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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眼科診所和眼睛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2173 2023-02-05
  眼科醫師的眼睛該是什麼樣子?清澈?溫和?安定?明朗?他們的工作是眼睛對眼睛,擦亮天下人的靈魂,我想他們的眼睛很美,美得使人想替它們配一個畫框。   然而,我是閉著眼睛走進那個眼科診所、又在暗夜離開的。那年砲火很兇猛。那年我的世界碎成瓦礫。那年我的兩隻眼睛都因為腫脹而密封起來。我摸索腳下的坎坷。瓦片不能變成家信。瓦片不能變成車票。瓦片不能變成紗布和消炎藥膏。瓦片相互傾軋,發出骨折般的響聲。瓦片絆倒了我,爬起來,眼更腫更痛了。   我想起附近的一個小城。我想起那個經常稱頌耶穌之名的醫生。那時比那年稍早砲聲雖遠,傷兵卻近。傷兵結隊而過,把硝煙的氣味潰爛的氣味留在空氣裏。那臨街而設的眼科診所,忽然門前搭起天篷,搬出大量的紗布繃帶和外科急救的藥品,還有一捆一捆的竹竿,一桶一桶的開水。傷兵過境,就在篷下喝水,換藥,臨走抽一根竹竿當拐杖。自然,那位眼科醫師沒收過一文錢。不知是上帝特別愛他,還是要格外折磨他,那一陣子小城居民的眼睛特別健康,於是他就全心全意客串起外科軍醫來了。

  如果那診所也變成瓦礫,我想我會變成瞎子。我赤手空拳,瓦片也不能變成手杖。沒有手杖的瞎子才是真正的瞎子,那一瞬間,我覺得人生真是太空虛了。一路摸索,那天才知道手臂加手指究竟有多長。終於,我摸到了牆壁門窗。終於,我聽到鑼鼓。砲聲不是才停嗎,怎麼就有鑼鼓響起來了?大鑼大鼓從我身旁擦過,我從門上窗上摸到音波。突然紅光一閃,劈臉就是一記,接著是顏料的香味撲鼻,不是巴掌,是風飄大旗。遊行?真不巧,豈不是讓全城的人都看見了?   診所還在。醫師還在。我摸到醫師的手,這是好久好久沒有摸到的溫暖與柔軟,有熱淚外衝,衝開了眼皮,隱約見光,這是一個吉兆。可是到了晚上,我向床頭伸手一摸,卻摸到盲人用的一本點字聖經。兩者之間,我問醫生病情如何,他的回答是多禱告,信靠神。神!神無所不在,在希望中也在絕望中,在勝算裏也在敗象裏。大廈落成,你讚美上帝,大廈將傾,你不是也交給上帝去負責嗎?神!神究竟為我安排些什麼?

  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實在需要做點什麼。我伸手去撫摩那本點字,正襟危坐而全神貫注。凸凸凹凹的小圓點,一個一個,一叢一叢,順著指尖流進我的心。這些蠶卵一樣的文字也能孵化嗎?能,我把它孵成進行曲,一個圓點是一個音符,合譜成衝鋒廝殺。在我的體內,藥物正與細菌作戰,為了縮短治療的時間,醫生用藥猛,所以戰況慘烈。病菌為了活命,必須殺人,人為了活命,必須殺菌,沒有和解,沒有和談,沒有和平,只有戰爭或備戰。唉,如果可能,我情願把一條臂割讓給病菌,然後全身的器官肢體永遠健康。如果可能,我贊成世上三分之一的人永遠生病,三分之二的人永遠無病。如果可能,那就讓這一個世紀的人全病,下一個世紀的人全好。   那些蠶子一樣的東西每天孵化,蠕動,流失,然後孵出第二波,一如幼蠶。有時孵化成史,謎一樣的歷史,回文詩一樣的歷史。有時孵化成禪,並無現在,此刻恍如來生,即是隔世。有時孵化成風,風無形,惹是生非證明自己存在;風無家,見縫鑽入又被擠出。有時孵化成井,我坐在井底,雲動井搖,搖搖晃晃載著我潛地而行,行至楚尾吳頭,頭上一輪黃月恰似瓶塞正要堵住井口。有時孵化成當初過境的老兵,他對醫生說:我只剩下七個指頭一隻耳朵,別的什麼都沒有了。醫生說:你頭上有天,天上有神。

  下一波湧出來的是命理。我替自己算命:變囚,變殘,變賤,還是變英雄?我替喇叭替鼓算命:喇叭何時知道自己是喇叭,鼓何時知道自己不是雷?我替蝨子算命:蝨子何必那般貪吃,糧倉就在嘴邊,吃!交配繁殖不知大禍臨頭。樓什麼時候能折腰,不使人墜樓而死?樓能折腰,井能吶喊,河能反彈,火能禁足,刀能含羞,子彈有思想,安眠藥會罷工,要少死多少人,多少人的命運要改變要重寫。   就這樣,我每天用心讀那些點字,殺時間,殺菌,等眼瞼變薄變輕,鞏膜變白變潤,睫毛變直變清潔,眼波變滿變流動。某天深夜,醫生對我說走吧,我送你上火車。我說醫生,我的眼還沒好呢,他說可以了,只要按時點眼藥,平時閉著眼睛。我跟他踉蹌從站長室進入月臺,由月臺進入長長的列車,車廂裏擠滿了人,全是男人,前胸貼後背,左肩擦右肩。我好容易擠進去,用一條腿站著,另一條腿沒有辦法找到空隙腳踏實地。同船過渡是前生注定的緣份,但我至今不知道這些奇異的乘客是何等樣人;不知他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不知他們以後窮通榮辱,生老病死;也不知又會幾度重逢,相見不識。

  自那以後,我對眼科醫師有特別的感情。我發現,眼科醫師的眼睛特別有光采,有神韻,有親和力。心臟科醫師未必有一副好心,眼科醫師卻都有一雙好眼。對他們的眼,上帝特別多費了一些愛心和匠心。他們的眼是江中的灕江,池中的天池,湖中的西湖。當年對我施醫的那位大夫也該如此吧?他的眼到底甚麼樣子?我卻茫然。   這就更使我想念他。我常常把一雙一雙的好眼睛配裝在他的臉上,總不是天造地設,妥當勻稱。請你替我找他。你不必寄給我六安的茶或秦俑的複製品,我只要他的一張照片。   聽說那小城高了不少,也肥了不少。我們的良醫當然也龍鍾了不少,玻璃體也渾濁了不少。我仍然要尋他訪他,想知道他的晚景是否安康,子女是否成器。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們來檢驗這句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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