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被天堂遺忘的孩子

第2章 一 被留下來的男孩

  他不了解。   媽媽不跟他說話,甚至不看他一眼。安立奎絲毫不知道媽媽心裡的打算。   但露德知道。她了解。也只有身為一個母親才能了解,她即將給安立奎帶來什麼樣的打擊、痛楚和空虛。   他會有怎樣的反應?他是不會讓別人餵他、幫他洗澡的。他以一個兒子所能地深愛著他的母親。在母親面前,他會大方表現他對母親的感情,媽,親親我。他噘起嘴巴,一再地懇求。在母親面前,他的話匣子總是關不起來,媽,妳看!他對各式各樣的事物充滿著好奇心,不管看到什麼總會對著媽媽問東問西。然而,媽媽要是不在身邊,他就變得害羞到了極點。   露德緩緩走到門廊外頭,安立奎緊抱著她的大腿不放。站在母親旁邊的他顯得極為嬌小。露德是如此深愛這個孩子,她實在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不能帶著兒子的照片,更不能抱他,要不然她的決心會動搖的。這一年,安立奎五歲。

  她還有個七歲的女兒,貝琪,一家三口就住在宏都拉斯首都德古西加巴的市郊。貧窮的她,連兩個孩子的肚子都快填不飽了,更別說買玩具或生日蛋糕了,這些東西她一向買不起。二十四歲的她,在泥濘的河邊幫人洗衣服賺錢,還挨家挨戶去兜售玉米餅、香蕉和二手衣。   偶爾,她還會到市區的必勝客披薩店附近,在滿是灰塵的人行道上找個角落蹲下,向路人兜售她裝在木盒裡的口香糖、餅乾、香菸等雜貨。此時人行道就成了安立奎的遊樂場。   他們的未來是灰暗絕望的。安立奎和貝琪不可能讀完小學,因為露德窮得連他們的制服、紙筆都負擔不起。她的丈夫拋下他們母子。而她也不可能找得到一份好工作。   她知道,只有一個地方能帶給她希望。七歲大時,她曾經幫媽媽把做好的玉米餅送到富有人家的家裡,而在電視螢幕上瞥見了這個美好的國度:紐約的高樓聳立、賭城的霓虹閃爍、迪士尼樂園有著魔幻城堡。相形之下,她自己的家實在有著天壤之別:簡陋的木板屋,只有兩間房間,鐵皮屋頂搖搖欲墜,想上廁所只能到屋外的草叢堆裡就地解決。

  她決定了:她要離開這兒,到美國去討生活,再把賺的錢寄回家。只要一年,幸運的話甚至不用一年,她就可以把孩子接去跟她住了。她告訴自己:這樣做是為了孩子好。儘管如此,她心底的罪惡感仍舊揮之不去。   她蹲下來緊緊抱住女兒,親親她,再去找自己的姊姊。要是姊姊願意代為照顧貝琪,她將從北方(美國)寄回來一組金指甲給她。   但是她無法面對安立奎。他只會記得她對他說的一件事:今天下午別忘了上教堂。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九日,露德走出了門廊。   不再回頭。   安立奎不斷哭著找媽媽:媽媽呢?媽媽到哪裡去了?   但是,他媽媽再也沒有回來過,而這,也決定了他的命運數年後,當安立奎長成了青少年,儘管年紀還小,他決定前往美國尋找母親。然而他並非特例,據統計,每年有大約四萬八千名兒童,在沒有父母的陪同下,從中美洲或墨西哥設法偷渡到美國,其中又有大約三分之二能躲過美國移民歸化局的檢查。

  這些孩子當中,有許多是到美國找工作的,有些則是要逃離家暴。被美國移民局逮捕到的年輕偷渡客,最常被送進德州一家拘留所中拘留。在該處服務的一位輔導員指出,這些孩子偷渡到美國,多半是為了與父親或母親團聚,而為了尋找母親的更佔了百分之七十五。有些孩子說,他們想知道母親是否還愛他們。德州某收容所的一位神父告訴我,這些孩子通常身上帶著他們躺在母親懷中的照片。   這場旅程對於墨西哥人來說已經夠艱難了,但對於安立奎或其他來自中美洲的孩童來說,更是難上加難。他們必須採取極度危險且非法的方式北上通過墨西哥。顧問和移民律師說,只有半數能得到走私者的協助進入美國,其他都得靠自己獨自前往美國。他們在路途中全然無助、又冷又餓,還經常成為貪汙的警察、強盜,以及被美國移民局遣返的幫派惡煞下手的對象。休士頓大學的一項研究發現,這些孩童絕大多數都曾遭到搶劫、毒打、強暴,而且通常不只一次,有的甚至被殘殺至死。

  他們幾乎是身無分文地從家鄉出發。在庇護所的工作人員說,有數千名孩童是靠著攀附在載貨列車的頂端或兩側一路通過墨西哥的。一九九〇年代以來,墨西哥和美國政府不斷試圖阻止他們。這些孩子為了躲避墨西哥警察和移民單位,在移動中的列車跳上跳下。一旦摔下來,火車的輪子便無情地碾過他們,小小的身體變得支離破碎。   這些孩子藉著口耳相傳或日出日落來判斷方向前進。下一餐在哪裡,何時能夠吃得到,他們通常不知道。有些人甚至連餓好幾天都沒東西吃。每逢列車臨時靠站,他們就蜷伏在鐵軌旁,用雙手捧起路邊水窪中滲著柴油燃料的髒水來喝。入夜後,他們蜷縮在車頂上、鐵軌旁,不然就是睡在樹上、高高的草叢間,或樹葉堆上。   有些孩子年紀很小。不少墨西哥鐵路工人都曾經遇到過才七歲大就上路尋找母親的孩子。在洛杉磯,二位警察在鐵軌旁發現了一名九歲大的男孩。男孩告訴他說:我在找我媽媽。三個月前,這男孩從宏都拉斯的庫特斯港出發,靠著一點小聰明和關於母親的唯一線索她的住址,一路來到美國。他逢人便問:請問你知道舊金山怎麼去嗎?

  這些孩子,一般都在十來歲左右。有些是還在襁褓中時就和母親分離了;他們只能憑藉母親寄回家的照片來認識她。有些孩子,則是在年紀大一點時和母親分開的,於是他們試圖以各種方式來抓住往昔的記憶,譬如睡在媽媽睡過的床上,聞著媽媽沒用完的香水,噴上媽媽的芳香劑,甚至穿上媽媽的衣服。而年紀更大的,則可能記得母親的面容、母親的笑聲、母親最愛的口紅顏色,或母親站在爐邊做玉米餅的身影。   包含安立奎在內,許多孩子開始在心中將母親理想化,編織出許多美好的回憶,譬如母親如何哺育他們、幫他們洗澡、陪他們走路去上幼稚園等等;缺席的母親,在他們的想像中變得比真實還要真實。儘管這些母親在美國可能過著三餐不繼、繳不出房租的苦日子,但是在孩子的想像當中,母親成了救贖,成了他們人生中所有問題的解答。尋找母親,對他們而言等於尋找聖杯。

     ★困惑   安立奎滿腹疑惑。媽媽不見了,誰來照顧他?為了不讓娘家負擔太重,露德只好將兩個孩子分開,將貝琪託付給她母親和姊妹照料,安立奎則交給他父親路易撫養,當時,路易和露德已經分居三年了。   安立奎很黏爸爸,而爸爸也很寵他。他爸爸上工廠去砌磚的時候,會帶他一起去,讓他幫忙攪拌混凝土。他們和奶奶住在一起。晚上,安立奎和爸爸同睡一張床。爸爸也不時會帶蘋果或新衣服回來給他。幾個月過去後,安立奎沒那麼思念媽媽了,但可從來沒忘記過她。他不時會問:媽媽什麼時候才要回來看我?   露德靠走私客的協助,搭公車穿越墨西哥。每個下午,她會閉起眼睛,想像在日暮時分,在娘家前院的尤加利樹下與安立奎一同玩耍的情景;安立奎把掃帚當成驢子,在泥濘的庭院裡來回騎著。每天下午,露德強迫自己閉上雙眼,但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下來。每天下午,她都告誡自己,她必須堅強,她必須繼續前進,否則孩子就得付出代價。

  她隨著美國史上最大的一波移民潮進入美國。趁著夜黑風高,她從美墨邊境的堤華納,鑽進一條老鼠四處流竄的汙水道,穿越邊境,最後來到了洛杉磯。在洛城市中心的灰狗巴士總站,走私者要露德等他一下,他去辦點事,去去就回。當初露德付錢給他的時候,他保證會一路帶她到邁阿密。   三天過去了,走私者始終沒有現身。為了避免被警察臨檢,露德故意把自己已經髒亂不堪的頭髮弄得更髒、更亂,再混入遊民當中。她不斷祈禱上帝能派人來引領她,告訴她接下來該往哪裡走。但她能找誰求助呢?飢餓不堪的她,開始在城裡亂走。到了城東,她發現了一家小工廠。卸貨碼頭旁的一個鐵皮棚子下,一群女人正替紅綠番茄分類。露德走過去討份工作。很幸運的,老闆答應了。飢腸轆轆的她,一邊將番茄放進箱子裡,一邊幻想:她切開一顆多汁的番茄,灑上鹽。工作了兩個小時,她領到十四塊美金的工錢。後來,透過她哥哥在洛杉磯的一位朋友,她弄到了一張偽造的身分證,也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搬入一對住在比佛利山的夫婦家中,照顧他們三歲大的女兒。他們的家很寬敞,地板上鋪有地毯,牆壁裝潢是桃花心木板。這家主人很好,他們給露德一百二十五美元的週薪,而且每晚和週末都可以休假。露德告訴自己,如果在這裡待得夠久,他們或許可以幫她取得合法的居留權。   每天早上,當這對夫婦出門上班,小女孩會哭著找媽媽。露德一邊餵她吃早餐,一邊想著安立奎和貝琪。她問自己:我的孩子也會哭成這樣嗎?我怎麼是在餵著別人家的小孩,而不是我自己的小孩呢?為了哄雇主的女兒吃飯,她假裝湯匙是飛機,逗孩子開心,但是當湯匙落在小女孩口中時,難過的情緒總會徹底佔據她的內心。   下午,小女孩從幼稚園放學回家,露德會陪她玩、或翻翻圖畫書。這個女孩和安立奎年紀相仿,讓露德不由得經常想起安立奎。很多時候,她實在難過得無法克制,便遞上一個玩具給小女孩,衝進廚房,到小女孩看不到的地方不停流淚。七個月後,她實在無法忍受了,便辭去工作,搬到長灘的一個朋友家住。

  賺了一些錢之後,她開始寄東西回德古西加巴的老家,譬如衣服、鞋子、玩具車、機器戰警玩偶、電視等等。她在信上問道,孩子們喜歡她寄回家的東西嗎?她還提醒安立奎要守規矩,用功讀書。她希望安立奎將來可以順利完成高中學業,找份白領工作,譬如當個工程師什麼的。她想像兒子穿著清爽俐落的襯衫和發亮皮鞋的樣子。她還在信上說,她愛他。   安立奎向奶奶問起母親。奶奶總是回答: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別擔心,她會回來的。   但她一直沒有回來。安立奎不懂,媽媽為什麼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他的心情,從茫然變成困惑,再從困惑變成青春期的憤怒。   他七歲時,爸爸帶了一個女人回家。對那個女人而言,安立奎是個經濟上的包袱。某天早上,她把熱可可潑到安立奎身上燙傷了他。安立奎的爸爸氣得將她趕出去。但兩人的分手並沒有維持多久。

  媽,安立奎的爸爸跟自己的媽媽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女人。   為了把那女人追回來,他於是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灑上古龍水,再盛裝打扮去跟蹤她。安立奎總是黏在爸爸身邊,求他別離開他。但爸爸卻命令他回家去找奶奶。   後來,爸爸開始建立起新家庭。父子倆除了偶爾碰面,很少有機會見面。安立奎對父親的愛,慢慢轉變成鄙視。他不愛我了,他只愛他和那個女人生的小孩,他告訴姊姊貝琪說:我沒有爸爸了。   安立奎的父親也注意到了他的轉變。他告訴安立奎的祖母說:他看我的眼神,彷彿我不再是他父親了,他好像想掐死我一樣。而這一切,安立奎的父親認為,多半應歸咎於安立奎的母親:她保證會回來卻沒有做到。   對於貝琪來說,母親的消失帶給她的痛苦,並不比安立奎少。她和媽媽的妹妹羅莎.亞美莉雅住在一起。母親節那天,學校舉辦了慶祝活動,這對貝琪而言是一大煎熬。當晚,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裡暗自垂淚,然後開始責怪自己:對於母親的離開,她應該要感恩的;畢竟,要不是媽媽從美國寄錢回來,她哪有錢買書、買制服、上學念書呢?不只如此,她的銳跑(Reebok)球鞋、黑色涼鞋、床上的黃色小熊和粉紅小狗玩偶,不也都是母親從美國寄回來的嗎?她有個朋友,媽媽也同樣到美國工作去了。偶爾兩人會聚在一起互吐苦水、彼此安慰,並提醒自己:最起碼,我們的媽媽都還活著。她們認識的一個女生,媽媽去美國後卻因為心臟病發而過世了。   但是,羅莎.亞美莉雅認為,露德的離去讓貝琪產生了嚴重的情緒問題。她似乎經常被一個難以避免的疑問給折磨著:要是媽媽都不要我了,我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貝琪告訴阿姨:有好多時候,我一醒來就覺得好孤單。她變得喜怒無常,有時候會突然不和任何人說話。當她的心情又陷入灰暗時,外婆便會警告家裡其他孩子:乖一點喔,現在有人心情不好。   因為母親的缺席而感到茫然失措的安立奎,如今只有祖母可以依靠。孤單的他,和老祖母住在一個九平方公尺的簡陋屋子裡。這棟房子,是祖母瑪麗亞當年自己用木板釘成的。透過木板的縫隙,可以見到外頭的天光。屋子裡有四間房,其中三間沒有電,房子裡也沒有自來水。雨水隨著屋頂的補釘鐵皮,滲進屋內的兩個水桶。門前有汙水道通過。祖母在附近一塊石頭上用力搓洗發霉的二手衣,準備沿街叫賣。石頭旁是間公廁一個用混凝土做成的坑洞。旁邊還放著洗澡用的水桶。   安立奎和祖母住的這個地方,位於德古西加巴最貧窮的地區之一,卡里薩爾。有時候,安立奎會望著綿延的山丘,極目遠眺;想當初,他和母親就住在山丘的另一頭,而今,他姊姊貝琪仍和媽媽的娘家住在那裡。由於兩地相隔將近十公里,姊弟倆沒什麼見面的機會。   通常,露德每個月會寄錢回家,有時候是五十塊,有時候是一百塊,有時候卻一毛錢都沒有。這些錢雖然夠祖孫倆吃飯,卻負擔不起安立奎的學校制服、學費、筆記本和鉛筆,因為這些東西在宏都拉斯都很昂貴。生日禮物就更不用說了。儘管如此,每逢生日,祖母瑪麗亞總是會抱抱他,開心地祝他生日快樂。有一天,祖母說:你媽寄回來的錢不夠,所以我們兩人都得去工作了。   喜歡在祖母家的芭樂樹上攀爬嬉戲的安立奎,這下子沒有時間玩樂了。放學後,他得提著果汁桶和玉米粽沿街叫賣。   有的時候,他會扛著叫賣裝備到卡里薩爾的巴士車站,在販賣芒果和酪梨的攤販間,叫賣一杯杯的水果切片。   滿十歲時,他已經可以獨自坐公車到菜市場賣東西了。他把肉豆蔻香料、咖哩粉、辣椒粉等分別塞在小袋子裡,再用熱臘封口,然後站在市場的黑色大門外大聲叫賣:香料!有沒有人要買香料?他沒有擺攤的執照,只好在木瓜攤的推車之間遊走。不只是他,這裡還有一些五、六歲的小孩子,在人行道上向顧客兜售一把把的番茄、辣椒。還有一些則是在攤販之間推著粗製的木頭小推車東奔西走,幫客人載運他們買的蔬菜水果,以賺取小費。他們沿著菜市場四處問人:需要幫忙嗎?需要幫忙嗎?這些小男孩駝著背,手臂緊繃地賣力推著擺滿了東西的小推車。   在做生意的空檔,有些年輕的市場工人會跑去吸強力膠。   平日裡,祖母瑪麗亞會煮香蕉、義大利麵或煎蛋,偶爾則殺隻雞給安立奎吃。而安立奎也懂得回報。當祖母生病時,他會幫祖母在背上擦藥、端水給祖母喝。每週有兩、三次,他必須跑到山腳下,到送水車那裡去擔幾桶飲用水到山頭上的祖母家,這對小小年紀的他是很吃力的。   每年的母親節,他會在學校做張心形的卡片,再送到祖母手上,上面寫著:奶奶,我好愛妳。   然而,奶奶終究不是母親。安立奎多麼渴望聽到媽媽的聲音。有一次,他試著用當地的公共電話打國際長途給媽媽,卻怎麼樣都打不通。安立奎母親的表妹瑪莉亞,是他們家親戚中少數擁有電話的,安立奎只有在這裡才有機會跟媽媽說到話。然而,露德其實很少打電話回家,甚至有一整年完全沒有打過。   有一天,露德終於打電話回去了,表妹瑪莉亞說:親愛的!我還以為妳死了呢!   露德的解釋是,省下電話錢,她就可以多寄點錢回家。其實,這背後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在美國的生活,遠不如她當年在宏都拉斯的電視上所看到的那般美好。   在美國,她和三個女性友人合租一間公寓房間,而且得睡在地板上。她交了一個男朋友,這個人也來自宏都拉斯,他後來也搬來長灘跟她一起住。露德滿懷希望。因為她注意到,她的好友艾瑪自從和墨西哥男友同居後,存錢的速度變快很多。因為,她男友會幫她繳房租和帳單,讓她可以到潘尼(JCPenny)和席爾斯(Sears)這類高級的百貨公司,買東西給她在宏都拉斯的兩個女兒。她正在存錢,打算回宏都拉斯蓋間房子。   露德的男友,名叫桑托斯,在宏都拉斯曾經為露德的繼父工作。他是個砌磚工人,由於工作的效率又快又好,人稱快手(El Veloz)。露德告訴自己,有了桑托斯幫她,她一定能在兩年內存到足夠的錢把兩個孩子接來,不然,她也可以把積蓄全都帶回宏都拉斯蓋間小房子,在街角開家雜貨店。   然而,她不小心懷孕了。懷孕的過程十分艱苦,她得挺著肚子在冷凍魚肉工廠工作,成天面對著鮭魚、鯰魚,不斷地包裝、秤重。在某個夏日的清晨五點,她的羊水破了。嗜酒如命的桑托斯,這時候竟然跑到酒吧去慶祝。他請酒吧裡的一個女酒友,幫他把露德送到一家公立醫院生產。當時露德已經發燒到四十一度,整個人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這位女酒友幫露德擦去不斷從眉頭滴下的汗水。露德哭喊著:把我媽找來!把我媽找來!此時她已呼吸困難。護士在她臉上掛上氧氣罩。最後,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黛安娜。   兩天後,露德仍舊虛弱無力,但醫院卻要求她出院,至於她的寶寶,醫院也只願意再多收留一天。至於桑托斯,他從未在醫院現身,也不接家裡電話。他的女酒友,已經先把露德的衣物帶回露德的住處。露德出院時,連套內衣褲都沒有,只能穿著醫院給病人穿的藍色紙袍。回到家,她坐在廚房裡難過地啜泣著,深切思念著家鄉的母親、姊妹和所有親人。   隔天早上,在外頭狂飲了三天三夜的桑托斯,終於回到家,他劈頭便問:小孩咧?然而,還來不及聽到露德的回答,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露德只好獨自去醫院把黛安娜抱回家。   從事飛機零件組裝工作的桑托斯,後來丟了工作。露德則在貨架上摔倒,肩膀受了傷。她向雇主抱怨她肩傷有多難受。黛安娜出生後兩個月,露德被開除了。她在一家披薩店和酒吧找到工作,但桑托斯不希望她在那種地方上班。某天晚上,桑托斯喝醉後,看到露德開車載一位男同事回家,醋勁大發,竟動手往露德胸口揍了一拳,將她打倒在地上。隔天早上,露德發現自己胸部多了一大塊瘀血。她告訴自己:我不會忍受這種對待。   黛安娜滿周歲時,桑托斯決定回宏都拉斯。他保證會在當地好好投資,把兩人共同辛苦存下的幾千塊美金滾上好幾倍。結果,他竟跑去花天酒地,抱著一個十五歲的年輕女孩痛快豪飲,把錢喝個精光,從此再沒有和露德聯絡過。   桑托斯失聯兩個月後,露德已經付不起車貸和房租,只好另覓住處。最後,她租了間車庫實際上是個車棚。屋主在車棚邊搭起了幾面牆,裝上門、廁所,沒有廚房,但月租就要三百塊錢。   此時的露德,只好和她已兩歲大的女兒黛安娜,棲身在水泥地板上的一張床墊上睡覺,忍受著會漏水的屋頂、會淹水的車庫,以及不時爬上床的鼻涕蟲。她買不起牛奶或尿布,女兒生病時也沒錢看醫生。有時候她們得靠緊急社會福利金才能過活。   失了業的露德,再也無法寄錢回家。走投無路之下,她只剩下一種選擇:到長灘一家叫藍海酒吧一號的夜店裡當陪酒小姐。店裡有兩張撞球桌,長長的吧檯,和幾張高腳椅,店門外則閃著紅藍色的霓虹燈。露德的工作,是坐在吧檯和客人聊天,不停慫恿客人叫店裡昂貴的酒請她喝。上班的頭一天,她感到羞愧不已。她不禁開始想像,她的兄弟們正坐在吧檯邊批判她。她也擔心,要是她認識的人走進這家店,怎麼辦?要是認識她的人把她在這種地方上班的消息傳回宏都拉斯的媽媽耳中,怎麼辦?她坐在酒吧最陰暗的角落裡開始哭泣。她不斷問自己: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這就是我的人生了嗎?之後有九個月的時間,她夜夜耐心傾聽酒醉的男人談論自己的問題,聽他們訴說他們有多想念留在墨西哥的妻兒。   後來,一位友人幫露德找到了工作:白天到煉油廠的辦公室和住家打掃,晚上到加油站替人加油、賣香菸。早上七點,她先把女兒送到學校,再去打掃一整天,傍晚五點,去接女兒放學,再送到保母那兒,然後繼續工作,一直到凌晨兩點,再去接黛安娜,回家後便累倒在床上。每天,她只有四個小時可以睡覺。   找露德幫忙打掃的雇主當中,有些十分友善親切。一個住在麗浪多海灘(Redondo Beach)的女主人,總會在爐子上留下午餐給她。另一個女主人則告訴她:冰箱裡的東西都可以吃,別客氣。露德告訴這兩位好心的雇主:主一定會保佑妳的。   但有些雇主卻似乎存心要羞辱她。一位住在帕洛思維德(Palos Verdes)這個高級住宅區的女主人,要求她不能用拖把拖地,要她跪在地上擦地板。露德的關節炎因此惡化,使得她有時走路像個老太太一般。露德的膝蓋因為長期接觸清潔劑而脫皮甚至流血。這位女主人甚至未曾給露德一杯水喝。   運氣好的時候,露德可以在打掃辦公室和住家的工作中,每個月賺進一千到一千兩百塊美金。露德也多兼了幾份工作,其中一份工作是在糖果工廠上班,時薪二點二五美元。除了寄給安立奎的現金,每個月她也寄五十塊美金回家給媽媽和貝琪。   匯錢回家,是露德最開心的時刻。她最大的恐懼是失業,因為沒工作就代表沒有錢寄回去。除此以外,偶有幫派槍戰也令她恐懼萬分。露德說:沒人知道死神什麼時候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她住處附近的一座小公園是幫派群聚之處。她半夜下班返家時,常常碰到流氓過來要錢。她總是給他們三、五塊美金。因為,如果她死了,她的小孩怎麼辦?   然而,她寄回家的錢,實際上並不能代替她這個媽媽的角色。此時貝琪九歲了,她對媽媽在美國又生了一個女兒感到很不滿。她擔心,媽媽會不會因此就不要她和弟弟了?更何況,多了一個寶寶,她的開銷一定更大,這樣她就更沒有錢寄回家,也很難存夠錢接她們去美國了。貝琪氣憤地說:她怎麼可以再生一個?   此外,安立奎和露德通電話時的氣氛則越來越僵。因為他住在市區的另一頭,當露德打電話到瑪莉亞家時,他不一定接得到。就算幸運和媽媽通上電話,他們的對話也經常是簡短而急切的。儘管如此,在這些對話中,露德卻不知不覺地在安立奎心中埋下了某個想法的種子。   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安立奎追問。但露德不肯正面回答。她只保證,她一定會很快派人去接他。   他從來沒想到過:如果媽媽不回來,那他可以過去找她啊。這個想法,當時在安立奎的心田裡已經埋下了種子,儘管母子倆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從那時候起,每一次和媽媽講電話,安立奎最後都會說:我想要跟妳在一起。   回來吧,露德的母親也在電話上懇求她:也許家裡只有豆子可以吃,但妳一定不會餓肚子的。然而,露德怎麼可能答應呢?她當初拋下孩子,為的是什麼?現在怎能空手而回?距離她母親家四條街以外的地方,有一棟用紫色裝飾的白色豪華大宅,黑色的鐵門背後佔有半個街廓之大。房子的女主人能蓋得起這棟房子,是因為孩子到美國首府華盛頓之後賺了大錢。露德沒有錢為母親蓋這樣一棟房子,更別說為自己了。   儘管如此,她心裡打定了一個主意:她要成為美國公民,到時候再合法地將孩子接到美國來。前前後後,她找了三名移民顧問,花費了共計三千八百五十美元的顧問費。這些人全都承諾要幫她忙,最後卻都不了了之。   他們其中一位據說是個律師,住在洛杉磯市。還有一位是個盲人,自稱在美國移民局工作過。露德的朋友也說這個人可以幫他們取得工作證明。另外一位是曾經僱用露德到家裡幫忙打掃的婦人,住在長灘,她答應要幫露德取得公民身分。後來,那位盲人死於糖尿病,不久後露德收到美國移民局的通知,說她的申請遭到了駁回。   在露德住的那層公寓裡,有一位比露德年長、名叫多明佳的婦女,她對露德像是媽媽對女兒一樣的照顧。她會在露德手頭拮据時借錢給她,也會指導她如何儲蓄理財,以便早日將子女接到美國。露德如果晚歸,她會留個玉米粽或湯在桌上;餐桌旁的牆上,則掛了一幅黑色天鵝絨的畫,畫的主題是:最後的晚餐。   有一天,多明佳得知自己的一個兒子在偷渡時被抓了,於是來到美國移民局位在洛杉磯的辦公室求助。走廊上,她遇到了一個女人,這女人告訴她:她叫帕特爾,是個律師,她認識移民局裡的人,可以協助她兒子取得合法身分。說著說著,她又說,她其實是在替移民局裡的某個人工作。她隨即遞上一張名片,名片上印有自由女神像,和移民顧問,專業法律服務幾個大字。她告訴多明佳,取得公民身分的費用是一人五千,其中三千元必須預付。但要是多明佳能夠找齊五、六個人一起申請,她兒子的移民申請費用就可以免費。   回到家,多明佳興高采烈地告訴露德:我碰到了一個女人,一個很厲害的律師!她可以幫我們在一個月之內取得公民身分。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月。她大力遊說住在同一棟公寓裡的其他非法移民報名參加。一開始,大家都抱著懷疑的態度。有些人便要多明佳帶他們到帕特爾的辦公室去看一看。帕特爾的辦公室,位在一棟高級辦公大樓,瓜地馬拉的領事館也在此處。一行人走進帕特爾的辦公室,看見會客室裡坐滿了人,有兩個男人還正在高談闊論,說他們的家人如何在帕特爾的協助下順利取得了居留權。帕特爾還出示了一些文件,證明多明佳兒子的移民手續已經在進行當中。   一行人要離去時,帕特爾還做了一個令大家感激不已的舉動:她願意將多明佳的費用降到三千五百元,其他幾個人的頭期款也降為一千元。露德於是把身上的八百塊錢全數掏了出來。   過沒多久,帕特爾開始催大夥兒支付尾款。這下子露德開始猶豫了。她真要把這筆錢交給帕特爾嗎?還是不如寄回去給在宏都拉斯的兒女呢?她撥了通電話給帕特爾。帕特爾宣稱自己是宏都拉斯人,但口音聽起來卻比較像哥倫比亞人。   帕特爾開始鼓動起她的三寸不爛之舌: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多人是求之不得呢,妳竟然想要放棄?更何況價錢這麼便宜!   我只是想謹慎一點,妳知道,外面小偷很多。而且,我賺的錢實在不多。   誰說我要搶妳的錢來著?   露德開始在心中祈禱:主啊,這些年來,我唯一的期盼,就是與我的孩子重聚,求求祢一定要幫幫我。於是,她交出了七百塊錢,其他人則是將三千五百元全部繳清。   臨去時,帕特爾告訴她們,證件核發下來後她會以郵寄方式寄上。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沒聽到半點消息,幾個人決定到她辦公室問個究竟。結果,到了現場,辦公室大門深鎖,人去樓空,一問之下,才知道這間辦公室只出租了一個月。至於帕特爾先前出示的那些所謂移民文件,原來不過是填了文字的申請表而已。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露德相當自責:她要是答應許久前那個美國人的約會就好了,如果一切順利,她說不定已經嫁給了他,也說不定早已經把孩子給接來了。   為了給兒女一點希望,她告訴安立奎:聖誕節我會回去。   安立奎開始在心中幻想與母親團聚的情景:母親抱著一雙耐吉球鞋回家看他,他苦苦哀求:媽,拜託妳留下來,和我住在一起。妳可以在這裡工作。我年紀大一點以後,也可以工作賺錢。   終於,聖誕節到了,安立奎滿心期待地守在家門口,卻始終沒見到母親的身影。年復一年,露德都承諾要回家,卻總是食言,令安立奎大失所望。終於,他心中的困惑演變成了憤怒。我需要媽,我想念媽,他告訴他姊姊:我想要跟她在一起。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媽,我也要。   有一天,他向奶奶問起:我媽媽是怎麼去美國的?奶奶瑪麗亞回答:大概是坐火車去的吧。多年後,安立奎將會憶起這個答案而另一個種子,就這樣在安立奎的心中埋下了。   火車?火車長什麼樣子啊?   坐火車非常非常危險,有很多人死在那裡。   十二歲時,安立奎再一次聽到母親說她要回來。是嗎?安立奎回答: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但是他心裡有數:在他家鄉,出去後會再回來的媽媽,實在少之又少。因此他開門見山地告訴媽媽,他不認為她會回來,一方面也在心裡頭告訴自己:這是個天大的謊言。   母子倆通話時的氣氛越來越僵。回來吧,安立奎要求媽媽:妳為什麼要待在那裡?   這樣我才能賺錢養你啊。   露德開始做惡夢。夢中,她尚未取得美國的合法居留權,就回去探望孩子。但在擁抱子女的當兒,又驚覺要是不趕快回美國,孩子就沒辦法填飽肚子,沒辦法上學念書。她看到餐桌上的盤子空空如也。但她沒有錢僱用人口走私販子,只好隻身偷渡回美國。沒想到,回去的路變得恍如迷宮,她左彎右拐,最後卻回到了起點。每一次從惡夢中驚醒,她都嚇得冷汗淋漓。   還有一個惡夢則是往事的重演。那時候貝琪兩歲,露德已經教她如何上廁所了,但她還是經常把便便大在褲子裡。妳這個髒鬼!露德斥責道。有一次,她氣得忍無可忍,往女兒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結果貝琪跌倒在地,臉撞到門角,嘴唇裂開。露德伸手想安慰女兒,卻怎麼樣都摸不著。醒來時,她彷彿還聽得到女兒在耳邊嚎啕大哭。   來到美國後,露德很少寫信,因為她大字不識幾個,又相當以這點為恥。如今,她更是連隻字片語都不寫了。   每一次看到貝琪,安立奎就問:媽什麼時候回來?她什麼時候才要接我們過去?   僱用人口走私販子將孩子偷渡到美國的作法,露德不是沒有想過,但由於危險性太高,她不敢輕易嘗試。在中美洲,人口走私販子一般稱為土狼(coyote),但這些人往往不是酒鬼,就是毒蟲。偷渡行動通常以集團方式為之,由數名土狼負責接應,但有些土狼卻會在半路將孩子棄之不顧。   露德很清楚這樣做有多危險,因為相關的故事時有所聞。她一個住在長灘的好友,曾經花錢僱土狼將妹妹從薩爾瓦多帶到美國。一路上,這個妹妹會不時打電話向姊姊報平安,但從某一天起,她卻不再打電話來了。   兩個月後,家人從與她同行的一名偷渡客口中聽到消息。說土狼在墨西哥將二十四名偷渡客送上船,但由於負載過重,船在海上翻覆了。最後,四個人僥倖生還,其餘全部罹難。罹難者的屍體,有的被沖入海中,有的則埋在海邊的沙灘上,其中包括這個失蹤的妹妹。在生還者的帶領下,女孩的家屬來到墨西哥的一處海灘,往埋屍處一挖,發現女孩的屍體已經腐爛,但手指上還套著她高中畢業時的紀念戒指。   露德的另一個朋友,她三歲的兒子在土狼的護送下穿越美墨邊境時,被邊境巡邏隊逮個正著,有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下落不明,讓他的母親心急如焚。   透過許多故事,露德得知,很多土狼在運送偷渡客時,一看到有危險就自己落跑,將孩子丟在機場、公車站或街上。墨西哥政府開設的收容之家,就安置了不少這樣的小孩,他們有的年僅三歲,臉上滿是困惑與絕望的表情。   舉例來說,年約四、五歲的維多,就被一個女性土狼給丟在公車上。由於他身上沒有任何證件或電話號碼,最後被送進卡薩帕瑪(Casa Pamar)的一家收容所安置;卡薩帕瑪位於墨西哥的塔帕契拉(Tapachula),鄰近瓜地馬拉的北部邊境。後來,墨西哥相關單位將孩子的照片送到中美洲各國的電視台播放,以便孩子的家屬前去認領。   小男孩告訴收容所裡的一名統籌人員赫南德絲,他叫什麼名字,卻不曉得自己年紀多大,也不曉得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他只知道,他媽媽去了美國。小男孩緊緊抓住赫南德絲的手,怎麼樣也不肯離開,還要赫南德絲抱他。幾個小時後,他開始喊她媽媽。   下午,赫南德絲結束工作準備回家,小男孩就發出他細細小小的聲音懇求赫南德絲,要她留下來,或帶他一起走。赫南德絲只好拿出一罐草莓果醬給他,一邊撫摸他的頭髮,用哀傷的聲音說:可是我有自己的家啊。他們住在很遠的地方。   法蘭西斯科,十二歲,來自瓜地馬拉的孔塞奇翁魏赫特拉,一臉驚嚇的表情,坐在塔帕契拉一間墨西哥偷渡客拘留所的走廊上。他抓起身上查理布朗T恤的一角,擦拭著從眼角滾落臉龐的淚珠。他正在等待遣返。想當初,協助他偷渡的土狼,好不容易將他帶到了墨西哥西部沿海的納亞里特州(Nayarit),卻在特皮克(Tepic)拋下了他。因為腿短,他沒能跳上火車。我的土狼沒有注意到,法蘭西斯科啜泣著說。移民局人員逮到了他,便將他送往塔帕契拉。   法蘭西斯科離開瓜地馬拉時,父母已經亡故。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他叔叔馬可仕在佛羅里達的電話,我要到美國去收割紅番椒,求求你們幫幫我!求求你們幫幫我!   說著說著,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一手抓住脖子上的手工製塑膠念珠,一邊向走廊上的陌生人一個個發出懇求。他瘦小的胸膛激烈起伏,一張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哭聲哀痛欲絕,一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他向在場的每一個偷渡客乞求,乞求他們把他帶回特皮克,去找他的土狼。他觸摸其他偷渡客的手,哀聲道:求求你帶我回特皮克!求求你!求求你!   (再回到露德身上)。前男友桑托斯的失蹤,對她來說是莫大的打擊。黛安娜四歲時,她爸爸桑托斯回到了長灘,不久後卻在移民局掃蕩非法勞工的行動中被逮個正著,然後遣送回國。後來,露德聽說他離開了宏都拉斯,再次前往美國。然而,他的人影從未出現,就連他在宏都拉斯的母親也不曉得他發生了什麼事。最後露德只好私自認定,他不是命喪於墨西哥,就是淹死在格蘭德河裡了。   我真的寧願他們冒生命的危險來這裡跟我相聚嗎?露德捫心自問。不,她不要他們冒這個險。況且,加州地痞流氓太多,毒品太氾濫,治安也太敗壞,她不希望兒子住在這裡。   更何況,她錢存得還不夠。根據移民權益運動人士的統計,收費最低廉的土狼,偷渡一個孩子收費三千美元,女土狼則要價六千塊錢。至於坐商用客機這種最高檔的偷渡方式,索價更高達一萬美元。露德希望一次將兩個孩子同時接過來,以免其中一個覺得她偏心,這樣一來她必須存更多錢。   但安立奎等不及了。他心想,沒關係,他可以自己來,他要自己過去找媽媽,他要坐火車偷渡。於是他在電話上告訴媽媽:我要過去找妳。   別開玩笑了,露德說,這太危險了,你再耐心地等一等吧。      ★叛逆   如今,安立奎的怒氣開始沸騰。母親節快到時,他在學校裡拒絕製作給母親的卡片。他開始打其他小孩,下課時還偷掀女生裙子。有個老師為了管教他,拿起長長的戒尺要打他,沒想到他一把抓住戒尺,不肯鬆手,反倒把老師給逼哭了。   接著他跳上老師的桌子,咆哮著問:誰是安立奎?   就是你!全班異口同聲地回答。   儘管被學校勒令休學三次、留級兩次,他從未放棄念書的決心。在當地,有大約一半的孩童未能完成小學學業,但他終究畢業了。畢業那天,學校舉辦了一個小型的典禮,一位老師過去摟摟他,口中喃喃地說:謝天謝地,這小子總算要離開了。   那天他身穿藍色的袍子,頭頂學位帽,臉上的表情好不得意。但他母親那邊的家族沒有一個人前來觀禮。   此時的安立奎,十四歲了,也堂堂邁入了青少年。結果,他在街頭鬼混的時間更長了。一個叫毒藥的幫派,控制了卡里薩爾街頭,這個地區很快成為德古西加巴治安最差的地方。祖母叫他早點回家,但他不聽,總是在外頭踢足球踢到三更半夜。而且,他現在拒絕出去賣香料,因為他不想被女生看到自己在街上兜售什錦水果,也不想被人家稱做賣玉米粽的,那樣他會覺得很丟臉。晚上,當他脫光了衣服上床就寢,祖母有時候會趁著他無法逃跑之際,拿出皮帶來管教他,說:算帳的時候到了。安立奎做錯幾件事,她就抽打幾下。   在卡里薩爾街頭,安立奎沒有父母在身旁保護,只好刻意裝出一副兇狠的形象。每當和祖母走在一塊兒,他會把聖經藏在衣服裡,以免讓別人看出來他是要和祖母上教堂去做禮拜。   過沒多久,他乾脆連教堂都不去了。   祖母瑪麗亞告誡他:不要和那些壞孩子鬼混。   我想跟什麼人交朋友,妳管不著!安立奎頂撞道。更何況,她又不是他媽媽,她有什麼權利干涉。後來,安立奎開始徹夜不歸。   為此,瑪麗亞經常徹夜守候,等到孫子終於踏進家門,她聲淚俱下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難道你不愛我嗎?你再這樣下去,我就要趕走你囉。   好啊,妳趕我走啊!反正又沒有人愛我。   聽到孫子這麼說,瑪麗亞又趕緊安慰他:她很愛他,她只是希望他踏踏實實地工作、規規矩矩地做人,這樣才能夠抬頭挺胸、問心無愧。   結果安立奎竟回答: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管得著。   但瑪麗亞可以說已經把安立奎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了,她告訴他:留在我身邊吧。我希望你將來可以為我送終。只要你願意,我的財產以後全都是你的。她在心中不斷祈禱,在孩子的母親派人來接他以前,她最好把孫子抓得牢牢的。然而,瑪麗亞的親生子女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們勸她撒手不管:瑪麗亞已經七十歲了,她要是繼續為了安立奎的事情傷腦筋,一條命恐怕要葬送在他手中。   傷心不已的瑪麗亞,只好寫了封信告訴露德:妳必須再幫他找個家。   對安立奎來說,這等於再一次被拋棄。最初是媽媽拋棄他,後來是爸爸拋棄他,現在連奶奶都不要他了。   在露德的安排下,她大哥馬可將安立奎接到了自己家裡。多年以前,當露德還是安立奎現在這個年紀時,她也曾經被馬可接濟過,好減輕他們母親的負擔,因為他們家有太多孩子要養了。如今,馬可也可以像當初幫忙妹妹那樣接濟他的外甥。   儘管如此,露德寄給兒子的禮物從來沒有斷過,例如一件橘色的polo衫、一件藍色的褲子、一台卡式錄音機。而且,露德很自豪的是,她有辦法供應女兒念書,讓她不僅能夠進入私立中學就讀,後來還上了大學念會計。在宏都拉斯,有將近一半的人,一日的生活費只有一塊美金,甚至更少。因此窮苦人家的小孩能夠上大學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不只貝琪,安立奎也從母親的資助中受益良多,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要是母親當初沒有到美國去,他現在的處境很可能是:在鎮上的垃圾堆裡覓食為生。安立奎知道,有一些留在宏都拉斯的單親媽媽,她們的小孩儘管才六、七歲,卻必須在垃圾堆中撿東西果腹。這樣的日子,露德小時候也經歷過,她清楚得很。   山頂上,幾十個大人和小孩在爭相卡位,等候一輛輛的垃圾車開上山來。終於,垃圾從卡車上傾瀉而下,腐食者們一擁而上,在垃圾堆裡瘋狂翻找,看能不能在廢棄的塑膠、木頭或罐頭中間找到可以吃的東西。一包包從醫院裡來的、裝滿了血與胎盤的廢棄物,在他們腳下汩汩地流動著;但他們不怕,能填飽肚子才重要。偶爾,一個幸運的孩子從垃圾堆裡撿到了一包發霉的麵包,便開始盡情享用。常常,當一群年輕人在酸腐發臭的餿水中覓食時,成百上千的黑色禿鷹也飛過來在他們頭頂上盤旋,還不時在他們頭上大便。   為了餬口,有些小孩則必須幹粗活、做苦工。露德小時候的家一條街以外的地方,有一家鋸木廠,鋸完木頭後留下來的木屑,也成了一種生財之道。經常,在這裡可以看到滿臉汙泥的小孩,光著腳丫子爬上堆成小山的淺棕色木屑堆上,動作俐落地拿起生鏽的空罐頭,將木屑舀進白色的大塑膠袋裡。裝完了以後,再將這些袋子拖上山,走個大約八、九百公尺,賣給當地人家作火種或弄乾濕泥的乾燥劑。有個十一歲的少年,三年內每天都不間斷地這麼做,而且一天三趟,為的是賺錢買衣服、買鞋子、買上學用的文具。   想要賺錢,挨家挨戶去幫人家燒垃圾,也是一種方式。你偶爾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下午,三個年約八到十歲的小孩,在母親面前排排站好,準備從媽媽手中領取燒垃圾用的木塊。給我三塊!其中一個小男孩說。接著,這個母親便將一塊破布和好幾片柴薪放在他右肩上。   露德家附近有一所幼稚園,每天早上會有五十二名孩童前來報到。五十二個孩子當中,有四十四個都是赤腳上學。當他們進幼稚園時,園方的助手會從一個籃子裡拿出一雙鞋,遞給他們穿上。等到下午四點鐘要放學了,這些孩子一定要把鞋子交回去。要不然,回到了家,他們的媽媽恐怕會把鞋子拿去變賣,好換取食物。   附近的河谷裡,有豬隻和黑色的老鼠在出沒覓食,而此處也是孩子們嬉戲玩耍的地方。   晚餐時間到了,家家戶戶的母親們開始發放玉米餅給孩子們吃,一個孩子三塊。要是連玉米餅都沒有,作母親的只好拿糖水給孩子們果腹。   在安立奎搬去和舅舅同住大約一年後,有一天露德撥了電話過來但這次是從北卡羅萊納州打來的。在加州生活很辛苦,露德說:那裡外來移民太多。而且,加州的雇主們給移民的待遇不高,對待他們的方式也相當苛刻。露德雖然同時兼兩份差,卻仍然存不到什麼錢,所以才決定跟一位女性朋友來到北卡,重起爐灶。要想生活得到改善,要想早日與兒女團聚,這條路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將她在加州的所有財產,一部二手福特汽車、一個五斗櫃、一台電視,以及她和女兒共用的一張床,全部加以變賣,再將所得的八百元做為搬家的盤纏。   北卡人不像加州人那麼不友善。在這裡,車門不關沒關係,家裡的門也可以不用上鎖。沒多久,她在一家墨西哥餐廳找到了一份侍應生的工作,也在一棟拖車屋裡租到了一個房間,月租一百五十美元,比她當初在洛杉磯租的那個小車庫便宜了一半。終於,她開始能夠存一點錢下來了。她心想,等到她存夠了四千塊錢,她可以請哥哥馬可幫她把錢投資在宏都拉斯,到時候她或許就可以回家了。一段日子後,她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在工廠的生產線上擔任作業員,時薪九塊半,加班的話更高,時薪十三塊半。   黛安娜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還沒有受洗,但露德擔心,要是黛安娜沒有接受這個儀式,哪一天要是不幸意外身亡,靈魂恐怕會被打入地獄。而之所以一直沒有帶她去受洗,是因為她希望女兒是在宏都拉斯接受這個儀式,而且教父教母都是宏都拉斯人。要是能夠回到家鄉,她心上的一塊大石頭就可以放下了。   來到北卡之後,露德認識了一個油漆工,他同樣來自宏都拉斯,兩人交往一陣子之後便同居在一起了。露德的這個新男友,個性沉靜、溫文有禮,會適時給露德建議,也排遣了她的寂寞。星期天,他會帶露德母女倆到公園裡去散步蹓躂。有段時間,露德在兩家餐廳兼兩份工作,他也會在露德晚上十一點下班後過去接她,好把握難得的相處時光。兩人不久後便墜入愛河,開始稱呼彼此為honey。   另一方面,安立奎非常想念母親。還好,舅舅和舅舅的女朋友對他很好。舅舅馬可,在宏都拉斯邊境從事貨幣兌換的工作。這份工作利潤豐厚,幾年來更因為有固定的客源而大發利市。這個客源是誰?就是出沒於邊境、有美國政府在背後撐腰的尼加拉瓜游擊隊(Contra)。馬可的家,位在德古西加巴一個中產階級住宅區,家中有五間臥室,馬可自己的兒子也住在這裡。馬可對外甥真的很好,不但每天給他零用錢,買衣服給他,還送他到一家私立的軍事學校讀夜間部。   白天,安立奎就幫舅舅跑跑腿,幫他洗他的五部車,在舅舅身邊跟進跟出。而馬可也幾乎是視如己出般地疼愛這個外甥。兩人經常一起打撞球、看電影透過電影,安立奎目睹了紐約市的高樓大廈、拉斯維加斯的耀眼燈光,和迪士尼樂園的魔幻城堡。由於安立奎膚色黝黑,他舅舅給他起了小黑人的暱稱。兩個人的站姿很相像,膝蓋有點內翻,臀部往前縮。不過,安立奎個頭相當嬌小,雖然十來歲了,有點駝背的他,就算挺直了身體,身高仍不滿一百五十二公分。儘管如此,他臉上那燦爛的笑容和一口漂亮的牙齒卻非常迷人。   馬可非常信任這個外甥,連銀行的存款業務都放心交給他去辦。他告訴安立奎:我真希望你可以幫我工作一輩子。安立奎感覺得到,舅舅愛他,也重視他的意見。   有一天,馬可的一個手下到外頭去兌換倫皮拉【註】,回程中在公車上遇搶,慘遭殺害。他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逼不得已只好到美國去謀求生計。結果,還沒渡過格蘭德河,他就決定打道回府;回來後,他將一路上的經歷都說給安立奎聽,包括他如何搭上火車,如何在行駛中的火車上跳來跳去,以及如何躲避移民局人員的追捕。   【譯註】lempira,宏都拉斯的基本貨幣單位。   自己的手下被殺,馬可感到痛心不已,於是發誓要金盆洗手。幾個月後,他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表示願意出一大筆錢僱他到薩爾瓦多邊境兌換五萬元倫皮拉。最後,他答應了,但他告訴自己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得知了這件事,安立奎表示想跟舅舅一起去,但馬可說他年紀太小,不讓他去。最後,他找了弟弟維多一起去。很不幸地,他們也遇上了持槍的搶匪。結果馬可胸膛中了三槍,腿部中了一槍,他弟弟維多則是臉上中彈,最後兩人都一命嗚呼。安立奎好傷心,他親愛的舅舅居然就這樣走了。   九年來,露德已經存了七百塊錢,為的是有朝一日將子女接到美國來。如今,她只好拿這筆錢來幫哥哥料理後事。   一下子失去兩個兄弟,她感到天旋地轉。離開宏都拉斯後,她見過馬可一次(那時候她剛搬到長灘),卻從來沒有再見過維多。她淚眼婆娑地乞求上帝,要是死者可以在生者面前現身,請上帝恩准維多來到她面前跟她道別吧。維多啊維多,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我好想再見你一面。拜託你,拜託你出現在我面前吧,我一定不會害怕的。   另一方面,這件事也激起了露德的憤怒,她發誓絕對不要再回宏都拉斯。這樣一個犯罪猖獗、目無法紀的國家,人民要如何生存?為非作歹的人可以將其他人當牲畜一樣任意殺戮,卻不會受到制裁,究竟天理何在?她告訴自己,除非是被迫遣返,否則她絕對不會回去。禍不單行,她的兩兄弟在慘遭殺害後不久,她工作那家餐廳居然被移民局官員突擊檢查。所有非法勞工都在這次的掃蕩行動中遭到逮捕,只有露德例外,因為她那天休假。   露德決定,她不要再等了。由於有男友的經濟支援,她決定帶七歲的女兒去受洗,並找了一位值得信賴的墨西哥裔油漆工和他太太當女兒的教父教母。當天,她為女兒穿上了一套裙長及地的白色洋裝,還給她戴上了一頂花冠。執事神父在黛安娜身上灑了點聖水,儀式便告完成。露德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然而,執意留在美國的決心,卻讓她陷入了另一個惡夢。某日清晨四點,她聽到她母親的聲音,響亮清楚地叫了她三次:露德,露德,露德。半夢半醒之間,露德從床上彈起,口中還發出尖叫。這一定是個不祥的預兆。會不會,她母親已經往生了?會不會,她再也無法見母親一面了?她感到傷心欲絕。   (回到宏都拉斯)。馬可和維多過世後沒幾天,馬可的女朋友就把馬可當初送給安立奎的禮物,包括電視、音響和任天堂遊戲機,全都給變賣了。她沒說為什麼,只告訴安立奎說:你不能再住在這裡了。之後便把他的床舖扔到了街上。      ★染上毒癮   十五歲的安立奎,這下子只好收拾衣服,去投靠外婆。我可以住在這裡嗎?他問。   這裡,其實是安立奎出生後的第一個家、想當初,他和他母親就住在這個小小的灰泥屋裡,直到媽媽一去不回。後來,他搬到父親和祖母同住的那棟木屋裡,直到父親找到了新老婆拋棄他為止,這是他第二個家。至於第三個家,則是他舅舅馬可那舒適的家。   如今,他回到了起點。但這裡已經住了七個人,包括他外婆阿桂達、兩個離了婚的阿姨,和四個年幼的表弟妹。這個家很窮。過去,在馬可的資助下,這個家的經濟還勉強過得去,但是現在,這個經濟來源消失了,而且還多了一項開銷:撫養維多的幼兒。這孩子的生母,在孩子還是嬰兒時就拋下他到美國去了,之後對孩子也一直不聞不問。這個家連食物都買不起了,患有白內障的阿桂達這麼說。儘管如此,她還是收留了安立奎。   家族中一下子死去了兩個男人,所有人都籠罩在愁雲慘霧當中,沒有人能挪出心思去關心安立奎。漸漸地,他變得沉默寡言、內向自閉,再也沒有回學校念書。一開始,他和他二十六歲的阿姨米麗安同住一個房間。有一天,米麗安半夜兩點醒來,發現安立奎正在床上啜泣,手中還抱著舅舅馬可的照片。如此不時以淚洗面的日子,安立奎過了大概六個月。舅舅是如此疼愛他,生活中少了舅舅,他變得失魂落魄。   過沒多久,阿桂達開始對這個孫子心生嫌惡,因為他經常晚歸,回到家時又用力敲門,把全家人都給吵醒,令阿桂達相當不滿。大約一個月後,米麗安有一次在半夜裡醒來,卻聞到丙酮的味道,並聽到塑膠袋窸窸窣窣的聲音。黑暗中定睛一看,她發現安立奎正躺在床上,用一個塑膠袋罩住口鼻嗅聞著。原來,他正在吸食強力膠。   家人得知後,將他趕到了屋後的一間小石屋裡;這裡距離主屋只有大約兩公尺遠,卻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阿桂達曾經把這裡當作廚房,在此生火煮飯,因此牆壁和天花板都已經燻黑。這裡沒有電,木板門只能開到一半,而且相當潮濕。唯一的一扇窗,只有窗格子卻沒有窗玻璃。往外走兩、三公尺,是安立奎上廁所的地方設備極為簡陋,就上方一個木板棚架,地上一個洞而已。   這裡成了安立奎自己的家。在這裡,他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徹夜不歸,沒有人管得著。然而,這對他而言,等於再一次被拋棄。   在舅舅的葬禮上,他注意到一個模樣羞怯、一頭褐色髫髮像波浪般起伏的女孩。這女孩是他鄰居,和阿姨住在隔壁。安立奎很欣賞她迷人的笑容和親切的氣質。然而,這個當時十七歲、名叫馬莉雅的女孩,一開始卻很受不了安立奎。因為她注意到,這個曾經跟舅舅住在高級住宅區的男孩,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纖塵不染,而且頭髮留得很長,看起來桀驁不馴。我不喜歡他,她這樣告訴她的朋友。安立奎自己也看得出來,這女孩八成是看到他衣著光鮮、態度嚴肅,就以為他是個自大狂妄的傢伙。但是他不死心。每次看到馬莉雅經過,就輕輕吹起口哨,想辦法跟她搭訕。   妳願意當我女朋友嗎?他每個月都這樣問她。   我要考慮考慮,馬莉雅回答。   然而,被拒絕的次數越多,他就越想得到她。馬莉雅那嬌滴滴的笑聲,那愛哭的模樣,在在令他心動。要是看到她跟別的男孩子打情罵俏,他就恨得牙癢癢的。   他開始買玫瑰花送她。有一天,他還送了一塊黑得發亮的徽章,上頭畫了一對年輕男女深情對望,旁邊還寫著:我愛的人是我生命的重心,而那個人就是你。此外,他還送過馬莉雅乳液、泰迪熊、巧克力。馬莉雅夜校下課後,他會陪她散步回家。他曾經帶她到鎮上的另一頭去看他祖母。漸漸地,馬莉雅開始對他產生好感。   當安立奎第三次問她,她願不願意當他女朋友時,她總算點頭了。   對安立奎來說,馬莉雅不只是寂寞時的慰藉而已。他們彼此了解,氣味相投。跟安立奎一樣,馬莉雅很小就離開了父母身邊,過著居無定所、寄人籬下的生活。   七歲時,她跟著媽媽伊娃,橫跨了大半個宏都拉斯,來到德古西加巴山邊的一棟小屋裡借住。跟安立奎的媽媽一樣,伊娃這麼做,也是為了離開她薄倖的丈夫。   這棟屋子很小,長三點七公尺,寬四點六公尺。有一扇小小的木板窗,和滿佈塵土的地面。而且,這裡沒有廁所,母女倆如果想大小便和洗澡,只能夠在外頭就地解決,或者到鄰居家借用。這裡沒有供電,沒有廚房,要想吃飯就必須在外頭點柴生火。如果想喝水或用水,她們必須到下坡處兩條街以外一位親戚家,用水桶把水扛上來。豆子和玉米餅,是母女倆最主要的食物。養家活口的重擔,將患有氣喘的伊娃壓得快喘不過氣來。   然而,住在這裡的不只她們母女倆,還有另外七個人。晚上,九個人就以頭腳相接的方式,擠在屋裡的兩張床,和塞在兩張床之間的一張草蓆上。馬莉雅必須和另外三個女人共用一張床。   馬莉雅十歲時,要是聽到屋外有運柴的貨車經過,便會跑出去追趕,大喊:給我點柴!她的鄰居安赫拉聽到她這麼說,便給了她一點。   從此以後,馬莉雅每天早上都會去問安赫拉,有沒有什麼家務事是她可以幫忙的。安赫拉很喜歡這個可愛溫順、頭髮鬈曲、笑口常開的小女孩。而且,在她眼中,這女孩也是個工作勤快、意志堅強的鬥士;馬莉雅原本有個雙胞胎姊姊,但出生後一個月就死了,馬莉雅卻勇敢地活了下來。妳看著好了,馬莉雅自己也說:我絕對不會因為懶惰而餓死的。確實,馬莉雅非常勤快,她會幫安赫拉餵小孩吃飯、替小孩洗澡,幫忙做玉米餅,或幫忙拖地。因此,安赫拉經常留她在家裡吃飯,最後甚至留她在家裡過夜,而且一個星期就有好幾天;由於安赫拉的家寬敞許多,馬莉雅只需要跟安赫拉的女兒共用一張床。   終於,馬莉雅小學畢業了,她母親得意地將她的畢業證書掛在家裡的牆上展示。馬莉雅在校的成績不錯,但從來沒有就升學的事情問過母親的意見。她怎麼說得出口呢?伊娃說:我們家沒有那個能力供她繼續念書。伊娃自己,連一天的學校都沒有上過,而且從十二歲起就開始頂著竹簍在外面兜售麵包。   馬莉雅十六歲時,和家人發生了一次爭吵。她的一個表姊認為,馬莉雅想覬覦她的男朋友,伊娃因此數落了女兒一頓,氣得馬莉雅決定搬到鎮上另一頭去投靠她阿姨葛羅麗亞而安立奎的外婆正是她的鄰居。葛羅麗亞在家門口開了一家小吃店,她搬過去可以幫阿姨的忙。對於女兒的這個決定,伊娃並不反對,畢竟,這個家雖然有東西吃,但吃得並不好,她很高興葛羅麗亞可以幫她減輕負擔。   葛羅麗亞的家很樸素,只有兩間房。窗戶上沒有窗玻璃,只有木頭窗板。儘管如此,這個家對馬莉雅而言就已經如同天堂。在這兒,她和表妹有她們自己共用的一間臥室。再者,她阿姨在管教上也比較寬鬆,會准許她晚上偶爾出去跳個舞、參加派對,或到年度的市集上走走逛逛。相對的,伊娃對這些事情是一概不准,因為她擔心女兒的行為受到街坊鄰居的議論。   如今的馬莉雅,身體發育已經成熟,她想要知道避孕方法,便央求一位表姊帶她去聽一場生育控制座談會,而這位表姊也答應了。然而,安立奎的態度卻完全相反,他迫切地想要讓馬莉雅懷孕。他以為,只要懷了他的小孩,馬莉雅就不會拋棄他。他已經被太多人拋棄過了。   安立奎外婆家附近,有一個外號叫小地獄(El Infiernito)的地方,裡頭有些人就住在用破布搭成的圓錐形帳篷裡。一個叫救世鱒魚幫的幫派,控制了這個地區。該幫派的成員,有些原本是美國公民,住在洛杉磯,後來因為美國通過一項聯邦法令,規定觸犯重罪的外來移民必須遣送回國,這些人才在一九九六年之後陸續遭到遣返。如今,這些人活躍於中美洲和墨西哥許多地區。以小地獄為例,這裡的流氓會隨身攜帶chimba,也就是水管做成的槍枝,還把消毒用的酒精稀釋後當飲料喝,他們稱之為charamila。他們會在公車上搶劫乘客,或在教徒們做完禮拜離開教堂時發動攻擊。   安立奎有一個朋友名叫荷西,兩人有時候會為了買大麻而冒險進入小地獄。當然,這樣做很危險。有一次,膽小沉默的荷西就在這裡遇到了歹徒的恐嚇,被對方用鐵鍊套上脖子。荷西和安立奎都知道這裡是龍潭虎穴,不宜久留,因此只要一買到大麻菸,就趕緊離開,到山上一家撞球間外頭,坐下來享用大麻,一邊聽著從撞球間裡傳來的音樂。   除了荷西,安立奎還有兩個吸大麻的同伴,這兩人都曾經偷偷跳上駛向北方的載貨火車。其中一個綽號叫做貓的,有一天談起移民局人員如何朝他射擊,以及在半路上有多麼容易遭到土匪搶劫。安立奎一邊吸著大麻,一邊聽著他的這些經歷,竟覺得這一切聽起來好刺激、好驚險,於是便下決心自己不久後也要試他一試。   除了吸大麻,安立奎有時候也會夥同這群朋友,在晚上十點左右,走過一條崎嶇陡峭的道路,來到另一座山的山頂,躲在一堵寫滿了塗鴉文字的牆旁邊,吸食強力膠,直到夜半方休。有一天,馬莉雅在街上和他偶遇,聞到他渾身散發濃濃的油漆味,不禁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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