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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電話鈴響 一九九四

小店 莫特.查克特 2953 2023-02-05
  當你覺得自己已經從人生的經驗大學裡畢業時,就會有人幫你想出新的課程。       二十世紀美國記者 瑪麗.華德      一九九四年六月,我以支持家族傳統的行動來慶祝自己從布魯克林法學院畢業我缺席了自己的畢業典禮。就算法院發出傳票,我也不會去參加,因為當天我必須工作。曼哈頓的一家法律事務所給了我一件委外案件,可以提供我處理資產與信託業務相當好的實務經驗。如此一來,等將來我開始正式執業的時候,便能假裝知道自己在幹嘛。同時,我也需要錢,事務所給我時薪十塊美金的條件,我實在無法放棄那天的薪水。畢業典禮上,學校授與我稅務表現傑出獎,不過在他們唸到我的名字時,我並未出現在台上領獎。   七月的最後一週,我參加了紐約州與紐澤西州的律師公會考試,考完的隔週馬上就回去工作。省去了那些在法學院夜校所花去的時間,剛好可以讓我專心致力於實務上,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家裡的帳單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不知還能撐多久。然而,我的主要動力還是那與生俱來的對失敗的恐懼。而在此時,這個失敗是指無法供養這件事。

  那個星期的某個晚上,我接到媽媽歇斯底里的來電。     你爸爸結腸癌手術昨天成功穩定醫院。   隔天早上,我和媽媽便出現在爸爸的病房裡,正午的陽光落在爸爸臉上,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更為清澈、氣色好得不可思議。我們走進病房時,他用出人意料、中氣十足的音量招呼我們。   我很好,我好的很,他們在擴散前就發現了。   我和媽媽坐在爸爸腳邊,聊了好幾個小時,顯然他們是在定期的結腸癌篩檢中,發現了早期的結腸癌。   爸,從現在開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讓我知道,下次要進醫院動手術前一定要先通知我,我必須要知道狀況才能幫你們,以後不要再瞞我了,好嗎?我對爸爸說。   你當時在參加律師考試啊,你要煩惱的已經夠多了。

  我記得曾看過一個來自北京的天安門事件電視訪問,鏡頭裡是一對年邁的夫婦,住在沒有電梯的公寓裡,先生已經完全無法下床,而太太也舉步維艱。當時他們所在的城市四處都充滿暴戾與血腥,這對夫婦對著鏡頭不斷掩飾他們的處境,試圖告知在美國的孩子與孫子:不用擔心我們,我們很好,這裡沒什麼好擔心的。   對爸爸耳提面命了好幾回合後,爸爸終於同意我的說法。   以後,他說,有什麼急事一定會打電話給你。   這真是比中共向台灣投降,決議實行民主還要偉大的突破啊。   接著爸爸躺回他的枕頭,揚起下巴說:到紐約去清理一下信箱。   他說的紐約我知道指的是曼哈頓。   什麼信箱?   你哈利舅舅的郵政信箱。

  哈利舅舅要郵政信箱做什麼?   媽媽突然對我尖聲說:不要問這麼多!   你舅舅有很多信。爸爸說。   爸爸告訴我說媽媽會把那串鑰匙交給我,要我順便也去清理一下舅舅在公寓大廳的信箱。   你到那兒的時候,順便上樓看看裡面的情形。   裡面會有什麼情形?我腦海裡出現了許多蟑螂正在戶外教學的畫面。爸媽仍然持續替舅舅繳那裡的房租,好維持舅舅的幻想,幻想著他有天還能健康地搬回去,儘管當時他的失智症一直持續惡化。   我明天上午先過來看你,下午就過去舅舅家。   那現在帶你媽去醫院餐廳吃點東西吧,你們一定都餓壞了,餐廳的東西很好吃呢!   好極了,這正是我喜歡的午餐醫院食物!不過對爸媽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機會了。這家醫院的餐廳是猶太式的,是他們一直想去的肉製品猶太餐廳,而且還是醫療補助的價格。於是我遵從爸爸的意思,帶著媽媽前往醫院用餐。

  午餐過後,我帶著媽媽回到他們的公寓。貝德弗大道上,我們經過了一幢豪宅。那豪宅原來是四塊地組成的,兩塊在貝弗德大道上,兩塊則在它們正後方的二十六街上。之前的那四棟房子拆掉之後蓋了這一幢三層樓的豪宅,讓附近其他的房子全部相形見絀。房子的四周是高聳的鋼鐵圍籬,這個大傢伙似乎在對著路人喊著:看看我,我超有錢,而你,最好離我的圍牆遠一點!   接著我左轉到了金斯威路上,很幸運地,我在爸媽公寓前找到了一個停車位。單側街道停車的限制到下午兩點就結束了,而這時大部分的人都還沒下班來搶車位,我甚至可以並排停車。對我這樣一個從城市來到郊區的人來說,從自家門前的車道到購物中心之間,就是我整天中最美好的時光了【註】。

  【註】指不用找車位。譯註   屬於我年少記憶的優雅大廳,有十六呎挑高的空間和許多漂亮的家具奶油色的真皮座椅和沙發、大廳中央還有一張環型的長椅圍繞著柱子。而現在,整個大廳空無一物,僅剩的一件家具是柱子邊仍未完成的木製長椅。高掛的漂亮花窗,上面有中世紀的武士和城堡圖案的玻璃彩繪,總是深深吸引童年的我,如今多已破損,替換成了一般的玻璃或者是厚紙板,只剩幾面漂亮的花窗還留著彩繪玻璃。過去榮景一時大廳,現在牆壁塗上了誇張豔俗的黃色油漆。   到了爸媽的公寓裡,一盞燈都沒點亮,一片漆黑籠罩著,而且如同地獄般炙熱,但是爸媽家裡並非空無一人。哈利舅舅一個人在客廳裡坐著,雙腳放在隱約還看得出來過去是綠色的破地毯上,背後塞滿了抱枕和舊報紙,我很怕如果把後面那些東西移開,舅舅就會從沙發、地板一路滑到一樓去。

  哈囉,哈利舅舅。   我沒有得到熱切的回應,而是一個疑惑呆滯的凝視。   是小莫啊,媽媽對舅舅大喊,哈利,你記得小莫嗎?   我對於舅舅惡化的程度感到非常訝異。他點了點頭,眼神依然空洞,沒有絲毫認出我的跡象。我扶他起來去吃午餐。他的身體已經嚴重萎縮,在日顯過大的白色長袖襯衫裡漸漸消失。那個能夠從後車廂一手扛起木箱的舅舅,我還記憶猶新,而現在他只能拖著腳步走過地毯和貼皮地板,經過起居室到餐桌那兒。貼皮地板已經年久失修,下面的木頭都外露了。   經過數分鐘的料理大作戰,媽媽已經為哈利舅舅準備好午餐:鮪魚派、生菜、番茄,和一片叫做奇蹟的吐司。從我有記憶以來,舅舅只吃小店裡新鮮的麵包。但再偉大的帝國也有沒落之時,如果哈利舅舅知道他現在正吃著一片從工廠來的包裝吐司,他一定會羞愧而斷氣吧。我坐在哈利舅舅面前,看著他用叉子切鮪魚派,卻用刀子要把那一口送進嘴裡。因為帕金森氏症的關係,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我過去厲聲制止他,他卻執意如此,媽媽過來從他手上搶下刀子,幫忙把派都切好,只留下叉子給他。我們幾乎無法和哈利舅舅交談,其實不管我說了什麼似乎都不重要,那個過去總是談笑風生的男人,如今只會回答好。而我甚至不能確定他的好是在回應我哪一件事情。

  那是一個熱到讓人無力的八月下午,電鑽的聲音從飯廳窗外傳來,煩躁的我只好從那裡走開,走到門廊那支電話旁,坐在那個塑膠皮沙發上,旁邊還有一個用厚紙板蓋住的繩架,紙板上面寫滿了潦草的電話號碼。我盯著從天花板滲漏出來沿著牆壁汩汩而下的髒水,我想起我小時候,就是睡在飯廳的冰箱旁邊,樓上的浴室一直在漏水,有些事情,過了一千年也不會變。   但人生永遠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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