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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左心房漩渦讀後/袁慕直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5665 2023-02-05
  我寫這篇文章只因為看見一句話。鼎鈞兄因左心房漩渦得獎,應報社之囑寫了一段得獎感言,其中有句話說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左心房漩渦計三十三篇,分四部分,體例很像一本散文集,其實不是。在得獎感言發表之前我就認為不是,如今有了鼎鈞兄的夫子自道,我不免要躍躍欲試強作解人。   如所周知,現代的詩、小說乃至電影,愛用意象切斷的手法。作家寫作時,第一個意象引發第二個意象,第二個意象引發第三個第四個意象,相因相生,自有脈絡。意象切斷是在寫出第一個意象之後緊接著寫第三個或第四個意象,把順序第二第三意象抽掉,以致因不連續而產生跳躍的節奏與驚愕的效果,文字的密度增加,作品的創意鮮明。這種寫法在中國雖然古已有之,卻是自六十年代以後經現代作家刻意運用發揚光大了。鼎鈞兄受其影響,理有固然。

  小處著眼,先論章句,左心房漩渦在順理成章的一陣子流水之後,往往忽然急管繁弦,天花亂落,以分篇發表時相當轟動的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來說,一路寫來水窮雲起,然而     聽我說,我來渡你,一如你曾渡我。我沒有直昇機,我有舢板,只要你不怕弄濕鞋子。你不能等大禹殺了儀狄再戒酒。達摩渡江也得有一根蘆葦,馬戲團的小丑從胸前掏出心來,當眾扯碎,他撕的到底是一張紙。走過來吧,踢開紙屑,處處是上游的下游,下游的上游,浪花生滅,一線橫切。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留年,逝者如斯。舢板沉了就化海鷗,前生如蟬之蛻,那還有功夫啣石斷流。   寫得漂亮!看全篇,這一段文字跟我們的功課是化學整篇的題旨是相合的,看局部,這一段文字以舢板始,以舢板終,更可以看出作者的經營。說到經營,舢板和戒酒是什麼關係?達摩和小丑又是什麼關係?踢開紙屑和弄濕鞋子也應該息息相關吧?可以斷言舢板和戒酒之間、達摩和小丑之間有被切掉的印象。

  意象雖被切斷,文章仍然完整,這要靠:第一,文字以催眠般的魔力,使某些讀者不求甚解,欣然忘食;第二,意象的不連續啟發了某些讀者的創造力,使他們產生意象予以補足。大體說來,不求甚解,欣然忘食的能力和吐雲出岫使數峰相連的能力,是現代讀者的基本修養。   我們可以用同樣的眼力來觀察左心房漩渦的各篇之間。例如年關、園藝、夜行都斬斷外緣,向內凝聚,各篇自給自足,自成宇宙,你可以說它們彼此之間毫不相干,一如通行的散文集中的斷簡零篇。可是,它們真的沒有關係嗎?   年關寫的是人不能乘光速與逝者同行,只有與來者同在。      園藝寫的是上帝在天上,地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夜行寫的是死亡本是解脫,所以鬼應該但問來世不計前生。

  三文題材平淡,但角度奇特,所以寫成奇文。文與文之間顯然也省略了許多,我用刪節號表示下有伏脈、上有連雲,如果我們在想像中予以填補,豈不就是一篇較長的文章?   上舉的刪節號在全書三十三篇之間處處存在。不僅此也,全書把三十三篇散文區分為四部,亦彷彿交響樂的四個樂章。例如年關等三文在第四部分之首,我們的功課是化學居第三部分之尾,作者在化學中說:     化!化種種不公平,不調和,化種種不合天意,不合人意,化百苦千痛,千奇百怪。和尚為此一生打坐,把自己坐成吞食禁果以前的亞當。化!化癌化瘤化結石化血栓,水不留影逝者如斯。   這是呼,第四部分是應;這是轉,第四部分乃是合。   書中四部各有名稱,第一部分大氣游虹,第二部分世事恍惚,第三部分江流石轉,第四部分萬木有聲。我認為這四部其實就是起承轉合,第三部分的標題江流石轉已洩漏了一個轉字。

  以上是論章法。以言內容,第一部分寫的是一個人去國懷鄉的苦思,可名之為憶。第二部分寫此人向祖國故土寫信尋人迫切期待的心情,可名之為尋,尋乃是憶的一種安慰寄託,由大落實為小。第三部分寫此人在四十年天翻地覆之後居然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悲喜之餘胸懷一寬,脫出第一部分如怨如慕的調子。他再三勸勉那些劫後餘生同時也教育了自己,可名之曰悟。最後,那幾個存活人間的親友像舢板一樣,把他的思維引回祖國故土,由小再昇高變大。   在本書第一部分,這人明顯的喪失了對人的信心。他對身經文革之亂的你如是說:     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我們如何逃於天地之間呢?如果我貼了你的大字報呢?如果你把我的信託我的傾訴都寫成材料呢?如果我成了你的隱疾、你成了我的罪愆呢?如果我們必項互相殘殺以供高踞看臺上的人欣賞呢?如果在榆樹下,你出賣了我,我出賣了你呢?如果人人棄仁絕義,我們何福何慧可以如終如始?如果事事腐心蝕骨,我何德何能可以不殘不毀?

  這是由對別人失望發展為對自己失望。然後,他說:     我無意向你誇耀我是如何幸運,我聽見的聲音也不全是搖籃曲和聖誕快樂。我也有我的浩劫。聖經上的記載: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面貌像孩子。我只有羨慕、或者懷疑。飛蛾雖有千眼,總是見光而不見火。今生如此,來生如此。   這是由過去對人失望發展為將來對人也失望。在第一部分裏,痛抒對人對己對家對國的深刻的失望,在現代散文中堪稱特例。   然後,經過第二部分的尋,在第三部逐漸從事人格的重建,這一部分的最末兩篇給我更多的人看,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不愧為現代散文中的醒世恆言,這本辭充氣沛,大開大闔的散文至此發揮到頂點,予人血性淋漓之感,試看下面這段話如何裂石截流洗淨肝腸:

    人終須與人面對。人總要與人摩肩接踵。人終須肯定別人並且被別人肯定。世人以芝蘭比子孫,但他們寧要子孫不要草。世人以鶺鴒比兄弟,但他們寧要兄弟不要鳥。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   恢復了對人的信心,也就重建了自我。重建了自我,也就發展出對祖國故土的關懷:     我來替年輕的一代看相,走遍大江南北、大河上下、大漠內外,看他們之中多少人有福有慧,多少人有守有為,多少人能夠雖強不暴,雖貧不賤,看他們之中長壽的是不是人瑞、短命的是不是天才。看他們將來的大苦大樂,大成大毀,大破大立,大寒大暑,大夢大覺。我來看中國的前途,中國的前途在他們是何等人,不在大壩大橋大樓大廠。

  左心房漩渦是這樣一個人的心路歷程。我稱之為這樣一個人,因為我並不認為書中的我就是該書的作者。依我看來,在這裏也像在許多小說裏一樣,我,是火熔模鑄的一個典型。作者當然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底本,但我認為作者在下筆時心裏總懸著某種人物,這一類人在外國在臺灣在香港都有一些,在全體中國人之中他們是很少的少數。左心房漩渦並不因為他們人數太少而視為渺不足道,他為這些人寫了一本共同的傳記。流經左心房的血液是新鮮的血液,是有氧的血液,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此左心房之所以為左心房!   文學作品可以寫成功的人,也可以寫失敗的人,可以寫人多勢眾,也可以寫勢單力孤。如果散文中的我可以少到專屬一人,當然也可以少到指涉一小群人。人少不是問題,新豐折臂翁只寫一個鄉下老頭子。如所周知,新豐折臂翁完成之後,這首詩就跟那個老頭兒脫離了關係,那老頭兒是一個鐘槌,它把鐘撞響了,鐘聲震動草木,貫通幽明,驚飛鳥而遏行雲,都沒有鐘槌的分兒。左心房漩渦中的我,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都該只是鐘槌。我們注意的是鐘聲。所謂一篇文章,應是鐘聲渾然。

  左心房漩渦在這方面有明顯的企圖。首先,它的時代背景雖然偉大激烈,但時間地點和事件都很模糊,它無意傳述世局的變革,譬如攝影,把複雜的線條略去,前景特別凸出。復次,站在舞臺口的我,以及我向之絮絮訴說的你,完全採取寫意的手法,傳神便佳,形似無需,使作者的筆墨和讀者的注意都為了另一目標而集中,那就是心靈。還有,這些散文在寫實的嚴謹和浪漫的激情之中布滿空靈玄妙的隱喻,有一部分隱喻達到了高級象徵的境地,可以令眾生隨緣得解。在此種種都是為了努力擺脫鐘槌。   在這本書裏,作者希望悠揚遠播的是什麼呢,他希望忘筌的讀者得到什麼樣的魚呢?在我看來,是漂流海外的中國人對祖國故土的愛,簡括言之,就是愛國心。這愛,有時以怨的口吻表現出來,有時以慕的方式表現出來,有時它就是火,有時它簡直是一種痼疾。決絕的口吻還出自迷戀的情結。怨有怨的緣故,慕有慕的起因,火有燃料,痼疾有細菌,感於物者不一,動於中者無殊。生生不已的意象往往輻射到遙遠,仍然圍繞著中心的能源。

  浪子游子孽子對祖國故土的熱愛摯愛痛愛應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在五風十雨皆為瑞的年代,以萬紫千紅總是春的心情對待國土國人國運國魂,並非文學最好的題材。人的真性至情非大險大難大悲大故不能激發出來。不失赤子之心的作家若是當此無可如何之境,得天獨厚(或獨薄),始可表現人類的愛國心到底有多高多深。憂患之言難免不純,斤斤計較愛國心的純度,至少從文學的角度看來殊無必要。   在這本書裏,愛國和自我的重建是在同一軌道上演進的。愛國當然需要健全的人格。民為邦本,國者人之積,愛國必先愛人。在這本書裏,人一度是虛無縹緲的游絲,後來是格物致知的靈長,家國情懷一度似是精神病患者的呢喃,後來是清明在躬的省思。兩者幾乎是同步的。書中有一個我,還有一個你,這個你又是什麼人?有待考證也無須考證。不妨說,你就是祖國故土,我是對著國土國人國運國魂細訴衷腸。縱有綿綿情話,亦可作香草美人觀之。擬人雖是修辭常例,此處未必等閒,書中明白指出,我輕自然而重人文,江山多嬌,英雄折腰,但仁人志士心目中第一順位仍是凡我族類,甚至芸芸眾生我說過,我打算在這裏強作解人。

  左心房漩渦究竟有沒有價值和生命,要看在這方面的慘淡經營有多大成就,也就是說,是否像鐘聲一樣脫離鐘槌。除了我個人的欣賞肯定,當然須要更多的法眼評鑑和更長的時間考驗。如果此書在藝術上屹立,那就是全體中國人的精神財富,國風國魂之一部分,任何地域任何時代基於任何原因而有信念幻滅症者皆可以此書為鏡鑑為藥石。鼎鈞兄閱盡江河,搜盡奇峰,琢磨鍛鍊,頗苦用心,似有以待知音。   最後我想一談這一系列散文的風格。這得分作兩個層次看,即樂器的層次和樂章的層次,或者稱為戰術的層次和戰略的層次。在低層次上,我們尋章摘句,發採風格變化甚為多樣,有時極嚴整,例如詠嘆黃土:     你還不可以埋葬我,我還要堆你成山,塑你成像,燒你成器。我還想化合成金,分解你成空,朦朧你成詩。 有時極錯落,例如:     我一旦回到故鄉,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老翁。真快,真簡單,真乾淨!種種成長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跪長考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發生。 有時極隱晦,例如:     歷史有時寫秦篆,有時狂草,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就是兩種字體都認得。 有時極明晰,例如: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來改正自己所犯的錯誤。 有時極沉鬱,例如面對黃河:     那蘸水可寫字舀水可鑄金的黃河。那坦然對天咆哮向人的黃河,動地搖山奪人心志的黃河八千里痙攣的肌肉,四百億立方尺的嘔吐。面對上游,河水使我高血壓,面對下游,河水使我心臟衰竭。 有時甚詼諧,例如:     謙受益,謙受氣,謙受累,謙受罪? 有時古雅:    這是感覺,並非事實。事實在海關人員眼中,在護照上。事實是訪舊半為鬼,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是人有時追求感覺忘記事實,感覺誤我,衣帶漸寬終不悔。 有時俚俗: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但是我們有同樣的冬天。關上窗戶吧,一塊兒度過: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凍死狗。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耕牛滿地走。   此外,有時犀利,有時敦厚,有時空靈,有時平實,有時纖巧,有時樸拙,不能一一盡引。這是樂器的層次,也就是好比一個樂團有各種音質音色不同的樂器。異聲合奏,存小異而求大同,在樂章中統一於一種風格之下。古人談風格多用比喻,鄭板橋有兩句話,說是寫文章要寫得像三秋樹,作詩要作得像二月花。樹到三秋,黃葉落盡,枯枝先折,線條疏朗遒勁,可以透視晴空,寒風鳴條,別有天籟。這正是左心房漩渦的情味。這是樂章的層次。目前創作的大勢去向,雖散文也以二月花為貴,本書暮年蕭瑟,自名漩渦,擬作者解釋正是並非主流。題材如是,風格亦如是,表裏合一。   昔人論曲,對風格有更詳細的對比:南曲如抽絲,北曲如掄槍,南曲如六朝,北曲如漢魏,南曲如美人淡妝素服,文士羽扇綸巾,北曲如老僧世情物價,老農晴雨桑麻,南曲如柳顫花搖,珠落玉盤,北曲如水落石出,金戈鐵馬。左心房漩渦的風格正是北曲一路,老僧老農閱盡炎涼話到滄桑,心有禪悟目無鉛華,水落石出正是秋色,金戈鐵馬正是秋聲。北曲之堅重精緊,乾淨老成,本書在在足以當之。   至於掄槍一喻,筆者不禁感到:今日散文皆有別裁,像赤壁賦,祭十二郎文那樣的傳統似已中斷,歸去來辭和弔古戰場文(如果也可以當做散文看待的話)亦成絕響。散文與小說、詩鼎足而三,非僅弱質閒情,我們非常需要投入生命釋放血性的散文,非常需要大悲憫大觀照大起大落的散文,非常需要氣勢浩蕩,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散文。生命激盪,心房澎湃,天機轉化,超乎象外,左心房漩渦豈止漩渦而已!我說這話你可相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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