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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 上午九點二分

奈米獵殺 麥克.克萊頓 11537 2023-02-05
  我們需要脫脂牛奶、吐司、餡餅、果凍、洗碗精還有別的東西,但是,我無法看清自己寫了些什麼。我早上九點站在超級市場的購物區,手裡拿著自己寫的購物單不知所措。這時耳邊想起一個人的聲音:嘿,傑克。你好嗎?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里基.莫斯,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的一位部門經理。   嗨,里基。你好嗎?我和他握手,見到他我真的很高興。我總是樂意見到里基。   他皮膚晒得黎黑,金色的頭髮修剪成龐克頭,笑容滿面;假如不是因為他穿著一件印有SourceForge 3.1字樣的T恤杉,他很可能被人當成衝浪運動員。里基只比我小幾歲,但是擁有副永保青春的模樣。在他大學畢業時,我為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後來他很快進入了管理層。里基性格開朗,處世樂觀,是一名理想的項目經理,儘管他往往淡化問題,在完成項目的時間上給管理層許下脫離現實的諾言。

  根據朱麗亞的說法,那一點有時在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裡造成了麻煩;里基往往輕諾寡信。而且,他有時候並不完全講實話。但是,他的性格開朗,充滿魅力,大家總是原諒他。至少,當初他在我的領導下工作時,我總是原諒他。我後來非常喜歡他,幾乎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弟對待。我推薦他去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工作。   里基推著一輛購物車,裡面裝著用大塑膠袋包裝的一次性尿布。他家裡也有一個嬰兒。   我問他為什麼在這時購物,而沒有去上班。   瑪麗患了流感,保姆在瓜地馬拉。所以,我告訴她我來買些東西。   我看見你買的是好奇牌尿布,我說,我自己一直買幫寶適牌。   我發現好奇牌的吸水性好,他說,幫寶適牌的外緣不太柔和,會弄傷孩子的腿。

  但是,幫寶適牌使用了去溼夾層,能夠保持屁股皮膚乾燥,我說,我的孩子使用幫寶適牌後沒有起什麼疹子。   無論我什麼時候使用,粘貼帶總是脫落。要是孩子尿得多,它又漏出來流到腿上,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好奇牌的品質更好。   一個女人推著購物車從旁邊走過,看了我們一眼。我們大笑起來,覺得我們的對話聽起來一定像是在做廣告。   里基對著在購物區裡慢慢走遠的那個女人大聲說:喂,巨人隊的比賽結果如何?   棒極了,除了他們還有誰更好了?我搜索枯腸地說。   我們哈哈一笑,然後一起推車往前走。里基問: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嗎?瑪麗喜歡好奇牌,這就是我們談話的最後結論。   那個我懂。我說。

  里基看了我的購物車一眼,然後說:哦,你買的是全天然的脫脂牛奶?   行了吧,我打斷他的話頭,辦公室的情況怎麼樣?   你知道,他們做得很好,他說,我可以這樣說,這項技術的開發很順利。我們幾天前給那些有錢的傢伙做了演示,整個過程一切順利。   朱麗亞幹得不錯吧?我問,盡量使自己顯得漫不經心。   嗯,她能幹極了,就我所知是這樣的。里基說。   我看了他一眼。他怎麼突然變得言語謹慎了?他是否板著臉,控制著面部表情,他是否在隱瞞什麼?我說不上來。   實際上,我很難見到她,里基說,她最近很少露面。   我也很少見到她。我說。   對,她在裝配大樓那邊待的時間比較多。主要工作在那裡進行。里基掃視我一眼,你知道,因為那裡在搞新裝配流程。

  考慮到那幢裝配大樓的複雜程度,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在它的修建時間上創下了記錄:裝配大樓是他們用單個原子裝配分子的地方。他們將分子碎片粘接起來,就像拼積木塊一樣。這種工作大都是在真空狀態下完成的,要求有非常強大的磁場。所以,那幢大樓裡安有巨大的真空裝配線,配備了功率強大的冷卻裝置來給磁體降溫。但是,據朱麗亞說,大量的設備是專門為那個大樓製造的;以前從來沒有類似的設備。   我說:他們這麼快就蓋起了大樓,真是令人驚歎。   我們一直要求他們加快工程進度,分子動力公司在我們後面緊追不捨,逼著我們趕快行動。我們建好了裝配大樓並且使得它投入運行,我們遞交了大量專利申請書。但是,分子動力公司和奈米技術公司的研發進度不可能差我們的太遠。僅僅幾個月的差距。如果我們運氣好,可能領先半年時間。

  這麼說,你們正在工廠裡進行分子裝配?我問。   叫你給猜著了,傑克。全量分子裝配。我們已經搞了幾週了。   我不知道朱麗亞對那樣的東西感興趣。考慮到她在心理學方面的背景,我一直認為朱麗亞喜歡與人打交道。   她對這項技術真的感興趣,我可以告訴你,二月,他們還在那裡搞了大量的程式設計工作,他說,你知道。他們在改進製造工藝過程中出現了迭代循環。   我點了點頭。什麼樣的程式設計?我問。   分布式處理程式,多智能體網路。那就是我們使單個元件相互協作、共同作用的方式。   這就是製造醫學鏡頭的全部技術?   對。他停頓片刻,還有其他技術。他不安地掃視了我一眼,好像他可能會違反他簽訂的保密協議。

  你不必說了。我說。   不,不,他立刻說,那有啥問題,你我是老朋友了,傑克。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況且你的配偶是管理人員。我是說,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他仍舊顯得不安。他的表情與他的言詞不一致,但是,當他說出配偶兩個字時,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了。   談話就要結束了,我覺得自己渾身緊張,那是你認為別人知道什麼內情但不告訴你時那種不自在的緊張因為他覺得尷尬,因為不知道如何說出來,因為他不想把自己牽連進去,因為即使提及這樣的事情也非常危險,因為覺得你自己應該去弄個水落石出;在事情關係到你妻子的情況時尤其如此。比如,她到處招蜂引蝶。他看你的目光似乎在說,你是一個活生生的受害者,這是你這具行屍走肉的悲傷時刻;但是,他不願意告訴你。根據我的經驗,男人知道別人的妻子的隱情時是絕對不會告訴所涉醜的男人的。但是,如果女人知道某位丈夫的不忠行為時,總是要告訴別的女人的。

  事實就是如此。   但是,我感到非常緊張,我希望   嘿,你瞧時間,里基說著衝著我咧開嘴一笑,晚了,瑪麗會殺了我的,我得抓緊時間。我得在裝配大樓待幾天,她因為這個已經很不高興了。你看,我得出差,保姆又不在他聳了聳肩膀,你知道會有什麼麻煩。   對,我知道。祝你好運。   好吧,夥計。保重。   我們相互握手,再次輕聲道別。里基推車拐過購物區的角落,他的蹤影便消失了。   有時候,你無法思考痛苦的事情,你無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你的大腦想到別的事情拜託了,換一個題目吧。現在,我面臨的正是這樣的情況。我無法考慮朱麗亞的事情,所以,我開始考慮里基告訴我的他們的裝配計劃。而且,我斷定它還可能是有意義的,儘管它有悖於關於奈米技術的常規看法。

  長期以來,在奈米技術研究者中存在著一個異想天開的觀念:一旦有人能夠掌握原子層面的微製造技術,整個問題就會像四分鐘跑一英哩那樣容易。人人都會開工製造,神奇的分子製品就會像開閘放水一樣,從全球各地的裝配線上流出來。只需數天時間,人類生命的進程將會被這一神奇的新技術完全改寫,關鍵的問題在於得有人去掌握這一技術。   但是,那樣的情形永遠不會出現。他們的觀念本身就是無稽之談。因為從本質上講,分子製造與電腦製造、閥門製造、汽車製造以及任何其他東酉的製造,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需要花費一定時間才能技術成熟。實際上,裝配原子來構成新分子與用單行代碼編製電腦程式非常類似,電腦代碼初次根本不能正常工作。程式編製員總是得回過頭去整理那些單行代碼。而且,即使在程式編好之後,一種電腦程式在第一次運行時都不可能正常工作。第二次運行,甚至第一百次運行都有問題。必須反覆排除程式中的錯誤,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修改。

  我一直認為,這種製造出來的分子也會出現類似的問題必須反覆排除錯誤之後,它們才能正常工作。因此,假如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希望成群結隊的分子一起產生作用,他們就得反覆排除那些分子之間信息傳輸方式中的錯誤無論那種傳輸是多麼的有限。因為一旦分子開始互相傳輸信息,實際上就形成了一種原始網路。為了對它加以組合,可能就必須編製出一種分幣式網路。那樣的網路程式與我在電子媒體公司開發的類似。   所以,我完全有理由判定,他們在製造分子的同時也在編製程式。但是,他們在進行這一工作時,我無法經常見到朱麗亞。裝配大樓離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的總部很遠。它真的是在茫茫荒野之中遠在內華達州托諾帕鎮附近的沙漠裡。現在的問題是,朱麗亞不喜歡身處茫茫荒野之中。

  給小女兒進行第二輪免疫注射的時間到了,我這時坐在兒科醫師的候診室內。房間裡有四位母親,她們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抖著,年齡較大的孩子在地板上玩耍。幾位母親相互交談,根本不理睬我。   我對這樣的情形已經逐漸習以為常了。一個待在家裡的男人,一個出現在兒童診所這種場合中的男人並不是一種常見景觀。但是,它也意味著出了什麼問題。可能是男人出了問題:他無法找到工作,或許他因為酗酒或吸毒被炒了魷魚,或許他是遊手好閒的懶漢。無論是什麼原因,一個男人大白天出現在兒童診所裡總是不正常的。因此,那些母親裝出一副沒有看見我的樣子。   不過,她們偶爾也以充滿焦慮的目光瞟我一眼,似乎在她們轉過身時,我會偷偷地搶劫她們,即使那名護士格羅里亞也面帶狐疑。她看了一眼我抱在手裡的孩子小女兒沒有哭泣,也沒有鼻塞症狀。看來是什麼毛病?   我告訴她,我們來這裡是為了進行免疫注射。   她以前來這裡看過病嗎?   看過,她出生之後一直都是到這裡來看病的。   你是家屬嗎?   對,我是她父親。   後來,我們終於被領了進去。大夫與我握手,態度非常友好,根本沒有問為什麼我帶著孩子,太太或者保姆卻沒有來。他給孩子注射了兩針。阿曼達嚎啕大哭。我把她放在肩上搖著,不停地安慰她。   她可能會出現輕微腫脹,局部皮膚發紅。如果四十八小時後那些症狀仍沒有減退,給我打電話。   我隨即回到了候診室,忙著掏出信用卡來付賬,孩子仍在號啕大哭。這時,朱麗亞打來電話。   喂,你在幹什麼?她一定聽見了孩子的尖厲哭聲。   支付兒童醫院的費用。   難受吧?   有一點   好的,聽我說,我想告訴你,我今晚可以早點下班感謝上帝!所以,我要回家吃飯。你覺得我回家時帶點什麼?   那太好了;菜都買好了,不用帶東西回來。我說。   埃里克的足球訓練搞得很晚。運動場上已經漸漸黑了。那位教練上訓練課總是遲到。我在邊線上踱步,考慮著是否該表示自己的不滿。很難知道何時是在溺愛孩子,何時是在合理地保護孩子。妮可用手機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的彩排已經結束,問我為什麼沒有去接她?我在什麼地方,我說,我和埃里克在一起,問她是否可以搭別人的車。   爸爸她惱怒地說。別人會覺得,我是要她爬回家去。   嘿,我被耽擱了。   她的語氣非常尖刻:隨你說吧。   注意說話的語氣,小姑娘。   但是,過了幾分鐘之後,足球訓練突然就停止了。一輛綠色的大型維護車駛進了運動場,下來了兩名頭戴防毒面具、套著橡膠手套、身背噴灑器的男子。他們要噴灑殺蟲劑之類的東西,每個人當天晚上都被要求遠離運動場。   我給妮可回了電話,告訴她我們去接她。   什麼時候呀?   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從小討厭鬼練球的地方嗎?   別說了,妮可。   為什麼他老是占先呢?   他並不想占先。   不,他就是想。他是一個討厭鬼。   妮可   對不起。   我們很快就到。我停止了通話。如今的孩子成熟得更早了。青少年階段從十一歲開始。   六點十分,孩子們回到家裡,打開冰箱一陣洗劫。妮可抓著一塊起司開始大嚼。我叫她別吃了;起司會使她吃晚飯時沒有胃口。接著,我回頭擺放餐具。   晚飯什麼時候吃呀?   很快;媽媽馬上就要回來了。   噢。她離開片刻,然後又回來了。她說對不起,她沒有打電話,但是,她要晚點回來。   什麼?我正往擺放在餐桌上的杯子裡倒水。   她說對不起,她沒有打電話,但是,她要晚點回來。我剛和她通了電話。   真討厭。這樣的事情真使人生氣。我一直努力不當著孩子們的面發脾氣。但是有時卻控制不住自己。我嘆了一口氣。好吧。   我現在真的很餓了,爸爸。   叫你弟弟,然後上車,我說,我們去汽車餐館。   那天夜裡晚些時候,我抱著小女兒去睡覺,胳膊碰著了放在客廳書櫥裡的一個相框。它嘩啦一聲落在地上;我俯身拾起它來。   那是埃里克四歲時和朱麗亞在太陽谷拍攝的照片。他們兩人都穿著滑雪服;朱麗亞正在教他滑雪,笑得很開心。   在它旁邊是我們結婚十一週年時在科納拍攝的照片:我穿著色彩鮮豔的夏威夷式襯衣,她的脖子上套著五顏六色的花環,我們在夕陽中親吻。那次旅行棒極了;事實上,我們很有把握阿曼達就是那時懷上的。我記得,朱麗亞有一天下班回家後問我:親愛的,你還記得你說麥太飲料有毒的情形嗎?我回答說:記得於是,她說:好吧,讓我這樣說吧。我懷上的是一個姑娘。我大吃一驚,含在嘴裡的汽水一下子衝進了鼻子,我們兩人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接著是一張朱麗亞和妮可一起做杯形蛋餅的照片。妮可當時很小,坐在兒童餐椅上時兩條小腿還伸不到餐椅的邊緣。她那時不會超過一歲半。妮可皺著眉頭專心觀看,手上的大勺子裡全是溼乎乎的麵團,弄得一團糟,而朱麗亞在一旁強忍著笑容。   還有一張我們在科羅拉多州徒步旅行的照片,朱麗亞手裡牽著六歲的妮可,我的肩上扛著埃里克,我的襯衣領子被汗水弄得黑糊糊如果我能準確記得當時的情況的話,或者還要更糟,埃里克一定是兩歲左右,他仍然裹著尿布。我記得,他覺得在我抱著他在林間小道行走時,他捂著我的眼睛很好玩。   那次徒步旅行的照片滑進了鏡框裡,它卡在角落裡。我輕輕拍了拍鏡框,試圖把它擺正,但是,它卻一動不動。我發現,其他的幾張照片要麼已經褪色,要麼被感光乳劑粘在了玻璃上。沒有人費神去管這些照片。   小女兒躺在我的懷抱中,用拳頭揉著眼睛。睡覺的時間到了。我把那些照片放回書櫥。它們是記錄幸福時光的老照片。記錄的是另外一種生活。它們現在似乎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昔日不再,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現在,整個世界都完全不同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動已經擺好了的餐具,那是一種無聲的批評。朱麗亞在十點左右回家時一眼就看見了。對不起,親愛的。   我知道你忙。我說。   我是很忙。請原諒我好嗎?   我原諒你。   你是最棒的。她從另外一個房間給了我一個飛吻。我要洗一個澡。她說。於是,她轉身進了走道。我看著她的背影。   在走道裡,她探頭看了一下小女兒的房間,然後快步走了進去。過了片刻,我聽見她逗孩子的聲音,聽見女兒的格格笑聲。我從椅子裡起身,然後也進了走道。   在光線暗淡的嬰兒房裡,她把孩子抱起來,用鼻子觸著孩子的鼻子。   我說:朱麗亞,你把她吵醒了。   不,我沒有吵醒她,她本來就是醒著的。你沒有睡著,對吧?噢,小乖乖?你醒著的,對吧?噢,我的小乖乖。   孩子用小拳頭揉了揉眼睛,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她看上去肯定是被吵醒的。   朱麗亞在黑暗中轉身對著我。我沒有。真的,我沒有吵醒她。你幹嘛以這種方式看著我?   什麼方式?   你心裡明白是什麼方式。指摘的方式。   我沒有指摘你任何事情。   孩子開始嗚咽,接著哭了起來。朱麗亞摸了摸她的尿布。我覺得她撒尿了,她說著把孩子遞給我,然後走出了房間,你來做吧,完美先生。   現在,我們之間出現了緊張關係。我給孩子換了尿布,把她放回床上,然後聽到朱麗亞洗完了澡,砰的一聲關上門。無論何時朱麗亞開始用力關門,那就是我前去撫慰她的信號。但是,今天晚上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我感到惱怒,因為她吵醒了孩子;她說話不兌現也使我感到惱怒說了要早點回家,但是出現變化之後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我感到害怕,因為她被情人弄得心神不寧,已經變得非常不可靠了。要麼就是,她現在根本就不再關心她的家庭了。   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但是,我不想去緩和我們之間的緊張狀態。   我讓她去砰砰砰地關門。她非常用力地猛碰衣櫥的推拉門,連木頭都被撞得嘎嘎地響。她咒罵。那是另外一個應該趕快跑過去的信號。   我回到客廳裡坐下,拿起我剛才正在閱讀的書,兩眼盯著書頁。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是卻做不到。我怒火中燒,聽著她在臥室裡乒乒乓乓地發火。如果她一直這樣下去,就會吵醒埃里克,到那時我就得去面對她,我但願她不要走到那一步。   她發出的噪音最後終於停了下來。她可能已經上床了,如果這樣,她將會很快入睡。朱麗亞在我們吵架時也能入睡。我絕對做不到;我沒有去睡,心裡怒火直冒,在房間裡踱步,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當我後來睡覺時,朱麗亞已經睡得死死的。我溜上了床,側身轉向我的一邊,離她遠遠的。   凌晨一點,小女兒開始尖聲哭叫。我伸手去摸電燈開關,不小心碰翻了鬧鐘,觸動了鬧鐘的收音機開關,頓時響起了高聲的搖滾音樂。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了床頭燈開關,然後關掉了收音機。   小孩仍在號啕大哭。   她究竟怎麼啦?朱麗亞睡眼朦朧地問。   我不知道。我下了床,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   我走進嬰兒房,打開電燈。房間顯得非常明亮,印有小丑圖案的黃色牆紙泛著光亮。我腦袋裡冒出一個問題:她把整間嬰兒房都裝飾成了黃色,為什麼卻不喜歡黃色餐具墊?   小孩站在兒童床上,兩手抓住欄杆號啕大哭,嘴巴張開,一聲長一聲短地喘息,臉蛋上掛著淚珠。我伸出手,她的手向我伸來,我哄著她。我想她一定是做了噩夢,我哄著她,輕輕地搖著她。   她繼續大聲哭叫,沒有緩解的跡象,或許她身上有什麼地方疼痛,或許她的尿布使她覺得不舒服。我查看了她的身體,發現她的腹部上有一片正在腫大發炎的紅色疹子,它們呈條狀蔓延到背部,接著向上延伸到頸部。   朱麗亞進了房間,你可不可以讓她別哭了?她問。   我回答說:她病了。我說著讓她看那些疹子。   她發燒嗎?   我摸了摸阿曼達的額頭。她滿頭大汗,腦袋發熱,不過那可能是哭叫的結果。她身體的其餘部分摸上去冷冰冰的。我不知道。我看她沒有發燒。   我現在看見了她大腿上的疹子。那是剛才出現的嗎?我幾乎覺得,它正在我眼皮底下慢慢擴大。事實可能正是這樣,難怪小孩的哭叫越來越凶。   糟糕,朱麗亞說,我去給大夫打電話。   嗯,去吧。   這時,我讓孩子平躺在床上她哭得更厲害了然後仔細地檢查她的全身。疹子正在擴散,這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她顯然非常痛苦,尖叫的聲音撕裂人心。   哦,寶貝,哦我喃喃道。   疹子肯定在擴散。   朱麗亞回到房間,告訴我她給大夫留了話。   我說:我不會再等下去了。我要送她去看急診。   你覺得真的有必要送她去嗎?她問。   我沒有搭理她,徑直走進臥室,穿上衣服。   朱麗亞問:你讓我和你一起去嗎?   不,你留下來照看孩子。我說。   你確定嗎?   對。   好吧。她說。她慢慢向臥室走去。我伸手拿上汽車鑰匙。   孩子繼續號啕大哭。   我知道,這不好受,實習醫生說,但是,我覺得給她使用鎮靜劑並不安全。   我們在急診室一角用簾子圍成的小隔間裡。實習醫生俯身用儀器檢查正在哭叫的女兒的耳朵。這時,阿曼達渾身的皮膚紅腫發亮,好像被煮過似的。   我感到害怕。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類似的病情孩子渾身腫得發亮,不停地哭叫。我不信任這位實習醫生,他的模樣太年輕,難以勝任。他不可能有足夠的經驗,看上去甚至還沒有開始刮鬍鬚。我非常緊張不安,不停地挪動著腳步。我的女兒在一個小時裡一直沒有停止哭叫,我開始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失控了。這樣的情形使我難以承受。那位實習醫生卻不以為然。我不知道他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她沒有發燒,他一邊說,一邊記錄,但是,就這麼小的兒童而言,是否發燒並無決定性意義。一歲以下的兒童可能根本就不發燒,即使出現嚴重感染也可能不發燒。   她得的就是這種病嗎?我問:感染   我不知道。因為出現了疹子,我目前認為是病毒性的。可是,我們應該很快見到初步的驗血結果哦,好的。一位護士遞給他一張小紙條。嗯嗯他停頓片刻。這個   這個什麼?我問,兩條腿焦急不安地挪動著。   他兩眼盯著紙條,搖了搖頭。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這個什麼?   不是病毒感染,他說,白血球數量全是正常的,蛋白質化驗結果正常。她體內的免症系統根本沒有啟動。   那是什麼意思?   他的表情非常鎮靜,站在那裡蹙眉思考。我覺得那是否說來他只是愚鈍。一流人才現在並不學醫,保健組織包攬了一切醫療事務。這個小夥子可能就是新一代庸醫的一員。   我們得擴大診斷範圍,他說,我已經要求來一次外科會診,一次神經科會診,皮膚化驗結果很快就會出來,感染檢查結果很快就會出來。那意味著,很多人將會和你談話,反覆提出同樣的問題,可是   那沒什麼,我說,我不介意。只是你覺得她得的是什麼病?   我不知道,福爾曼先生。如果它不是傳染性的,我們會考慮引起皮膚症狀的其他原因。她沒有出國旅行吧?   沒有。我搖了搖頭。   最近沒有接觸過重金屬或有毒物質吧?   比如說什麼樣的東西?   到過廢氣物品傾倒處、工廠,或者接觸過化學物品   沒有,沒有。   你能夠想到任何可能引起這種反應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等一等,她昨天接受了免疫注射。   什麼疫苗?   我不知道,就是她這個年齡段接種的疫苗   你不知道是什麼疫苗?他問。他的記錄本已經打開,筆尖在頁面上停下。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氣急敗壞地說,我不知道是什麼疫苗,她每次到那裡去都挨一針。你是倒霉的醫生   算了吧,福爾曼先生,他用安慰的口吻說,我知道這給你的壓力很大。如果你能告訴我那位兒科醫師的名字,我給他打電話,你覺得這樣如何?   我點了點頭,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抹了一把。我渾身是汗。我把那位兒科醫師的名字拼出來,他寫在記錄本上。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我努力使自己冷靜地進行思考。   在整個過程中,我的孩子不停地號啕大哭。   過了半小時之後,她開始出現驚厥。   當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會診醫師正在俯身檢查她的身體時,驚厥突然出現。她幼小的身體開始抽搐和痙攣。她開始噁心,好像快要嘔吐了。她的雙腿陣發性抽搐。她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息,直翻白眼。   我記不清自己當時說了什麼,也記不清做了什麼,但是,一名身材壯如足球運動員的大塊頭男性護工衝了進來,把我推向小隔間的一側,然後拖住我的雙臂。我從他的巨大肩頭向後看,發現六個人圍在我女兒身邊,一名身穿印有巴特.辛普森圖案的T恤衫的護士正把針頭刺入女兒的前額。我開始叫喊,拼命掙扎。那名男性護工叫著:透皮接麥書頁,透皮接麥書頁,透皮接麥書頁。一直重複了好幾遍。我最後才發現,他說的是頭皮靜脈輸液。他解釋說,只是準備實施靜脈輸液,孩子已經脫水了。那就是她出現驚厥的原因。我聽到他們談到了電解質鎂、鉀。   感謝上帝,驚厥在幾秒鐘後總算停止了。但是,她仍在號啕大哭。   我給朱麗亞打電話。她沒有睡著。她怎麼樣?   還是那樣。   還在哭嗎?那是她的哭聲嗎?   是的。她可以聽到我身後阿曼達的哭聲   哎喲,上帝。她呻吟了一聲,醫生說是什麼病?   他們還不知道。   噢,可憐的孩子。   這裡大約有十五位醫生在會診。   我能做點什麼?   我看沒什麼可做的。   好吧。隨時告訴我情況。   好吧。   我沒有睡覺。   好吧。   離拂曉還有幾個小時,那一群參加會診的醫生宣布,她得的病可能是腸梗阻或者腦腫瘤他們無法確定,決定進行核磁共振成像檢查。當她被推進核磁共振成像室時,天空開始漸漸發白。一架巨大的白色機器位於房間中央。護士告訴我,如果我能幫助她進行準備工作,對小孩的情緒可以起到穩定的作用。她把孩子頭皮上的針頭拔出來,因為在進行核磁共振成像時孩子身上是不能有任何金屬的。鮮血沿著阿曼達的臉龐往下淌,流進了她的眼睛。護士把它擦乾淨。   現在,阿曼達被固定在白色板子上,慢慢送入了機器。我的女兒盯著那臺核磁共振儀,兩眼充滿恐懼的神色,仍然在號啕大哭。   護士告訴我,我可以在隔壁房間裡和那位技師在一起。我走進那間用玻璃分隔開來的房間,可以觀察到核磁共振儀工作的情況。   技師是一個外國人,黑人。她幾歲了。是女孩吧?   對,是女孩。九個月。   雙肺不錯。   是的。   開始了。他開始擺弄那些旋鈕和調節控制器,幾乎沒有看我的女兒。   阿曼達的身體全部都在機器之內。她抽泣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顯得細弱無力。技師扳動開關,機器開始工作並發出了大量噪音。但是,我仍然可以聽到女兒號啕大哭的聲音。   這時,她突然停止了哭聲。   她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糟糕!我叫道,轉眼看了技師和護士一眼。他們兩人的臉上呈現出震驚的神色。我們都有同樣的感覺,出現了某種可怕的情況。我的心裡開始咚咚地猛烈跳動。技師急忙關了電源,我們衝進檢查間。   我的女兒躺在那裡,仍然被捆綁著,呼吸急促,但是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光線射花了眼。她的皮膚的粉紅色已經明顯減退,局部出現了正常顏色。疹子在我們的眼前漸漸褪去。   要是出了問題,我就倒霉了。技師說。   回到急診室後,他們不讓阿曼達回家。那些外科大夫們仍然認為,她要麼患有腫瘤,要麼是有急性腸道毛病,因此要她留院觀察。但是,她身上的溼疹繼續穩定地消退。過了一個小時,粉紅色慢慢減弱,然後完全消失了。   沒有人能夠解釋眼前出現的情況,那幫醫生們顯得侷促不安。在她前額的另外一側重新插上了靜脈點滴管。但是,阿曼達躺在我的懷裡,十分饑餓地在狂飲一瓶嬰兒牛奶。她盯著我,兩眼露出她在進食時常有的那種有催眠作用的神色。她看上去真的平安無事了。她在我的懷中進入了夢鄉。   我在那裡站了一個小時,然後開始提出:我得回家去照料其他孩子,我得送他們去上學。   過了片刻,那些醫生們宣布現代醫學又一次取得了勝利,把我和女兒打發回家。   阿曼達一路上安穩睡覺,直到我把她從座位上抱起時才醒了過來。夜空漸漸轉為灰色,我抱著她走上門前的車道,然後進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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