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克里姆林宮的樞機主教

第7章 第三章 疲倦的紅狐狸

  那真令人難忘如果你明白他們在幹什麼的話。雷恩打了個呵欠。他搭乘原先那架空軍運輸機從洛塞勒摩斯回到安德魯空軍基地,在飛機上又沒能睡覺。這種情況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可是他始終沒有學會怎麼去適應。那個叫格雷戈里的小夥子是個鬼靈精。他只花了兩秒鐘左右的時間就辨認出巴哈基地的設施來,和國家偵照情報中心的判斷簡直一字不差。不同的是,國家偵照情報中心花了四個月時間,寫了三份書面報告才得出正確的結論。   你認為他是個評估小組的人才嘍?   長官,這就像在問,你是否希望在手術室裏有外科大夫一樣。哦,順便提一下,他希望我們派人潛入巴哈基地。雷恩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葛萊將軍差點將杯子摔在地上。那小夥子準是愛看忍者影片。

  知道有人信任我們,總是件令人欣慰的事。雷恩輕聲笑了一下,接著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不管怎麼說,格雷戈里想知道,他們在雷射光輸出上有沒有重要突破對不起,我認為這個新名詞應該叫做雷射光通過量。他懷疑水力發電廠新增加的大部分發電量都將輸往巴哈。   葛萊的雙眼瞇了起來。這種想法很可怕。你認為他的想法對嗎?   長官,他們在雷射光研究方面可算是人才濟濟。你還記得吧,尼古拉.波索夫曾得過諾貝爾獎,從那以後他一直在從事雷射武器研究。和他一起作研究的還有葉甫蓋尼.維里霍夫,大名鼎鼎的和平運動分子,而雷射光研究所的所長則是烏茲提諾夫的兒子。巴哈基地幾乎可以肯定是一個分散陣列雷射光發射站。我們有必要瞭解這是哪一種雷射光氣體激發式的、自由電子激發式的、化學激發式的都有可能。格雷戈里認為那是自由電子激發式的雷射光,不過這只是一種猜測。他給了我一些數字,說明把雷射光發射器安放在山上的好處,因為那裏的位置高於半個大氣層。我們還知道,要做到他們想做的一些事情需要多少能量。他說要設法進行一些推算來估計整個系統的總功率。這些數字將是很保守的。根據格雷戈里的話以及莫扎特山上建立的居住設施看來,我們只能假設不久的將來這個基地將會進行正式的測試和評估,也許在兩、三年內就會正式運作。要是那樣的話,俄國佬很快就會有一種雷射光,可以使我們的衛星完蛋。少校說,這或許將是一種軟殺它將燒毀攝影機的鏡頭和太陽能電池。可是下一步

  是啊。我們和他們正在進行武器競賽,一點也沒錯。   如果叫賴特和外勤部門的人到巴哈基地內部弄點東西出來,成功的機率有多大?   我想,可以討論一下這種可能性,葛萊遲疑地答了一句,然後便改變了話題。你看起來好像累壞了。   雷恩明白葛萊的意思:他沒有必要知道外勤部門打算做什麼。現在他能像普通人一樣談話了。這一圈轉下來真夠累的了。長官,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天我就不上班了。   當然可以。明天見。不過首先傑克,我接到一個證券交易委員會打來的電話,是關於你的事。   哦,雷恩低下頭來。我壓根兒全忘了。我飛往莫斯科之前,他們打過電話給我。   是怎麼回事?   一家我持有股票的公司,它的高級主管因為內部交易而受到調查。就在他們搞舞弊時,我買進一些股票,因此證券交易委員會的人想瞭解,我怎麼剛好在那個時候決定買進股票。

  還有什麼?葛萊問道。中情局的醜聞已經夠多了,他不希望他的部門發生這種事。   當時有人透露消息給我,說那是家很有潛力的公司。我進行一些調查時,發現他們正在買進自己的股票。因此,促使我買股票的原因就是我看到他們在買進股票。完全合法,老闆。我家裏有全部的記錄。我買股票全用電腦唔,不過從我來這裏工作開始,就不幹這行了所有資料我都保存著。長官,我沒有違反過任何規定,而且我可以證明這點。   我們最近幾天把這件事了結吧。葛萊建議道。   是,長官。   五分鐘後,雷恩上了自己的車。回家往彼爾巖的路上,車況比平常順利,平時到家需要七十五分鐘,而今天總共只花了五十分鐘。跟平常一樣,凱西正在上班,孩子們還在學校莎麗在聖瑪麗學校,而小傑克在幼稚園。雷恩在廚房裏替自己倒了杯牛奶。喝完後,他信步上樓,踢掉兩隻鞋,長褲都沒來得及脫,就癱在床上了。

     通訊部隊上校傑納迪.愛西佛維奇.邦達連科坐在菲利朵夫對面,腰桿挺得筆直,充滿自豪的神色,一副少壯派軍人應有的模樣。他在菲利朵夫上校面前絲毫不膽怯,儘管菲利朵夫的年齡已足以做他的父親,而且他的經歷在國防部裏也頗有些傳奇色彩。邦達連科心想,這就是那匹老戰馬,他在偉大愛國戰爭的頭兩年裏幾乎參加了每一場戰車戰。他看到菲利朵夫的眉宇之間流露出剛毅頑強的氣質,歲月的流逝和身心的疲勞都不能將它抹去,他還注意到菲利朵夫半殘的手臂,想起了曾經發生的一切。據說,老菲利朵夫到現在還與他昔日戰車團裏的一些部下出入戰車工廠,親自檢查品管是否達到標準,親自坐在砲手的位置上用那雙嚴厲的藍眼瞄準目標。邦達連科不禁對這位真正的軍人產生敬畏之情。不過他更為自己和老上校穿同樣的制服而感到自豪。(編註:偉大愛國戰爭,The Great Patriotic War,蘇聯國內稱呼第二次世界大戰所用的名詞。)

  上校同志,有什麼指示嗎?他問菲利朵夫。   你的檔案上寫著,你擅長電子裝備,邦達連科。菲利朵夫指了指書桌上的檔案夾。   那是我的工作,上校同志。邦達連科在這方面不止是擅長而已,他們雙方都清楚這點。他曾協助研製戰場上使用的雷射光測距儀,直到最近他還一直在從事一項工作試圖用雷射光來替代無線電,以保證前線通訊的保密性。   我們要商討的事情屬於絕對機密範疇。年輕的上校神情嚴肅地點點頭,於是菲利朵夫接著往下說。過去幾年中,國防部一直撥款給一個代號為明星的雷射計畫當然,這計畫本身的名稱也是保密的。計畫的主要任務是拍攝高品質的西方衛星照片,當然,等它發展成熟時,就能使這些衛星變成瞎子一旦政治上有需要,就可以採取這種行動。這項計畫現在由一些學者和一名本土防空軍出身的戰鬥機飛行員負責這種設施竟然由防空軍來管轄,真是不幸得很。我倒寧願有一名真正的軍人來主持它,然而菲利朵夫不再往下說了,只是用手指了指天花板,邦達連科笑著表示同意。由政治來主宰一切,他們無聲地交換了看法。難怪我們一事無成。

  部長要你去那裏,評估一下基地的武器發展潛力,尤其是它的可靠程度。如果我們要使這個基地處於實戰狀態,我們就得確定,當我們要它運作時,這個玩意兒到底能不能發揮作用。   年輕的上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的腦子在飛快地考慮著。這可是趟肥差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將透過部長最信任的助手向部長作匯報。要是他幹得出色,他的檔案資料上就會蓋上部長的大印。這樣就能保證他將佩戴將軍的星章,他家準能住更大的房子,孩子們一定能受更好的教育,至於其他那些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就更不在話下了。   上校同志,我想他們應該知道我要去吧?   菲利朵夫帶著嘲諷的神色笑了。難道紅軍現在就是這樣辦事的嗎?我們通知他們在什麼時間接受檢查?不,邦達連科,如果我們要評估可靠性,就得作突襲檢查。我給你一封雅佐夫元帥的親筆信,這樣你就可以不受任何阻攔通過安全檢查哨工地的保安工作歸我們的國安會同事管理,菲利朵夫冷冷地說道。有了這封信,你就能自由出入整座基地。要是你遇到什麼困難,立即打電話給我,撥這個號碼隨時都能找到我。即使我在洗澡,我的司機也會把我找來。

  評估報告要求詳細到什麼程度,上校同志?   要詳細到像我這種年老不中用的裝甲兵也能明白他們在玩什麼把戲。菲利朵夫嚴肅地說道。你認為你完全明白了嗎?   如果沒完全明白,我也會如實告訴您的,上校同志。菲利朵夫注意到,這個回答恰到好處。邦達連科會成功的。   好極了,邦達連科。我寧願聽到一名軍官承認他不懂,而不願看到他設法用連篇的廢話來欺瞞我。邦達連科十分清楚這句話的含義。有人說過,這間辦公室裏地毯的鏡紅色是一些軍官的血染成的,因為他們曾經在他面前試圖以謊話來矇混過關。你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這個基地規模很大嗎?   是的。裏面有四百名科學家和工程師,大約六百名後勤人員。你可以用將近一週的時間作評估工作。要講究速度,更要講究周密。

  那麼我得再帶一套軍服去。兩個小時後馬上出發。   好極了。你去吧。菲利朵夫打開了另一份檔案。      菲利朵夫像往常一樣,比國防部長晚幾分鐘下班。他把個人的文件鎖進保險箱後,驛差來取走了其餘的文件,推著手推車沿著走廊把文件送到中央檔案室去,那裏離他的辦公室有幾公尺遠。這名驛差還遞上一張便條,上面寫著:邦達連科上校已搭乘俄航一七三○號的班機去杜尚別,從民用機場去明星工程地點的車輛已安排妥當。菲利朵夫心裏暗暗為邦達連科的機靈叫好。身為部內總監察局的成員,他本來可以調撥一架專機直飛杜尚別的軍用機場,但是明星的安全部門一定在機場安插了人員,他們會報告這架專機的到達。而像目前這種方式,一名來自莫斯科的上校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平常來自莫斯科的一般上校送信的小弟。這種情況常使菲利朵夫感到十分惱火。一名軍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團長級的官階在軍中,這是最好的差事根本不應該去當一名幕僚的奴隸,整日淨做些替將軍端送茶水的事。但是他相信,任何軍事指揮部門的情況也都是如此。至少邦達連科會有機會對塔吉克的那些人進行突襲檢查。

  菲利朵夫站起來取大衣。不一會兒,他便走出辦公室,那個公事包在右手中前後搖晃著。他的祕書一名准尉立即打電話給樓下,要他們準備好座車。當他踏出大門時,車子已等在那裏了。   四十分鐘後,菲利朵夫已換上了便衣。電視機正在播放一個西方的節目,內容簡直無聊透頂。他獨自坐在餐桌前,他的晚餐旁邊放著一瓶已經打開的伏特加酒,大約是半公升裝。他吃著香腸、黑麵包和醃漬的小菜,這與他幾十年前和部隊的弟兄們在戰場上吃的東西差不多。他發現這些粗糙的食物比那些精緻的食品更合他的胃口。上次患肺炎住院時,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對這點就大為不解。他每吃一口食物,就啜一口伏特加,然後凝望著窗外,百葉窗的葉片調整得恰到好處。夜晚的燈火透過無數的公寓長方形窗戶,照得莫斯科市一片通明。

  他隨興地回想起種種熟悉的氣味。俄羅斯鄉間泥土的芳香,那青翠繁茂的草地的清香,還有柴油的臭味。尤其是戰車發射砲彈的酸味,一沾在你的緊身軍服上,就怎麼洗也無法洗掉。對一個裝甲兵來說,這就是戰鬥的氣味。還有燃燒的戰車和戰車乘員屍體的惡臭,這一切都令人無注忘懷。他連看也不看一下便拿起香腸,切下一截,用刀戳著送進嘴裏。他依然凝望著窗外,但是窗戶彷彿成了電視螢幕,他看到的是廣闊、遙遠、夕陽西下的地平線,在綠色與藍色、橙色與褐色的原野上升起一股塵煙。接著,他又咬了一口香味濃郁的厚實黑麵包。跟往常的夜晚一樣,在他進行叛國活動之前,那些陣亡弟兄的鬼魂已經來找他了。   我們讓他們嘗到苦頭了,對吧,上尉同志?一個疲倦的聲音問道。   我們還是得撤退,下士。他聽到自己在回答。不過,我們總算讓那些狗雜種明白,T|三四型戰車可不是好惹的。你偷來的麵包味道真不賴。   你說是偷來的?上尉同志,保衛這些農民夠辛苦的了,不是嗎?   而且很口渴?上尉問了一句。   渴死了,上尉。下士輕輕地笑了。他從背後遞來一個瓶子。那不是官方釀製的伏特加,而是薩莫根,一種俄國老百姓私釀的酒,菲利朵夫對這種酒再熟悉不過了。每個道地的俄羅斯人都說喜歡這種酒的味道,然而只要能弄到伏特加,就沒人會去沾它。不過現在他在俄羅斯的大地上,與部隊裏倖存的弟兄們在一起,前面是古德里安裝甲部隊的前鋒,後面是一個國營農場,他真希望能喝一口薩莫根。   他們明天早上會再衝過來的,戰車駕駛員冷靜地想到。   那麼我們將再擊毀幾輛鉛灰色的戰車,裝填手說道。   在這之後,菲利朵夫輕輕地說道,我們再後撤十公里。如果我們運氣和這次一樣好,而且團部對局勢的掌握比今天下午強的話,只撤十公里就行了。不過不管情況是好是壞,到明天太陽西下時,這個農場都會落在德國人手中。這樣便失去了一片土地。   這種思緒不能沉浸太久。菲利朵夫在解開緊身短上衣口袋的鈕釦之前,小心翼翼地擦了下手。該是定神的時候了。   多纖細靈巧呀,下士每次從上尉身後看這張照片時,總是不免這樣羨慕地評論道。這張照片他已足足看過一百次了。簡直像水晶玻璃一樣。兒子也那麼可愛,您真有福氣,上尉同志,他的眼睛長得像母親。您的妻子那麼嬌小玲瓏,怎麼能生出那麼壯的兒子而又依然年輕美麗呢?   天知道,他下意識地回答著。說來真怪,打了幾天仗後,連最堅定的無神論者也會呼喊起老天來。即使是一些政委也是如此,士兵們一想到這點心裏就暗暗偷笑。   我一定要回到妳的身邊,他對著照片許下心願。我一定要回到妳身邊,不管德軍多麼頑強,不管地獄之火多麼猛烈,愛蓮娜,我一定要回到妳身邊。   就在那時候郵件到了,這在前線是件稀罕事。只有一封給菲利朵夫上尉的信,但是信封的質地和娟秀的筆跡使他意識到內容的重要。他用雪亮的刺刀挑開信封,匆忙而又儘量小心地取出信紙,生怕戰車的油污弄髒了他愛人的隻字片語。幾秒鐘後他猛跳起來,對著群星閃爍的夜空大聲呼喊。   明年春天我又要做爸爸了!按照信到這裏所需時間推算,這一定是在他離開前一天夜裏的事,三個星期後這場野蠻而瘋狂的血戰便開始了   下士輕鬆地說道,今天我們把德國人狠狠地整了一頓,我一點也不驚訝。有這樣的人在率領部隊嘛!我們的上尉也許該做種馬的。   你太不像話了,羅曼諾夫下士。我可是個有家室的人呢。   那麼,我也許可以充當上尉嘍?他滿懷希望地問道,然後又遞過那個酒瓶。為您又生了個好兒子乾杯,上尉同志,為您美麗的妻子的健康乾杯。那年輕人的眼裏閃耀著歡樂的淚水,同時也包含著深切的悲哀,因為他知道,他幾乎不可能會有這樣的好運回家去當父親。不過他絕不會說出這些話。羅曼諾夫是名出色的戰士,是一名好同志,已準備好做一名戰車長了。   後來羅曼諾夫有了自己的戰車,菲利朵夫一邊回憶,一邊仍呆呆地望著窗外莫斯科市的一幢幢高樓。在維亞濟馬,他義無反顧地把戰車開入上尉那輛癱瘓的T|三四型戰車和迎面來的德國四號戰車中間。他救了上尉一命,但自己卻在桔紅色的烈火中喪生。紅軍羅曼諾夫下士在那天榮獲一枚紅旗勛章。菲利朵夫心想,對羅曼諾夫的母親來說,用一枚勛章換走她那個藍眼、滿臉雀斑的兒子是極不公平的補償。   酒瓶內的伏特加已喝去了四分之三,菲利朵夫孤零零地在餐桌旁輕輕抽泣著,這種情況已經有多次了。   那麼多人死了。   高級司令部的那些傻瓜們!羅曼諾夫在維亞濟馬為國捐軀;伊凡寧科在莫斯料市外獻出了生命;阿巴申中尉在卡爾可夫;而米爾卡這個英俊的青年詩人,原本是名身體瘦弱、多愁善感的年輕軍官,但是在戰場上他卻有像獅子一樣的膽識與勇氣,他在率領弟兄們進行第五次反攻時倒下了,但卻替菲利朵夫開了一條血路,讓他在敵軍完成包圍前能夠率領殘餘部隊渡過頓涅沙河。   還有他的愛蓮娜,最後一個犧牲品所有這些人都不是倒在外敵的槍口下,而是被自己祖國的不當領導和冷漠無情的粗暴行徑所殺害的!   菲利朵夫抓起瓶子,又喝了一大口酒。不,不是祖國,這也不是祖國的過錯,而是那些毫無人性的狗雜種,他們   他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向臥室走去,任客廳的燈開著。床頭櫃上的鐘顯示此時已是十點十五分,菲利朵夫腦海深處略微感到安慰,因為他還可以睡上九個小時,從傷害他身體的酗酒中恢復過來;這身體過去雖然瘦削,卻十分結實,它承受了長期極為緊張的戰鬥生活甚至在戰鬥中精力更加充沛。他現在所承受的壓力與當年戰鬥時承受的相較,可說是像度假一樣輕鬆愉快。這時他下意識地感到一陣歡愉,因為他知道,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徹底的安息終於就要來臨。   大約半個小時後,一輛小轎車從街上駛過。一位母親帶著兒子從曲棍球場回家去。她抬頭一望,看到有幾扇窗戶還亮著燈光,百葉窗的角度調整得恰到好處。      這裏的空氣十分稀薄。邦達連科像平時一樣,五點起床,穿上運動衣,在接待中心十樓準備乘電梯下樓。這時電梯已經在運行,他不禁愣了一下。難道這些技術人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得往返於基地?很好,上校思忖道。   他脖子上掛了條毛巾走到室外,看了一下手錶。當他抬腿時,不禁皺起了眉頭。在莫斯科時,他有固定的晨跑方式,就是繞著那個街區跑步,大約有多少距離自己心裏很清楚。但是在這裏,他卻無法確定到底要跑多遠才有五公里的距離。唔,他聳聳肩,心想跑跑看再說吧。他開始向東邊跑去,觸目所及的景象令人心曠神怡。太陽即將升起,由於這裏緯度比莫斯科低,因此日出要早些;連綿起伏的群山顯現在一片紅霞中,就像是龍的牙齒。他不禁笑了起來。他的小兒子就愛畫龍嘛。   飛機進山後到降落時的景象確實壯觀。一輪圓月照亮了飛機下面平坦的卡拉庫姆沙漠接著這片荒蕪的沙漠在一道彷彿是眾神建造的高牆前消失了。經度不過才相差三度,腳下的土地卻從海拔三百公尺的平地變成了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山峻嶺。他從高處可以看到西北方大約七十公里外的杜尚別。卡菲爾尼甘河和蘇爾漠河從這個五十萬人口的城市邊上流過,河面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邦達連科上校就像來自地球另一端的人,不禁想知道,為什麼這裏會建起一座城市,是什麼樣的古老歷史使這座城市在兩條發源於高山中的河流之間發展起來。當然,它看上去並不像一個適宜居住的地方,但是古代大長長的駱駝商隊也許曾在這裏歇息,也許這裏曾是一個集散中心,也許他不再遐想了。邦達連科明白自己只是在拖延晨跑的時間而已。於是他戴上一個大口罩,以抵禦刺骨的寒氣,並開始作曲膝運動放鬆肌肉,然後將腿頂在牆上把肌肉拉開,最後便放鬆自己跑了起來。   他隨即覺得,由於戴著口罩,呼吸要比往常費勁得多。當然囉,那是地勢高的因素。唔,這樣他的跑步時間得縮短一些。接待中心已在他的後面;當他經過基地設施圖上表明有機器和光學儀器的建築時,他往右邊看去。   站住!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邦達連科也暗自怒罵了一聲。他不喜歡有人打斷他的慢跑。當他看到那人戴著國安會的綠色肩章時,心裏更是火大。特務暴徒裝得像軍人一樣。嘿,你要幹什麼,中士?   請出示您的證件,同志!我不認識您。   幸虧邦達連科的妻子在他的耐吉牌運動服上縫了好幾個口袋。這套衣服是他去年生日時,妻子送給他的禮物,是她設法從莫斯科灰市(編註:gray market,稀有貨物買賣而未至公然犯法程度者,以別於黑市買賣。)上弄來的呢。他一面遞過身分證明,一面繼續擡腿。   上校同志是什麼時候到的?中士問道。您一大早在這裏幹什麼?   你們的上司在哪裏?邦達連科反問道。   在主哨位上,從那邊走四百公尺就到了。中士回答道。   那麼跟我一起來,中士,我們跟他談一下。蘇聯紅軍的上校不會對中士說明自己的來由。走,你也需要鍛鍊!最後他以挑戰的口吻說了一句,便又開始向前跑。   那名中士才二十歲左右,但是穿著笨重的大衣,又帶著步槍和子彈,還沒有跑到二百公尺,邦達連科就聽到他在不停地喘息。   在這裏,上校同志。一分鐘後,那名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你平時煙抽太多了,中士。邦達連科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一名國安會的中尉在書桌後大聲問道。   你們這名中士對我不恭。我是邦達連科上校,我正在晨跑。   您穿這樣的西方服裝晨跑?   我慢跑的時候穿什麼服裝與你有什麼關係?白痴,難道你以為特務會跑步?   上校,我是安全值更官。我不認識您,我的上司也沒有通知我您的來到。   邦達連科把手伸進另一個口袋,掏出他的特別來訪通行證和個人身分證,一起遞上前去。我是國防部的特派員。我來這裏的意圖你可管不著。是雅佐夫元帥親自要我來的。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可以打這個電話號碼直接找到他!   這名國安會的中尉仔細看了看這些身分證件,試圖斷定他所說的話和文件上寫的是否一樣。   請原諒,上校同志,我們奉命執行安全條例,一個身穿西方運動服的人一大早在跑步,在這裏真的很少見。   我想,對你們這支隊伍來說,跑步一定也是件稀罕事。邦達連科冷冷地說道。   那是因為這座山頭上幾乎沒有可進行正規體育訓練的場地嘛,上校同志。   真的嗎?邦達連科笑著問道,一面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和鉛筆。你聲稱你們嚴格履行警衛的職責,可是你們在體育上的訓練卻不符合規定。中尉同志,謝謝你向我提供這一情況,我要和你們的指揮官談談這件事。我可以走了嗎?   按規定,我奉命必須護送所有來訪的官員。   好極了,我很喜歡跑步時有人陪著我。你是否願意跟我一起跑,中尉同志?   這名國安會的軍官中了圈套,而且很快便明白了這點。五分鐘後,他像被撈上岸的魚兒一樣快要喘不過氣來。   你們警衛工作的主要威脅是什麼?邦達連科不懷好意地問道,因為他的腳步並沒有放慢。   這裏離阿富汗邊境只有一百一十公里,中尉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他們常常派遣匪徒襲擊我們的領土,這種事您也許也聽說了。   他們和當地居民有接觸嗎?   我們還沒有發現,不過我們一直在注意。當地居民大部分都是回教徒嘛。中尉咳嗽起來。上校停下了腳步。   外面空氣那麼冷,我發現戴上口罩比較好,他說道。這樣你呼吸時,空氣會變得暖和一些。中尉同志,挺起胸來,作深呼吸。如果你們執行安全條例那麼嚴格,你和你的部下就應該把身體練得健壯些。我敢和你打賭,阿富汗人可是一個個都身強力壯的。兩年前的冬天我在一支特種部隊待過一段時間,當時我們在六、七座道路崎嶇的山裏追擊阿富汗人,我們怎麼也抓不到他們。可是他們卻抓住了我們,他沒有將這句說出來。邦達連科永遠也忘不了那次伏擊。   沒有直升機嗎?   直升機無法老是在惡劣的氣候下飛行,而我方當時也正試圖展示山區作戰的能力。   唔,當然嘍,我們每天都派出巡邏部隊。   他說話的那種模樣令邦達連科感到憂心。上校心裏記住了這件事,打定主意要查證一下。我們跑多遠了?   兩公里。   海拔高度不同,跑起來感覺就是不一樣。好吧,我們走回去吧。   日出的景象出奇地壯麗。耀眼的旭日從東邊無名的山巒中冉冉昇起,它的光芒射向附近的山坡,把黑暗驅散到深不可測的冰川所流過的峽谷。這裏的環境隱蔽、防衛嚴密,即使是那些殘忍野蠻的自由戰士也很難發現。崗樓的分布狀況十分理想,方圓九公里的範圍內完全在它們的火力控制之下。他們因顧及居住在這裏的平民,因此沒有使用探照燈。不過,紅外線夜視裝置比探照燈更管用,而且他相信,國安會人員也在使用那些裝置。再說他聳聳肩檢查基地警衛情況可不是上級派他來的目的,不過這倒是個好藉口,可以對國安會的安全人員好好奚落一番。   請問,您是怎樣弄到這套運動服的?國安會中尉的呼吸變得順暢起來,便向上校問道。   你結婚了嗎,中尉同志?   我結婚了,上校同志。   以我來說,我是不會盤問妻子,她從哪裏替我買來這份生日禮物的。我並不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人,不會連這種小事也要追根究抵。他又往下蹲了幾下,表明他的身體比中尉壯實。   上校,我們的職責雖然不盡相同,但雙方都是替祖國效力。我是名年輕單純、初出茅廬的軍官,這點您已說得很清楚。有件事常使我感到煩惱,那就是軍隊和國安會之間總是存在一種毫無必要的對立。   邦達連科回過身來看看中尉。我的年輕同志,你說的沒錯。也許當你戴上將軍的肩章時,你還會記得現在這些感觸吧。   他在崗哨處離開了國安會中尉,腳步輕快地往接待中心走去,清晨凜冽的寒風差點把他脖子上的汗水凍成冰。他走進大樓,乘電梯上了樓。時間還早,果然,還沒有熱水可供淋浴。上校沖了冷水澡,驅散了最後一絲睡意;接著又刮了刮鬍子,換了身衣服,然後去餐廳吃早餐。      菲利朵夫九點去部裏上班就可以了,半路上有一家有蒸汽浴的澡堂。多年來菲利朵夫累積了種種經驗,其中之一就是沒有什麼方法比蒸汽浴更能消除宿醉、使頭腦清醒的了。這招總是屢試不爽。他的專屬司機開車送他到庫滋涅基橋旁的山杜諾夫斯基澡堂,那裏離克里姆林宮有六個街區。這是他星期三早上通常會去的地方。儘管他到得這麼早,但已經有人比他先來了。其他幾位可能也是達官貴人,他們踩著寬闊的大理石臺階,步履艱難地來到二樓的頭等蒸汽室(當然,現在不這樣叫了)。來澡堂的人大都患有與上校同樣的疾病,並且採取同樣的治療方法。其中有一些是婦女,菲利朵夫想知道那些婦女的蒸汽浴設施與他待會兒要使用的設施是否有很大的差別。這是件怪事,他從一九四三年到國防部工作後就一直上這裏來洗澡,可是他從來也沒能瞄一下婦女蒸汽浴室。唔,我太老啦,不適合幹那種事嘍。   他兩眼充血,眼皮沉重。他脫去衣服後,渾身赤裸裸地從屋子盡頭的架子上拿了一條厚實的浴巾,還有一束樺樹枝條。菲利朵夫在打開通往蒸汽浴室的門之前,盡情地呼吸著更衣室裏涼爽、乾燥的空氣。以前這兒全都是大理石地板,但現在大部分已經換成橙色的瓷磚。那時候大理石地板完整無損的情景他依然記憶猶新。   兩個五十來歲的男子在爭論著什麼,也許是和政治有關的話題吧。他可以聽到他們扯著嗓門的說話聲壓過了從屋子中間的爐子裏冒出的蒸汽嘶嘶聲。他數了一下,另外還有五個人。他們全都垂著腦袋瓜,忍受著一夜宿醉的難受勁兒,露出慍怒的神情,不願與人搭腔。上校在前排找個位置,坐了下來。   早安,上校同志。五公尺開外有人向他打招呼。   早安,學者同志。菲利朵夫向這位浴室的常客回禮。他雙手緊握一束樺樹枝條,等身體出汗。沒多久,他就渾身冒汗了屋裏的溫度將近華氏一百四十度。他小心翼翼地調節呼吸,在這方面他很有經驗。早晨飲茶時服下的阿斯匹靈開始起作用了,不過他的頭部依然沉重,眼眶依然腫脹。他用樹枝抽打著背部,彷彿在袪除身上的毒氣。   我們史達林格勒的英雄今天早上感覺如何?那位學者又開了腔。(編註:史達林格勒,Stalingrad,第二次大戰期間,德軍曾在此向蘇軍發動大規模進攻,最後失敗,此次戰役致使德軍無法再向東方推進。現已改稱伏爾戈格勒,Volgograd。)   和教育部的天才感覺差不多吧。菲利朵夫的回答引來一陣苦笑。他總是記不住對方的姓名,伊里亞.弗拉基米洛維奇,什麼的。隔夜酒醉還未完全清醒,卻發出這種笑聲,真是個奇怪的人。這傢伙喝得酩酊大醉是因為他老婆的原故,這是他說的。你喝酒是為了擺脫老婆,對不對?你吹噓自己不止一次跟祕書上床,而我卻是只要能再看愛蓮娜一眼,甚至願意出賣自己的良心。還有我兒子的模樣,他暗暗地對自己說道。我的兩個英俊的兒子。在這樣的早晨回憶這些事情真不賴。   昨天的真理報上報導了限武談判。這位學者在嘮叨著。有進展的希望嗎?   我可不知道。上校回答道。   一位服務員走進來,他的年紀很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個子不高。他點著蒸汽浴室裏的人數。   有人想喝酒嗎?他問道。澡堂裏是絕對禁止喝酒的,但是任何道地的蘇聯人都會說,那樣喝起伏特加來味道更美。   不要!大夥齊聲回答道。今天早上誰也沒有興緻以酒解酒。菲利朵夫見到這種情況,不禁覺得有些驚訝。唔,今天是星期三,如果換成是星期六的早晨,情況就不一樣了。   那好吧,那服務員邊說邊朝門口走去。外面有乾淨的毛巾。泳池裏的加熱器已經修好了。游泳也是很好的運動,同志們。請記得活動一下正在烘烤的肌肉,這樣你一整天都會精神飽滿的。   菲利朵夫抬起頭來望著。這就是那位新來的嘍。   他們幹麼非得那樣興高采烈不可?角落裏有一個人問道。   他興高采烈,因為他不是傻乎乎的老醉鬼!另一個人回答道。他的話引得另外幾個人咯咯笑了起來。   五年前伏特加對我還算不了什麼。我對你說,現在的品管水準比以前好多了。第一個人繼續說道。   你的肝也變差了,同志!   一個人上了年紀真是可悲。上校轉過身去,看誰在說這番話。那人將近五十歲,圓鼓鼓的肚子泛出像死魚一樣的顏色,嘴上叼著一根香煙,這也是違反規定的。   一輩了都不老更可悲,可是你們年輕人卻忘了這點!他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說。周圍的人抬起頭來,看到他背部和胸部上那些燒傷的疤痕。即使那些不知道菲利朵夫是何許人物的傢伙也意識到他不是好惹的。他又靜靜地坐了十分鐘,然後才離去。   他走到門外時,那服務員正在門口。上校把樺樹枝和毛巾遞給他,然後走到淋冷水浴的地方。十分鐘後,他宛如變成一個新人似地,伏特加引起的痛苦和沮喪一掃而光,緊張的情緒也蕩然無存了。他迅速地穿上衣服,走下樓去,他的座車正等在那裏。他的司機注意到他的步履改變了,心裏直覺得奇怪:把自己像塊肉似地烤一下,怎麼會有這麼神奇的療效呢?   服務員有他自己的工作。幾分鐘後當他再次詢問是否有人要酒時,蒸汽浴室裏有兩個人一改初衷。他快步穿過浴室的後門來到一家小型的洗衣店,這家的老闆靠賣私酒賺的錢遠超過替人乾洗衣服賺的小錢。服務員回來時拿著一瓶半公升裝的伏特加,瓶上沒有伏特加酒的商標;上等的伏特加酒全用來出口和供應社會名流了,而且交易價比市面售價的兩倍還貴。由於莫斯科市內對酒類銷售實行嚴格控制,因此黑市中出現了這種全新的,而且是利潤極高的買賣。服務員遞給老闆一個小膠捲盒,那是他的聯絡人剛才連樺樹枝一起交給他的。浴室服務員完成了他的工作,頓時變得輕鬆自在。這是他唯一的聯絡人。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在說暗語時,不禁感到心驚肉跳,因為中情局在莫斯科的情報網早已被國安會的反間諜部門,即令人害怕的第二處破壞了。他已經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了,他十分清楚這點。但是他得採取一些行動。當年在阿富汗的時候,他就經歷了這種恐懼,那些曾親眼目睹的事情,還有那些被迫採取的行動。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個滿身傷疤的老人到底是誰,然而他隨即提醒自己,對方的來歷和身分是他不該過問的。   洗衣店的顧客主要是外國人,其中有記者、商人、一些外交官,還有極少數希望把從國外買來的衣服保養得好些的蘇聯人。有一個人拿起一件英國式大衣,付了三盧布便離開了。她走過兩個街區,來到離這裏最近的地鐵車站,然後乘自動扶梯來到月臺,搭乘日丹諾夫克拉斯諾普列斯涅斯卡妞路線的地鐵,這條路線在城市交通圖上以紫色標出。列車十分擁擠,沒有人看到她交出了那個膠捲盒。事實上,她自己也沒有看見那人的臉。那名男子在下一站普希金大街便擠出了車廂,然後穿過馬路到高爾科夫站。十分鐘後又進行了一次換手,這次是交給一名在大使館工作的美國人,那人昨天晚上在一個外交招待會上逗留得很晚,今天上班時遲了一些。   他的名字叫愛德華.弗利,是位於柴可夫斯基大街的美國大使館的新聞參事。他和他的妻子傅瑪麗也是一名中情局的情報員在莫斯科住了將近四年,兩人都巴望有朝一日能永遠離開這個冷酷、灰暗的城市。他們的兩個孩子在這裏吃不到熱狗,也沒機會玩橄欖球。這種日子對他們來說,實在過得夠久了。   這並不是說,他們在國外的工作沒有成績。蘇聯人知道,中情局有好幾對夫妻檔在活動;但是竟有間諜把自己的孩子也帶出國,這種想法令他們難以接受。他們在這裏還有該如何掩護身分的問題。愛德華.弗利到國務院工作之前曾在紐約時報當過記者,因為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在報社當記者和到國務院工作的薪水差不多,但是當一名警政記者一輩子也無法到世界各地看看。他妻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家裏照顧孩子,不過當位於列寧大街七十八號的英美學校缺教師時,她也去那裏代幾天課,並常在下雪時帶學生去玩打雪球遊戲。他們的大兒子是少年冰上曲棍球球隊隊員。監督他們的國安會官員在檔案上寫著:小愛德華.弗利雖然年僅七歲,卻是個出色的側鋒。蘇聯政府對這個家庭真正火大的地方是,老弗利對莫斯科市的街頭犯罪過分感到好奇。事實上這裏最糟糕的狀況與他過去所描繪的紐約相比,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但是這倒證明他不會產生多大的危害。他顯然太喜歡四處打聽馬路消息,不像是幹情報工作的人。畢竟,通常間諜都會採取各種措施儘可能使自己不引人注目。   弗利離開地鐵車站後又過了幾個街區。他彬彬有禮地朝守衛在那幢外表莊重冷漠的建築物門口的警察點點頭,又向門內的海軍陸戰隊班長打了個招呼,然後進了辦公室。這幢房子很不顯眼。在國務院的蘇聯簡報中,這幢建築被公開描寫成搖搖欲墜且難以保養。弗利心想,寫這篇報告的人也許會把紐約南布朗克斯住宅區那燒剩的屋架說成是可以修理吧。這幢樓房在最近一次整修時,他們把一間貯藏室和一間清掃用具貯放室合建為一個十平方公尺左右的小房間,成了弗利的辦公室。不過,那間清掃用具貯放室是他的專用暗房,這就是為什麼二十多年來中情局的情報站總有人在使用這間特別屋子的原因。弗利正是第一個使用這間屋子的情報站站長。   弗利今年才三十三歲,身材高瘦,祖先是愛爾蘭人,從小在紐約的皇后區長大。他智力超群,遇事沉著冷靜、不露聲色,因此在聖十字大學時便脫穎而出。他念大四時就被招募到中情局工作。在紐約時報幹了四年,確立了他個人的傳奇史。採訪部的同事們回憶起他時,都說他是稱職的記者,平時相當懶散,從未到哪裏作過正經八百的採訪,但是卻又一副處事幹練的樣子。報社的主編對他離開報社到政府部門任職並不介意,因為他辭職剛好騰出一個位子給一名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畢業的年輕人,那小夥子善於四處活動,對各種新聞特別敏感。現在紐約時報駐莫斯科的記者對自己的同事和朋友談起弗利時,都把他說成是個無能且生性愚笨的傢伙。這樣一來,倒給了弗利在情報工作中最求之不得的誇獎:幹情報工作?他不夠機靈,根本不夠格當情報員。由於這點,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因此弗利受命負責聯絡中情局的頭號情報員米夏.菲利朵夫上校,代號是樞機主教。菲利朵夫的潛伏期最長,而且是最活躍的分站情報員。當然嘍,他的代號本身屬高度機密,在中情局內只有五個人知道,這名字並非表示他是個戴著小紅帽、外交地位顯赫的神職人員。   樞機主教提供的原始情報被列為特殊情報只供特級人員閱讀,而在整個美國政府中只有六名官員屬於特級人員。這種情報資料的暗語每個月變換一次。本月的暗語為絲緞,只有不到二十個人知道其中的含義。這種資料要經過特定的意譯方法,再加以巧妙地改寫,特級之外的人員才瞭解其含義。   弗利從口袋裏掏出膠捲盒,然後把自己反鎖在暗房中,即使喝得酩酊大醉或是處於半睡眠狀態他也能沖洗這些底片。事實上,有幾次他就是這樣將底片洗出來的。不到六分鐘,底片就沖出來了,接著他又動手把暗房收拾得不露一絲痕跡。以前在紐約的主編如果看到他在莫斯科竟然這麼愛乾淨,一定會感到驚訝。   弗利遵循的程序三十年來都沒有改變過。他用檢查三十五公釐幻燈片的放大鏡看了一下六張已經曝光的底片,每張底片都先花了幾秒鐘記住上面的內容,然後用他的手提式打字機打下譯文。這是一臺手動打字機,上面那條陳舊的色帶已經嚴重磨損,對任何人,尤其是對國安會人員已毫無用處。弗利也像許多記者一樣,對打字不很在行。他打字的紙上有不少地方塗改,或是打著記號表示刪掉。這種紙經過化學處理,因此不能用橡皮擦修正。他花了兩個小時才打完譯文。接著他又檢查一遍底片,確定沒有任何遺漏,也沒有發生任何嚴重的文法錯誤。等一切都檢查之後,他懷著一種緊張恐懼的心情這種情緒他始終未能完全克服把底片捲起來,放到一個金屬煙灰缸裏,然後用一根火柴把這個樞機主教存在的唯一直接證據燃為灰燼。同時點起一根雪茄來蓋住底片燃燒時發出的特殊氣味。他把那幾張打好的紙摺好放進口袋,然後上樓去大使館的通訊室。在通訊室裏,他草擬了一份語氣平淡的電報,收件地址是華盛頓國務院的四一○八信箱:回覆十二月二十九日來電。開支帳目由外交郵袋送上。弗利。完畢。弗利身為新聞參事,不得不替以前的同行們支付許多酒吧帳單。他們雖然瞧不起他,他卻不當一回事,從不反唇相譏;他為這些只顧應酬而不顧工作的同行們,簽下不少帳單;不過一想到他的新聞界弟兄們如此賣勁地掩護他,便使他覺得十分滑稽。   接著他去找大使館的駐館驛差。儘管這個職務鮮為人知,卻也是中情局駐莫斯科大使館的固定職務之一,從三○年代以來始終沒有改變過。總有一名驛差拿著郵袋外出,不過現在他又有其他的職責了。那名驛差是大使館中,知道弗利真正身分的四個人之一。他是一名退休的陸軍准尉,由於運送越南戰場上的傷亡人員有功,得過優異服役十字勛章和四枚紫心勛章。他向別人微笑時,都是一副典型蘇聯人慣有的方式,嘴角微微向上,眼角幾乎從來不動一下。   今天晚上想飛回家嗎?   驛差的眼睛頓時一亮。趕上看星期天的超級盃?別開玩笑了。下午四點左右到你的辦公室?   沒錯。弗利關上房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那驛差替自己訂了一張英國航空公司下午五點四十分飛往希斯洛機場的機票。      由於華盛頓與莫斯科的時差,弗利的電報次日清晨才到達華府。六點鐘,一名中情局的雇員走進國務院的收發室,從十來個信箱裏取走給中情局的郵件,然後開車回到蘭格利。他原先是外勤處的一名高級外勤人員,因為在布達佩斯受過傷而被禁止再出國執行任務那裏的一名街頭流氓打傷了他的頭,當地警察勃然大怒,把那流氓關了五年。他想道,如果他們知道我的真實身分,他們準會授予那名流氓一枚獎章的。他把那些郵件交給相關官員,然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當鮑勃.賴特七點二十五分來上班的時候,這封信正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賴特是中情局內負責外勤處的副局長。他的管轄範圍包括情報局所有外勤人員和被招募及雇用為間諜的外國公民。像往常一樣,從莫斯科寄來的郵件不止一件,但是其中有一件最重要。這份電報立即被他放到個人專用的檔案櫃中,然後他準備好,在八點鐘聽取每天由值夜人員所作的簡報。      門開著。弗利聽到有人敲門,便抬起頭來。驛差走進來。   飛機一小時內即將起飛,我得趕緊走了。   弗利把手伸進辦公桌裏,拿出一件東西。這東西看上去像一個價格昂貴的銀質煙盒。他把它遞過去,驛差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放進上衣的口袋裏。那幾張摺好的打字紙就放在煙盒裏面,另外還有一個袖珍型點火裝置。如果盒子打開的方法不對,或是突然受到震動比如被摔到堅硬的地面那裝置就會爆炸,燒毀盒內的鎂光紙。甚至會燒到驛差的衣服,那就是他接過它時如此謹慎的原因。   我星期二早上應該就會回來。要我帶些什麼嗎,弗利先生?   我聽說,新的一期遠方漫畫出版了他的話引來一陣笑聲。   好吧,我找找看。回來時你再給我錢好了。   一路平安,奧吉。   大使館的一名祕書送奧吉.吉安尼到離莫斯科市區十九英里外的謝列梅捷沃機場。驛差在那裏可憑他的外交護照直接通過安全檢查哨,登上英國航空公司飛往倫敦希斯洛機場的班機。他坐的是經濟艙,座位在飛機的右側。他把郵袋放在靠舷窗的位子上,自己在中間的位子坐下。從莫斯科起飛的班機難得客滿,因此他左邊的座位也是空著的。這架波音飛機準時啟動。機長報告了起飛和到達目的地的時間,飛機開始向起飛跑道滑行。飛機一離開蘇聯的國土,一百五十名乘客便拍手鼓掌,這種情況是經常發生的,每次都使這位驛差感到十分滑稽。吉安尼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平裝本小說讀了起來。當然嘍,他在飛行期間不能喝酒,也不能睡覺,因此他決定到換機時再用餐。不過,空中小姐還是遞給他一杯咖啡。   三個小時之後,這架波音七四七帶著巨大的轟鳴聲降落在希斯洛機場。同樣地,他又輕而易舉地通過了海關。他在飛機上待的時間比大多數民航飛行員還長,因此至今仍可自由出入世界上大多數機場的貴賓候機室。他在這裏停留一個小時,等候一架飛往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的波音七四七班機。   飛機在大西洋上空飛行時,驛差品嘗了一頓泛美客機上的午餐,還看了一部電影,這部電影他以前沒看過,這對他來說倒是挺難得的。當他看完手中的書時,飛機已開始向杜勒斯機場降落。驛差用手搓了一下臉,心想現在華盛頓應該是什麼時間了。十五分鐘後,他上了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官用福特轎車,向東南方向駛去。他坐在前排,因為他希望能更自在地將腿伸開。   路上怎麼樣?那司機問道。   老樣子。無聊得很。話說回來,這比在越南中部高原運送傷兵要輕鬆多了。政府請他這樣坐在飛機上看看書,往返兩地遞送情報,一年支付他兩萬美金,若再加上他從部隊退伍的退休金,日子絕對可以過得很舒服。他從不費神去探究他遞送的外交郵袋中,或是他衣服口袋裏的盒子裝了什麼。他認為那根本是在浪費時間,這世界並不會因此有巨大的變化。   盒子拿到了嗎?坐在汽車後排的那個人問道。   拿到了。吉安尼從內口袋裏掏出盒子,雙手捧著遞給坐在汽車後排的那個人。後排的那名中情局官員用雙手接過來,然後將它塞進一個墊有海綿的盒子裏。這個人是中情局科學技術處技術服務室的負責人。該室包括許多專業部門。這名特派官員本人就是設置餌雷和爆炸裝置的專家。到了蘭格利後,他乘電梯來到賴特的辦公室,在他的辦公桌上打開盒子,然後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對裏面放的東西連看都沒看一眼。   賴特走到他個人專用的影印機前,把資料影印了幾份,然後燒掉那張鎂光紙。這與其說是一個保密措施,不如說是一個簡單的安全防範措施。賴特不想在辦公室裏留下一張極易燃的紙片。資料還沒有影印完,他便開始閱讀起來。像往常一樣,他剛讀完第一頁,頭就左右搖晃起來。這位負責外勤處的副局長走到他的辦公桌前面,按下與局長辦公室直通線路的鍵鈕。   你在忙嗎?鳥兒著陸了。   你過來吧。亞瑟.穆爾法官立即回答道。沒有什麼比來自樞機主教的情報更要緊的了。   賴特在去局長辦公室的路上又邀了葛萊將軍,兩人在那間寬敞的局長辦公室和穆爾見面。   這傢伙真討人喜歡,賴特一邊遞過資料一邊說道。他對雅佐夫連哄帶騙,讓他派一名上校去巴哈基地對整個系統作評估。他要這位邦達連科上校用通俗易懂的措辭報告那裏所有部門的情況,這樣部長才能有個通盤的瞭解,然後向政治局報告。當然嘍,部長委派米夏經辦這件事,因此邦達連科的報告得先經過米夏的手。   雷恩遇到的那個小夥子我記得叫格雷戈里吧希望我們派一個人去杜尚別,葛萊笑著說道。雷恩還對他說,這是不可能的。   很好,賴特說道。大家都知道,外勤處的人全是膿包。整個中情局對這項事實反而有種病態的自豪,因為只有它失敗了才會成為新聞,因此外勤處特別渴求這種由報刊提供的輿論評價。至於國安會的差錯則從未像中情局的過失那樣引起人們的注意。輿論對中情局的印象不斷地被強化,甚至蘇聯情報機構內部也普遍信以為真。幾乎沒有人會想到,這種洩密是另有目的。   我倒希望,穆爾法官冷靜地說道,有人告訴米夏,有的間諜能潛伏很久,有的則膽大心細,但要同時做到這兩項是極為困難的。   長官,他做事十分謹慎小心。賴特解釋道。   是呀,我知道。中情局局長低下頭來看著資料。   自從烏茲提諾夫死後,蘇聯國防部內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局長看著資料。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雅佐夫元帥是否真的重視這些新科技的發展,但是我心中的憂慮能跟誰商量呢?國安會會相信我嗎?我必須把思緒重整一下。是的,在我發出任何指控之前,必須把思路理順。但是,我能違反保密條例嗎?   我到底該怎麼辦?如果我不能把自己的憂慮具體說出來,誰會把我的看法當一回事呢?被迫違反重要的保密條例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可是國家的安危比這些條例更重要。我必須這麼做。   就像荷馬的史詩在開場白裏都要祈求藝術之神的保佑一樣,樞機主教的情報也是千篇一律像這樣開始。這種作法是在六○年代末形成的。樞機主教的情報乃參照他個人的日記寫成。蘇聯人都習慣寫日記。菲利朵夫每次寫日記,都充滿了斯拉夫式的心靈呼聲,以及個人對國防部政治決策的擔憂。有時他會對某個特定計畫的安全工作或是一種新戰車、新飛機的性能表示關切。每一次,他都從技術角度長篇大論地評判每一種硬體,或是政治決策,但是他總是把問題的根源歸咎於國防部內的官僚作風。如果菲利朵夫的公寓遭到搜查,他的日記很容易就會被找到,因為他根本不會像人們想像中的間諜那樣把日記藏起來。雖然他確實違反了保密條例,而且一定會因此受到警告,但是他至少還有機會為自己脫罪。或者說,他是這麼想的。   一、兩個星期後,當我拿到邦達連科的報告時,也許我就能說服部長,這是一項和我們國家的生死存亡息息相關的重要計畫。他寫到這裏便停筆了。   那麼,看來他在雷射光輸出功率上取得了突破。賴特說道。   現在流行的名詞叫雷射光通過量,葛萊糾正他。至少傑克是這麼對我說的。各位,這真是個好消息。   詹姆士,你的看法總是一針見血,賴特說道。老天,要是他們先研究成功,那該怎麼辦?   世界末日還沒有到。記住,即使這套理論被證明確實可行,真正部署使用這個系統還要花上十年時間,他們離這步還遠得很呢。中情局局長指出道。天不會塌下來的。這種情況說不定還會對我們有利呢,是吧,詹姆士?   如果米夏能告訴我們,這些突破到底是什麼,那麼對我們會大有裨益的,在多數領域裏我們還處於領先地位。副局長回答道。雷恩要作的報告需要這些情報。   可是他還無權看這些資料。賴特表示異議。   他以前也曾看過特級情報。葛萊說道。   一次,只有一次,而且當時有充分的理由。唔,以一個外行人來說,他做得好極了。詹姆士,這裏沒有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只有一點例外,那就是我們有理由懷疑俄國佬在輸出功率通過量?上有所突破,而且那個叫格雷戈里的小夥子認為這很可能是真的。告訴雷恩,我們透過其他的情報管道已證實了這種看法。法官,你可以親自告訴總統出了什麼狀況,不過得等幾個星期再說。現在我們還不能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說得有理。法官點點頭。葛萊接受了這個意見,不再爭辯。   他很想告訴他們,這次是樞機主教最重要的一項任務,但是那樣做對中情局這三位高級主管官員中的任何一位來說都太過於戲劇化了。而且這些年來,樞機主教一直提供大量重要情報給中情局。穆爾法官等他們倆走後又重新讀了一下報告。弗利在報告的結尾提了一句,在傅瑪麗給樞機主教那項新任務後,雷恩碰上了他而且是當著雅佐夫元帥的面。穆爾法官搖搖頭。弗利夫婦兩口子,真是天生的一對。而雷恩竟然會碰巧撞上菲利朵夫上校,真是件奇事。穆爾又搖搖頭。這個世界多麼古怪而奇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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