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催我，我會來，來看大江南北大河上下大漠內外，不為前生為來世，不尋根，看苗。
看苗。苗可秀。苗可莠。苗可揠？苗可離離。苗是果子也是種子，是環也是鍊。故老相傳，麥苗是晚娘的孩子，大雪是外祖母送來的棉被。那些農夫，春種一粒粟的農夫，汗滴禾下土的農夫，在彤雲壓境的寒夜，在溫度逐漸退減的炕上，懷裏摟著他們的孩子，懸念田裏的莊稼，兩者纏成情結。孩子終須離開炕，離開父母之懷，離開家鄉，插滿大地，自成一類。那時，誰是他們的外祖母呢？
我還記得每年清明，大家成群結隊出外踏青看苗，一畦一畦，一攏一攏，綠在眼裏，翠在心裏。一路走過去，仔細看就能看出它們的立姿坐姿，先天後天，看出它們主人的強弱勤惰，氣運流年。那是某種博覽會，陳列著人的智能和毅力，那也是一次大檢閱，看下一代的精神體魄，把他們的窮通夭壽和我們的吉凶禍福相連相結。我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苗給人們的喜悅，甚於穗；那一地嫩綠給人們的信心，多於遍野金黃。
提到看苗，我問你，游絲到底是什麼東西？野外踏青，楊柳風吹而不寒，有時候忽然送來一線酥麻，由左頰到右鬢，壓過鼻梁，似乎想攔住你，為你進行一次精細的手術。那阻力似乎沒有形跡，但是你可以用手把它撥開。那微癢的滋味，是年輕的滋味之一種。這一線，這神祕的游絲，到底是那裏來的？父老指著天上教我看，看空中盤旋的老鷹，它想離開地面，它還嫌自己不夠高，它一圈又一圈，像沿著螺旋梯上昇。它在我們眼中越來越小，小如麻雀，小如甲蟲，小如蒼蠅，然後，突然消失了，就在它消失的那一剎那，它溶化成一根我們難以察覺的纖細，一路飄搖，一路下墜，一路回歸，一路迷失。這就是游絲。
這是游絲？這是傳說，那些以俯身求土易、仰面求人難為座右銘的農夫，用這個傳說來懲罰那些離棄土地的人。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根游絲嗎，我倒很希望像游絲一樣回到他們中間，看他們的苗、他們的孩子。我希望他們只是很輕微的感覺到我之存在。我要看看他們除了禾苗以外還有什麼東西留給後人。前些日子新聞報導說，市場上標明純度百分之百的果汁，其實是百分之百的糖水。電視臺的記者告訴收看者：果汁裏頭並沒有果汁。這時，一個坐在電視機前餵孩子吃奶的小母親忽然慌張，她想到，如果有一天牛奶裏頭也沒有牛奶，那可怎好？天下父母總是希望給孩子好的牛奶，給孩子足夠的蛋白質和維他命。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父母總把好東西留給兒女，帝王留給兒女的是萬里江山，富豪留給兒女的是萬貫家財。我們呢？我們呢？
我們呢？多年以前，朋友從報上剪下一篇文章拿給我看，那作者說他不知如何教育子女，他說他的孩子在外面玩球，帶著一臉眼淚和一身泥土跑回來，球被鄰家的孩子搶去了，身為父母，這時應該怎辦？算了，那個破球咱們不要了。這麼做，會不會使孩子以後遇見挫折就自暴自棄？換個方式，走，爸爸帶著去另買一個！問題是解決了，要是養成了孩子依賴的心理呢？有人主張一旦據報就大喝一聲：你自己去把球搶回來！那麼孩子長大了會不會惹事生非好勇鬥狠？作者在文章末尾表示他整夜輾轉反側束手無策。朋友問我有什麼意見，他那裏知道那篇文章就是我寫的啊！
多少年前，報上有一篇文章引起許多人的共鳴，作者以母親的口吻說，她到百貨公司去給孩子選一個玩具，玩具是匠心巧思，分門別類，根據教育家的理論設計製造，說是要藉著玩具的啟發去鑄造孩子的人格。可是，孩子將來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給他買一枝槍吧，要是孩子將來殘忍好殺呢。買一付鍬子鏟子吧，要是孩子將來不想念書只想掘寶呢。買一本故事書吧，要是孩子將來去做作家舞文弄墨惹事生非呢。挑來揀去，買什麼都不合適。作者說記得幼時市上沒有玩具店，她們手裏拿著一塊石頭翻來覆去，似乎也沒留下後遺症，還是讓孩子玩石頭吧，想帶一塊石頭回家，在今天的都市裏找一塊石頭還真不容易呢！孩子發現了這篇文章，拿給他們的母親看，請母親發表意見，他們那裏知道那文章的作者就是他們的母親啊！
這是二十世紀，天下沒有做對了的父母。孩子整天戴著耳機聽廣播員喋喋不休，聽不見我喊他的名字。那些廣播員究竟對我的孩子說什麼呢，他們給我的孩子什麼樣的影響呢，空勞記掛，無能為力，只有任他們說的繼續說，聽的繼續聽。我只能發下雄心走遍天下看多做多錯的父母、一無依傍的孩子。告訴我，什麼地方人最多、年輕人最密集。我會用秋水洗眼，水晶鏡片護目，長鏡頭照相機輔助視力。
讓我看，看他們兩頰凹進，喉骨突出，肩寬背厚，十指骨節憐峋，時間將他們刻削完成。看他們呼吸著空氣中的原子塵，吃著食物中的防腐劑，每天灌進標明為純果汁的糖水，依然是金童玉女。我宿店，看他們啟程；我回憶，看他們憧憬；我生黑斑，看他們生青春痘；我從霧中來，看他們向霧中去。
別催我，我在專心研習麻衣相法、柳莊相法，窮究人倫大統賦。我來替年輕的一代看相，走遍大江南北、大河上下、大漠內外，看他們之中多少人有福有慧，多少人有守有為，多少人能夠雖強不暴、雖貧不賤，看他們之中長壽的是不是人瑞，短命的是不是天才。看他們將來的大苦大樂，大成大毀，大破大立，大寒大暑，大夢大覺。我來看中國的前途，中國的前途在他們是何等人，不在大壩大橋大樓大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