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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二十二

單位 妮妮.霍克維斯 4749 2023-02-05
  隔天下午,我去參加體能訓練,他們叫我直接去診所,我知道這一定跟懷孕的事有關。監聽裝置和監視器一定記錄下我前往藥局以及昨晚和約翰尼斯的對話。   我在櫃檯報到,被帶進一間小辦公室。雅曼達.尤斯托普醫生和單位執行長佩卓正在等我,兩人並肩坐在一張桌前。雅曼達身穿白色外套,佩卓穿深紅色套裝。   請坐,朵莉。佩卓說著,臉上表情既友善又嚴肅。   我在她們對面坐了下來。   我們注意到了,佩卓說:妳的驗孕結果是陽性。   對。我說。   妳必須接受婦科檢查。   當然。我說。   我們可以現在就檢查。雅曼達說,勉強咧開嘴,我想她那個表情應該是微笑吧。突然間,我覺得心神不安,但讓我不安的並不是婦科檢查,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不再為婦科檢查擔心,也不覺得難為情。

  我的不安另有原因,這原因和雅曼達的勉強微笑與佩卓的刻意友善有關,也和房內的氛圍有關。   這邊請。雅曼達說。我跟著她走進隔壁房間,房間角落擺著一張婦科檢查椅,旁邊是張矮桌,上頭放著電腦,還有一張不鏽鋼高桌,上面放著醫療儀器,對面角落有個螢幕。   請妳過去那邊,將衣服脫到腰部,我去找護士過來。雅曼達說。      我躺在椅子上,雙腿張開,雙腳跨在腳凳上。雅曼達一隻手伸進我體內,用另一隻手按壓下腹部,非常輕柔地從兩邊按壓。我想像她將胎兒捧在手中。雅曼達低聲對護士說出拉丁文名詞和句子,最後抽出手對我說:   對,看來妳的確懷孕了。妳有沒有參加任何有關荷爾蒙的實驗?   目前為止沒有。我答道。

  這樣的話,我可以跟妳說,這真的很驚人。一般來說,即使更年期到了五十五歲還沒來,實際上要在四十五或四十六歲以後懷孕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說。   以一般情況來說是這樣。她又補上一句。   我知道。我答道,心想:我還要在椅子上躺多久?   以一般情況來說,雅曼達繼續說,依然站在我雙腿之間,彷彿在對我的子宮講課,即使四十五歲以後還有月經,身體也會停止生產卵子。   我知道,我說:我可以穿衣服了嗎?   當然可以。穿好衣服後,請到隔壁來找我和佩卓,我們談一談。      她們再度坐在桌前,我坐在她們對面。佩卓直視我的雙眼,露出真誠的表情。   妳也許可以了解,我們知道這件事之後覺得很震驚。她開口說。

  是的,我自己也很震驚。我試著微笑。   妳有佩卓清了清喉嚨後說:朵莉,妳有兩種做法可以選擇。   什麼?這什麼意思?我還要選擇?我說:如果妳以為我會墮胎,那妳就錯了,我絕對不會殺死我的寶寶,絕對不會!      過去在外面的世界,我有個朋友在四十七歲懷孕,結果被建議墮胎。這個朋友名叫梅琳達,她告訴我這件事,解釋說所有四十歲以後懷孕的女人,無論是否已有小孩,都會被建議墮胎,以防萬一。想想其實並不奇怪,孕婦因為年齡而導致胎兒畸形或功能失調的風險很高,胎兒早產與發生併發症而需要花上高額醫療費用來照顧的機率也很高。倘若提供精子的男人也比較老,那麼孩子成年後也容易出現精神分裂症。   這些高風險以個別百分比來看其實很低。以約翰尼斯的年齡來說,孩子罹患精神分裂症的風險比一般高出小數點後兩位,其他像是我的年齡及孩子罹患唐氏症的風險也多少相同。醫生的墮胎建議主要是針對個人。早產兒、智障、孩子成年後出現精神分裂等,將會花費社會大量金錢,倘若缺陷和併發症的整體數字可以降到最低,就可省下可觀金額,但每年還是有數百名兒童最後會造成社會的財務損失。

  梅琳達收到白紙黑字的統計書,說明她如果生下孩子,結果孩子卻出現這個或那個機能障礙的話,將耗費社會多少錢。她拿統計書給我看。統計書寫得明明白白,生下孩子的決定攸關數百萬或數千萬的金錢損失,這還只是單一機能障礙從零到五十歲所造成的損失而已。梅琳達十分絕望,她說:   我並不想成為社會負擔,我希望自己在各方面都成為被需要的人,也想讓我的孩子成為被需要者,而不是終其一生都在消耗社會資源。每個人都希望有尊嚴地度過一生,不是嗎?每個人都希望受人尊敬,我們也希望孩子受人尊敬。可是我想要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已經被創造出來,活在我體內,這一定有其意義。不管孩子會不會早產或失明或出現其他機能障礙,孩子仍然是孩子,孩子仍然是一個人。我們生活在民主社會中,我有權利生下我的孩子。

  但梅琳達最後還是墮胎了。她已經有兩個健康的孩子,已經是被需要者。   但我不是。我做出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照顧並養育這個孩子。我想跟約翰尼斯和這孩子共組家庭。我想過正常生活,與家人有深刻的相互連結和關係,無論是好是壞,至死不渝。我想感覺自己是真實的,感覺自己有所歸屬,老實說,我才不管這樣做是不是有尊嚴、是不是受人尊敬、會不會花掉納稅人大量金錢。我心想,納稅人都去死啦!我只想擁有我的孩子、我的家庭、我的生活!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對佩卓起了戒心,以及我為什麼會說絕對不會殺害我的孩子。   但佩卓不是這個意思,我要做的選擇並不包括墮胎。   妳不用墮胎,佩卓說:但至少我們得先抽取羊水樣本,這個程序我們一定得做,我想妳應該可以了解。我們還得做很多其他檢查,現在有很多相對來說風險幾乎等於零的檢查,藉由這些檢查,可以分析出胎兒的缺陷與困難。是不是這樣,雅曼達?

  雅曼達點點頭。佩卓繼續說:   我們應該好好利用這機會,我的意思是,以妳的年紀來說,這個機會應該要好好把握。   我心想,我們?什麼我們?我所認為的我們只有約翰尼斯和我而已。但我什麼也沒說,我不希望佩卓甚至雅曼達認為我精神不穩定。   接下來佩卓說到了重點,她說得很快,彷彿想盡快把話說完:   妳有兩個選擇,第一是把胎兒捐贈出來,進行移植,第二是懷胎足月,生下孩子,再讓人領養。後者當然是對孩子比較安全的選項,但對妳來說卻最痛苦,所以請仔細考慮清楚。無論妳做什麼選擇,妳都可以知道領養孩子的是什麼人,或接受捐贈的是什麼人。如果妳希望的話,我們絕對可以讓妳知道孩子在那個家庭過得如何。

  我的下巴掉了下來,心想:她是白痴嗎?我坐直身子,清清喉嚨,明白地說:   妳誤會了,我一點都不想把這孩子送給別人,這孩子是我的,是我和約翰尼斯的,我們是這孩子的父母。這孩子不會被移植或領養。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經不再是不被需要的,不是嗎?我們已經變成被需要的。   不對,朵莉,妳的孩子在最好的狀況下會是被需要的,但妳仍然是不被需要的,約翰尼斯.奧比也一樣   佩卓頓了頓,凝視著我。突然間,她看起來非常害怕,這讓我覺得困惑。難道她怕我嗎?我不明白。她深深吸了口氣,換另一個角度來討論這件事。   請妳了解,她用懇求的語氣說:以妳的年齡來說,朵莉妳認為妳真的可以盡到母親的責任嗎?   我不認為我會比其他父母不適任,年齡當然可以是優點,不是嗎?對於生活,我有豐富經驗,也對自己更有意識。該玩的我都玩過了,所有的年少輕狂和自我迷戀都已經過去。而且我身強體壯,心理也同樣健全,不久之前他們還說我的體能狀況跟二十歲一樣。

  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體能狀況而已。佩卓插口說。   我又沒這樣說。   佩卓脖子漲紅,臉色卻十分蒼白。她轉頭望向雅曼達,彷彿在向她求助,但雅曼達幫不上忙。雅曼達對我也沒有幫助,她只是緊閉嘴唇,低頭看著桌上文件。佩卓轉回頭看著我。   首先,她說: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過去幾個世紀,人類平均壽命增加,但近幾十年來保持停滯,沒再增加,看來我們已經到達人類自然壽命的上限,而目前延緩老化的藥物都伴隨著高度風險,還不能核可上市。第二   我打斷她。這孩子會有很多時間成長,然後我和約翰尼斯才會離開人生的崗位。   雅曼達從文件上抬頭瞥了我一眼,佩卓開口想說話,但我拉高嗓音繼續說:   我們或許沒辦法活到能看到孫子,但我們絕對有時間扮演好父母的角色,我們兩個都是。雖然約翰尼斯比我年長十三歲,但他依舊充滿生命力,就像三十歲的小伙子一樣。

  這時佩卓的臉已經白得有如象牙,嘴唇薄得有如灰粉紅色的細線,脖子紅得像被澆了滾水。在我眼中看來,佩卓的表情混合著強烈焦躁,以及權威人士覺得自己逐漸失去權力時的驚慌。換句話說,我認為我在這場辯論中占了上風,佩卓面對我堅強的論據,已逐漸失去掌控,即將潰敗。她再次以哀求的表情望向雅曼達,但雅曼達再次避開視線,低頭看著文件。佩卓轉頭看著我,吞口口水,靜靜地、慢慢地回答我,彷彿摸索著往前走:   可是朵莉,妳有沒有想過,你們兩人的年紀都可以當這孩子朋友的祖父母了?這孩子很可能會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會被別人拒絕,甚至遭到霸凌。再說,不被需要的父母很難作孩子的好榜樣。   沒有所謂不被需要的父母這個問題,佩卓,我得意地說:這個問題並不存在。

  不被需要的戳記還是會留在那裡。她說。   什麼戳記?我身上又沒有戳記,妳有看見任何戳記嗎?我張開雙手。   妳沒辦法當個好榜樣的。佩卓說。她依舊面白如紙,依舊靜靜說話,但聲音出現一絲顫抖。妳   她似乎很尊敬我,這點無庸置疑,但她絕對處於劣勢。我靠上椅背,讓她說上一陣子。但她的話一旦沒被打斷,聲音就比較不顫抖,也沒那麼細小。她慢慢恢復鎮定,回復平常說話的模樣:   無論如何,妳都會成為孩子的負擔,朵莉。妳會成為孩子的羞恥。這是真的。當然了,你們創造出這孩子是非常值得讚許的,如果妳決定自己懷胎,假設懷胎足月,那榮耀自然都歸於妳。當然妳不必經歷整個生產過程,我們會訂下一個日期進行剖腹,妳會被全身麻醉,不必看見或聽見任何事。儲備銀行當局會用妳想得到的各種方式來感謝妳。簡單來,說,妳會得到一些好處。但是這是個非常明確的但是我們不能讓妳扮演母親的角色。很遺憾,這是完全不可能的。當約翰尼斯.奧比的時候到了   她又頓了頓,這次我做出反應。   什麼?我說著,再次在椅子上緩緩坐直。約翰尼斯怎麼了?   看得出佩卓相當緊張,抑或苦惱?還是不安?她用喘不過氣的聲音說:   他他還沒告訴妳對不對?   告訴我什麼?   她用痴呆的眼神看著我,痴呆而絕望。   這個決定已經下來一個多星期了。她說。   什麼決定?妳在說什麼?   到了這時,我應該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以及她一直想說的是什麼。我並不笨,我應該知道的。有些事就如滔天巨浪般向你逼近,你清楚知道它席捲而來,但依舊什麼都抓不住,因為它過於勢不可擋,過於巨大,過於具有壓倒性。   佩卓說:   我真的很抱歉必須讓妳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朵莉,但到了這個階段,對他來說可能已經太遲了   她又頓了頓。   妳這個女人,給我把話說出來!我大聲嘶吼。   雅曼達從文件上抬起頭,瞥了佩卓一眼,轉過頭,開口對我說:   佩卓想說的是,今天下午約翰尼斯.奧比被送去捐贈肝臟給一個有三個小孩和六個孫子的木工,我們感到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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