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32章   ★八月九日,凌晨三點

  我正在諾德登島的峭壁上。這次我決定爬上來,所以現在我正坐在高處的一塊石頭平面上,可以放眼看見開闊的海。這片美景值得用痛苦換來,爬上來的過程中,我拒絕考慮脊椎骨彼此碰撞給我的抗議。島的南面有最適合面對太陽的地方,北面則有可以跳水的峭壁,高聳到未知境地的峭壁。內行人才知道這些景點,但現在我獨自一人在島上。或許還有國王。我可以看見基德曼島、布萊待島和艾姆島,其實是整個群島,更遠的地方是陸地,佛瑞里薩斯上有房子、建築物和正常生活。眼前我還看見尼丁加島,以及遙遠的一些岩石結構,但大體而言,我的視線以及萬物永恆的感覺不受阻礙。今晚海面平靜,月亮挑逗著散發許多光芒,彷彿要和太陽競爭。   我還是來了。我趁沒人發現到了船上,第一次拉馬達就啟動。我順利朝島嶼前進,我做了要做的事,然後下錨,跳到陸地上,彷彿我還年輕。當然,我在濕的石頭上打滑,但我想辦法穩住。如果我回頭看,就可以看見我下錨的操作做得跟二十年前一樣好。我憑著經驗,做得比想像中順利。

  我現在曲膝坐著,身邊的熱水瓶裡有熱咖啡,還帶了幾個乳酪三明治。我享受新鮮糕點,畢竟我是來參加葬禮招待會。媽媽會很滿意。她只要最好的,這些糕點就是最好的。我身邊的味道非常香,我第一千次感恩人類的嗅覺是最後失靈的。現在我吸進鹹海水和海藻味,長在石縫間的草微酸的味道,還有很濃的咖啡香味。在這些我幾乎可以伸手觸及的芬芳裡,回憶的氣味也出現。我把頭埋在布莉塔懷裡的烤麵包味。蘇珊的嬰兒皮膚味。約翰的頭髮味。巴斯特的皮毛味,在牠消失在布袋裡之前。媽媽的香水味在她關上門之後還飄在空中,無論是開心要去參加派對的關門,或是氣憤下大叫著她再也不回來。現在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一切都完全、永遠地結束了。   今天下午,我在托斯登維克打掃完我們租來放釣魚用具的小屋後回到家,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我的玫瑰花床中間,歐能站著用大拇指在測量,他的膠靴已經踩爛了一些和平玫瑰低處的枝枒。我怒目看著斯凡,他先是表現得一副漠不關心,但之後就羞愧地偏頭看太陽。

  我不想背著給她,伊娃,但妳了解的,是吧?我叫歐能今天過來,好讓我們一起談談。今年冬天一定很冷,是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了。妳可以自己跟他談,以得到最完善的結果。我保證妳一定會滿意。   我沒說什麼回答他,而是直接走向歐能,他大踏步走向我,跟我握手的時候沒注意他腳下是什麼,也就是說,有好幾朵玫瑰被他粗糙的鞋底踩著。黃色,粉紅色和米色混著土壤,我感覺肚子被捅了一刀。但我設法控制自己,和歐能打招呼,他把手在工作褲上擦擦以後握我的手。他的藍眼睛還是水汪汪的,但鼻子和臉頰的紅色顯示他的酒精攝取量並未減少。他的深色頭髮帶著汗,黏在他頭上。   我想我們明天就開始,他說,用大拇指指著後面。   你是說水管?

  當然,不然呢?當然是水管。如果妳不希望今年冬天沒水用,現在就應該開始啦。這件事早就該做了。但我們會小心靈巧,非常小心靈巧。是有很多要開挖的啦,但。   你要挖哪裡,挖多深?   歐能轉過去,我們走回玫瑰花床。我站在他旁邊。   斯凡說妳很擔心你妳玫瑰花,伊娃。我們要在那邊挖一個渠道,大約兩碼深,但不會太寬。只要新的水管能放進去就好。長度大概這麼長。   他用手臂示範挖出來的管道會經過玫瑰花床,一直到跟鄰居家的分界線。他說他會盡可能小心操作,他知道玫瑰花的根長什麼樣子,因為這些年來他也在不少花園工作過,他會把我的玫瑰當善變的女人對待。他說這話的時候懷著心眼在笑,彷彿他可以軟化我的心陽,讓我邀他進來喝杯咖啡。但我只是轉身進屋裡。所以只好由斯凡當個正常人,準備食物跟咖啡,那兩個老傢伙在花園裡吃東西時,我為了自救拿了我的咖啡進去,在寫字檯前坐下,這次不是為了寫東西,而是為了計畫。

  當時我坐在那裡,我的腦子裡還剩下任何芬芳嗎?摸著手中的日記本,發現已經沒剩多少頁數了,我只想到一個人的生命如何交織在其他人的生命裡,一個人的想法與其他人的想法交織,而不會復返的東西卻仍然纏繞著一個人的身體,像一隻寵愛的蛇。一本上面有玫瑰的日記本。安娜克萊拉怎麼知道的?答案是她當然不可能知道,但她觀察到我把愛放在何處,她發現那就是我脆弱的地方,也是她可以進入的地方。現在輪到我了。我必須問自己,我現在應該做什麼。其實,已經決定好了,我只要好好地執行它。   晚上我沒睡覺,而是和巴斯特的耳朵商談,它給我默許。當我聽見斯凡睡得深沉安詳,因為晚餐時我在他酒裡放的兩顆安眠藥的幫忙,我偷偷起床到客廳。我已經把我需要的衣服放在那裡。一件溫暖的毛衣和一件雨衣。月光很亮,我感受到它冷酷的支持,心想這是它的目的。然後我到車庫拿了鏟子和鐵鍬,前往媽媽的墳墓,就像多年前那次。每一鏟滿滿的土都帶出瞬間的評語,漂蕩在空中的字句,像聖誕樹上的裝飾品。也許我可以安撫這些字句,就像讓一隻老狗噤聲回歸良好行為。或許我做得到,雖然我從來沒辦法用正常的方法來安撫一隻狗。

  我戴著厚工作手套,開始把玫瑰分開,才能接近土壤。它們抗議。我感受到它們用刺表現憤怒,強壯的枝枒對抗著要吞噬我,但我堅持。我終於能把鏟子伸進地裡開挖時,第一鏟土帶出一個尖銳字眼,撒謊的微笑,發霉的記憶,就跟我預期的一樣。土壤分開。沒有人想看妳一眼。深入地裡面挖。好看的人是我,我很優雅。倔強的根。我學會照顧自己,妳也要照做。滿滿一鏟子石頭。我乾脆現在自殺好了,這樣妳就能繼承一切。一隻蚯蚓從躲藏處爬出來。現在我們去哈薩貝肯,用這些錢來狂歡!更多土。不必問伊娃。她什麼都不知道。更多土,更多石頭。妳是個怯生生的人。根。親愛的,親愛的,妳一定要用那個字眼嗎?泥巴。現在換伊娃來唱。硬的東西。妳一直看不起我。我繼續挖,直到我聽見回音,屏息,感覺有東西抵著我的胃、前胸和後背。最後我完全分不清我是在挖土還是挖掘我的回憶。

  當我終於挖到曾經是個紅色衣服袋的東西,我短暫休息了一下。在我眼前是個打開的墳墓,現在我必須小心不要讓任何東西復活了開始流血。鏟子繼續挖,挖出剩餘的紅色布料,和曾經是一個美麗女子的殘骸。我小心挖,非常之小心,彷彿我正抬起一個非常脆弱、容易受傷的東西,我把這個易碎品放到一塊舊毯子上,蓋住這個傷心的殘骸。美麗很短暫,腐朽卻是永遠的,但玫瑰生存下去。我看見骨頭,一塊舊布料再也蓋不住一生的殘餘,碎骨頭曾經是一雙跳舞的腳,像爪子般的手在永恆之前,緊握住抓得到的一切,拒絕放手。一切都在一條舊毯子找到歸屬,我把全部東西包起來,像抱小孩一樣帶著我的包裹。我走到車上,打開後車廂,再關上。我回到我被褻瀆過的回憶,重新填土,整理好被挖出來的花。挖地花了幾個小時,但把一切物歸原位和原狀要花上幾年。但有什麼關係?給玫瑰愛,就會得到愛的回報。然後我拿了一張舊椅子當重物,塞進車裡開走。

  港邊的空氣很清澈,夜有著八月的悲傷,警衛可能趁交班時間,正在托斯登維克遊艇俱樂部的酒吧吃東西。我不受打擾,拿了我的包裹上船,先放在碼頭上,回去拿椅子,然後跳到船上,把包裹和椅子拿進來。有一秒鐘時間,我以為有人跟蹤我,但後來知道是我的雨衣在風中鼓動,唯一在跟蹤我的人就是我。馬達立刻啟動,我得到祝福。今天是滿月,月光興奮地照在感恩領受的水上。當我看著它,我了解我僅有有限的空間來操縱我的命運。太多的一切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非得發生不可,帶著這個想法,我在一線月光下向海平面慢慢前進,我感覺磁鐵正把我吸往中心。   當我超過諾德登島一段距離,我關掉馬達。如果我能像約翰會導航,我就能找到當時丟棄放有她衣服的行李箱的確切地點。但現在我只能讓直覺引導,最後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這裡。當然離跳水峭壁很遠,但只有這樣才對,而且恰當。我必須考慮到游泳的年輕人。這是全世界最美的墳墓。妳從我這裡得到這個墳墓,媽媽。這表示妳是對的。親愛的,親愛的,不需要用這些字眼。付出愛的人不一定永遠失去。失去最多的人是沒有愛的能力的人。

  我在那裡待了一下,隨波浪上上下下,聽著波浪打在船身的聲音。我感覺到月亮的擁抱。我看著腳邊靜止不動的包裹,以及旁邊的舊椅子。看著我的手在月光下閃著血紅色。顫抖。想到我的生命。聞到過去羞愧的氣味。想到巴斯特的耳朵,以及它聽到的一切。想到黑桃國王總是在我身邊,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都在,雖然有時候我不懂為什麼。想到我和媽媽的鬥爭如何結束。正要結束。當我殺了她的時候,我的生命同時開始也同時結束。我如何因為恨而殺死她,現在出於愛而做這件事。妳在這裡會比較舒服。我看見她在我面前。金髮,閃亮的頭髮。大眼睛。美麗的衣服。彩色。她的嘴巴,那張嘴巴,再也不會扭曲,而是舞在無盡的歡樂裡,是一支舞也是一個擁抱。另外一個回憶的回音。妳的母親真是個罕見的女人。

  約翰的最後一封信,有戰爭的氣味,但他寫到內心的平靜。現在船彷彿有自己生命而漂浮著,海水從四面八方包圍我,我也有那種感覺。我終於可以和自己談和。約翰曾經寫過,海洋會讓我們在一起。我寫說,我希望他很快會橫渡大西洋來見我。他回信說瑞典與英國的分界不是大西洋,而是北海,但就連大西洋也不能阻止他再見我一面。他說得對。在海上,我可以感覺我們其實會一直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有時候,最強烈的感情會帶來某種和平,而這個和平可以帶來復活。   我沒有再收到信,也沒有再寫信。最後一封信帶著絕望和征服的意味,甚至死亡,當我再也沒收到回信,我就是這麼認定。對我而言,他已經死了。在海上,就在我讓媽媽進入海裡之前,我發現我有責任也有選擇的能力。我可以去找他。事實上,我被迫去找他。當時我不能原諒,但今晚我做的一切都是原諒。或許收穫的時刻也降臨在我身上。

  到諾德登島的途中,我瞥見艾姆島海岸上的海豹。灰色海豹一次生一隻小海豹,出生的時候是白色,這層白毛一直維持到三個禮拜大才掉毛。但所有的新生兒不都是白色的嗎?誰知道是什麼時候天真剝落了,灰色的經驗取而代之?我也有我的小白海豹,她有權利知道,就像我還是白色的時候,也應該知道。   我從來沒有騙過蘇珊。斯凡就是斯凡。但每次她問到父親,她只得到一個名字,一個月份,一個年份。就像媽媽給我的資訊。我告訴她一個短暫的戀情。在斯德哥爾摩相遇。一艘船名叫米娜瓦號。一張只有名沒有姓的明信片。然後海浪吞噬了他。一次溺水意外,就像我自己的父親。但她還很小的時候,我給她一個比較溫和的版本,好的童話故事都應該這樣。我跟她說,他像約拿一樣被鯨魚吞掉,他可能被吐到一個遙遠的岸上,為了讓他做出良善的行為。我跟她說鯨魚和鯨魚肚子裡的東西必須潛入海底,才能回到新生。我就告訴她這樣,直到她夠大能夠了解溺死的人是永遠不會回來的。   我從不把這當作背叛。我已經說服自己,就應該是這樣。我說的是真相,我沒有用現實去摧毀它。我當然說過很多次斯德哥爾摩週末的故事,書頁的邊緣都已磨損。最後,問題不再來,至少她不再問我。或許她做了跟我一樣的事。搜尋一個名字,一個月份,一個年份,就像我做過的。最後她被迫接受現狀,就像我一樣。在海上,我發現我背叛了她。背叛不會讓愛給溺斃,然而無論瓶子搖晃得多厲害,愛在最上層,背叛遠在底層。在海上,我明白我必須給她更多。我明白了我不應該重複媽媽的罪行。否則,蘇珊會被她自己的黑桃國王縈繞,直到她永遠失去她的白色皮毛。   黑桃國王。我眺望著海面。我短暫想了一下,他可能只是化身的陰影。一個念頭的黑色背影。然後我拾起船底的包裹,輕輕把它放在椅子上,用一條舊錨繩綁好,設法把全部東西推到欄杆上,毫不遲疑地推到船外。海浪吞掉它,發出汩汩水聲,漣漪從媽媽的屍體跟隨她行李箱沉到海底的地方散開來。有一分鐘,海水在我身邊上下起伏,然後又平靜下來。賽門,約翰,媽媽。當我抬起頭看見諾德登峭壁上的黑色人影向我揮手,我能笑。我其實知道他會出現。他看起來像是在等。我也揮手,然後把船開向島,下錨,拿了我的補給品爬到上面。所以現在我坐在這裡,剩下的,如同大家說的,是寂靜。   片刻之前,我拿出盒子裡的酒倒了一杯深紅色葡萄酒。之前我已經小心把玻璃酒杯收在背包最上頭。我舉杯向明月,讓紅色的酒吸收月光。然後我舉杯向我的黑色同伴,喝下去,嚐到一點濃可可的巧克力味。再怎麼大刀闊斧去做,天意仍決定了一切。莎士比亞是我的生命哲學。我再次發現我感覺平靜。我被原諒了。我取了巴斯特的性命,但把牠變成我最親密的伴侶。我背叛凱勒,但現在他找到別人,在數學界出人頭地,那是我一直沒做到的。我傷害了畢雍,但那傷害可能不及讓他回顧過去,甘於自己的年紀。我逼走卡琳.圖玲,之後她能自由找到自己人生的正確方向。我殺死我的母親,但透過這個我給了她一個新生命。   忽然間,他們都在我眼前跳舞,狂野的斯堪地那維亞圓圈舞。領頭的是傑克,吠叫著,最後是巴斯特,耳朵完好在跳躍。我看見凱勒、畢雍和卡琳.圖玲、斯凡、蘇珊和安娜克萊拉。我看見布莉塔的頭髮飛揚,開懷笑著,雪在她身邊飛舞像光輪一樣,她背後的是約翰。他那似笑非笑的笑容,快樂抵達他的眼底,他牽著布莉塔的手,他看著我。我看見媽媽。   她穿著她的紅洋裝跳著最露骨的舞。她的長腿赤裸,她打著赤腳,她把頭向後仰,讓她的頭髮自由搖擺。然後她笑了,她的笑變成孤單海鷗的尖嘯,飛過海面,背對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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