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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四 暴力孤獨

孤獨六講 蔣勳 21403 2023-02-05
  我們經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   打罵是最容易發現的暴力,   對人的嘲諷是暴力、   對人的冷漠是暴力,   有時候   母親對孩子的愛也是暴力。      在世俗的角度裡,尤其是漢文化中,暴力兩字一向不是好的字眼,如果你有注意到近代或現代的西洋美學,會發現有一個不陌生的名詞,就是暴力美學。暴力美學用在繪畫上、在電影上及戲劇上,指的是什麼?我想以此作為暴力孤獨的切入點。   二次世界大戰後,五、六○年代之間,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作品中畫上一些不是很清楚,但感覺得出來的人體,彼此擠壓著,好像是想征服對方、壓迫對方,或者虐待對方。那種人體和人體的關係,那種緊張的拉扯,培根不完全用具象事物表達。觀看弗朗西斯.培根的畫,畫面上有一種侵略性的,或者是殘酷性的力量,這個力量很大,觀賞者並不清楚裡面所要傳達的真正意涵,卻可以從畫面中得到一種紓解、釋放,感覺到快樂,這就是暴力和美學的結合。

  暴力美學使得Aesthetics(美學)這個字,不只表達表象的美,還包含著人性不同向度的試驗。如果暴力是人性的一部分,那麼在美學裡,如何被傳遞?如何被思考?如何被觀察?如何被表現?這些都變成重要的議題。   在培根之前,大約一九二○年代左右,有很多德國表現主義的畫家,就已經有暴力美學的傾向,畫面上常常有很多爆炸性的筆觸,有非常強烈的,使視覺感到不安的焦慮性色彩,這些都歸納在暴力美學的範疇裡。   【潛藏的暴力本性】   我們一向認為藝術是怡情養性,記得我小時候參加繪畫比賽得獎,頒獎人對我說:你真好,畫畫第一名,將來怡情養性。聽完,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發現我在畫畫時,並不完全是怡情養性,我像是在尋找自己,揭發自己內在的衝突,所謂怡情養性,似乎是傳統對於美學概念化的看法。

  現代美學的意義和範疇愈來愈擴大,不只是一個夢幻的、輕柔的、唯美的表現,反而是人性最大撞擊力的呈現。和德國表現主義同一時間出現的是法國的野獸派,曾經在台灣展覽的馬諦斯就是這一派的畫家,他的畫作用了許多衝擊性的色彩,巨大的筆觸好像是要吶喊出一個最底層的、快樂的嚮往,這些都跟我們要談的暴力美學有關。   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暴力美學在西方美學領域,開始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六○年代法國的殘酷劇場(Theatre de la Cruaute)創辦人阿鐸(Antonin Artaud),在小劇場的舞台上,用很多碰撞人性的元素,在劇場中造成驚悚和震撼的力量,和傳統戲劇所表達的概念非常不一樣。一直到現在,殘酷劇場的表現形式在西方劇場中,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例如之前來過台灣的德國現代舞大師碧娜.鮑許(Pina Bausch)。

  碧娜.鮑許的作品部分延續了七○年代殘酷劇場的東西,例如舞者從很高的地方往下跳,下一次的表演再從更高的地方往下跳,她一直在挑戰觀眾對舞者在舞台上肢體難度的驚悚度。   小時候我很愛看馬戲團,記得民國四十年左右,有一個沈常福馬戲團,馴獸師為了讓觀眾知道,這隻獅子已經完全被馴服,就將自己的頭放在獅子的嘴巴裡,在那一剎那,我竟然出現一個很恐怖的想法,希望獅子一口咬下去!當時我的年紀還很小,當天晚上做的夢,就是那隻獅子真的咬下去了。這個不敢說出來的、屬於潛意識裡的恐怖性和暴力性的念頭,會讓人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我想,應該有一種奇怪的暴力美學潛藏在我們身體裡面,只是大家不敢去揭發,並且讓它隨著成長慢慢視之不見了。

  喜歡看馬戲團表演的人就會知道,空中飛人若是不張網演出,那是最高難度的表演,往往會讓當天的表演票賣得特別好。那些人意圖去看什麼?就是去看自己在安全的狀態中,讓他人代表著你,置身於生命最巨大的危險中。我們看高空彈跳、賽車、極限表演,都是藉助觀賞他者的冒險,發洩自己生命潛意識裡的暴力傾向。   暴力美學可以探討的議題,絕對不簡單。一九○○年,佛洛伊德發表《夢的解析》,他認為性是人最大的壓抑,所以潛意識當中很多情慾的活動,會變成創作的主題跟夢的主題,可是他忘了一件事,暴力也是人的壓抑。如果從人類的進化來看,人在大曠野中過著和動物一樣的生活時,最暴力的人就會成為領袖,所以我們看到所有的原始民族,身上會戴著兇猛動物的獠牙,表示他征服了這隻動物,他是部族的英雄,這些獠牙飾品就是在展現他的暴力性。

  我到阿里山的鄒族看豐年祭,儀式進行中,他們會抬出一隻綑綁的豬,讓每個勇士上前刺一刀,讓血噴出來,表示儀式的完成。一旁的人看了覺得難過,因為那隻豬毫無反抗能力。但是這個儀式在最早的時候,不是用一隻馴養的豬,而是一隻衝撞的野豬,如西班牙的鬥牛,人與動物要進行搏鬥,這不就是暴力?   我們現在稱為暴力,但在部落時代卻隱含人類生存最早的價值,和高貴的情操,部落的領袖都是因為暴力而成為領袖,他可以雙手撕裂一隻山豬的四肢,可以徒手打敗一隻獅子或老虎,過程絕對都是血淋淋的,在血淋淋的畫面中,還有部族對成功者和領袖的崇拜與歡呼。   那麼當領袖進入文質彬彬、有教養的時代,這個潛藏的暴力本性到哪裡去了?

  【人類內在的黑暗】   暴力美學其實隱藏了一個有趣的角色轉換的問題。幾年前,美國華盛頓發生恐怖事件,有人持槍在街上掃射,使大家都不敢出門,這是一個暴力事件,所有的媒體都譴責這項暴力。可是當我們注意到行兇者的背景,其實是波斯灣戰爭的英雄,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兩個角色,當他在伊拉克殺人的時候,他是被鼓勵的,他是合法的殺人,他殺得愈殘忍,獲得的勛章愈多,當他回到自己國家時,他變成不合法的殺人犯,那麼暴力到底是該鼓勵還是恐懼?   我想,我們可以把暴力分成兩種:一種是合法暴力,一種是非法暴力;我們都在鼓勵合法暴力,但是在戰場上,鼓勵士兵殺敵,一旦戰爭過去了,他回到了一般人的生活,該如何延續他的生命?在越戰的時候,就有人討論過這個問題,七○年代的電影導演弗朗西斯.福特.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其作品《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也在探討暴力美學的角色轉換,影片依據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原著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所改編,小說其實是虛擬了一個戰場,探討人類內在黑暗暴力的部分,柯波拉改以越戰為背景,成就近代一部了不起的史詩性電影。

  其中,有一幕驚人的畫面,以華格納歌劇交響樂搭配整隊直升機進行大屠殺,堪稱經典,讓人印象深刻,那是非常驚人的暴力美學,你會在一剎那之間,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暴力?那個投彈的美國人在那一刻簡直成為上帝,你這個時候跟他講暴力嗎?他不會覺得那是暴力,那是偉大的戲劇。   暴力和美學的糾結,在人類歷史起源甚早,我們聽過暴君尼祿.克勞狄烏斯.凱撒(Nero Claudius Ceasar)的故事,他是羅馬最後一個皇帝,我覺得他是一個藝術家個性的帝王,熱中於娛樂、演戲,他以偉大的藝人自居。他最後一件作品是放火燒羅馬城,在歷史上他被當成一個暴君,一個瘋狂的皇帝,但是他在暴力和美學之間,投下了一個非常曖昧的點;如果你有權力,你會不會焚燒一座城市?這個問題是一個人性的挑戰。我相信在我們的文化中,尤其是知識分子,始終不敢赤裸裸地去談暴力的本質,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這個部分變成最大的禁忌,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對暴力美學不曾有過嚮往。

  【暴力轉化成美學】   不知道你有沒有接觸過黑道的世界、幫派的世界?   我從來沒有混過幫派,可是從小學開始,身邊一直有這樣的朋友,一些大哥級的人物都會問我:有沒有人欺負你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遇到滿身刺青的人,就會覺得他們很棒、很講義氣,會一直保護我的感覺。上初中時,他們有好些是在市場上賣菜賣肉,相遇時就會給我一大塊肉,或是一大把青菜,我媽每次問我誰給的,我都不敢說實話。   幫派是在我所受教養之外的世界,我隱約覺得裡面有一個驚人的儀式;偶爾他們透露出對兄弟的義氣,那種兩肋插刀的江湖豪情,我也覺得非常動人。這種情操是在政治的爾虞我詐裡找不到的。這種暴力你如何看待?   中學的時候,班上哪些人混幫派,是竹聯幫或是四海幫,大家都知道。從耳語中,我們會知道哪個人的屁股被捅了一刀之類的事!為何青少年特別容易發生這樣的事?我相信跟潛意識中的某個東西是相通的。青少年的身體剛剛發育,內在原始的暴力慾望會爆發出一股征服的力量,那是原始的人類在自然和曠野中,以體能保護族群的遺傳基因,在現代人身上沒有完全消失,只是今天我們用道德將暴力劃分為不好的、不對的,於是一種在原始社會裡偉大的情操,變成一種被禁止的行為。

  陝西作家賈平凹的作品《懷念狼》,是一部有趣的小說,他說陝西很多狼,隨時會出來吃人。狼有各種的計謀,會趁母親不注意時吃掉小嬰兒的五臟六腑;會偽裝成人,用後肢站立,搭夜歸人的肩膀,在他回頭時一口咬住。狼在當地有很多的傳說,而他們認同的英雄就是屠狼的獵人。後來狼愈來愈少,中央派來了幾個環保專家,將狼編號,編了十五號,只剩下十五匹狼了,所以提倡保護狼,而屠狼的英雄就變成謀殺者。   這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說,裡面提到野蠻到底是什麼?如果暴力是一種野蠻,我們的矛盾即在於人一旦沒有了野蠻和暴力,以為那就是完美的人性了,實情卻恰恰相反,人反而開始失去生存的力量。文明和原始,進步和野蠻可能同時並存嗎?如何保有暴力,而把暴力轉化成美學,我相信是暴力孤獨者一個重要的過程。

  【滿足暴力的慾望】   在青少年的世界裡,所有的行為都可能與暴力有關。因為他的身體發育之後,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但心智的成熟度又還不能控制這股力量,使他覺得好像是身體要去做某些事情,他必須讓他的手和腳去做那些事,才會覺得開心。我在巴黎看到有好多特別規劃給青少年專用的空間,他們在那邊玩、跳、做各種高危險的動作,而看到的人也會不吝惜地給予掌聲。如果他們不這麼做,可能就會去打架鬧事,這個空間其實是在幫助他們將暴力轉化為美學。   看過賽車嗎?那真是暴力,很多選手一翻車之後,屍骨無存,抬出來都是血淋淋的。為什麼人們不禁止這個活動?大概是瞭解到人類文明的發展,對於暴力的評價就是兩極的,你希望它不存在,又不希望它真的消失。不信你試試看,如果你的孩子沒有半點發洩暴力的衝動,一點也不想挑戰困難、危險的事,你會不會感到擔心?我的意思是說,暴力的為難就在於,我們怎麼讓一個生命知道暴力沒有絕對的好或不好,他必須有自己暴力發展與認知的過程,讓他能控制內心裡潛在的暴力?   現在的電影有兩個分級的標準,一個是性與色情,一個是暴力,這兩樣絕對是人類跨入文明的兩大禁忌,也就是人類想要又不敢要的東西。不要性,你覺得好嗎?你覺得性不好,這個社會老是會有色狼、性騷擾,但如果你的丈夫或是你的兒子都沒有性的慾望,你大概也會覺得麻煩吧!我們很少去想這麼兩極的問題,兩極的問題容易引起爭議,可是有兩極就會有兩難,而這樣的問題就愈應該被提出來探討。   性被拿出來討論的機會愈來愈多,可是暴力始終還沒有,因為暴力很容易被歸入不道德、野蠻,而試圖將其掩飾。我相信暴力跟生存之間有密切的關係,是極複雜的問題。前文提到我小時候看馬戲團的經驗,馬戲團的很多表演都有暴力的因子,這樣的暴力到底滿足了什麼?   很多人都看過暴力電影吧!什麼叫作暴力電影?不是列入限制級的電影才算,暴力其實無所不在。《鐵達尼號》那場聳動的船難,所有人在極度悲慘狀況中呼喊,災難本身不也是一種暴力?為什麼我們要花錢買票看災難,而且還要求要拍得愈真愈好?因為拍得愈真,愈能滿足我們潛意識對暴力的慾望。所以儘管人類文明走向反暴力,暴力片始終沒有消失,災難片也一直都在,我們還是喜歡看《舊金山大地震》一拍再拍,喜歡看巨大的金剛出現,把紐約大樓踩得粉碎。電影裡巨大的暴力,滿足了什麼?   這一個接一個的問號,你可以反問自己,性會變成偷窺,暴力也會變成偷窺,電影是我們偷窺暴力的管道。但是,偷窺只會讓我們觸碰到一點點內在不為人知的邊緣,還沒有到核心。二十世紀之後,人們可以坦然地去面對暴力美學這個議題,才漸漸觸到了核心,當暴力被提升為美學的層次後,反而是最不危險的狀態不論是性或暴力,在被壓抑時才是最危險的;公開討論能提供一個轉化的可能,使暴力變成了賽車、摔角或是巴黎街頭給青少年的遊戲場,在這個空間裡,暴力合法化了。   【合法與非法的暴力】   如前面所提過的例子,在波斯灣戰場上奮勇殺敵的英雄,回到美國繼續殺人時,他變成了暴徒、恐怖分子。是殺人不合法,還是殺美國人不合法?牽涉到的是暴力的本質。   只要那位戰場上的神槍手還活著,居住在華盛頓的人就會感到不安,因為不知道他在哪裡?不知道下一個受害的人是誰?他所謀殺的對象,都是與他沒有關係,是他不認識的人,這就是暴力本質。當暴力有特定對象時,比較容易探討其動機,反之,暴力的本質是為了暴力而暴力。   就像司馬遷談到俠這個主題時,說:俠以武犯禁,握有武器或以武力干犯禁忌的人叫俠,所以政府怕俠,秦漢之際,中央政府大力消滅的就是俠客。有人認為中國九流十家中,被消除得最乾淨的一派就是墨家,墨家就是俠的前身,因為墨子是一個打抱不平的人,他創立的是一個替天行道的流派,一個劫富濟貧的流派,墨派變成俠最重要的來源。   中央政府訓練軍隊,是有法律保護的合法暴力,我訓練的人在我的命令底下,去打我認為可以打的人,去屠殺我認為我要屠殺的人,這是合法的,然而俠不遵守中央政府的法令,他以其獨特的意志行事,甚至可以違反中央的命令,所以秦始皇或是漢武帝都曾經整肅遊俠。   我們今天對俠這個字很有好感,喜歡看俠的故事,其實用另一種角度來看,俠就是當時的甲級流氓,登記有案,被秦始皇和漢武帝遷到都城就近看管。他們知道這一類的人不好搞,放在民間很危險,所以遷遊俠至都城,成功地消滅俠的勢力。俠放在江湖裡最危險,但收編之後,反而不危險,這是中央集權者的聰明做法。歷代的開國君主打天下時,都有得到俠的幫忙,以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得到黑道的幫忙,古今中外皆如此,沒有例外。只是在政權建立之後,要如何來用這些人,就會產生合法暴力和非法暴力的微妙關係。   【對人性的顛覆】   觀看美國的《教父》系列電影,你會知道,所謂暴力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絕對不是幾個小流氓打打架而已,教父是遊走在合法和非法之間,包括國會議員都是他的人,你可以想像他能做到像甘迺迪槍殺案那樣,到現在還沒有辦法破案,背後的黑道力量大到什麼程度?我們無法想像。   政府的軍火買賣也會運用所謂的高層和黑道之間的關係,這種買賣的金額大到幾百億美金,使類似案件的處理難上加難。暴力,絕對不只是動拳頭的問題,透過一層一層之間的牽連,會糾纏成一個政治富商與所謂的黑道之間的複雜關係。   如果前述那位在華盛頓被逮捕的槍手,有機會在審判庭上侃侃而談,我相信會非常精采。他辯論的內容將會觸碰到合法暴力與非法暴力的議題,可是我懷疑這個畫面會不會在電視上播放出來?他提出的質疑可能會動搖美國人的基本信念,美國在越南做的事不是暴力嗎?在阿富汗做的事不是暴力嗎?在伊拉克做的事不是暴力嗎?而在這個時候,我們對暴力的本質就能有更多樣的思考,同時就會發現自己早已經被劃分在一個合法暴力機構裡,去抵制非法的暴力。   法國劇本作家卡繆,在作品《正義之士》(The Just Assassins)裡面,提到在俄國革命的時候,有幾個無政府安那其組織的黨人,設計一個非常周詳的計畫,要謀刺俄國暴君。行刺當天,殺手看到暴君旁邊的兩個孩子,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他下不了手,忽然開始檢討起暴力的本質。此劇本在法國引起很大的討論,到底殺手是婦人之仁還是革命本質上的一個暴力的再認知?   其實沒有答案。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在那一剎那都會猶疑,就是我要殺的是這個暴君,他該死,可是那兩個孩子不是無辜的嗎?要怎麼去面對孩子的死亡?人常常陷在兩難之間,就會想以黑白分明的邏輯,將問題簡化:十惡不赦的人就該死!然而,所有的文學家、哲學家,他們的思維都是從這些十惡不赦的人身上去發展,不然文學與哲學都失去意義。   從這個角度來看,陳進興的死亡也應該是我們談暴力孤獨時一個重要的議題。從法律、從受難者家屬的角度去看,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若是從暴力孤獨的角度去看,他所表現出來的暴力本質,正是對人性的顛覆。   這件事情發生在一九九七年,震驚整個社會,我記得當他潛藏到天母某一個大使館家中,電視二十四小時轉播。那天我到學校上課時,沒有一個學生來,事後他們還反問我:你怎麼會來上課?   那是在台灣空前偉大的一個暴力儀式,從年紀最大到最小,都在電視機前面參與,我不覺得那只是陳進興的個案,而是代表全台灣對於暴力的聳動和暴力潛意識的渴望,當時人們面對這個事件的心態,就像我小時候看到馴獸師把頭放在獅子的嘴巴裡一樣,又希望他被咬,又希望他不被咬。哪邊的比重比較高?我不敢去想。   人性裡還掩蓋了多少我們不自知又不敢去想的狀態?   春秋戰國時候,孟子說人性本善,人是性善的發揚;另一個非常大的荀子流派,則說人性是惡的,因為性惡,才需要很多的教養和禁忌去限制。這兩種絕然不同的流派,爭論不休;到了今天,好像孔孟之道的人性本善論是主流,然而,既是人性本善,何來那麼多的禁忌與法律?   性善論本身有漏洞、有矛盾,人性中的確存在一種我們無法捉摸的東西,若我們的文化裡只是一味地發揚孔孟之道,忘掉像荀子這一類提出不同思維的哲學家,我們在面對各種社會現象時,就會失去思考的平衡點。我相信,荀子的哲學若能繼續發展,就會發揚出所謂的暴力美學。   【潛意識裡的暴力美學】   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不只是寫出了革命孤獨裡的荒涼感,也有很精采的暴力美學。其中一則是提到豫讓行刺趙襄子。豫讓效忠智伯,但智伯被趙襄子所害,所以豫讓要替智伯報仇。他第一次要去行刺趙襄子失敗,反被抓住,趙襄子覺得他是個義士,就把他放了。豫讓不死心,他想已經被看到臉了,再去行刺會被認出,他回去之後就把整個臉皮削掉,把自己毀容,再去謀刺。第二次又被捉到,又被放了,他回去吞炭,連聲音也變了,再去行刺。第三次他又被逮捕,這次趙襄子不能再放他,而豫讓還是非殺他不可,所以就向趙襄子要了一件衣服,刺了三刀,表示仇已經報了,他再自殺。   這個故事裡面有非常驚人的暴力美學元素。《史記》裡面的刺客,如荊軻,常常被提到,因為他以堂皇偉大的革命為目的,可是豫讓的行動沒有革命的主題,他只是在替人報仇,他要殺的人也不是什麼暴君,所以大部分的人不敢談他,談了好像就是鼓勵暴力,但是在春秋戰國時代,這樣的暴力卻是激發人心的故事。   香港在七○年代,有一個導演張徹,拍了一系列武俠電影,充滿了血腥殺戮,當然沒有像西方的暴力美學那麼完整,可是他已經觸碰到了暴力美學的邊緣。   張徹曾經把傳統戲曲京崑的《盤腸大戰》帶到銀幕上,那真是驚人的畫面。所謂盤腸大戰就是戰士在戰場上殺人,殺到最後腸子流出來,還苦戰不休,最後把腸子打個結,盤在身上,繼續咬牙死戰。我小時候聽到盤腸大戰覺得好美,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壯烈殘酷的暴力美學,而這樣的東西在我們的文化裡,一直被消毒、一直被過濾,一直不敢去觸碰、去揭發,我們期待這麼做,暴力就能消失。   暴力會因為被掩蓋而消失嗎?我不認為。   中國文學還有一本小說也是暴力美學的經典,那就是《水滸傳》。梁山泊好漢在冠上替天行道的大帽子後,他們殺人的行徑是很驚人的。你到梁山泊的館子裡坐下來,要了包子吃,吃著吃著,就會吃到人的指甲,而這個指甲的主人不是老闆的仇人,可能只是個被打劫的過路客商,剁肉成材料。讀到此,你一定也會覺得毛骨悚然吧!我們讀《水滸傳》,讀林沖雪夜上梁山、魯智深大鬧野豬林,都是比較美的畫面,可是像一丈青這一個賣人肉包子的女人,你就很難想像了。   暴力美學在《水滸傳》中,還演發出某種權力,表現在對女性的態度上;且看武松如何對待潘金蓮;潘金蓮衣服被拉開,武松持刀往她那雪白的胸脯上一刀劃下,活活地把心臟拿出來,祭奠武松的哥哥武大郎。看到這裡,我們會覺得這是淫婦的下場,很過癮;可是不要忘了,這是活生生的生命,一個女性的肉體,她的胸膛被剖開,心臟被活活地摘出來,放在祭台上,這是暴力美學。我們在閱讀時,會用自己的道德意識去過濾那種看到馴獸師把頭放在獅子嘴巴裡的快感我用快感這兩個字,也許大家不會承認,可是當我們看到武松殺潘金蓮時,會覺得過癮、淫婦下場就該如此,不就是一種快感?   只有非法暴力才會殘忍嗎?事實上,江洋大盜處置人都還沒有官方的合法暴力來得凶殘。聽過凌遲吧!凌遲是要在犯人身上劃下三百多刀,過程中劊子手不能讓犯人死掉,死掉的話,劊子手有罪。凌遲發展到明朝,還有了新的發明,我們在國外很多的刑罰博物館裡會看到,就是一件鐵線製成的網狀背心,讓犯人穿在身上,縮緊以後,肉會從網洞冒出來,這個時候要魚鱗碎剮,將肉一刀一刀地削去。   在國外的博物館展覽,我得忍住眼淚和嘔吐的感覺,才有辦法正視這樣的一個刑具;可是你知道嗎?古代犯人行刑時,是有許多人圍觀的,這是所謂孔孟之道背後驚人的暴力美學,圍觀的人親眼目睹暴力被合法地執行。在魯迅的小說裡,有一些這樣的描述,例如阿Q就喜歡看砍頭,很長一段時間,他和一般人一樣,把砍頭當作一場很好看的戲,知道什麼地方砍頭,也許平常沒有那麼早起,也會早早起床,很快樂地跑去看砍頭。如果被砍頭的犯人表現得有點窩囊,害怕到尿撒褲子,圍觀的群眾還會笑他,然後說不要怕!不要怕!、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那頭砍下來不過是碗大的疤之類的話,當暴力被道德合法化後,激發出每個人內心裡的暴力意識,反而是最讓人恐懼的。   所以在魯迅的<狂人日記>裡面,他說每一種文化都只有兩個字:吃人,這是令人沉痛的兩個字。在魯迅寫小說的年代,砍頭的事還是滿街看得到,他發現這個民族是以砍頭作為一個戲劇儀式。現在我們不再把看砍頭這件事情合理化,可是有一段時間,如果年長的朋友還有記憶的話,台灣在經濟起飛的時候,搶劫案件愈來愈多,政府為了要殺一儆百,曾經用電視拍攝搶劫犯在處決以前的畫面。那個時候我剛從法國回來,是一九七六到一九七七年間,我在電視上看到這個畫面,與之前看馬戲團的經驗、之後看《鐵達尼號》的經驗連結起來,我們的確是在宣洩潛意識裡的暴力美學。   暴力美學無所不在,可是我們不一定有那麼清醒的自覺,去檢查在我們身上並沒有消失的暴力,對於合法暴力與不合法暴力之間的隱晦性,也不敢多作討論。   【暴力不是單純的動作】   西方很多國家開始探討死刑廢除的問題。這讓我想到一部電影,就是波蘭大導演克里斯朵夫.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十戒》(Decalogue),《十戒》包括十部短片,也就是西方基督教裡十件不可以做的事。其中很重要的一件就是不可殺人。   不可殺人,很短的一個句子。   影片一開始講一個小男孩和妹妹感情很好,後來妹妹意外被卡車司機壓死。之後,他隨身帶著妹妹的照片,和一個沒有辦法解釋的心結:他恨所有的司機。這個心結變成他積壓暴力的來源,在他十八、九歲時,有一天,他無緣無故地坐上計程車,然後在荒郊野外,把司機殺了。   看到這裡,我們會覺得這個司機很無辜,他不是壓死妹妹的司機呀!但暴力本來就不是有對象性的,當潛在的某一個對生命憤怒的東西一下無法遏止時,就會爆發出來。這是電影的前半段,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的暴力,後來男孩被逮捕了,接下來的處理更為驚人,所有的人都說他十惡不赦,說他很壞,最後他被處死。處死的過程中,在法官的監視下,一個人去替刑具加油滑潤,試試看夠不夠力量,察看底下接糞便的盤子有沒有弄乾淨,整個拍攝的過程讓你看到一個合理的謀殺竟比非法暴力更加恐怖。   這是奇士勞斯基在電影裡面一個非常哲學性的探討,其實不可殺人不特指合理的殺人或是非法的殺人,不可殺人就是所有的殺人行為都是不可以的,不應該有差別,當這個孩子殺了司機,是殺人,當這個孩子被判刑,也是殺人,奇士勞斯基要揭露的是所有合理的法律背後,與暴力有關的東西。   暴力往往不是一個單純的動作,暴力本質呈現的是人性複雜的思考,所以歐洲有很多的案件會作非常深入的探討,才做出判決,甚至可能很長一段時間懸而未決。   【文明社會裡的暴力】   在蘭嶼為核廢料抗爭的那段期間,有朋友傳真連署書給我,要我簽字。我想到不只是核廢料的問題,還有台灣本島兩千多萬人對少數達悟族的一個暴力。這個暴力讓我們理所當然地把核廢料放在蘭嶼,電是我們在用,蘭嶼還沒有電的時候,發電的核廢料就放在他們的土地上。這是暴力,可是我們覺得這是合法暴力,沒有人會去抗爭,直到達悟族人自覺了,要抗爭了,力量還是非常小,甚至可能淪為政治利用,讓人產生同情,到底還是一種暴力在文明的社會裡,暴力看起來不像暴力,卻又確確實實地使人受害。   我們看到美國每一次的出兵,都說是聯合國的決議,他在爭取暴力的合法性,他是為聯合國出兵,不是為自己。暴力在邁入文明社會後轉化形態,找到合理的位置,這是奇士勞斯基在電影裡所要抨擊的,不論在法律上如何為自己辯護,暴力還是暴力,你必須承認這是一個暴力。   在核廢料的抗爭中,我期待著眾人暴力能被提出檢討,卻沒有發生。有人提出另一個方案,說核廢料若是遷離蘭嶼,那就遷到本島吧,選出的六個本島地方裡,有五個是原住民的村子。如果我是原住民,我會意識到這是暴力,可是我不是原住民,我不容易覺察到自己正在施予一種暴力當你強勢到某一個程度時,你不會意識到強勢到了某個程度,不管是階級、國家,或是族群,本身就會構成暴力。但要產生這些自覺,並不是那麼容易。   我今天如果買一張飛機票到蘭嶼,我不會察覺到那個地方所受到的暴力壓迫究竟是什麼?但當一個族群發展到最後,連姓氏都不見了,怎麼能說不是暴力的受害者?蘭嶼有一個好作家,叫夏曼.藍波安,他找到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去蘭嶼的時候,很多人告訴我,他自己姓謝,我問為什麼都姓謝?他們說因為報戶口的人姓謝,所以他們都姓謝了。   夏曼.藍波安對我說,他現在叫作夏曼.藍波安,可是很難寫在身份證上,因為格子不夠長。強勢是一種暴力,儘管達悟族人數那麼少,少數要服從多數,所以讓他們放棄他們所擁有的特質亦不為過。如果有一天這個族群發展出一個巨大的暴力,是不是也能這樣對我們?   我在一本小說集《新傳說》裡,寫了一個發生在台灣的真實故事,關於一個阿里山鄒族的小孩子湯英生(這當然也是漢族的名字),他離開他的族群,下山到台北一家洗衣店打工。後來他要趕回家參加族裡的豐年祭,老闆不答應,扣著他的身份證不給,兩個人發生衝突,最後他殺了老闆和他的孩子。表面上這是末滿十九歲男孩湯英生的暴力事件,可是當時有很多作家連署,希望把這件事作為一個族群的議題進行討論,因為族群有仇恨,因為鄒族人一直在讀吳鳳的故事。   吳鳳接觸的原住民就是鄒族,那個出草後來被感動到痛哭流涕的族群。但歷史證明,吳鳳是漢族編造出來,推行王化政策的人物,歷史上沒有吳鳳這個人,可是這個故事卻還是在流傳。出草是一種暴力,但編造吳鳳的故事何嘗不是?我認識的一些鄒族朋友說,每次他們在嘉義上課,讀到這個故事時,就會故意缺席不要上課,因為他們就是割下吳鳳頭的人,嘉義到處都是吳鳳的塑像。我的意思是,暴力有兩種:一種是一看即知的暴力,另一種是看不出來的暴力。出草、湯英生殺人是屬於前者,而吳鳳的故事、法律的死刑則是後者。   【強勢與弱勢文化】   經由教育、文化、媒體,不斷去壓抑另外一個人或一個族群,就是暴力。在美國,印地安人的保護區,也是一種暴力。小時候我很喜歡看西部片,看著懦弱的警長和很厲害的搶匪殺來殺去,當然滿足暴力的癮。可是這裡面還有一個很有趣的情節,就是一定會有一個嬌弱的白女人,突然被紅番搶走了,紅番搶人當然是一種暴力。於是,白人追追追,然後用蒙太奇的手法,用交錯的鏡頭,讓白人在女人快被紅番強姦的那一刻及時出現,把紅番殺了,女人獲救。在我們的意識形態中,這些原住民跟紅番是應該死的,我們滿足了暴力的合法化。   你把所有暴力影片連結在一起的時候,會隱約感覺到這是在教育我們,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所謂強勢和弱勢文化之間的某一種關聯。   如果我是印地安人,我怎麼去看待原本是祖先居住的土地,而今變成白種人行使優越感的地方,而它即使被保護,也是像在動物園裡的動物那樣地屈辱原本應該在山野裡奔跑的豹,而今被柵欄圍住,所有野性的東西都無法發展。這裡面牽涉到的暴力本質是對生命的征服,在文明世界裡面變成荒謬了,就像最後一匹被列為環保動物的狼,對著大地哭嚎的那種荒涼性,最後喪失的是人類高貴的品質,接著反暴力的形態一起消失了。   當你讀完賈平凹的《懷念狼》的時候,那匹走向曠野的孤獨的狼,就是人類最後的高貴品質,那種不被環保、不被豢養、不被馴服的孤獨狼馴服了就是狗,都變成狗以後,只有寵物,自我的征服性和自我的挑戰性不存在生命裡面。   【婦人明月的手指】   在我書寫短篇小說集《因為孤獨的緣故》中的<婦人明月的手指>時,其實是台灣發生最多暴力事件的時候。我寫一個女人去銀行領了六十八萬元,在錢被搶走以後,她想要把錢搶回來的反應。在那一剎那,她那被豢養的中產階級個性裡面屬於狼的東西跑出來了,所以她緊緊抓著錢不放。那個搶錢的歹徒原本沒想到要動刀,將錢搶走就搶走了,可是當她的狼的個性出來的時候,對方狼的個性也會出來暴力是相互的。   在歹徒用開山刀揮砍時,我在旁邊加了一個場景,是一個小孩在玩玩具衝鋒槍,就對著歹徒噠噠噠噠掃射。這是一個荒謬的畫面。可是在荒謬背後,我們注意到,連小孩子的玩具都有暴力本質;我們思考一下,尤其男孩子的玩具,有多少是跟暴力有關的?甚至你看看電腦裡面的game有多少是跟暴力有關的?可是長大之後,家人又跟他說不可使用暴力,可是他的玩具和遊戲不就讓他學習暴力嗎?這裡面的矛盾到底該如何解答?對孩子而言,遊戲比正規教育影響力更大,為什麼我們又要暴力成為禁忌,卻又要在遊戲裡面去完成?   <婦人明月的手指>裡有幾個重要的場景,第一個是搶匪出來的時候,第二個是婦人的手指被砍斷之後,鈔票和手指一起被帶走,然後婦人一直跟別人說,她還感覺得到手指和鈔票的關係。關於這段描述,我沒有任何科學的證據,可是我有心理上的證據,這筆錢對她這麼重要,需要緊緊握住,儘管手指被砍斷,還是會黏在鈔票上,遠遠地她仍然可以感覺到手指與鈔票緊緊依附。這當然是一個荒謬的邏輯,所以我另外安排了一個台灣很有趣的角色大學生,讀很多理論的書,但現實生活經驗很少的人,來告訴明月,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中樞神經一旦斷了以後,不可能再有感覺,明月滴著血聽他講一長串的科學理論。這又是另一個荒謬之處!     ◇   婦人明月從中小企業銀行中提領了六十八萬元,才走出銀行就遭遇了搶匪。搶匪的動作非常快,明月猝不及防,一疊厚厚的鈔票已在搶匪手中了。   明月先是一楞,在一剎那間,以前從報紙、電視上看來的關於搶劫的種種全部重現了一次。但是,她畢竟是一個強悍的婦人,一旦反應過來,立即奔跳起來,三兩步追趕上了搶匪,向搶匪頭上重捶一記,隨即緊緊抓住那一疊厚厚的鈔票,如母親護衛失而復得的兒子一般,再也不肯有一點放鬆。   搶匪與明月在熱鬧的大街上拉扯一疊鈔票的景象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旁觀。搶匪是一名三十餘歲黝黑健壯的男子,他或許覺得在眾目睽睽下與一名婦人拉扯的羞恥吧,因此露出了惱怒兇惡的表情決定嚇唬一下這不知好歹的婦人。他的左手仍緊抓住鈔票,右手已迅速從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鋒利的開山刀。   啊!   圍觀的群眾看到了凶器,一哄而散。唯獨一名約八、九歲的兒童,手上拿著一把玩具衝鋒槍,忽然興奮了起來,按動機關,衝鋒槍便噠噠噠噠向搶匪掃去。      我一直覺得這個小孩是在寫我自己,大概就是小時候看到馴獸師把頭放進獅子嘴巴裡的那種快樂。孩子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發現他的玩具衝鋒槍好像可以變成真的;孩子的遊戲是假的,可是一旦變成真的時候,那種快樂和興奮一下出來。我知道台灣現在有一種叫作野戰營的活動,有些爸爸媽媽會把小孩送去接受魔鬼訓練;有個朋友覺得自己的小孩頑劣不堪,就把他送去魔鬼營,結果那個小孩回來說:不過癮,有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   我們的正規教育好像是要把一個個活潑潑的生命,變成動物園裡面的熊貓,變成保護動物,原本他們應該在山林裡奔跑,卻都被關閉起來、囚禁起來。   我不知道陳進興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玩具衝鋒槍?就在剎那之間,你會發現社會所謂的暴力跟兒童玩具之間的連結,恐怕都不是我們平常會特別想到的問題。     ◇   搶匪一腳把小孩踹倒,回過頭來,向婦人明月大喝一聲:還不放手,找死啊!   看過許多警匪片的婦人明月對於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刻反倒有種十分不真實的感覺。她驚懼地看著距離自己雙手只有幾公分的鋒利的刀刃,已完全失去了主張。   這個城市其實還沒有冷漠到眼看婦人明月被搶劫而不加援手的地步。在遠遠的街角的公用電話亭,已經有人悄悄地打一一九報案了。   但是搶匪已被激怒了。他似乎已不完全是為了搶錢而是覺得婦人太不給他面子,便下了狠心,一刀砍下,斬斷了婦人明月的幾根手指。   最先斬斷的是婦人明月的左手的三根手指。血流如注,一疊千元大鈔的藍色票面頃刻染得殷紅了。   婦人明月也許是嚇呆了,並沒有立刻放手。這更激怒了搶匪,便狠狠剁了幾刀,彷彿在砧板上剁斷豬的強硬的腿骨一般,使婦人明月一時失去了九根手指和一部分的手掌。   婦人明月因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指黏在一疊厚厚的鈔票上被帶走了。搶匪臨走時還罵了她一句:死了沒人哭的!便跨上摩托車,向西邊逃逸而去了。   我的手指   婦人明月仔細再檢查一次。果然,除了右手大拇指還在以外,其餘的九根手指都只留下殘缺不全的骨節,一圈血紅的印子,尚自滴淌著鮮紅的血。   有幾個膽大的路人又開始逐漸圍攏來觀看,看到婦人失了手指便搖頭惋惜著。   損失了多少錢呢?   六十八萬。   啊!唉!   路人們有著對失去手指和失去錢的不同聲音的嗟嘆;但最終都無奈地離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黑色幽默對比】   下面這一段是一個大學生的出場,我一直覺得比較得意的,就是這一段。我一邊寫著一直在笑,好像我眼前站著一個大學生,呆呆的。我一直覺得學生就是很好心,又讀了很多書,從小人家告訴他要日行一善,所以他就要去做日行一善的事。他們表達的方法很稚嫩,所以在手指被砍斷的恐怖時刻,出現一個大學生的角色,就會構成一種黑色幽默的對比。     ◇   一個穿大學制服,模樣規矩的男生走上來問;他是這條熱鬧的街道上少數不匆忙的路人。   我的錢。   婦人明月開始哭泣了起來,她逐漸感覺到手指的痛了。   你慢慢說啊,哭是無濟於事的。大學生安靜地看著婦人明月。   婦人於是訴說著整個事件的過程。這也是事件發生之後她有機會第一次清醒地回憶和整理整個事件的過程。   她說:那個歹徒一定尾隨我很長時間了,因為我在股票上賺的錢存放在這間銀行的事,是連我的丈夫都不知道的。   她又敘述了有關歹徒可能有接應的合夥人,因為在恍惚中她還依稀記得有人持衝鋒槍衝散了前來搭救她的仗義勇為的路人等等。      婦人明月以為歹徒有接應,其實是那個八、九歲的小孩,拿著玩具衝鋒槍掃射,可是當她回想時,慌亂、混亂的心情使最後的回憶變成了有人拿衝鋒槍接應歹徒的誤導。在這裡,你可以看到,作為一個書寫者必須保持冷靜的旁觀,而當事人則是當局者迷。不管小說、繪畫、戲劇、電影,所有的創作者都要扮演旁觀的角色,才能與劇中人產生對比的邏輯,而讀者也會跟著作者冷靜的敘述,去看這整個荒謬的事件。有時候,你看受難者在敘述事件時,會各說各話,從每個人的敘述中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我想,這可以作為一個寫小說的訓練,書寫者可以冷靜地旁觀,去寫出一個新的故事。所以我現在較少看文學名著,反倒喜歡看一些社會新聞,在這些新聞中,人性昭然若揭,反倒成為一些有趣的題材。     ◇   婦人明月繼續說   他不只是要搶錢唉,他還用開山刀把我的九根手指都砍斷了。婦人又哭泣了起來。   手指呢?   大學生低頭在地上看了一遍。   黏在鈔票上被帶走了。婦人說。   唉,可惜大學生惋嘆地說:現代醫學接肢的成功率是很高的。      寫到這裡,我忍不住想笑。大學生總是會有一些很合理又很荒謬的想法,不只是大學生,應該是指讀書人、知識分子,會在事件發生時有一些有趣的反應。     ◇   可是婦人覺得被責怪了,她便告訴大學生有關切斷的指頭在鈔票上緊緊依附著的感覺。      對婦人明月而言,這些錢是她好不容易從每天的買菜錢攢存下來去玩股票賺的錢,所以她覺得不能放手,即使手指斷了,還是會跟錢黏在一起。其實這是一種心理狀態,就是指斷心不斷的意思。這個事件是真實的,在報紙登載時,我看到婦人敘述時的那種委屈,她不是委屈手指斷掉,而是覺得只要手指還能感覺到錢就好,這是一種很難以解釋的人性層面。     ◇   那是不可能的!大學生堅決地否認。他說:神經中樞切斷了,手指是不可能感覺到鈔票的。你知道,古代中國有斬首的刑罰。頭和身體從頸部切開之後,究竟是頭痛呢?還是頸部會痛?大學生示範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可是,手指緊緊黏附在鈔票上啊!婦人顯然對斬首以後頭痛還是身體痛的問題並不感興趣,她依舊專注在手指被斬斷那一剎那,那離去的手指如何感覺到一疊厚實的鈔票的雖然短暫但非常真實的感覺。      這裡我其實是想寫出一種心理狀態,當我們失去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心痛到一個程度讓你覺得魂牽夢縈時,它已經變成另外一種存在的狀態。失去的東西反而變成更實際的存在,因為你太珍惜它、太需要它的存在。     ◇   Well大學生聳聳肩,他決定這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婦人,沒有經由教育對事物有客觀查驗與證明的能力。他心裡雖然充滿同情,但是不打算再浪費時間繼續做無意義的辯論了。但是,他也不願意草率離去。他基於對自己一貫做事認真的訓練,覺得不能因為情緒而動搖。出發於情緒好惡的離去,不應該是一個理性社會的知識分子所應有的行為。他這樣告誡自己。      這個大學生自己在那邊想著,有很好的思辨,但不要忘了,婦人明月正在一旁滴血。     ◇   大學生因此決定替婦人明月招攬一部計程車,並且指示司機,把婦人送到城市的警察總局去報案。      以下的情節都是報紙上登出來的真實事件,包括婦人明月上了計程車之後,司機發現她手在流血,就一直罵她把後座的椅墊弄髒了。我看到這則新聞時,覺得台灣已經變得很奇怪了,人們好像不知道什麼是悲憫?有時候悲憫是一種煽動,為了一個不相關的領袖死亡,可以哭得一塌糊塗,但對於眼前的人的死亡卻沒有什麼感覺。   【人類的荒謬】   計程車司機是一個壞脾氣的人。他發現婦人手上流的血弄髒了後座的椅墊便十分憤怒,頻頻回頭責罵婦人。   太沒有道德了。他說。   這一整個城市都太沒有道德了。   這樣下去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希望呢?   你看,他媽的X!紅燈也闖!      這四句是司機的話。讓我想到,有時候荒謬得到合理化之後,就無法檢查其荒謬。   我經常觀察社會裡道德的曖昧現象,就像小說裡的這位司機,他可能平常會捐錢給慈善單位,可是當他遇到婦人明月時的反應卻是這樣子。這是人的荒謬,我們自己也會出現這種兩極化、不統一的反應。absurd這個字,在西方存在主義裡經常被提出來,也就是所謂的荒謬,因為人的行為經常無法統一,荒謬指的就是這個時候的行為與下一分鐘的行為無法連接的關係。   可是,過去我們受的教育經常以為人性是統一的,所以文天祥寫<正氣歌>,他就不可能發生這些事情。然而,現代的美學思想已經開始認為,人是許多分裂狀態的不完整的統一,他可能是兩極的。卡繆寫《異鄉人》用的是巴黎發生的兇殺案件,為了讓這個開槍打死阿拉伯人的法國青年變成十惡不赦,開始搜集生命的罪狀,包括他在母親死時沒有掉淚,隔日還跟女友出去玩、發生關係等。注意,這是先有結論,才開始搜集證據;所以存在主義說,存在先於本質,不應該先對人的本質下定論之後,再去搜羅存在的狀態,存在的本身應該是觀察的起點,即使荒謬,都應該去觀察,而不能將其排斥除外。   人性本來就有荒謬性,人性荒謬現實的兩極性描寫,大概是訓練自己觀察事物的方法。你可以試試看,在一個事件發生時,你會不會和大家一起眾口紛紜地去發言?例如新聞報導某甲涉嫌性騷擾,有許多人指著電視就說:你看,我早就知道,他長的就是這個樣子。   絕對就是他,一副就是老色狼相!但是,最後偵察的結果,性騷擾的人不是某甲,大家立刻又改口。   如果你可以細心地去觀察,會發現很多暴力是來自社會大眾的眾口鑠金,這句成語是說,當每一張嘴巴都講同樣一句話,其力量足以把金子鎔化,力量如此之大!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曾經參與其中。   我們經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打罵是最容易發現的暴力,但有時候我們對人的嘲諷是暴力、對人的冷漠是暴力,有時候母親對孩子的愛也是暴力;你可以看張愛玲的一部小說《金鎖記》,看那個母親對她最愛的孩子長白所做的事,真是聳動,為了不讓兒子出去玩女人或是做別的她不喜歡的事,她教他抽鴉片,讓他留在身邊。她覺得這是愛,如果你告訴她,這是暴力,她一定哭倒在地,她會說她這麼愛孩子,還準備把所有的遺產都給他。   暴力是很難檢查的,因為暴力的形式會偽裝成另一種情感,我故意用這個例子,因為愛和暴力是兩種極端,卻可能同時出現,唯有認知到這一點,暴力美學才有可能觸碰到更根本的問題。   【冷肅的黑色笑話】   他後來責罵的內容大半與婦人無關,可是婦人明月還是不斷哭泣著。婦人想起電視連續劇中命運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酒的男人毆打、遺棄,便是這樣倚靠著一個角落哀哀哭泣著,也不敢發聲太大。特別是因為壞脾氣的司機一再喝斥她不准弄髒了椅墊,她只好一直高舉著斷指的雙手,而那未被砍去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獨地豎立著,使她特別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這個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嚶嚶哭泣不止了。      寫小說有時候真的是在玩,玩一種很詭異的場景。婦人明月因為怕被責罵,所以將雙手舉高,可是她的手指又被剁去剩下大拇指,就好像一邊被罵,一邊還舉著拇指說好,是一個滑稽可笑的畫面。可是,不要忘了,讀黑色恐怖的小說,當你愈保持一種絕對旁觀的狀況時,它的黑色恐怖性就愈高。   後來,婦人見到了警察,警察又代表另一種角色,代表的是法律。     ◇   相對於司機而言,婦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藹得多了。警員比婦人想像中年輕,穿著淺藍色燙得筆挺的制服。在城市犯罪案件如此繁雜的狀況下,穿梭於各類告訴紛爭的警察總局的大廳,他猶能保有一種安靜,而且禮貌地攙扶著婦人明月受傷的手。   婦人明月被安排在樓上一間小而安靜的房中坐下,警員倒了水給她,便坐在明月的對面詳細詢問起案情發生的始末。   警員顯然受過非常專業的刑事處理的訓練,他詢問案情的細節到了使婦人都感覺著敬佩了。例如,他竟然問起關於失落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塗染的指甲油的顏色。      就法律辦案而言,指甲油的顏色當然很重要,將來要找尋手指時可以作為判斷。但是對一個書寫者而言,卻是在利用這個極細微的證據,當作一個荒謬的對比,對比事件和事件之間的疏離關係。所有的創作者和作品之間一定會保有疏離的關係,就是不在情境之中,也就是西方常講的alienation(疏離感),一旦陶醉,就很難寫得好。   接下來,警員開始替明月做筆錄。我們跳到最後的結尾,警員在心裡已經有了計畫。     ◇   警員沒有回答。他在筆記上畫了一隻狼犬。這是他心中的祕密,但他不想太早讓婦人知道,這或許會有礙於破案。   一個謹慎的破案過程,是需要非常多紀律的。他這樣回想學校上課時教官們的教誨。   婦人明月探頭一看,警員在紙上畫了一隻狗,她想警員是對她感覺到無聊了,便頹喪了起來。   婦人被送回家之後,警員繼續把筆記上的狼犬畫完。他想:當警局中的人員出動追回鈔票時,狼犬們將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搜尋婦人手指的下落。   你認為手指和鈔票是應該被分開處理的嗎?當警員向上司報告他的計畫並請求支援時,上司這樣問他。   是的。警員筆直地站著,大聲地說:鈔票通常在高爾夫球場、大家樂、走私漁船和競選活動這些線索上可以追尋出來,至於手指,則大約是被遺棄在骯髒的垃圾場、廢河道、平價住宅的後巷   好,那麼就開始行動吧!   上司在警員離去之後,聽到巨大的月亮升起在城市的上空,無數咻咻的狼犬的叫聲,十分淒厲的、在四面八方的巷弄中流傳著,牠們要找回婦人明月遺失在這城市中的九根手指。      讀者可能會問我,為什麼上司會聽到巨大的月亮升起?月亮升起是有聲音的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用了聽,而不是用看。接著,又聽到無數咻咻的狼犬的叫聲,感覺整座城市已經變得荒涼,變成一座廢墟,好像一切文明都已經結束,狼犬要恢復動物本性了。   我一直覺得這部小說寫完後,自己也會嚇一跳,也許背後有一些暴力美學的東西,的確是在看一個很冷的黑色笑話過程裡,慢慢地透露出來。   【易地而處的暴力觀】   台灣對於暴力美學的探討其實還是太少,不管是繪畫、戲劇、電影各方面。   已逝好萊塢導演史丹利.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在七○年代有一部作品《發條桔子》,當年在台灣禁演,現在應該可以找得到。電影就是那個年代暴力美學的代表,敘述一群混混潛入豪宅,酷虐豪宅裡的中產階級。這部電影在很多地方禁演,有些地方則剪了很多部分,庫布立克直接用電影的手法去呈現社會低階層的年輕人(也可能是陳進興吧!),對某一種中產階級文化想要掠奪的慾望,與暴力本質的心結。   陳進興案件發生時,我讀了關於他所有的資料,他成長的背景是在蘆洲、五股、新莊一帶,全部都是廢河道,小孩子在這裡長大,和在東區長大,結果是完全不同的。在這個生長環境裡,所有的征服性和動物性一直被刺激著,有一天當他發現自己與另一個輝煌繁華的世界之間的落差,他的暴力本質就會表現出來。   這種引發暴力的落差就是庫布立克在電影《發條桔子》裡所要談的。電影裡的年輕人是偶然間經過那棟漂亮的豪宅,看到女主人穿著性感的服裝,正在開性派對,他們就想進去一起玩,結果愈玩愈過火,玩出了兇殺案。高度的落差在現實社會裡很有可能會演變成殺戮場。   美國和阿富汗的關係也是一個很大的落差,所以當象徵美國的那兩棟雙子星大樓在九一一被炸毀時,有幾億的人是高興得流著眼淚在看。他們藉由暴力攻擊那兩棟被視為憎恨符號的大樓,得到報復的滿足感。   人不會永遠在幸福安逸的狀態,如果你對暴力本質不瞭解,它可能隨時在身邊發生。你要注意當人與人的落差太大時,暴力就會出現。美國可以很輕鬆地說這是恐怖分子策劃的恐怖事件,可是當你到阿富汗、阿拉伯、土耳其旅行時,他們會告訴你:世界上只有一個恐怖分子,那就是美國。   這是你在台灣聽不到的聲音。   美國在伊拉克發動的戰爭簡直是像科幻電影,所使用的武器好到我們無法想像,伊拉克實在是不堪一擊,波斯灣戰爭一下子就結束了。這時候,恐怖分子只好用肉搏戰(不要忘了,越南和美國打越戰,打到最後也是用肉搏戰)。荒謬的是武器最精良的國家是美國,可是接受武裝檢查的卻是伊拉克;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暴力是要爭取合法性,變成更大的暴力,甚至可以得到法律的支持,所以黑道一定會去選立法委員,而它也可能進一步演變成革命孤獨裡所談到的招安不招安,以及是不是繼續扮演背叛者角色的問題。   【六種暴力互相聯繫】   我想,暴力孤獨牽涉到的環節特別多,一般人無法立即做最高的自省並且自覺,因為每個人對內在潛藏的暴力本質都不是很清楚,也不太敢去觸碰,但人的暴力本質在很多故事裡展現出來,常常讓人瞠目結舌。過去我讀歷史,讀到冷汗直流,你知道漢朝一個妃子受到皇帝寵愛,會受到周圍嬪妃多大的嫉妒嗎?一旦皇帝死了,失去了支撐,所有人陷害她的方法極其恐怖。你一定聽過人彘ㄓ'這種酷刑,四肢砍斷,眼睛戳瞎,耳朵弄聾,舌頭拔掉,泡在一個酒缸裡,如此折磨一個人,而且是女性折磨女性!   我後來會讀藝術史,就是因為我讀這些歷史實在是讀怕了。明朝也有對知識分子的虐殺,絕對不是殺,是虐,他的快樂在虐。而明朝對不貞潔的女子的懲罰,有所謂的騎木驢,更是令人驚恐,受刑的女子裸體遊街,生殖器裡插著一根木柱,這是性與暴力的極致,這種懲罰到底滿足了誰?   所有合法的暴力都假藉著懲罰出現,就像美國說要懲罰伊拉克,其實行使的就是暴力,所以當你想要懲罰別人時,你一定要想到,你是不是在滿足自己的暴力慾望?   我當兵時,有人告訴我,以前軍人判刑是軍法處置,執行軍法的那個人,應該執行槍斃,可是他不想,他要用刀,因為他要去感覺那種快感。我那時是個大學生,剛畢業,傻呼呼的,聽了一句話也不敢講。   究竟人性的本質裡潛藏了多少暴力?   我們看到大陸文化大革命紅衛兵的鬥爭,手段極其殘忍,直到現在大陸開始反省,很多人跳出來說:對呀,那些人多壞多壞這時候就會有人偷偷告訴我:不要聽他的,當年他就是鬥人的人。可是那個人忘了,他忘了自己的暴力本質。   所以我會覺得很害怕,如果我活在那個時代,我會不會也去做那些事情?當暴力本質在無知的狀況下去揭發,也許我才有機會逃離暴力,否則我不知道它何時會爆發出來?   這是蠻沉重的課題,但如果我們希望回到社會去觀察各種暴力形態時,能有更冷靜的省思能力,就必須去深入探討。我一直覺得儒家文化對暴力的探討太少,西方在繪畫、劇場、電影裡,對暴力的探討非常多,使他們對暴力有更多的檢討和警醒。尤其是在九一一之後,你會發現歐洲常常在討論美國的暴力本質,這在台灣是很少被提出來的問題,大概是因為我們的政權的依賴關係,使我們不會去檢討美國在全世界的暴力,而一味地怪罪恐怖分子。   我在這本書所談的六種孤獨,其實是互相關聯,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革命者悲天憫人的革命思想,會不會也成為一種暴力?例如我提出一個假說:走向革命場域的男女,有一部分是在滿足自己暴力殘酷之感,你是否會同意?就像卡繆的《正義之士》裡要探討的,那個謀刺的人在炸死暴君的那一剎那所思考的問題:我究竟是暴力還是革命?此時他的思辨變得複雜,而有更多機會去檢視行為的狀態。   人性對惡有更充足的瞭解,才能有善的發揚,所以我一直覺得很遺憾,荀子的性惡論沒有繼續發展,使得孟子的性善論就像小說裡的大學生,變得不切實際。我們一定要知道,性善論和性惡論單獨存在時都沒有意義,必須讓兩者互動,引導到思辨、思維,才能對人性有最更深層、更高層次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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