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時間裁縫師

第57章   56

  週一我又恢復忙碌的採購行程,尋找適合服裝店的貨品。他們安排我拜訪普拉塔大街上一家帽子店,離達席瓦的辦公室很近。我又有了很好的藉口去找他,跟他打聲招呼,順便查看一下有什麼人在那裡出入。   但我到達時只看到那位態度不太好的年輕女秘書,我還記得她的名字:貝翠茲.奧利維拉。   達席瓦先生出差去了。她簡單地說。   和上次一樣,她沒有要對我和顏悅色的意思,但這或許是我和她唯一單獨相處的機會,我不想白白浪費。從她冷淡且沉默寡言的態度來看,應該很難從她嘴裡挖出什麼有用的資訊,但眼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管道,我決定一試。   喔,真不巧,我還想問他一些他那天給我看的布料的問題呢,那些布還在他辦公室嗎?我問,突然覺得心跳加速,說不定我可以趁這個時候進去他辦公室。但她的回答潑了我一盆冷水,馬上澆滅我這一丁點都還沒成形的幻想。

  不在這兒了,已經送回倉庫。   我的腦子飛快地運轉,第一次嚐試失敗,我得用別的方法繼續試探她。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裡坐一會兒。我整個上午一直站著看各式各樣的帽子,想休息一下。   我沒有給她回答的時間,她開口前我已經跌坐到椅子上,裝出很疲倦的模樣。一陣沉默,她繼續瀏覽文件,在上面做筆記。   要來根菸嗎?幾分鐘後我問。其實我不太抽菸,但隨身攜帶菸盒就是為了應付這種場合。   不用了,謝謝。她頭也沒抬地說。我點上菸,她繼續工作,我們又沉默一會兒。   就是妳幫我收集資料、約見客戶、準備那兩個資料夾的嗎?   她終於抬頭看我。   對,是我。   真的很感謝妳這麼出色的工作,妳不知道妳幫了我多少。

  她隨口說聲謝謝,又把注意力轉回工作上。   達席瓦先生肯定不缺生意夥伴。我繼續說,跟那麼多公司合作真是太棒了,尤其是那些外國公司,相較之下西班牙現在真是糟透了。   一點也不奇怪。她嘟噥一句。   對不起,妳說什麼?   我說,西班牙死氣沉沉一點也不奇怪,看誰在當權就知道了。她含糊其詞地說,目光依然集中在手上的文件。   一陣狂喜如電光石火般閃過我心頭,這位勤勉的女秘書竟然對政治有興趣,我得試著把話題轉到那個方向。   沒錯我邊回答邊緩緩地掐滅菸頭,那個人居然認為所有女人都該待在家裡煮飯、帶孩子,我們還能指望他治理好國家嗎?   監獄塞滿了人,對戰敗的一方也沒有一點仁慈。她立場堅定地補道。

  是啊,就是那樣話鋒轉向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我要更小心地應答以贏得她的信任,並把她引導到我期望的話題上。妳熟悉西班牙嗎,貝翠茲?   她對我知道她的名字感到很驚訝,終於放下筆指頭看我。   我沒去過,但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有些朋友會告訴我。不過我想妳可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妳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站起來,走近她的桌子,大剌剌地坐到桌上。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下,我發現她雖然穿著可能是幾年前花一點錢隨便請哪位鄰居做的廉價套裝,但眼鏡後面卻是一雙睿智的眼睛。而且從她努力敬業的工作態度,我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識、堅韌不拔的性格。貝翠茲.奧利維拉和我並非完全不同的人,我們出身相似,一樣勤奮工作,卑微卻努力向上。而這兩條從相近的地方出發的人生軌道,卻在我們的相同之處比不同之處來得更真實,即使我住在豪華飯店,她住在貧民區一棟漏水的房子,但我們兩人都知道:活著就是要拚命,不能讓悲慘的命運把我們拖入泥潭。

  我認識很多人,貝翠茲,很多不同的人。我放低聲音,現在我確實和一些有權勢的人來往,但那只是我的工作,突如其來的命運和一些特殊情況把我推到他們身邊。我知道冬天挨餓的滋味,知道日復一日靠青豆果腹的生活,我也曾每天天還沒亮就出門,只為了賺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錢。而且,如果妳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妳,我也不喜歡他們現在強加到我們身上的這個新西班牙。妳想來根菸嗎?   她沒有回答,直接伸手拿一根。我幫她點上,再幫自己點。   葡萄牙的情況怎麼樣?我問。   也很糟。她吐一口煙,薩拉查(註:薩拉查於一九三二年出任葡萄牙總理,實行法西斯獨裁統治,承認西班牙佛朗哥政權,並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保持中立。)的新政權可能沒有佛朗哥那麼壓制,但我們一樣忍受獨裁,一樣沒有自由。

  至少你們看起來會在歐洲戰爭中保持中立,我試著把話題拉近我的目標。現在西班牙的局勢很不明朗。   薩拉查跟英國和德國都有協議,一種很奇怪的平衡。英國一直是葡萄牙的盟友,但我們政府卻對德國那麼慷慨,真的很奇怪,還給他們開探礦產的特權和其他很多好處。   現在這種局勢,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不是嗎?局勢越動盪,這種事就越微妙、越複雜。說實話,我不太懂政治,但我想這裡頭一定有什麼利益關係關係在作怪。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認真,對這些事不太在乎的樣子。畢竟談話到這時也算是到達彼此信任的分界點,出言必須更謹慎才行。做生意不也是這樣嗎?我補充道,不說別的,那天我跟達席瓦先生在這裡的時候,不是也有德國人來找他?

  沒錯,但那是另一件事。她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似乎不想對此多說什麼。   前幾天達席瓦先生在艾托利賭場請我吃飯,他認識好多人,我好驚訝。他對英國人、美國人、德國人都一樣熱情地打招呼,當然還有其他歐洲國家的人,我從沒見過誰能跟所有這些人保持一樣好的關係。   她的表情扭曲,露出很不高興的神色,但沒有多說什麼。我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以免這場談話就此不了了之。   那些猶太人真可憐,為了逃離戰爭,不得不離開家園,放棄生意。   妳覺得艾托利賭場裡那些猶太人可憐?她臉上浮現一種充滿嘲諷的笑,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就像在享受超長的豪華假期。真正可憐的是那些不幸的窮人,用紙箱裝著寒酸的行李,每天都去領事館門口或者售票口排隊,只為了得到一張去美國的簽證或船票,而且還可能永遠得不到;還有那些暫時住在廉價公寓的家庭,每天去慈善餐廳填飽肚子;以及那些在角落出賣肉體的可憐女孩,只為了賺幾毛錢;老人聚在咖啡館裡消磨時光,桌上的髒杯子空了幾個小時都捨不得再點一杯,最後被服務生趕到大街上,不讓他們霸占座位,這些人才真的可憐,那些每天晚上在賭場揮金如土的人,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

  她這番話確實動人,但我不能忘記我的目標,我們的談話才剛往對的方向發展,我得努力不讓它偏離,還要有計畫地繼續往前推進。   妳說得對,那些窮人的處境更慘。而且他們看到這麼多德國人到處肆意妄為,一定很痛苦。   的確   特別是他們一定很難接受自己投奔的這個國家竟然也對第三帝國如此縱容。   沒錯。   更誇張點,還有一些葡萄牙商人想藉此發財,為了巨額利潤和納粹交易   說最後一句話時我的語調強烈卻低沉,特地壓低聲音,整個人靠近她。我們四目相交誰也無法移開視線。   妳到底是什麼人?最後她問,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她整個人向後倒,靠在椅背上,似乎想離我遠一點。她的聲音充滿不安和恐懼,視線卻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我只是一個服裝師。我說,跟妳一樣的勞動婦女,跟妳一樣擔憂我們周圍發生的事。   她嚥口水的神態非常緊張,我繼續問她兩個問題,很慢很慢地。   達席瓦跟德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貝翠茲,他們有什麼勾當?   她再嚥一口口水,難受得就像在生吞一頭大象。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小聲說。   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   下次記得提醒我,再也不要去聖胡里安大街上那家餐廳吃飯了,上菜上了一個多小時,馬努爾先生回來前我還有很多東西要準備呢!啊,對不起,阿格里小姐,我不知道妳在這   我正要離開。我假裝不在意地說,開始收拾包包。本來想給達席瓦先生一個驚喜,但奧利維拉小姐說他出差去了。沒關係,我改天再來。

  別忘了妳的菸。我身後的聲音說。   貝翠茲.奧利維拉的聲音還帶著一絲顫抖,她伸手把菸盒遞給我,我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了握。   好好考慮。   我沒有坐電梯,而是走樓梯下去,邊走邊回想這整件事。或許如此倉促地暴露身分有點太冒險,但那女秘書的態度讓我感覺她一定知道什麼,她不告訴我只是因為不信任我,並不是出於對上司的忠誠。達席瓦和他的秘書想法不同,而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永遠不會跟他提起這次奇怪的拜訪,更別說告訴他我們談話的內容了。正當他同時與天使和魔鬼往來的時候,不但有一個冒牌的摩洛哥女人來刺探他的情報,自家後院還潛伏一個蠢蠢欲動的左派份子。我必須想辦法再和她見面,但是怎麼見、在哪裡見、什麼時候見,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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