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左心房漩渦

第15章 最後一首詩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5763 2023-02-05
  長江給我的印象是,偉大得使人想滅頂。一切偉大都誘人設想生命突然結束了也好,登上摩天大廈想往下跳,見了金字塔想往裏鑽,進了群山萬壑想失蹤,在拿破崙或成吉思汗麾下想赴湯蹈火馬革裹尸。   長江長。長江的水熱,江岸的樹多。人群是另一種水。那年人如潮,江如堤,人在江岸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似乎想找個池沼。有人終於過了江,有人望著江水出了半天神又折回去,有人有許多人在江岸上找一塊樹蔭坐下了,也許入夜就睡在那裏。   那是盛夏,樹下是人,樹上是蟬。樹身貼滿了白紙招貼:武兒,在此等我,切勿離開,我一周內必來找你,不見不散。二弟,我先過江去了,望隨後趕來。火速過江,不必等我。以及弟決意北返矣,兄自珍重。之類,等等。蟬的喊叫使人靜默,使那些招貼虎虎有生氣,好像每張招貼就是一隻蟬。

  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人。每天午後,他從林後的村子裏出來,左手一把錫打的酒壺,右手拄著一根長管的旱煙袋,每走幾步,就對著壺嘴抿一口酒,人未到,熱烘烘的糟氣先散開了。頭髮長得披在肩上,像女人;鬍子蓋住了嘴,像戲臺上的古人;論氣候,那件對襟夾襖實在太厚了,於是解開所有的釦子,袒胸露腹,像個無賴漢;腳下一雙布鞋權當拖鞋穿,踢踢蹋蹋響,像個老學究。   這人喝冬季的燒酒,披明朝的散髮,穿春季的夾衣,是什麼人?奇怪,他分明落難,卻有兩個漢子做他的跟班,一個扛著小方桌,一個挾著小板凳,拿著紙筆墨盒。大路旁,樹底下,擺好了,那人低眉垂目而坐,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三個制錢來。他是個算卦的。   卦攤前面擠滿了人。人,有時候也很關心別人的命運;自己不占卦,看看人家。命運化身六爻,六爻化身六親,六親生剋,禍福所倚。卜者一手書寫,一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詞。兩個跟班的輪流收錢,錢袋進自己的口袋,卜者顯然很窮困,但並不關心收入,他只要壺中有酒。中午,賣包子的來了,他不吃包子,教人去打酒,兩個跟班的一同去了,他們也不吃包子,趁打酒之便下小館去。

  除了酒,賣卜者只記得那三枚制錢,萬曆通寶算是古錢了,好像有人說錢越古卦越靈?這樣輪廓完好的古錢,還有那綠玉煙嘴,還有他那白皙的臉、在飲酒中略透紅潤的臉、與長髮亂鬍自相掩映,幾曾在賣卜者流那裏見過?下午有一老漢問卜,錢也付了,六爻也搖出來了,說自己馬上要過江了。賣卜者拍的一聲放下毛筆: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老鄉,卦錢退回!兩個隨從齊聲答應,手卻捂緊了口袋,老漢愣了一會兒,靦腆而去。你看,這麼一對比,這賣卜者是不是很有風格?   據說他斷卦很靈。據說他對一個尋妻的男子說:西北有個村子,地勢很高,村頭有口井,很深,你守在井邊等她吧。據說那男子很聽話,到那村子一住十天,除了一天兩餐,寸步不離井邊,可是就在他去找飯吃的那一刻功夫,一個婦人來投井,撈上來一看,正是他太太。

  據說有個男子來占卦,問怎樣找得到他的哥哥。這賣卜的人咬著煙嘴模糊不清的說:你沒有哥哥。怎會?我怎會沒有哥哥?老家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我們同胞弟兄?可是,照卦象看,你沒有哥哥。那人昂然說:等我找到了哥哥,我們兩弟兄來砸爛你的卦攤子。據說,那人折回去順著原路仔細打聽,幾天以後聽到噩耗,他哥已經死了。   據說   有人恭維他是活神仙。他黯然咂口酒:神仙又怎樣,還不是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弄得人家怪沒趣的。   沒事的時候,他像個煙火神仙一般坐著,咂口酒,吸口煙,把煙噴出來,緊接著射出一股口水,射得很遠。我很詫異的望著他,不知他何以要同時做這三件事情。敢情他也在觀察我?他的話嚇了我一跳:

  念過書沒有?   念過一點兒。   念過我的詩沒有?   這個,自然是沒有。我根本不知道他寫詩。   要念過我的詩才算讀書。他曼聲長吟:     唐代離宮階代堤     朝陽紅到夕陽西   這是什度?   這是柳樹,我家的柳樹。我家有一百多棵老柳。   我等他念下去,他卻只顧喝酒,抽煙,吐口水。然後:     尚有清狂左傳癖     未登神妙右軍堂   這是?   我的自傳。一共四十首七律。四十歲了嗎。明天我寫下來教你念。   真驚人,四十首七律,他要是教我背,我怎背得出來?還好,他說過就忘了,沒有再提。   蟬是一直在斷斷續續的叫著。這時一陣熱風挾著熱塵穿過,林間的蟬似乎受到某一種暗示,一起狂亂的喊個不停。那聲勢,叫得樹都瘋了。

  他轉過頭去聽。蟬叫有什麼好聽?難為牠們身子那麼小,音量卻大。如果人也有這個樣子的發音器官,我是說按照體積和音量的比例計算,做父親的就容易找到子女、失散了的同胞手足也容易重聚了。有那麼一個人,一條大漢,入林來讀樹上的招貼,一棵樹挨一棵樹,如讀碑文。他忽然轉身狂叫起來,他讀到了要找的人,那張嶄新的招貼還往下滴漿糊呢。他在林中疾走,滿頭是汗,可是他喊不過那些蟬,那些蟬聯合起來壓制他阻撓他破壞他,枉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也敵不過鬥不贏。唉,如果他能立時就地變成一隻大蟬   你知道蟬為什麼叫?   不知道。   你沒讀過我的詩,當然不知道。蟬是冤魂化成的,叫,是在喊冤。   經他這麼一說,蟬的叫聲是有幾分邪氣。那些裹了白色招貼的樹,突然像是披麻戴孝,放聲哀號。這個人哪,肚子裏還真有學問。

  您貴姓?   我姓曲,叫曲園。   曲先生,您的學問真大!我想起俞曲園。   這倒是真的,我很有學問,學問很大。這人好大的口氣!幸而下面還有一句:淨是沒用的學問。   樹林裏出現了幾個孩子,長胳臂長腿的領先,拿一根竹竿,穿開襠褲的跟在後面,抹著鼻涕。   我知道他們來做什麼,用他們靈敏的耳朵,聽那一隻蟬喊得最亮;用他們明亮的眼睛,找出那蟬攀附的枝椏;用他們全身的活潑爬樹,舉起竹竿,碰觸蟬身,那蟬不知道竿頭塗滿了漿糊,它憑著本能振動翅膀,它那薄到透明的翅膀立刻黏合立刻臃腫立刻泥濘,它就掛在自己的翅上翅掛在竹竿上竹竿縮進簡單的計謀裏,或者像一枚石子墜地有聲再落入黑暗的袋中。   蟬在袋中還能悶悶的呻吟,但活不多久。

  全部過程分毫不差。我做過同樣的事情,那賣卜者在他家的老柳樹下大概也做過。   他怔怔的看那棵沉寂了的樹,忘了噴煙吸酒。他在想他的童年嗎?   不是。他對我說:   負屈含冤的人是不能叫喊的,你看,這就是喊冤的下場。   他的名字並不是曲園。一天夜晚,江防部隊的一個班長來到我們寄宿的村子裏,手裏揚著一張字條,問大家:認不認得這個人?這是他自己寫下來的名字。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兩個大字:屈原。   屈原,曲園;曲園,屈原。原來如此!這人是不是很髒,頭髮很長,提著酒壺?是的,那麼,我認識他。班長目光掃視,希望能再找出一個人來,他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可是除了我,別人都往自己的殼裏縮。

  我跟班長去他們隊部,一路月明如晝。班長告訴我,那個名叫屈原的人夜晚沿江亂走,指手畫腳,念念有詞,好像在發什麼信號;哨兵搜他的口袋,搜出三個制錢來,好像是某種暗記;帶回隊部一問,又好像是個瘋子。   隊部的軍官見我半大不小,有些失望,既然別人都不肯出頭,只有以聊勝於無的神情對我說:我們知道他沒有問題,可是照規定得有一個人保他出去。你這保人年紀小了一點,不過也沒有關係,這只是一道手續。我糊里糊塗的蓋了保。軍官叮囑:人就交給你了,你可別讓他掉進江裏餵了魚哦!   出了隊部,我說:屈先生,方向不對。他說:沒錯,我再去看看江。剛才不是看過了嗎,他說剛才沒有看夠。   我跟在後面。月光下,前浪後浪,使勁的搓洗,洗月洗樹,洗三分之一的中國。江面上銀蛇跳躍,他很興奮,指著江面說:看見了沒有?波浪上有字。銀蛇也在他凸出來的眼球上跳動。

  什麼字?誰認識這些字?   他說:天機!天機!   他一面看江,一面快走,鞋子從腳上掉下來再穿上。走著走著,銀蛇消失,在沉沉的江水中,那輪明月分外清楚,比天上的月還新還亮,彷彿這一江滔滔就是為了磨洗這月,從上游洗到下游,彷彿洗下來的鏽和灰塵把這一江水弄渾了。他指著水中的月沉吟。   看見了沒有?這是天眼。   我看像一條魚的魚眼,可以挖出來玩。   那有這麼長的魚?   又那有這麼窄的天?   天地有時候很窄、很窄!他吁了一口氣。   這時,江水忽然嘩啦嘩啦響起來。倘若江邊只有我一個人,我會嚇得回頭跑。   天起了涼風,他說這不干風的事。每逢上游有人痛哭,眼淚落在水裏,下游的水就喧嘩。他說。

  你什麼事都知道!   都是沒有用的學問。   我們橫著看江。他一轉身,看江的上流,逆水行舟的方向。這可不得了,江水湧到我們腳下,我幾乎站不住,要跪,要仆。在渾沌的宇宙中,地球在發熱,有什麼從江底下孵出來,地殼要沿著這條縫裂開。   很巧合,他在這時問我:   地球有一天要爆炸的,是吧?   我也聽人這麼說過。   如果地球炸碎了,破片落下來,究竟落到什麼地方去?他揮動旱煙袋的長桿指天畫圓。往下落,往下落,一直往下落,究竟那裏是個了局?   我說,天文學應該有答案。   天文學有什麼用!   忽然有了秋意。敞露胸膛的他,打了個噴嚏。他忽然面對江流,朗吟起來,聲音比他的噴嚏還響:     中央公路     天河漏     我是為命     你何故?   這算什麼?他又打了個噴嚏。我說回去吧?他不理我,繼續朗誦給水中的月聽,非常激昂:     鯨魚彩尾     偷喝油     擺在渾水     搓和洗   這又是什麼話?難道他真的瘋了嗎?我堅持該回去了,再不回去,得了感冒怎麼辦。   今天晚上,只有你這句話有用。他認為。   我替他拿著煙袋。他把手伸入袋中,摸索了一陣。我想他是在玩味他的古錢。他向著明月,伸開手掌,三枚古錢排開,在月下顯出清楚的輸廓,堅韌的個性。他把手握緊,再伸開,古錢翻了個兒,歷劫不磨,古意盎然。   然後,他一揚手,三枚銅錢飛向江心,看不見落點,也幾乎聽不見那蟹眼似的聲音。錢如飛雪,溶入。   這是為什麼!   走吧,我們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後,他接著說,當你第一次看見井中有月,你就該知道世上沒有奇怪的事情。   奇怪,難道他真是活神仙?第二天,一陣風雨,吹破了樹上的招貼,吹散了樹下的人群,吹啞了蟬,吹冷了江。也吹來一陣兵革殺伐之音。   人群擠在大風中等渡船,不見那個卜者。有人對他同伴說,這江是數一數二的名勝,我還沒好好的看它一眼呢!他的同伴說,看什麼!搬也搬不動、扛也扛不走。   看江去!說不定遇見那卜者。也是注定我們還有一面之緣,遠處,他緊挨著江水走,擠那江,把江擠彎了,把右腳的鞋子擠濕了。一陣狂風從對岸吹過來推他,怎麼也推不開。旱煙袋還在手裏當杖用,酒壺卻不見了。我忽然有個想法:他怎麼可以沒有酒壺!沒有酒壺怎麼活下去!   走了一程,他轉回頭來,換個方向,用左肩擠那條大江,這回連左腳的鞋子也濕了。江是不會讓步的,他似乎也不會。   我回身虛指一下:碼頭在那邊!我以為他在找船。   他定睛看我,用考試的語氣問:   我是誰?   對啦!他是誰?   你不姓屈,對不對?   老天對屈原不錯,讓他姓屈。屈原要是不姓屈,那就沒意思了。   我白白頂個屈字,屈原,沒有粽子,也沒有端午。   他說:可惜我那些詩   我只好去擠渡船。過江縱情看江,風高浪急,前浪急於擺脫後浪,整條江急於擺脫大地。春江如油,夏江如綢,秋江如酒,冬江呢?晝江如軍,夜江如魂,雨江如琴,雪江呢?我不忍想像披一件夾衣露著胸膛皮肉如何過冬。我在江上已覺得有髓無骨,有血無管。江中滿月,蒼天獨眼;江中滿星,蒼天複眼,天看江江望天,看到的也僅是自己。   許多年後,我讀天問;發現;     中央共牧     后何怒     蜂蛾微命     力何固     惊女釆薇     鹿何祐     北至回水     萃何喜   是了,那夜月下,那賣卜者臨江朗讀的,原來是這個!   是的,沒用的學問!   我不是找人,我不找他,我知道他在那裏。我仔仔細細的思念他,是因為你來信提到有用的知識和沒用的知識,這層意思他早說到。你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個革命一個逃亡,一個念天問一個念資本論,竟有如此共同的認識!   積累知識原也艱難辛苦。知識的金字塔,可能在一張標語之後,一陣鑼鼓之後,立即化為垃圾。這時我們心中都有一隻蟬,或一隻鬚眉畢現的透明的蟬蛻,這時我們就需要拯救。舊時月色,如對前世,可惜少個賣湯的孟婆。   那個二十年,我經常隔著海峽聽鑼聽鼓聽風聽雨,想政治運動如江水洗你搓你。早起,花上有露,露上有朝曦,朝曦中有窗,窗下有長髮,髮下有肩,肩下有臂,臂下有指尖。你用左手剪右手的指甲,再用右手剪左手的指甲。老一輩常說,每天掌燈以後不可修剪指甲,人的靈魂藏在指甲縫裏休息度夜。你總是任性,獨行其是,令我提心吊膽。你的靈魂究竟在那一個指甲縫裏寄宿?會不會被剪刀弄得成殘成傷?它夠不夠敏捷,有沒有先見,能不能及時閃變騰挪,躲鋒躲刃躲梳躲篾,躲過一劫又一劫?看你剪下來的月牙兒般的指甲,花瓣兒般的指甲,我夢見靈魂的殘肢。直到第二天早晨,再見你完整如旭日,健康如朝暉,才悄悄放心。   這就是我在鑼聲鼓聲中的反覆祈禱。   你也許認為我該剪去無用的知識;如同剪掉過長的指甲。   可是,如何才不致於剪斷我的靈魂?誰來替我斷這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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