長達十年的動亂扭轉,切斷了大量過去正在發展中的事態,所以,當動亂過去,人們在撥亂反正的過程中接續以往的線索時,往往不得不把這十年暫時當做一個空白,就彷彿時間到了一九六六年夏天突然凍結,而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才又復甦似的。前幾年報紙上時常把實際早已超過三十五歲、乃至逼近五十歲的作家稱作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為人們包括他們自己都覺得他們的實際生命,需要從實際年齡中扣除掉一個十。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發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一九八二年卻已經整整十六歲,並且經歷了他個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階段,而開始向青年時代演進。他們靜悄悄地生長著。

  現在那其中的一個,便在鼓樓前的大街上從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東。和他同齡的人之中,有許許多多的向東,衛東,立東,頌東(還有衛彪、學青之類,不過都迅即改掉了)在他們上幼兒園的時候,阿姨教給他們打倒叛徒內奸大工賊的歌謠;在他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老師又給他們講劉少奇爺爺的豐功偉績。在開門辦學的日子裡,他們參加邁社會主義步,堵資本主義路的活動,老師為提高他們的覺悟,組織他們看電影《青松嶺》,回來開會批判電影中那個搞自摟的錢廣;而在初中畢業的前夕,分數掛帥的浪潮洶湧澎湃,老師為了讓他們盡可能考上重點高中,鍛煉作文的能力,又組織他們看了電影《柳暗花明》,回來寫觀後感,批判極左路線對農民合理願望的粗暴踐踏原來社會向他們灌輸愛情和金錢是羞恥的觀念;如今社會上充斥著無處不見的愛情,並且通過對萬元戶的宣傳,使他們懂得了錢越多越光榮的道理小小的年齡,貧乏的經驗,尚未發育完全的中樞神經系統,承受如此巨大的、頻密的、戲劇性的大轉折,他們會產生一些什麼問題,出現一些什麼心態,導致一些什麼後果?似乎我們的教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一時都還來不及進行細緻的專題研究。在我們的社會生態群落中,不管你對他們這一茬人忽視還是重視,反正他們無止息地生長著、活動著。

  話說姚向東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羽絨登山服,雙手插在登山服的斜兜裡,嚥著唾沫,百無聊賴地從南往北走。   他是被從家裡轟出來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東的父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從部隊轉業到區級機關當保衛幹部,對姚向東一向是管束得很嚴的。在姚向東四五歲的時候,父親就向他灌輸著長大參軍當兵的意識;母親是機關的打字員,自然也盼著姚向東快快長大,快快入伍,她為姚向東縫製了仿國防綠的小軍裝,衣領上還綴以紅布仿製的領章,自然還有小小的軍帽,帽子上別著真正的紅五星帽徽是姚向東父親從老戰友那裡,特意為兒子要來的。一直到十來歲左右,姚向東內心裡充盈著這樣的優越感、自豪感和自信心我爸當過解放軍,我長大了也要當解放軍!我爸有的是老戰友,只要我長大,我爸一句話,我就能當上兵!

  姚向東剛上小學的時候,放學的路上,遇見過小流氓搶帽子的場面一個戴著國防綠軍帽的中學生在人行道上走著,突然一個小伙子騎著車飛快地竄來,經過那中學生身邊的一瞬間,伸手抓走了他頭上的綠軍帽;中學生叫喊時,騎車的人已然拐進了前面的街巷中,不見蹤影。這驚心動魄的場面,即使姚向東隱隱覺得搶帽子的人真蓋呦,又使他進一步意識到一切與國防綠有關的東西的珍貴。   可是姚向東上到小學四年級以後,周圍的社會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小流氓們不再搶國防綠軍帽了,並且中學生們也都漸漸不以穿綠軍制服、戴綠軍帽為時髦。少年兒童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又流行穿一身藍藍制服、藍褲子,配一雙雪白的球鞋,彷彿那便是帥字的體現。冬天,開始時興戴栽絨帽子,穿皮夾克沒有真皮的,人造革的也湊合。小流氓們又搶開了栽絨帽子。又一個冬天,栽絨帽子過時了,剪羊絨帽子方興未艾,小流氓們的搶劫目標又一次轉換。到一九八二年的這個冬天,登山服開始流行。似乎再沒有人盼望著參軍當兵。功課上有點希望的,盼望著考上大學。像姚向東這號小學畢業後沒能考上重點中學,初中畢業後又沒能考上重點高中,而功課又越來越差的少年,既不再艷羨入伍當兵,考大學又明擺著毫無希望,畢業後更勢必要待業家中,心中便不免茫茫然,沒著沒落。

  對於兒子的管教,姚向東父母倒也一直沒有放鬆。尤其是父親,見到兒子不爭氣的表現,除了一頓急風暴雨般訓斥,氣急之時,甚至脫下鞋子,用鞋底亂抽亂打往往要做母親的一邊遮攔,一邊哭喊,方才罷休。教子無效,方法不妥固然是一個因素,而本身對迅速變化的社會生活的不理解不適應,牢騷滿腹,苦悶難遣,當著兒子講怪話,卻又不許兒子說怪話;兒子提出問題,回答不了,便拿兒子撒氣;對兒子講的道理越來越抽象、乾癟是令兒子不服管教的更主要的因素。兒子在父母的面前,漸漸變得虛偽。   姚向東所在的那個學校,是所非重點中學,老師們尤其是班主任工作還是相當努力的。一方面,他們花大力氣把一部分尚有學習積極性的學生調動起來,讓這些學生在題海中苦航,爭取能爆出冷門考上大學,既為學生們自己爭氣,也為學校爭光,倘若這樣的學生逐年增多,那麼,他們這所中學便有希望進入重點的行列;另一方面,他們也想盡各種辦法把姚向東這號的後進生管束起來,讓他們在校內不至於吵鬧,在校外不至於被派出所拘留。不過,由於教育從來不是萬能的,而他們對姚向東這號學生的管教又未免失之於粗糙,姚向東在老師們面前,也漸漸變得虛偽。

  這天中午,臨到吃飯的時候,姚向東母親才發現,兒子身上穿的那件登山服,並不是她給他買的那件綸棉的,而儼然是羽絨的儘管顏色很相近,衣兜和風帽的樣式也相差不多。她不禁問道:怎麼回事?你這衣服哪兒來的?   姚向東滿不在乎地說:跟同學換著穿的。   母親訓斥說:哪有換著穿的道理?人家這件是羽絨的,比你那個貴上一半,你給人家穿壞了,咱們怎麼個賠法?你那件綸棉的穿著不是一樣暖和?幹嘛非追求時髦?   偏這時候姚向東父親從裡屋走了出來,一聽,一看,不禁怒火中燒。姚向東原有一件棉襖,是用父親過去的軍棉襖拆洗改做的,姚向東套著藍制服穿了幾天,便吵著要換件登山服,說什麼:現在誰穿這樣的破棉襖?我們同學個個都有登山服!當時雖然生氣,倒也沒有發作。確實,如今中小學生穿登山服的很多,家長們似乎都挺有錢,有的更給孩子買真正的皮夾克穿。比起來,自己和姚向東他媽大概是家長中最窮酸的兩人都在事業單位,乾拿工資,沒有一點外快,負擔又重雙方都得按月給老人寄錢,姚向東的姐姐剛從幼兒師範畢業,分到幼兒園工作,還沒轉正,僅能自給自足;這麼個經濟情況,姚向東吵鬧著要買登山服,他母親自然只能是給他去買件綸棉的,沒想到這小子現在越來越不知足,竟把同學的羽絨登山服弄來穿在自己身上,這簡直是貪得無厭!

  姚向東父親一見姚向東穿著別人登山服的那副賴相,便忍不住大喝一聲:不要臉!你給我脫了!   母親忙上去攔住他,勸慰說:你的血壓!你先別急,慢慢給他講道理!又扭頭衝著姚向東說:還不快跟你爸認錯!吃完飯,你就去跟人家換去。聽見了嗎?   姚向東覺得母親是在護著自己,有恃無恐地坐到飯桌前,嘟囔著說:什麼不得了的!我們淨換著穿。說著便拿起了筷子   父親一見,越發怒不可遏,使勁一頓腳,宣佈說:你別吃飯!我這個家不養你這號少爺!你滾!   姚向東便站起來,聳聳肩膀,轉身走出了家門,對於背後傳來的父親和母親那糾纏在一起的喊叫聲,幾乎是完全無動於衷。   姚向東一通兒瞎轉悠。在什剎海前海小花園裡,他擠到亭子邊聽了聽戲那裡常有一些市民聚集清唱京劇,姚向東感興趣的自然不是京劇本身,而是那些拉琴、唱戲的人那種逗哏的模樣;又到什剎海前海的冰面上,霸道地借一個同齡人的冰鞋,溜了一陣野冰;忽然感覺餓得難受,便下意識地來到了鼓樓前的大街上。

  鼓樓前的大街,即地安門外大街,從南到北分佈著不少的飯館。從歷史上看,北京著名的飯館,大部分佈在南城,又尤其是前門外一帶,除所謂四大興福興居、萬興居、同興居、東興居而外,如煤市街的致美齋,大柵欄的厚德福,陝西巷的醉瓊林,韓家潭的杏花春等等,也都頗為著名;當然西城、東城也有一些數得上的飯館,西單一帶曾有包括大陸春、新陸春、同春園、淮陽春、慶林春、鹿鳴春、四如春、方壺春在內的所謂八大春;西四南有同和居,西華門外有萬福樓,東城隆福寺街有福全館,東四北有同和樓;北城一帶,據說清末民初煙袋斜街內的慶雲樓,白米斜街內的慶和堂,什剎海畔的會賢樓,都曾盛極一時。到了一九八二年年末,南城、西城、東城的飯館雖有不少變化,一流的大飯館仍保留了不少,而北城,又特別是鐘鼓樓一帶,除鼓樓邊上的馬凱餐廳和銀錠橋頭的烤肉季較為著名而外,大都淪為一般。不過,雖然如此,那鼓樓前大街上飯館的種類卻頗為齊全。過去有人把本世紀初的北京飯館分成幾類:只賣包子、餃子、餛飩、餡餅、米粥之類的切面鋪;只賣豬肉、羊肉菜餚的二葷鋪;標榜應時小賣,隨意便酌,四時佳餚,南北名點的小館子;供應小型宴飲的中等飯莊;飯店、酒樓、會堂合為一體的大飯莊;經營西餐的番菜館;總計七種。除後兩種暫付闕如外,前五種在如今的鼓樓前大街上都還存在,並且每種之內又還有所變化。

  十六歲的姚向東自然絕不會知道,也不會探究鼓樓前大街上飯館的盛衰增減,但是,由於他感到餓了,所以,當他無目的地從街南朝街北走去時,他的嗅覺卻有意識地捕捉著從那些飯館中逸出的氣息。   在這條大街最南頭,馬路東邊十字路口拐角處,有一家門面頗大,品種頗全的國營小吃店,還有一家門面極小、專賣褡褳火燒的個體小吃店。按說姚向東既然肚子餓了,搜索出他衣褲兜裡的所有鋼兒來,還是能從那兩家買到足以果腹的食品的,但姚向東此刻卻沒注意到它們他走在大街西邊,西邊十字路口拐角處是新開張不久的天津狗不理包子鋪,大約剛有一屜三鮮餡包子出籠,從那包子鋪裡飄散出好一股誘人的暖烘烘的香氣。姚向東不由得登上包子鋪面前的台階,隔著門玻璃朝裡面望去。呦,怎麼那麼多的人,坐著的還沒吃上,背後已經站著等座兒的人,飯桌上堆滿盤子、筷子,也沒人及時地收拾。從飯堂深處飄出一陣陣像霧一樣的白氣,好聞真是好聞,可誰有耐心進去排隊買票、等座兒?何況把兜裡的錢全掏出來,說不定還買不下二兩姚向東想到這兒,歎了口氣,跳下台階,繼續朝前走。

  往前,過了光明藥店和長青輕紡服務部,有個露明園餛飩館,裡頭人倒不多,姚向東卻吹著口哨管自走了過去。他可不稀罕餛飩。他想吃正經的炒菜。怎麼才能弄到一張鋼鐵呢?如果能弄到一張團結,那就更蓋帽兒了。不知不覺他已經走過了白米斜街,走過了虹光服裝店和北京文物商店收購部,並且走過了後門橋,來到了合義齋飯館門前。正當他朝飯館大門走去時,忽然傳來了一聲尖脆的呼喚:小拽子!   那自然是叫他。姚向東扭過頭去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外號叫阿臭的,騎著輛亮閃閃的二六小女車,捏閘停在了馬路邊。   姚向東便走攏去同阿臭搭話。   阿臭是個圓腦袋、圓身子的胖小子,戴著一頂剪絨帽子,穿著一件式樣新穎的皮夾克。他咧開大嘴,依舊尖脆地問:小拽子!你他媽的跟這兒踅磨什麼啦?

  小拽子即姚向東,一把搶過阿臭的剪絨帽子扣到自己頭上,喜出望外地說:你丫挺的,管他媽什麼閒事!你這他媽是到哪兒拍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夠小拽子頭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閃著。阿臭不滿地說:你他媽的騙了小羊子的這身衣服還不夠,又他媽的跟我犯賤來了,還我!我他媽的還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機要挾說:我他媽的還沒吃飯呢,你丫挺的管我飯錢,我就還你帽子!   兩人的對話實在不雅,略作記錄,以存資料,茲不再贅。總之,在一種既粗野又親暱、既蠻橫又義氣的交談授受之中,小拽子終於歸還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終於借給了小拽子一元錢。   阿臭這綽號的來歷,是因為其人愛放屁。小拽子呢?所謂拽子,是北京新俚語中,對一手一足萎縮的小兒麻痺後遺症患者的稱謂。早在小學時,姚向東因為曾跟在一位這樣的殘廢人身後,把那人走動的姿勢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學的哄笑聲中,獲得了小拽子的綽號,後來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對於當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語的消除清掃問題,人們很少作過專題研究。大都採取了兩種簡單的辦法,一是對污穢鄙下的語言實行迴避和禁止,一是灌輸以規範化的文明語言。這當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東上小學的時候,原是很聽老師和家長的話,不罵人,不說髒話的。但兒童在成長期中,對於語言本身,也有一種遊戲的興趣。姚向東記得,他上一年級時,同學之間私下裡就流行著這樣一首歌謠:   結巴磕子趕大車,   一趕趕到核特哥,   核特哥,是你哥,   你哥是我大拇哥!   結巴磕子是口吃者的意思,結巴磕子趕大車這一句還勉強有講,其餘幾句完全沒有意義,不過是追求一種節奏和音韻上的快感。本來,兒童文學工作者,以及老師和家長,是應當抓住兒童們的這個特點,因勢利導,編出內容優美生動而又琅琅上口的歌謠,以滿足孩子們的這種快感的;不幸的是,姚向東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淨教他們一些政治性極強而念起來索然無味的革命兒歌,其結果是,孩子們因厭棄課堂上強灌的,便在課下反其道而行之,自編自誦起越來越多的地下兒歌。開始,這類地下兒歌還只不過是單純的音節和韻腳遊戲,如:   biaji biaji bia,   摔個大馬趴!   馬趴沒摔好,   摔個仰巴腳!   醫生來看病,   真是不高興,   打了biaji針,   吃了biaji藥   看你以後還鬧不鬧!   後來,由於社會上庸俗因素的滲入,這類地下兒歌便漸漸糟糕起來,而老師、家長們往往滿足於兒童和少年表面的聽話,馴服,對於存在著另一個兒童和少年們獨自相處的世界,以及在那一世界中存在著另一套語言和另一套做派,長期予以漠視。結果,當少年人肩膀漸漸展寬,嗓音漸漸變粗,膽量也漸漸變大,開始公然當著大人們撒野時,老師和家長才慌了神兒,可是到那時候再來扭轉,分明已屬亡羊補牢。   語言不美的另一個心理根源,便是自尊心的匱乏。姚向東從小就看慣了戴高帽子遊街一類的揪斗場面,被揪斗者的尊嚴自然掃地委塵,那些氣勢洶洶的斗人者在他眼中也並無尊嚴可言齜牙咧嘴,聲嘶力竭,粗暴蠻橫,不顧體統姚向東那顆小小的心不禁暗暗自問:我長大了,是當被斗的,還是當斗人的呢?當然要當那斗人的!為實踐這個願望,在小學三年級時,就曾在一次批鬥大會的遊戲中,讓同伴們把三反分子阿臭押上來;然後他便擄袖伸拳,模仿著斗人的造反派頭頭那架勢,把阿臭一頓亂鬥,最後橫眉立目地宣佈:現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眾手中!一九七六年以後,家長、老師本應在重建孩子的自尊心方面花大力氣,但在時代的大轉折中,姚向東的父親尚不能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又哪能去顧及孩子的心理衛生?而對孩子的點滴咎錯也暴跳如雷,乃至連罵帶打,只能是使姚向東原已十分脆弱的自尊堤防,全然崩塌。老師在考試制度的重大變化面前,不得不把分數和升學率當做一個最實際的追求目標,逢到姚向東這號學生的粗言穢語和調皮搗蛋,便也只是簡單地予以彈壓,而在情急之中,又難免施以諷刺瞧你那副小流氓樣兒!焉知這樣一來,姚向東的自尊不但更蕩然無存,還增添了一種心理反饋小流氓就小流氓,真當給你們看看,怎麼著?!   結識小流氓,原是容易的事。公共廁所、溜冰場、游泳池、郵局門口倒換郵票的人群,足球場入口外等候退票的人叢都是小流氓們經常麇集出沒的所在。姚向東的墮落,便開始於廁所中遞來的一支煙、溜冰場上的一次蓄意衝撞、游泳池畔的借用鴨蹼而他最初的不法行為,也便是跟著哥兒們到郵局門口和足球場外,用花紙頭和廢球票騙取了一塊錢以內的賺頭,然後一氣吃了五個冰激凌,鬧了兩天肚子。   就在這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他曾混進一個小院,捧出一盆碧綠青翠、兩尺來高的山影,一溜煙地跑到什剎海後海邊上,將那盆山影咕咚一聲拋入了水中。他並不需要那盆山影,他毀滅一個美好的事物,僅僅是為了贏得哥兒們的喝采。   此刻他拿著阿臭給他的一元錢,晃著肩膀進到了合義齋。照例是客滿,不過等座的還不算多。他一眼望到了最近那張桌子當中的一個熱氣騰騰的沙鍋,浮面上漂著一簇簇油星,露出一些豆腐塊的稜角。他想自己就該買那樣一個沙鍋來吃。但隨即他也就發現,圍在那桌旁吃飯的,不是別人,竟是班主任王老師一家!沒錯,那年紀大的娘兒們準是王老師的老婆,那兩個學生模樣的一男一女,準是王老師的兒子女兒。他們倒都挺美的,正用瓷勺兒舀那沙鍋裡的熱湯喝   他的眼光同王老師的眼光接觸上了。王老師比他還要尷尬。老師最怕學生看見自己吃、喝、拉、撒、睡。而姚向東對老師的神聖感的第一次幻滅,便是二年級時他的班主任老師有一天突然當眾到痰盂邊嘔吐原來老師也會肚子疼,也會生病,也會嘔吐,也會出醜   王老師!姚向東富於挑逗性地率先招呼了老師。   王老師仍舊尷尬,臉漲得通紅,彷彿一個當眾被人抓住的小偷。姚向東覺得很吃驚,也覺得很有趣。在他呼喚了王老師以後,王老師的老婆孩子全都扭過脖子來望著他,目光裡全帶出老大的不愉快。王老師遲疑了幾秒鐘,才點點頭呼應說:姚向東啊!你來吃飯哪?   不,姚向東乖巧地回答,我家來了客啦,我媽讓我來買點下酒菜回去   啊,那好,你買吧,買吧,買吧王老師滿臉笑容,格外親熱地說。   其實在這個地方,姚向東買什麼本用不著他的批准,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姚向東格外謙恭起來。他對王老師連連點頭,這才朝買酒菜的櫃檯走去。   王老師的愛人一邊咀嚼著,一邊對王老師誇讚說:你這學生還很懂禮貌嘛!   王老師伸手去挾菜,自得地說:其實,這還是個後進的哩   姚向東並沒聽見這兩句話,可他總覺得王老師在扭頭望著自己。他本不需要什麼酒菜,可是他還是花八毛錢買了一個小拼盤,申明帶走,讓服務員給他包了起來。   出得飯館,姚向東才感到後悔。他需要的是沙鍋豆腐,而不是什麼乾巴巴的下酒菜!他信步穿過了馬路,在後門橋東南側,有一家沒寫字號的飯館,他推門走了進去,那裡正賣牛肉湯麵。姚向東肚子裡咕咕直叫,顧不得再加挑揀,他搜索出衣袋裡的全部零錢,買了一碗牛肉湯麵,然後把那包下酒菜一古腦兒全扣在了麵條上;其實那下酒菜也不過是些牛肉片兒,還有一撮煮花生。他呼嚕呼嚕吃得飛快。因為碗裡堆的東西太多,麵湯溢了出來,順著塑料桌布流下了一道小小的瀑布,待他發覺,已經為時過晚牛肉湯把他身上那件羽絨登山服下襬污染了一大片。姚向東於驚訝痛惜中罵出聲來。   這件羽絨登山服,是班上的班主席楊強強的。說來也怪,姚向東這麼個後進生,偏跟楊強強那麼個共青團員混得不錯。楊強強父母都是中央實驗話劇院的演員。楊強強初中時功課本來不錯,誰想考高中時作文跑了題,沒能考上重點學校,倒成了姚向東之流的同學。王老師把楊強強跟姚向東安排到一個座位,原是讓楊強強幫助姚向東,可姚向東並沒感覺到楊強強對他有什麼幫助。楊強強只是勸他看一些課外書。姚向東看不下去。楊強強借他的那本《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他還沒看到衛國戰爭爆發,就再也看不動了。楊強強借他《三國演義》,他看著吃力,坦率地說:看這字書,不如看小人書。楊強強便對他說:我有全套《三國演義》小人書,四十八本。姚向東要看,楊強強說:不外借。要看,跟我到家坐著看。姚向東跟著去了楊強強家,楊強強端出個紙匣子來,果然是全套三國小人書,那還是楊強強的父母文革前給他哥哥買的,一直珍藏到如今。姚向東每次去看兩三本,看得津津有味。楊強強是唯一幾乎不叫姚向東外號的男生。跟姚向東他們一塊兒聊天時,楊強強自己不帶髒字,但對姚向東他們嘴裡的他媽的、丫挺的,卻也從不指摘。老師管束姚向東時,總說:不許你這樣!不准你那樣!老師讓楊強強幫助姚向東,楊強強總從正面說:你幹嗎這樣呢?你那樣不好嗎?比如在楊強強家看小人書看得入迷了,楊強強便會說:你歇會兒不好嗎?你幹嗎不做幾道幾何題呢?姚向東非要抄楊強強的作業,楊強強也就讓他抄,只是說:你至少弄懂一道,不也好嗎?便不多不少只給姚向東講上一道。楊強強真隨和,真不讓人討厭。班上選班主席的時候,王老師看上的本是一位女生,結果姚向東突然積極為楊強強競選,全部男生都投了楊強強的票,加上一部分女生也擁護楊強強,楊強強便當上了班主席。   姚向東的父母或許會以為,今天姚向東穿在身上的這件羽絨登山服,是姚向東詐騙來的。真的不是。昨天放學後去楊強強家,姚向東跟他殺了一盤軍棋,玩得挺痛快;臨走的時候,姚向東實在覺得楊強強這件登山服比自己那件帥,心裡癢癢,便提出來:咱們換著穿一天吧!楊強強也就點頭答應了。就這麼穿回了家。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可是這件登山服讓丫挺的牛肉湯給染了。真熬淘!要是別人的,也就管他去,可楊強強對自個兒真不錯,起碼,那四十八本的三國小人書,別人捨得拿出來讓你看個夠嗎?   姚向東出了清真麵館,心情要多壞有多壞。真想跟迎面走來的人吵上一架。吵架有的是理由,你他媽幹嗎照我?這就可以糾纏到底。可迎面來的是個解放軍,四個衣兜的。團級?師級?紅帽徽,紅領章,那曾是姚向東小小心靈朝夕嚮往的。現在當軍官得先上軍官學校,又得憑分。分兒,分兒,學生的命根兒。姚向東沒這個命根兒,他真倒霉!   清真麵館旁邊是個信託商店益民信託商店。它如今在北京市越來越有名氣,快跟東華門大街的中昌信託商店齊名了。姚向東盲目地鑽了進去。這裡賣各種傢俱,堆著好多彈簧床和雙人折疊沙發床。新來了一批電鍍衣架,衣架頂上可以安燈泡,兼當落地燈。姚向東對這些東西自然毫無興趣。啊,也賣衣物登山服!羽絨的!衣袖上還有帶拉鏈的小兜!真帥!那兜是裝什麼玩意的?還有黑底金字的標籤,都是英文字母,也不知啥意思,也許楊強強認得出來,他英文行唉呀,四十五塊錢一件!夠貴的!要是能有那麼一筆錢,把它買下來,那就好了,可以拿著去找楊強強,哥兒們!我把你的登山服弄髒了,咱們好漢做事好漢當!兮兮賠你的!比你那還帥!怎麼著?官蓋了吧?   姚向東在一種難以譬喻的惆悵心情中出了信託商店,繼續朝北走去。啊,帽兒胡同。楊強強就住在帽兒胡同裡那裡有一片文化部蓋的宿舍樓,中央實驗話劇院的人分了不少單元。去找場強強嗎?就這麼著去?那多丟人現眼!姚向東邊想邊橫穿過了馬路。先離帽兒胡同越遠越好!就這樣,他懵懵懂懂地走攏了位於這條街盡西北角的馬凱餐廳。餐廳裡竄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姚向東痛感自己並沒有吃飽,他下意識地推門走了進去。樓下只賣快餐,樓上有雅座賣炒菜。他在樓梯口看了下菜牌,那些菜餚儘管他幾乎都沒嘗過,但光看名目也就足令他流涎三尺:   去骨東安雞油燜大蝦   炸黃雀肉片松鼠魚   紅燒海參紅燒狗肉   酸辣魷魚片溜嫩鱔絲      他更感到如果兜裡有張鋼鐵或團結該有多好。但他現在已經幾乎一文不名。他拖著腳步走出了馬凱餐廳一口接一口地嚥著唾沫。   他朝鐘鼓樓跟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目的何在。他腦中浮現出了那盆碧綠的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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