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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55

  我從馬德里帶來一個素描本,打算畫下所有資訊。那天晚上,我開始處理截至目前為止的所見所聞,努力把累積這麼多的資訊整理得有條有理,並盡量縮短每條資訊:達席瓦開玩笑說可能跟德國人有生意,真實度未知。他預測布料有軍事需求。個性隨環境改變。確定和德國人懷斯有關係。德國人突然出現,要求緊急會面。達席瓦緊張,不想懷斯被看見。   我先畫好幾張衣服草圖,它們永遠不會被做成真正的衣服。再用鉛筆在草圖周圍畫上一圈假縫線,把長橫線和短橫線之間的距離縮到最小,這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難,已經很熟練了。所有資訊都畫上去後,我就把手稿拿去浴室燒掉,灰燼倒進馬桶沖走。接著把素描本收進衣櫃,既不故意遮掩,也不特別彰顯。如果有人刻意來翻動我的東西,絕對不會發現我的目的是想把它藏起來。

  一旦有事情做,時間就過得特別快。我坐著喬恩的車,沿著艾托利和里斯本之間的海岸公路來回好幾趟,買了十幾種最好的絲線以及各種形狀大小的鈕釦。得益於達席瓦的推薦,我到每個地方都受到熱情的接待,彷彿我是最尊貴的客人。盡善盡美的服務,彈性的付款方式、折扣,盛情款待。不知不覺就到了和他相約的時刻。   這次見面和前兩次一樣:無法移開視線的深情凝望、令人神魂顛倒的微笑,還有越來越直接的調情。雖然我這麼做有其他目的,努力展現出完美的演技,但不可否認,馬努爾.達席瓦的態度也讓事情進行得更輕鬆。他再次讓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吸引他目光的女人,而我,再次表現得就像早已習慣被英俊多金的男人爭相寵愛。但其實我不是,所以更要加倍小心。無論任何情況都不能被感情衝昏頭,這只是工作。可是人在這種情境下真的很容易放鬆警覺,享受這個男人的奉承,享受這些虛假的美好時刻。我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知道自己必須遠離如毒藥般的愛情迷惘。

  我訂了異想酒吧的位子,就是賭場裡的酒吧。那裡的樂隊非常棒,而且賭場就在旁邊。   這時我們並肩走在棕櫚樹下,夜幕還沒有完全降臨,一盞盞路燈彷彿紫色夜空上的點點星光。達席瓦又回到那個極具魅力的男人,風趣、迷人,看不到一絲德國人突然出現在他辦公室裡時的緊張。   全世界好像都認識他,從服務生、泊車小弟,到最尊貴的賓客。他和上次一樣四處打招呼,對男士親熱地拍拍肩膀、握握手,或者淺淺地擁抱;對女士則行吻手禮、滿臉微笑地說些誇張的恭維話。他也向其中一些人介紹我,我默默記下他們的名字,以便晚點轉化成衣服樣板上的密碼。   異想酒吧的氣氛跟帕克飯店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都是外國人,兩者唯一的區別就是這裡不再是德國人居多,反而到處都能聽到英語的交談聲,這讓我很不安。我試圖擺脫這些焦慮,集中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放空腦袋,保持眼睛和耳朵高度警覺,這才是我該做的;當然還要努力展現全身的魅力。

  餐廳總管帶我們去達席瓦預定好的座位,桌子不大,卻是大廳裡最好的角落。一個絕佳的方位,視野很好,很容易觀察人但也很容易被人觀察。管弦樂隊演奏著輕柔的音樂,舞池裡擠滿翩翩起舞的人們,其他客人則在用餐。到處都是交談聲、招呼問候和哈哈大笑,氣氛非常放鬆宜人。馬努爾沒有看菜單就乾脆俐落地幫我一起點好餐點,接著,就像整天都在等待這一刻一般,他穩穩地在椅子上坐定,準備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麼,艾瑞希,告訴我,我那些朋友待妳還好嗎?   我加油添醋地告訴他這幾天的收穫,把每件事都說得很誇張,幽默地評論一些細節,用葡萄牙語模仿他們的噪音。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對我的好感度又增加幾分。   那你呢?你這週過得如何?我問。終於輪到我來傾聽和獲取資訊了。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從他嘴裡套出什麼。

  只要妳用我的名字稱呼我,我就告訴妳。   好,馬努爾,告訴我,昨天早上我們見面後你一切還好嗎?   他還沒回答又被人打斷,一連串問候和寒暄,就算他沒有很用心,看起來也很像很用心。   這位是肯佩爾男爵,非常出色的一個人。等這個頭髮像獅子鬃毛一般的老貴族搖搖晃晃地離開我們桌子後,他繼續說:剛才妳問我這幾天過得如何。說到這個,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無聊至極。   我知道他在說謊,但還是表現出很同情的樣子。   雖然無聊,但至少你有很棒的辦公室,還有幾位能幹的秘書。   這麼說也有道理,我沒什麼好抱怨的。總比那些在港口做苦工,或者沒有下屬的人來得好。   她們都跟你很久了嗎?   妳說那兩個秘書?年紀比較大的叫艾麗莎.蘇摩薩,她已經在這裡三十多年了,我父親在的時候她就來了,比我還早進入公司。另一個年輕一點的叫貝翠茲.奧利維拉,我三年前找來的。生意越做越大,艾麗莎沒辦法兼顧一切,雖然貝翠茲看起來不太平易近人,但做事很有條理,也很負責,而且通曉多國語言。我想這些新時代的職業女性可能不喜歡跟老闆處得太近。說完他舉起酒杯。

  他這句玩笑沒有把我逗笑,但我還是假裝跟他喝一口白酒掩飾過去。這時又有一對男女來到我們桌前,女士的年紀不小,穿著一條長到地板的深紫色絲綢長裙,閃閃發亮。她的男伴還不到她的肩膀高。我們的交談再度被打斷,他們開始說起法語,達席瓦把我介紹給他們,我報以甜美的微笑和一句簡單的幸會。   那是曼赫夫婦,來自匈牙利。他們走後他介紹道。   猶太人嗎?我問。   對,有錢的猶太人,等著戰爭結束或者拿到美國簽證。不管他們,我們來跳舞吧!   原來達席瓦也是一位很棒的舞者,拉丁倫巴舞、古巴哈巴涅拉舞、爵士舞、西班牙鬥牛舞,任何曲風他都應付自如,我放任自己隨著他的腳步翩翩起舞。經過這漫長的一天,是放鬆一下的時候了,加上剛才伴著龍蝦喝下的那兩杯白酒也讓我起了一點醉意。柱子和牆壁上的鏡子倒映出無數成雙成對跳舞的人影,屋裡十分悶熱,我閉上眼睛兩秒鐘,三秒鐘,四秒鐘。當我睜開眼睛時,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穿著一身完美的西裝,頭髮整齊地往後梳,兩腿稍稍分開,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叼著一根剛點的菸,馬柯士.洛根就在那裡,看著我們跳舞。   我得離開他,離他遠遠地,這是我腦海裡唯一閃過的念頭。   我們回去坐下好嗎?我有點累了。   我試圖引導達席瓦從馬柯士另一側的舞池離開,但沒有用,我偷瞄他,發現他也正朝我們這個方向移動。我們閃身躲避跳舞的人群,他則繞過一桌桌用餐的客人,我們幾乎是平行著朝同一個目的地走去。我的雙腿開始發抖,五月夜晚的悶熱突然讓我萬分不耐。當他走到離我們只有幾公尺遠,停下來跟別人打招呼時,我抱著僥倖的心態想:或許那才是他的目標吧?但他隨即又和那個人告別,繼續朝我們走來,腳步果敢而堅決。我們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到達餐桌,我和馬努爾在右邊,他在左邊;我感覺天都快塌下來了。

  洛根,老朋友,你最近去哪兒了?我們好久不見了。達瓦爾看到他時大聲驚呼。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親熱地互相拍背問候。   我打電話給你好幾次,但都沒找到你。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艾瑞希.阿格里,一位來自摩洛哥的朋友,前幾天剛從馬德里過來。我向他伸出手,努力不讓他們看出我在發抖,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說:是我啊,我在這裡,妳說句話吧!   很高興認識妳。我的聲音又乾又啞,飄忽不定。   坐下跟我們喝一杯,如何?馬努爾說。   不了,謝謝,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只是來跟你打聲招呼,提醒你我們該見面了。   這幾天都可以,我保證。   你可別食言,我們要好好聊聊。說完他轉向我,很高興認識妳,呃邊說邊向我靠近,逼得我不得不正視他。他的臉上已經完全看不出我最初認識他時的那些傷痕,表情卻一點都沒變,稜角分明的面容和五官,一雙深邃的眼睛好像在無聲地問我為什麼會在這個男人身邊。

  阿格里。我突兀地說,像從喉嚨裡蹦出一塊石頭。   對,阿格里小姐,不好意思。很高興認識妳,希望我們有機會再見面。   我和馬努爾目送他離去。   那位馬柯士.洛根人很不錯。   我立刻喝一大口水,我需要潤一潤乾得像砂紙一般的喉嚨。   英國人?我問。   對,英國人,我們在生意上有過一些往來。   我又喝一口,掩飾著內心的困惑:他不當記者了嗎?馬努爾的話把我從沉思中拉出來。   這裡好熱,我們去輪盤那邊試試運氣如何?   進入賭場時,我再次裝出毫不在意奢華大廳的模樣,牌桌上方的水晶吊燈垂掛著璀燦的金色鍊墜,周圍擠滿無數賭徒,說著各國語言,我想大概囊括了歐洲地圖上所有國家的語言。地上鋪著華麗的地毯,不只減少了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也讓這個試運氣的場所顯得更氣派。到處都能聽到籌碼互相撞擊的聲音、輪盤的嗡嗡聲、輪盤裡象牙小球瘋狂滾動的清脆聲響,還有每次截止下注時發牌員的一聲大喊停止下注。坐在綠色桌巾旁一擲千金的賭客非常多,但看熱鬧的人更多,專心地在一旁圍觀賭局,都是一些沒落的貴族,會是巴登、蒙特卡洛和杜維爾那些大賭場裡的常客,達席瓦低聲告訴我。破產的資本家、家道衰落的有錢人、曾經衣冠楚楚現在卻淪為流氓混混的人,也有偽裝成君子的真惡棍。到處都是穿著盛裝、趾高氣揚、自信滿滿的人,男的襯衫衣領和胸口燙得筆挺,女的則驕傲地炫耀全身上下的珠寶。也有一些一看就是窮愁療倒的人,畏畏縮縮或者偷偷摸摸地在人群中尋找某位老相識,以獲取一些賭本,可能還夢想著一夜致富。有人把家裡最後一點家當全部押上賭桌,還有人甚至把第二天的早餐錢都拿來孤注一擲,前者或許是被純粹的賭癮驅使,放縱自己尋歡作樂、貪婪無度,而後者,只剩下赤裸裸的絕望。

  我們隨意走一會兒,看著那些喧嘩的賭桌。他依然到處打招呼,跟人交換簡短而親熱的問候。我幾乎不說話,只想趕快離開這裡,把自己關進房間,忘掉一切,希望這該死的一天盡快結束。   看來妳今天不太想成為百萬富婆。   我虛弱地笑一笑。   我累了。我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甜美一點,不讓他察覺我的焦慮。   要不要我陪妳回飯店?   可以的話就太好了。   稍等我一分鐘。說完他往前走幾步,伸手去和一個剛看到的熟人打招呼。   我心不在焉地站在那裡,連再看一眼賭場裡奢華的擺設都懶。就在這時,我發現他像一個影子無聲無息地靠近我,默默地從我身後走過,幾乎要和我擦肩。正是那一刻,他偷偷抓起我右手,迅速打開我的手指,放一樣東西到我手裡;我假裝沒有反應。他一言不發地走了,我繼續假裝全神貫注地望著一張賭桌,焦急地摸一摸他放在我手裡的東西:一張折了好幾折的紙。就在馬努爾跟他朋友告別、轉身走向我時,我把它偷偷塞進腰帶。

  我們走吧!   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間。   好,那我在這裡等妳。   我邊走邊嘗試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但沒有找到。洗手間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看門的女人在打瞌睡。我掏出紙條,迅速打開來看。   我留在T的S現在怎麼樣了?   S是希拉,T是得土安。馬柯士問:非洲大地上那個過去的妳到哪兒去了?我的眼眶一下子充滿淚水,我趕緊打開包包找手帕,無力地想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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