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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麒麟之才

琅琊榜 海宴 16400 2023-02-05
  當梅長蘇與霓凰郡主在迎鳳樓上賞景談心時,寧國侯府錦棚裡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些心神不寧,等他一回來,便全都圍了過去。蕭景睿總是擔心留下蘇兄一個有什麼不妥,時坐時站未見安穩。而言豫津坐在一旁,則是一直自顧自地在茶碗裡照著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語:我應該比蘇兄更英俊、更帥氣、更招人愛吧?郡主為什麼不請我陪她呢?   謝弼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宣佈道:我不跟你們這兩個瘋子在一起了,我出去走走!說著轉身就向外走去,幾乎跟走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蘇兄!你回來了   另兩個年輕人聞聲立即起身,言豫津搶先好奇地把腦袋伸了過來:蘇兄,郡主跟你說了什麼?   梅長蘇面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誇我,長得像一隻麒麟一樣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種四不像的聖獸?你確認郡主這是在誇你?   胡說什麼啊,謝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誇蘇兄有麒麟之才!   梅長蘇瞟了這位二公子一眼,什麼也沒說,謝弼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滿臉通紅,自知言語有失。不過言豫津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追問,反而高高興興拉著梅長蘇跟他講述剛才有場打鬥多麼好玩,連神色微動的蕭景睿也像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回身到棚外叫侍從換熱茶進來。   梅長蘇不由心中微有感慨。這兩個人,一個大大咧咧毫無機心,一個溫和單純柔順善良,但比起陷於政事權謀之中的謝弼,反倒要更敏銳一些,至少知道什麼話聽到了都要當作沒聽到一樣。   不過謝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這樣的說法,說明他在譽王幕中的地位絕對不低。因為無論是一個太子也好,一個王爺也罷,追著延攬什麼麒麟這種事,若是傳到了當今皇帝耳中,肯定會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樞,他們不可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隱秘。就連霓凰郡主,梅長蘇也還一時推測不出她是從什麼途徑查知這件事的。

  後來他就閃啊閃啊閃啊,本來對方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可他忘了這是在一個高臺上啊,正閃得高興呢,腳下一空,就掉下來了!哈哈哈   言豫津大笑了一陣後,突然把臉一繃,怒道:蘇兄,你有沒有在聽我講?   有聽啊。   這不好笑嗎?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蕭景睿過來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蘇兄有氣質,笑得斯文,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一笑起來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言豫津正待反駁,謝弼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朝這邊來了。   棚內頓時一靜,梅長蘇緩緩站起身,揚聲道:飛流,來的是客人,不要攔。   外面剛傳來悶悶的一聲哦,謝弼眼珠略轉了轉,小聲地說:大哥,豫津,等會兒我們也迴避一下吧。

  我不。蕭景睿立即道:我要跟蘇兄一起。   你謝弼氣結,你懂點事好不好?   蘇兄是我的客人,我不該陪嗎?蕭景睿冷冷道。   謝弼知道自己這位大哥平素裡雖然溫和,但一拗上勁兒來可不好對付,正有些焦躁,言豫津在一旁笑道:謝弼,又不是譽王殿下一個人來,太子也在啊,大家一起那麼熱鬧,有什麼需要我們迴避的?   被他這一提醒,謝弼頓時怔了怔。是啊,光自己這三個人迴避了有什麼用啊,太子跟譽王在一起呢,反正誰也說不成什麼要緊的話   梅長蘇冷眼瞧這一幕,不禁暗暗搖了搖頭,還未正式接觸呢,太子跟譽王這爭嫡的兩府裡就已經開始顯露出毛病了。   太子這邊的問題是保密不嚴,明明是他悄悄上瑯琊閣問出的機密答案,現在不僅他最大的敵人譽王知道了,連持有中間立場的霓凰郡主也知道了,要說他府裡沒有人家安下的諜探,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而譽王的問題在於用人不當。像謝弼這樣的人才,又有寧國侯世子的身分,早應該挖空心思把他塞進戶部這樣的中樞部門擔任實職,讓他發揮自己善理內政的優勢,而不是任他閒散在幕僚中,攪進他根本沒有天賦的陰謀詭變中。   這時錦棚外已傳來腳步聲,有人拖長了聲音宣報:太子殿下到譽王殿下到   前後腳進棚的這兩個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韌健的身形,深目薄脣的容貌。太子蕭景宣今年三十五歲,脣邊有兩道很深的口鼻紋,氣質略顯陰忌,而三十二歲的譽王蕭景桓眉目更為舒展些,一進來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內諸人一齊行下國禮,當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來吧?真是讓本王羨慕。

  譽王蕭景桓曾奉旨照管過在御書房念書的這些世家子弟們,所以比起太子,他與在場諸人的關係要更加熟稔一些,笑著撫了撫蕭景睿的肩膀,早就聽說你們三個帶了貴客進京,只是這一向瑣事纏身,一直找不到時間來拜會。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麼找不到時間?如果不是兩府裡互相觀察牽制,只怕謝弼報告給他的當時他就立馬飛奔了過去,饒是這樣,他還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攬人嗎?聽說還被人家送了根軟釘子吃,活該!   這位就是蘇先生了,果然風采清雅,譽王繼續笑語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穩,全是多虧了貴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稟奏聖上,給貴盟予以嘉獎,只是恐怕貴盟心志清高,不屑於俗譽,故而未敢擅動。

  梅長蘇淡淡道:在下蘇哲,隨友入京,與江左盟沒有絲毫關係,請譽王殿下不要有所誤會。   見譽王被這軟綿綿的一句話頂得無語,太子頓時心頭大快。還請旨嘉獎呢,要請旨難道本太子不請,輪得到你插手嗎?   此言極是,太子趁機道:蘇先生就是蘇先生,扯那麼遠幹什麼?聽說先生有體弱之症,入京是為了遊賞散心,不知都去過哪些地方了?   啊,我帶蘇兄在城裡逛了一天,什麼清樂坊、上墟市、夫子廟、洗願池都去過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搶著答道。   這些都是你喜歡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蘇先生情趣高雅,哪裡愛去這些俗艷喧囂之地?要說金陵盛景,還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進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興趣,就請收著這個出入的玉牌,雖沒什麼大用,但拿來開道還是方便的。

  他雖然說的謙遜,但那塊淨白脂玉加蓋璽章的權杖一亮出來,大家誰不知道它的分量?謝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譽王一眼。   暫居下風的譽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著梅長蘇的反應。只見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隨便瞟了瞟,脣邊閃過一縷淡淡的笑意,叫了一聲:飛流!   一眨眼的工夫,那俊秀陰冷的少年便出現在梅長蘇身邊,幾個貴公子看慣了沒什麼,倒把兩個皇子嚇了一大跳。   來,把這個拿著。以後我們飛流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愛怎麼走怎麼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來,就拿這個牌子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現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蹤影。太子愣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譽王卻一副暗中笑得肚痛的表情。

  這塊玉牌可是加蓋了皇帝大寶璽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連王爺們也未蒙賜有,絕對是身分的象徵,憑此牌,所到處可令百官俯首。結果人家如此大手筆地送出見面禮,他居然轉手就拿給自己的護衛玩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說他不識寶,還是該說他太不給面子   其實遊玩也是很費體力的,   現在又再次輪到譽王振作精神,蘇先生還是該先行調養身子才是。剛巧本王這裡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烏,最是滋補的。另外,在我靈山別宮裡有股藥泉,常浴此泉可益氣補神,連父皇都讚不絕口,不妨請先生過去住一段時日,本王也好與先生談論一下詞賦文章,沾一沾這公子榜首的雅氣。   他這個建議一出,連蕭景睿都不禁有些動容。想起這一路上梅長蘇稍加勞累便面白氣喘,晚上也時常咳個半宿,他就感到十分揪心,雖然極不想讓梅長蘇與嫡位之爭扯上關係,但那千年首烏與靈山藥泉無疑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你最近這麼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幹,一連交辦了好幾件差事給你嗎?太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哪裡有時間陪蘇先生去什麼靈山別宮啊。   皇兄不必擔心,兵部和淇州那兩樁差使已經辦好了,昨兒才回了父皇,正準備今天回稟皇兄您呢。至於慶國公的那樁案子,派出去的欽差還沒回來呢,一時且開不了審。這幾日正好是個空閒期,怎麼也得讓小弟鬆泛幾天不是?   譽王笑著回話,態度極為恭敬,卻讓太子恨得牙癢癢,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欠揍,巴不能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的地搧上兩掌。   譽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梅長蘇瞧著這表面上兄友弟恭,實際卻像對烏眼雞似的兩兄弟,慢吞吞躬身為禮,只是這一向服的是寒醫荀珍先生特意為我調製的丸藥,不能擅加進補,那千年首烏是何等寶物,不要白白浪費了。至於靈山別宮的藥泉,只怕我要先寫信問問荀先生,如果他說洗得,我再去叨擾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長蘇也拒絕了譽王,心裡頓時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調理病體萬萬馬虎不得,怎麼能看什麼藥貴就往嘴裡吃,看什麼水好就跳進去洗呢?你府上要是沒有比寒醫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亂給蘇先生出主意了。   譽王心裡明白,當著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長蘇是不可能明確表態偏向哪一邊的,所以今天不過是大家來見個面,彼此品察一下對方,真正的水磨功夫還在後頭,不能急於一時。於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樣子道:這個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一定要自罰三杯才是。   太子站起身來道:桓弟,人家蘇先生今天是來看比武的,我們就不要多加叨擾了,這就走吧?   譽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贈的玉牌雖然被轉手給了護衛,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豈能平白地落了下風,忙向謝弼使了個眼色。   對了蘇兄,謝弼心領神會,立即叫了一聲,您不是一直想著要去憑弔黎崇老先生的教壇遺跡嗎?我記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譽王立即接過了話茬兒,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鴻儒,故而收藏了幾本老先生的手稿,怎麼蘇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門生遍於天下,蘇兄也曾在他壇下聽講過呢。謝弼附和著道。   這可真是巧了,譽王拊掌一笑,以後就更有得切磋了。   這一下投其所好,連梅長蘇也不禁目光閃動,輕聲問道:是哪幾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論》嗎?   有,有,譽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書樓內。先生如果想看,儘管到府中來,絕對沒有人敢攔先生的大駕。   他不提要贈送書稿,而只是請梅長蘇來看,分明就是以此為餌,引得人常來常往。太子看看情況不對,不禁有些著急,忙道:桓弟你也未免太小氣了,不就是幾本書稿嗎?人家蘇先生喜歡,你送過去就是了,還非要人家到你家裡去看你要真捨不得,那幾本書值多少錢,你出個價,我買了送蘇先生。   被他這樣一激,譽王只好道:我只是怕蘇先生不收,先生如果肯笑納,自然是立即送過去。   梅長蘇淡淡一哂:既然也是譽王殿下心愛的書稿,蘇某怎能橫刀奪愛?   哪裡哪裡,蘇先生如今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視你為第一得意弟子,這手稿歸於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譽王一面裝著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過小弟還是要冒昧地說一句,皇兄剛才的話可有些不對,這幾本手稿在尋常人眼裡不算什麼,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裡,那都是無價之寶,皇兄說的出個價之類的話,蘇先生聽了可要難過的   太子頓時氣結,但他確實素來不愛讀書,弄不懂這些文人的心思,擔心又說錯什麼話,平白地得罪了梅長蘇,當下也只好忍了這口氣。   兩人這一番較量,也說不上有什麼大贏大輸,眼見著梅長蘇神思倦怠,蕭景睿很關切地頻頻詢問他哪裡不舒服,當下也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關心了幾句,便一起出去了。   言豫津早就不耐煩在棚裡聽他們陰一句陽一句地勾心鬥角,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面看比武,見他們走了這才跑了回來,見梅長蘇坐在椅上不停地咳嗽,蕭景睿在一旁給他輕輕拍背,忙問道:蘇兄怎麼了?又犯病了嗎?   沒什麼   梅長蘇接過蕭景睿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拭著眼角咳出來的眼淚,太子和譽王殿下都佩了一種香有些聞不慣   啊,我知道,那是東海產的龍涎香,皇上賞的,只有他們兩人才有呢。香氣確實濃烈,難怪蘇兄聞不慣,不過聽說提神是最好的,還有壯陽的功效呢。   是嗎梅長蘇隨口應著,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彷彿並沒有仔細聽他們說話的謝弼。   自己厭惡龍涎香的資訊多半今天晚上就會由謝弼傳給譽王,所以譽王下次見自己的時候一定不會再佩香。而蕭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麼應該沒有人會告訴太子這個消息,可如果他見面也刻意沒有佩香的話,那就說明譽王府中也潛有太子的諜探。   這之後終於清靜了許多,沒有再來什麼形形色色的訪客,讓他們安安靜靜看了幾場比試,雖然尚沒有高手出現,但也不算乏味。   中午有一個時辰的停賽休息時間,迎鳳樓上仍是簾影浮動,看不出皇帝陛下還在不在,估計他也只是露一露臉,應該不會堅持一連幾天都坐在上面從頭看到尾的。言豫津不知什麼時候已安排人送來了酒菜食盒,興致勃勃地聊著上午的事,等著下午開賽。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他才是真真正正把心思放在比試上面的。   午後沒過多久,謝弼便找了個藉口消失,蕭景睿見梅長蘇慵慵倦倦的樣子,建議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幾番挽留不住,也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棚門旁送他們走了。   一上馬車,梅長蘇就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蕭景睿也不打擾他,靜靜陪坐在一旁,彷彿也在想什麼心事似的。車廂慢慢的晃動著,兩個人的肩膀時不時輕輕碰在一起,感覺氣氛十分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滯。   正這樣安靜地走著,馬車外面突然傳來了叱吒之聲,蕭景睿先開車簾探出頭去,本來只是隨便看看,結果剛一探出頭去,就瞧見前面不遠的拐角處圍了一群人,一輛馬車停在人堆中間,裡面還傳來打罵的聲音。   景睿,停車看看出了什麼事。   梅長蘇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聽到有孩子的聲音。   好。   蕭景睿應著,喝令馬夫停車,自己跳下車去走近了一看,其實圍在一起的都是穿著同樣家丁服飾的人,那輛馬車前掛著何府的燈罩,街上的閒人們都沒敢走近,只遠遠站著看熱鬧。   蕭景睿眉頭一皺,大概已經猜出又是什麼人這樣當街擺威風,擠進內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書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腳踹著一個瘦小的男孩子,一面打一面罵著:你這小雜種,到處亂竄什麼?驚了本少爺的馬,害得本少爺差點摔下來說著又從身邊隨從手中奪過馬鞭,正準備用力抽下去,卻被人一把抓住。   誰他媽的敢何文新悶頭悶腦地罵了半截,這才看清了蕭景睿的臉,後半句話也咽了下去。其實京城裡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這樣當街惡形惡狀,縱然有一些骨子裡同樣沒把平民百姓放在眼裡的人,多半也會自矜身分,不屑於親自又打又罵的。   這何文新父親是科舉出身,做官後四處調任,兒子放在祖母處嬌溺,未免有些失於管教,進京沒幾年,已是惡名昭彰,虧得他還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時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還沒出事。此刻見是蕭景睿出面,哪裡還敢多話,只訕訕地說了兩句算了,懶得計較,便帶著手下飛快地走了。   蕭景睿雖然生氣,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來再打一頓,只好搖搖頭,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大約還不到十歲左右的樣子,臉上有幾道紅紅的掌印,略略浮腫。見打他的人走了,這才微微直起蜷縮的身子,飛快地四處爬著去揀拾散落一地的書籍,重新疊成高高的一疊,用一張舊包袱皮包裹,可是書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結。   你叫什麼名字?   蕭景睿也幫著撿了幾本書回來,碰碰那男孩的肩頭,你應該已經挨了好幾腳吧,受傷了沒有?   那男孩瑟縮著躲開他的手,低頭不語。   景睿,梅長蘇在馬車上叫道:把那孩子帶過來我看看。   喔。蕭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溫言道:這麼多書你怎麼抱得動啊?我找個人幫你拿,走,我們先過去。   我抱得動男孩小聲嘀咕著,但終究不敢大掙扎,被蕭景睿半拖半抱地帶到了馬車旁,一把塞進了車廂裡。梅長蘇溫暖柔軟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輕柔但仔細地檢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時,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聲,向後躲了一下。   這裡大概傷到了。蕭景睿從後面扶住了男孩的身體,輕輕解開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瘦小的身軀上,除了肋骨處有一處青紫新傷外,竟還遍佈舊傷,粗粗一看,彷彿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還有烙鐵烙的,雖然痕跡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像當時這孩子受的是怎樣的折磨。   你是誰家的孩子?蕭景睿難掩震驚,大聲問道,但轉念一想,又改口問道:你是哪個府裡的小廝嗎?是誰這樣經常打你   沒有那孩子立即否認道:好幾年沒有了,這是以前   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說,是誰打的?   景睿,梅長蘇輕聲阻止道:別問了,這孩子肋骨就算沒斷也有裂痕了,先帶回府去請個大夫細看一看。還有那些書,都抱進來吧,看這孩子一直記掛著他的書呢   他這話沒有說錯,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書都被抱了進來,明顯鬆了一口氣,小聲哀求道:我沒事,你們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你要回去哪裡?蕭景睿趁機追問。   男孩的反應似乎十分敏銳,立即低下了頭。   這些書都是你看的?梅長蘇翻看著那一堆書籍,溫和地問道。也許因為他一向氣質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頭瞟了他一眼之後,神色寧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還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歲。   叫什麼名字?   男孩停頓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兩個字:庭生。   姓什麼呢?   我沒有姓,就叫庭生   梅長蘇再次細細地端詳了一下這個孩子。雖然臉頰紅腫,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當俊氣。從一開始他的言談舉止就十分的逆來順受,面對任何不公的對待都沒有反抗的意圖,卻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奴才氣,彷彿骨子裡就帶有一種血性和堅韌,再怎樣欺侮,也沒辦法讓他變得卑微。   庭生,如果我們現在放你下去,那麼你回去後,會有人給你找大夫嗎?   庭生抿緊了嘴脣,顯然是沒有肯定的答案,又不願意撒謊。   那我們必須要先把你帶到我們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檢查完了,說你沒事了,我們再送你回去。這樣好不好?   庭生低頭不語,眉毛擰得緊緊的。   我們的好意是不是會給你帶來麻煩?   庭生悸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脣。   你是一個人出來的嗎?   不還有一個   那個人呢?   先跑了   如果你回去晚了,會有人打你嗎?   庭生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搖了搖頭:現在不會了只是沒有飯吃而已   蕭景睿頓時覺得熱血一湧,怒道:不給你吃飯?你到底是哪家的?這樣對你你還回去幹什麼!你快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到我們家來也行啊,至少有飯吃!   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著超越他年齡的成熟與冷靜,你覺得我可憐,想要收留我是不是?   蕭景睿一呆,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沒有權利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願意收留我了   你有簽賣身契是嗎?蕭景睿猜測著,是賣給誰家的,你告訴我,我可以去商量。   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這不行。   你知道他是誰嗎?梅長蘇看著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親是侯爵,母親是公主,他是個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裡,不管你賣給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話,你的舊主人是不會掃他的面子的,你明白嗎?   庭生依然低著頭,堅持地說:不,這不行。   梅長蘇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正想再說,馬夫在外面高聲道:大公子,到府了。   來,先進來吧。蕭景睿跳下馬車,將那孩子也抱了下來,吩咐來迎候的下人:去請個大夫來。   梅長蘇隨後也彎腰出來,手裡拖著沉甸甸的那一包書,心裡奇怪這小小的孩子是怎麼抱得動的。   我來拿。   蕭景睿剛走過去,已有殷勤的僕人先搶著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來,讓梅長蘇扶著跳下車轅。   庭生飛快地瞟了一眼府門上方寧國侯府字樣的匾額,眸中閃過一抹陰雲。雖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頭,但這一絲神色上的變化還是沒有逃過梅長蘇的眼睛。   帶著孩子到了雪廬,大夫很快就過來為他診治了一番,結論是肋骨有錯位,必須靜養,要吃有營養的食物,而且絕不可以再幹體力活,否則幼嫩的身體就難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看庭生的樣子就知道他現在生活的環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這樣讓他回去,恐怕這兩條醫囑一條也做不到,但無論蕭景睿怎樣盤問,庭生就是一個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麼地方的。   相比之下梅長蘇沒有那麼性急,他只是派人送來精緻飲食給庭生吃了,讓他睡覺休息。後來見他實在心中不安睡不著覺,便翻了一本書一點一點考察他現在學問的程度。   你沒有教你念書的師傅吧?   嗯。   是誰教你認的字?   我娘。   梅長蘇微微沉吟了一下。看樣子這孩子雖有求學之心,但顯然學得相當膚淺雜亂,就是買的這一堆書也是毫無章法,深淺不一,不像是有學問的人為他開的書單,多半是自己想當然去挑的,只是不知道他買書的錢卻是從何而來的。   庭生,要念書不是這樣念的,梅長蘇耐心地為他把一大堆書本整理好,又從自己的房中拿了許多出來,依次標好順序,你要先看這幾本書,這些是基礎,句讀文風都是最簡潔明快的,為人的道理也清楚。就像蓋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會歪斜,如果一味地雜讀,不能領會真意,只會移了性情。還有這幾本,是好書,但你年紀小,字都未必能認全,沒有人講解是看不懂的,先放著,以後有機會,只管來問我。   庭生登時眼睛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面前這個大哥哥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但要想時常到這深深侯門裡來請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謝,庭生起身深深地向兩人鞠了個躬,我可以走了嗎?   你這孩子蕭景睿有些頭疼地看著他,本來你的書就多,現在蘇先生又送你這麼多本,怎麼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書,實在是一本也不想拉下,於是咬了咬牙,逞強地道:我拿得動。   你可別亂來,蕭景睿趕緊拉住了他,你身上有傷,可不能這樣使蠻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堅決地搖了搖頭。   蕭景睿簡直拿這孩子沒辦法,不禁將無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長蘇。   梅長蘇想了想,正要說話,雪廬外突然傳來一聲清叱,正是飛流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大叫起來:小少爺,這個不能打這個是   闖進來,打!飛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聲更烈。   你是什麼人?敢攔我另有人怒喝了一聲,但隨即語音滯住,大概是被飛流的攻勢所逼,根本開不了口再說話。   出去,就不打!   飛流大概得了梅長蘇的吩咐,並不下死手,只是語調如冰,毫無周轉的餘地。   蕭景睿雖然沒有聽出那被攔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誰,但還是立刻飛奔了出去,片刻後,他的聲音也傳來:飛流,不要打了,這個是客人,可以進來的。   沒有說可以!出去!飛流堅持道。   梅長蘇不由略略蹙了蹙眉頭。除了飛流已經認識的幾個人以外,一般客人來訪,都是由下人進來通報,如果願意見,自己就會先吩咐飛流不用攔阻,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衝突。這個客人顯然是倚仗著某種身分,從外面一路衝進來的,家僕們不僅不敢強攔,甚至連搶先通報都來不及,因而才會招惹上飛流,被他攔截下來。   對於這樣無禮的客人,梅長蘇原本是根本不會見的。正要揚聲謝客,視線一轉,落到庭生的身上。那孩子面色慘白,仰著頭張著嘴,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絞得變形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頓時改變了主意,向外道:飛流,讓他進來!   打鬥聲戛然而止,蕭景睿的聲音隨即響起,語調很是客氣:您沒傷著吧?怎麼會就這樣衝進來呢?是有什麼急事嗎?我父親並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廳等   我不是來找謝侯爺的,那人一面說著,一面已經衝進了雪廬,迎面撞上梅長蘇清淡中微帶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腳步,雙眸四處一撒,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裡,這才定了定神,問了一句:庭兒,你還好吧?   是。庭生恭謹地低聲應答。   這孩子你認識?跟著進來的蕭景睿忙問道。   景睿,那人轉過身去,正色道:我聽說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衝撞了貴人的車駕,可能驚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難怪你生氣。不過他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還請看在我的薄面上,讓他給你的客人賠個禮,放了他吧?   蕭景睿看著他,反應了一會兒,直到梅長蘇笑了一聲,他才跟著笑了起來:殿下大概是誤會了,庭生沒有衝撞我的車駕,我們是路過遇到了,順便把他帶回來診斷一下傷勢的。您要不信,大可以問問庭生啊。   那人頓時愣住,回頭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蕭景睿素日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當下神色有些尷尬。   實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駕到,梅長蘇緩緩起身施禮,剛才飛流冒犯了,還請見諒。   蕭景睿忙上前介紹道:靖王殿下,這位是蘇哲蘇先生。   皇七子靖王蕭景琰今年三十一歲,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容貌與他的兄弟們不相大差,只是因為常年在外帶兵,皇族的貴氣外又多了幾分剛毅之氣,臉上手上的皮膚也不像其他皇子們保養得那樣嬌嫩。聽了蘇哲之名,他並未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蕭景睿如此鄭重介紹的分上,客套地還了個禮。   反而是梅長蘇在平淡閒散的表情下,更加認真仔細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嗎?蕭景睿請客人入座後,立即問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為難,似乎是不知該如何措辭,庭生現在是住在掖幽庭內   掖幽庭?蕭景睿怎麼想也沒想到這個地方,脫口便道:那不是謫罰宮奴所居之地嗎?他這麼小,犯了什麼罪要關在那裡?   庭生的嘴脣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面上沒有一點血色。   他是隨母羈押,在那裡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說,蕭景睿也很容易查得出來,乾脆快速道:如果沒什麼事,就快讓他回去吧。掖幽庭裡的人按宮規是不能在外面過夜的   那你今天是怎麼跑出來了?蕭景睿對掖幽庭內的情形還是有所瞭解的,剛問完這句,想了又想道:是小太監們使喚你出來跑腿的吧?   庭生低下頭,喃喃地道:今天不是,今天是我求他帶我出來買書   你那來的錢?   我給的。靖王坦然道:如果沒有其它要盤問的,就別再耽擱了。時辰不早,那小太監已經先跑了回去,他母親現在一定非常著急。   您認識他母親?蕭景睿其實知道不應該再多問,但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現在他身邊只有指婚的兩個側妃,別無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滿園的皇子們實在是個異類,說不定就是因為情有獨鍾,戀慕上了一名負罪的宮奴,再想得遠一些,這孩子說不定就是   聯想到這裡,蕭景睿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險,忙硬生生地給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長幾歲,閱歷豐厚得多,人又聰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蕭景睿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卻也並不打算澄清。對於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幾年前才無意發現的,當時那孩子實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這些年雖然運用了一下自己的權力讓他不再挨打,但總歸不能完完整整地庇護住他。因此每次離京巡邊,心裡都難免要牽掛。這次回京沒有幾天,先忙著在兵部交革一些事務,好容易空閒下來去看他,卻聽說他同庭的一個小伴說他在街上惹了禍,忙忙地打聽了過來救他,幸好並沒有出什麼事。   擅闖侯府,是本王魯莽了。改日定來致歉。靖王不再多說,起身向庭生使了個眼色,時辰不早,先告辭   話還未說完,梅長蘇突然咳嗽起來,開始彷彿還強力壓制著,到後來越咳越厲害,好似要把五臟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滿額青筋暴出,滲出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冷汗。蕭景睿雖與他相交多日,但從未見過他這般咳法,頓時心慌,忙過來為他拍背,卻是全無用處,拿手巾給他拭汗時,又覺得他額角滾燙,面頰卻是冰涼,更是忙亂,扯著嗓子叫人去請大夫。連飛流也撲了過來,抱著梅長蘇顫抖的身體,像被嚇壞的孩子一樣說不出話來,只會啊,啊地叫著。   好半天,梅長蘇才慢慢平靜下來,將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開,一團刺目的血痕一閃,便被他捲在了裡面。蕭景睿早就看見,心頭一陣黯然,但卻沒有說破,只是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蘇兄,荀先生的藥,要吃一丸嗎?   不用。梅長蘇努氣調整著自己的氣息,朝飛流露出一個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飛流不怕,晚上飛流幫蘇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   飛流捶背!   對啊,有我們飛流捶背,蘇哥哥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靖王一直在旁邊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時見蘇哲平靜下來,忙上前徐徐問候了一句:怎麼蘇先生身體有病嗎?   梅長蘇緩緩轉動著眼珠,視線找到了睜大眼睛呆愣愣看著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過來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慢慢走到長椅旁邊。   庭生,你願意讓我教你念書嗎?   庭生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靖王皺了皺眉,道:蘇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就算歲數了被放出來,也是發配到外府為奴   我知道,梅長蘇大概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眸中仍浮有一層潤潤的水氣,但視線卻由此而顯得更為灼熱,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   庭生胸口急劇起伏了兩下,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覺得這一定是一個機會,於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聲道:我願意!   好,梅長蘇蒼白的臉上笑意更深,伸手將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會有辦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邊來。   對於梅長蘇突然做出的這個承諾,最吃驚的人反而是靖王蕭景琰,因為他要比蕭景睿更加清楚那個孩子的身分,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帶離掖幽庭的難度。畢竟這些年來,自己這個皇子多方努力,也沒能達到收留庭生進府的目的,而這個青年不過只是寧國侯府大公子的一個好朋友而已,就算蕭景睿傾力幫他,只怕也都是徒勞無功,白白讓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蘇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見不得這個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過掖幽庭的人必須要經聖旨特赦才能離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蘇先生以為這只是寧國侯爺一句話的事麼?   蕭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託父親面聖   景睿,靖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掖幽庭一個宮奴之子,你去拜託寧國侯爺面聖?快別說這樣的笑話了。   可是蕭景睿還待再說,卻被梅長蘇按住了手臂,對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說得對,掖幽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見到誰可憐就把誰買回來那麼簡單,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跟侯爺說,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嗎?   你不要我們幫忙?蕭景睿有些驚訝,那你要怎麼救他啊?難道要去拜託太子和譽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冷冷道:原來蘇先生竟然與太子和譽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未曾理會,仍是溫言細語對蕭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來。像他那樣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分的人去請求特赦,陛下越會犯疑,若不是這樣,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應我,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以後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於對蘇兄的信任和尊敬,他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在院外稟道:大公子,侯爺回府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趁機道:你快去跟侯爺請安吧。我這裡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緊,你也知道我經常咳嗽的啊,沒什麼大不了。侯爺回府,你怎麼能不去迎接請安,如果為了陪我連身為人子的禮數都忘了,侯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不可交的壞朋友呢,快去吧。   蕭景睿應了一聲,站起身轉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願意再多留片刻呢?關於庭生還有些事想問一下梅長蘇笑道。   靖王目光閃動,有些拿不準這個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麼人,也想要多觀察一下,於是向蕭景睿點點頭道:你自便吧,蘇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親近親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   蕭景睿估計著父親大概已進了二門,有些著急,匆匆行了禮,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後,留在院中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隨即開始交談。靖王臉色有些冰冷地審視著坐在樹下長椅上的人,表現的相當警覺。與他相比,梅長蘇的態度反而要輕鬆很多,他一面低聲吩咐飛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書,打發庭生到小院的另一個角落去看,然後才將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一笑。   靖王殿下縱然對在下有敵意,也不必表現得如此明顯嘛,梅長蘇語調悠悠,至少現在你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靖王的目光中充滿了狐疑,你為什麼要這麼費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為同情嗎?   當然不僅僅如此,梅長蘇看了一眼角落裡埋頭讀書的那個瘦小身影,目光極為柔和,他的資質很好,我想收他當學生。   靖王嗤之以鼻,天下資質比他好的孩子到處都是,憑著先生交的這幾個朋友,寧國侯公子、太子殿下、譽王殿下,什麼樣資質的學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為了什麼如此回護庭生的呢?一個堂堂皇子,竟然會為了小小罪奴闖進如日中天的寧國侯府,只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同情吧?   靖王輕飄飄地道:我很喜歡庭生的母親,這是愛屋及烏   你的確是愛屋及烏不假,但絕不是因為他的母親梅長蘇稍稍閉了閉眼睛,臉上像帶上了一副面具般毫無表情,而是他的父親   靖王全身一震,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起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彷彿是在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做出過於激動的舉止來。   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齡的差距吧,我一聽就能想到是怎麼回事,他卻不行,因為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只知道念書習武,那件事對他來說,實在隔得太遠了梅長蘇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絲略帶滄桑的笑容,庭生十一歲,出生在掖幽庭,是誰的遺腹子呢,從時間上來看最合適的就是那個人了你們曾經一起出征,感情應該很好   蕭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來,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你到底是誰?   太子和譽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們在招攬我,梅長蘇沒回答他,只是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閣是怎麼評價我的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連發生在諸位皇子身上的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算得上什麼麒麟之才呢?   這麼說,你是在刻意收集這方面的隱秘和資料,為自己以後的行動攢本錢了?   沒錯。梅長蘇快速道:當麒麟有什麼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業,說不定將來還能列享太廟,萬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語音中寒意森森:那麼先生是要選太子呢,還是要選譽王?   梅長蘇微仰著頭,視線穿過已呈蕭疏之態的樹枝,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地收了回來,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選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你可太沒眼光了。我母親只是次嬪之身,並無顯貴外戚,我三十一歲還未封親王,素來只跟軍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沒有半點人脈。你選我能做什麼?   你的條件確實不太好,梅長蘇淡淡道:只可惜我已經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此話何意?太子與譽王都是最有實力的,他們無論是誰搶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為無論他們誰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選他們的。單憑我一己之力,將一位誰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寶座,這才顯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嗎?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簡直拿不準這人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   靖王殿下,你說實話,梅長蘇鎮定地回視著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你難道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想當皇帝嗎?   蕭景琰心頭一凜,暗暗咬住牙根。身為一個皇子,要說從來都沒有對那個皇位有覬覦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說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這個,以至於把奪取皇位當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標,那也不是真的。只不過,如果真能截斷太子和譽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個見面禮吧,梅長蘇的目光漠然,說的話卻讓靖王的整個心都絞動起來,皇長子,你最尊敬的一個哥哥,讓他唯一的骨血離開掖幽庭那樣的地方,是你的心願吧?   靖王眉睫輕顫,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能辦到?   能。   可是我並不喜歡像你這樣步步心機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榮寵,這樣你也不介意嗎?   既然我有這份算計,自然就有的是機會可以跟靖王殿下談條件。梅長蘇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完全不像他所說的話那樣陰鬱,您應該不是那種會殺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譽王反正更像些   靖王抿住嘴脣,慎重地開始沉思。這個蘇哲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但神態卻又非常認真。若說他是在騙人,又實在猜不透動機。而且無論是太子還是譽王,都從來沒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當成值得費心對付的敵手,應該不會派這麼厲害一個人來,只是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麼他到底想幹什麼呢?真的只是為了挑一個他想扶持的人嗎?   殿下還是快些考慮的好。畢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   梅長蘇不緊不慢地催促著。   靖王終於一咬牙,下定了決心:好,只要你真能讓太子和譽王與帝位無緣,我就可以配合你。   這種程度的決心是不夠的,你一定要把帝位當成是自己絕對要奪取的目標才行。梅長蘇語聲如冰,太子和譽王是何等實力,要讓他們失敗,就必須有另一個人成功。這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殘疾,五殿下膽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說過,您的條件的確不好,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說話倒真是不客氣,靖王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過來,你也不怕這麼說得罪了我?   你只喜歡聽好聽的嗎?梅長蘇的語氣顯得很是疲倦,靠在軟椅上,雙眼似合非合,請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後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帶出來。現在恕我不能遠送了。   說完之後,他乾脆完全閉上了眼睛,彷彿已經開始小寐。對於如此無禮的舉止,蕭景琰並沒有在意,他只看了梅長蘇一眼,什麼話也不說,起身叫了庭生過來,幫他把那包書拎在手中,很乾脆地就離開了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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