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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國在我牆上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1803 2023-02-05
  你用了三頁信紙談祖國山川,我花了一個上午的功夫讀中國全圖。中國在我眼底;中國在我牆上。山東仍然像駱駝頭,湖北仍然像青蛙,甘肅仍然像啞鈴,海南島仍然像鳥蛋。外蒙古這沉沉下垂的龐然大胃,把內蒙這條橫結腸壓彎了,把寧夏擠成一個梨核。經過鯨吞以後,中國早已不像秋海棠的葉子。第一個拿秋海棠的葉子作比喻的人是誰?他是不是貧血、胃酸過多而且嚴重失眠?他使用的意象為什麼這樣纖弱?我從小就覺得這個比喻不吉利。我太迷信了嗎?   我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正看反看,橫看豎看,看疆界道路山脈河流,看五千年,看十億人。中國,蚌殼一樣的中國,漢瓦一樣的中國,電子線路版一樣的中國。中國供人玩賞,供人考證,供人通上電流任他顫抖叫喊。中國啊,你這起皺的老臉,流淚的苦臉,銷鏹水蝕過、紋身術污染過的臉啊,誰夠資格來替你看相,看你的天庭、印堂、溝洫、法令紋,為你斷未來一個世紀的休咎?咳,我實在有些迷信。

  地圖是一種縮地術,也是一種障眼法。城市怎能是一個黑點,河流怎能是一根髮絲,湖泊怎會是淡淡的蛀痕,山嶽怎會是深色的水漬。太多的遮掩,太多的欺瞞。地圖使人驕傲,自以為與地球對等,於是膨脹自己,放大土地,把山墊高,把海挖深,儼然按圖施工的盤古。每一個黑點都放大,放大,放大到透明無色,天朗氣清,露出里巷門牌,讓尋人者一瞥看清。出了門才知道自己渺小,過一條馬路都心驚肉跳。這個上午我沉默,中國也沉默,我忙碌,中國穩坐不動,任我神遊,等我筋疲力竭。   現在,在我眼前,中國是一幅畫。我在尋思我怎麼從畫中掉出來。一千年前有個預言家說,地是方的,你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會掉下去。哥侖布不能證實的,由我應驗了。看我走過的那些路!比例尺為證,腳印為證。披星戴月,忍飢耐餓,風打頭雨打臉,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陽內出血,駝掌變薄。走在耕種前的醜陋裏,收穫後的零亂淒涼裏,追逐地平線如追逐公義,穿過夸父化成的樹林,林中無桃,暗數處女化成了多少噴泉,噴泉仰臉對天祈禱,天只給他幾片雲影。那些里程、那些里程呀,連接起來比赤道還長,可是沒發現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車也得了心絞痛。

  我實在太累,實在希望靜止,我羨慕深山裏的那些樹。走走走,即使重走一遍,童年也不可能在那一頭等我。走走走,還不是看冬換了動物,夏換了植物,看最後的玫瑰最先的菊花,聽最後的雁最先的紡織娘。四十年可以將人變鬼、將河變路、將芙蓉花變斷腸草。四十年一陣風過,斷線的風箏沿河而下,小成一粒砂子,使我的眼紅腫。水不為沉舟永遠盪漾,漩渦合閉,真相沉埋,千帆駛過。我實在太累、太累。   說到樹,那天在公園裏我心中一動。蟒蛇一樣的根,鐵鑄石雕一樣的根,佔領土地,豎立旗幟。樹不用尋根,它的根下入泉壤,上見青雲,樹即根、根即是樹。除非砍伐肢解,花果飄零,軀幹進鋸木廠,殘枝堆在灶口。那時根又從何尋起,即使尋到了根,根也難救。

  我坐對那些樹,欣賞他們的自尊自信,很想問他們:生在這裏有抱怨沒有?想生在山頂和明月握手?想生在水邊看自己輪迴?討厭、還是喜歡樹上那一夥麻雀?討厭、還是喜歡樹下那盞燈?如何在此成苗?如何從牛蹄的甲縫裏活過來?何時學會壟斷陽光殺死閒草?何時學會高舉雙臂賄賂上帝?誰是你的祖先?誰是你的子孫?   湖邊還參差著老柳。這些柳,春天用它的嫩黃感動我,夏天用它的婀娜感動我,秋天用它的蕭條感動我。它們和當年那些令我想起你的髮絲來的垂柳同一族類。它們在這裏以足夠的時間完成自己,亭亭拂拂,如曳杖而行,如持笏而立,如傘如蓋,如泉如瀑,如鬚如髯,如煙如雨。老家的那些柳樹卻全變成一個個坑洞。它們只不過是柳樹罷了,樹中最柔和的,只不過藏幾隻烏鴉潑一片濃蔭罷了!

  你很難領會我的意思。我們都是人海的潛泳者,隔了一大段時間才冒出水面,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水底幹些什麼。在人們的猜疑編造聲中,我們都想憑一張藥方治對方的百病。我怎能為了到峨嵋山上看猴子而回去。泰山日出怎能治療懷鄉。假洋鬼子只稱道長城和故宮,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的夢裏到底有些什麼?還剩下幾件?中國,偉大的中國,黃河九次改道的中國,包容世界第二大沙漠的中國,卻不肯給我母親一坏土。我不能以故鄉為墓,我沒有那麼大;我也不能說墳墓是一種奢侈品,我沒有那麼小。我那有心情去看十三陵。   舊約裏面有一段話:生有時,死有時;聚有時,散有時。你看,我的確很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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