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隨身智囊 因為孤獨的緣故

第5章 舌頭考

因為孤獨的緣故 蔣勳 8064 2023-02-05
  婦人的舌頭一般較為扁薄,在進化為人類之前的兩棲動物時期,這種形狀的舌頭有助於產卵,當牠們遊走於沼澤四處時,常常把蘊藏於腹部下的卵(數量多得驚人!)利用扁薄如鏟的舌頭撒播在附近可以攀附的水草枝葉上。   這些卵,經過日光長期照射孵育,不久就在水草枝葉上蠕動著數以千計的兩棲動物的幼種。牠們攀附在蘆葦或甜根子草的草脈上,張開羞怯的細小的眼睛四下環顧,並且膽怯地伸出了尚還無力的稚弱的前肢,試探了一下沼澤中泥濘的狀況。   這些幼小的兩棲類很快學會了用和身體等長的尾巴遊走於泥濘之中了。牠們對那柔軟的泥污和布滿各式蟲類的熱鬧的環境十分滿意。因為對生之經驗本能的喜悅吧,這些幼小的兩棲類不自禁地張開了口,對著晴朗的天空發出嗚!嗚!的快樂的鳴叫之聲。

  發聲之時,牠們突然發現自己口中竟然擁有一條奇異的舌頭。牠們並且立即注意到這條舌頭靈活的程度遠較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高。反應靈敏的幾個看到附近有蚊虻飛過,便閃電般伸出如簧的舌頭(注:簧是樂器上發聲的簧片,這是牠們進化為人類以後追憶來形容舌頭的,如:鼓如簧之舌),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蚊虻一股腦兒捲入口中。這個動作速度非常快,蚊虻還沒有覺醒,已被兩棲類濕黏的唾液裹死,瞬間掉入一個再也不能見天日的黑洞中去了。   據說,舌頭的高度發展與兩棲類的進化為人,有著密切的關係。或者,應該說,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功能特質,使舌頭與生殖互動,因而牽動了兩棲類向人類進化的可能。(這一點過程較為複雜,我們還是從頭說起吧。)

  在兩棲動物時期,由於草澤中生存經驗的艱苦,兩棲類雖然可以輕易地吞噬蚊虻,自然也有遠較兩棲類強大的生物可以輕易吃掉兩棲類。兩棲類遭毀傷的數目非常大,因此,生殖繁衍以維兩棲類種族的不至於絕滅,這一目的就幾乎成了種族生存的最高目標。   大約稍待兩棲類發育長成,立刻可以發現急切進行生殖行為的強烈需求。雄性兩棲類高舉著巨大的陽具,從草澤中爬上較乾燥的陸地,向每一個路過的(地面本來是沒有路的,因為走的動物多了,就走出了路來)同類誇示自己為了擔負種族傳衍使命而變得赤紅的性器官。牠們甚至向空曠的莽原發出近於淒厲的求偶的吼聲,有時聲淚俱下,傳訴著種族即將瀕於絕滅的悲劇感。   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兩棲類進化為人類之後,也曾經把原始粗獷的生殖本能修飾為這一類典雅的辭句。並且以石碑銘刻,立於城市各處,以為鼓勵後來者的訓勉。但是,由於辭句過度修飾,美則美矣,在語文教育日漸低落之後,已沒有太多人能解釋這抽象的句子。大部分失喪了陽具能力的男子,行走過這一類訓示牌下,也很難有機會體會先哲教訓的原始本義了。

  總之,遠古之時,由於生殖的需要,當雄性兩棲類努力發展牠們的陽具時,雌性便夙夜匪懈地鍛鍊著牠們的舌頭。   當雄性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姊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   最近一派學界的研究於是證明,兩棲類進化為人類,最大的關鍵就在於女性意識的覺醒。而雌性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生產方式,在加速兩棲類的生殖功能上,不但與雄性並駕齊驅,而且更為快速地使雌性在進化為人類的歷史上搶先了一步。   這些觀點絕非憑空捏造,主要是來自先進國家在人體學上的新進報告的論證。   一九八○年初期,聯合國文教組織一個全球性的生物考古小組在南美進行調查發現了一具遺骸。經過碳十四的年代報告,是距今一千七百萬年以前的雌性生物。不多久,這具被命名為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研究即在世界各地引起了熱烈的研究,因為,大部分資料顯示,這具遺骸是最早具備人的直立雛形的兩棲類。

  這個重大的發現引起了在生物學界和人種學界嚴重的爭論。陸續發表的學術論文竟然歧異極大,一派認為這具遺骸充分顯示牠仍屬兩棲類動物階段(這可由牠的尾脊的存在來證明)。另一派則堅持這具遺骨以有明顯站立的痕跡,以脊椎往直立發展的人類進化程序來看,應屬人種學研究的範圍。   一位來自波羅的海愛沙尼亞大學的人種學教授烏里茲別克更以為,這恰恰是勞動生產習慣改變物種的最好證明。他並且極力攻擊來自紐約、洛杉磯為主的飽食的學術蛋頭們,責備他們罔顧人類生存的艱辛,蒙蔽歷史真相,以至於將人類史上第一位經由勞動誕生的高貴女性(引自原文)誣指為兩棲類。   烏里茲別克教授在芝加哥的一項學術討論會上宣讀他的論文,論文的全名是:《論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中勞動改變物種可能之證明及人種學理論的新詮》。

  他以圖繪的方式試測了幾種有關這具女性遺骸的站立姿勢。一種是以尾部和兩個後肢支持身體站立;一種是純粹僅以後肢站立,尾巴並不負擔承載身體的功能。他希望後者的論證能更充分,因此全力放在這具遺骸尾椎部分的研究上。   烏里茲別克教授最主要的論證在於,雌性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勞動改變了物種。他說:   在漫長而艱困的生存競爭中,為了使種族不至於絕滅,雌性兩棲類不斷以扁薄如鏟的舌頭來撒播腹部的卵到可以借日光孵化的水草枝葉上去。這種反覆的動作不但使雌性兩棲類的舌頭越來越長,更重要的烏里茲別克教授強調地說:舌頭與腹部長期圍繞著生產的勞動,逐漸改變了雌性兩棲類的脊椎結構,而為了使卵分布到較高處的強烈願望,更促使雌性兩棲類的脊椎不斷往直立發展。

  烏里茲別克教授以許多張透視遺骸尾椎細部的X光片來證明,這具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尾椎已明顯有了凹槽的銜接的變化,這說明了脊椎已經直立,因為脊椎只有在直立狀況下才會經由壓力而發生凹槽。   在會場宣讀論文時,烏里茲別克教授額頭不斷冒著冷汗。他為自己在學術研究上重大的發現感動不已。他也預期著這研究的結論將如何震驚世界人種學的研究,與會各國的代表將如何向他熱烈歡呼呢?   可惜會場的反應完全出乎他預料之外。他的結論一出,全場譁然。來自紐約、洛杉磯的學者更因為這篇論文中對他們語涉諷刺,紛紛脫下皮鞋,在會議桌上敲打了起來。   烏里茲別克教授呆立在發言台上許久,漲紅了臉。他萬沒有料到是這樣的結局,也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身體會了所謂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異化。這些浮淺輕薄的學術蛋頭們!他在心裡這樣暗自咒罵著。他在噓聲、皮鞋敲打聲、哄笑中極力鎮靜自己,同時努力在心裡盤算著一句足以對付這些宵小的話。在會場逐漸安靜下來之後,烏里茲別克教授抬頭逼視了全場的代表,然後,他靠近麥克風,以生澀的英語緩慢地向全場布告:你們,不只侮辱了我的學術研究,也侮辱了人類史上第一位經由勞動誕生的高貴的女性。

  他所指的女性就是在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發現的那具遺骸。   全場哄然大笑,鬧成一團。烏里茲別克教授則整理了論文資料憤而離席。蘇聯、匈牙利、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南斯拉夫幾個國家的代表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也紛紛收起資料魚貫離開座位,走出會場,以示抗議。   有關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討論會就這樣草草收場了。   第二天,會議所在地最大的《芝加哥論壇報》以顯著的篇幅報導這件新聞,並喻為美蘇兩大超強勢力在限武談判和太空發展爭鋒之外又一次的大對峙。《論壇報》以辛辣諷刺著稱的漫畫專欄並且刊出一幅以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為題的令人捧腹的漫畫。畫上遺骸被裝扮成有大乳房的金髮美女,她以後肢站立,左手插腰,右手做出一般女權運動者叫口號的姿勢。她並且吐出舌頭,向一排剛剛經由勞動而從兩棲類進化為女性的同胞們宣言,宣言以斜體字排版,內容是:

  當雄性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姊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   這幅惡毒的漫畫使來自蘇聯、東歐社會主義結盟國家的代表大受刺激,甚至連原本有著明顯反蘇情緒的捷克代表也對當地報刊這種作法斥為幼稚。這些國家的代表很快決定束裝返國,臨行前並且在機場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包括捷克代表在內的十二位與會代表發起了聯合聲明,嚴厲譴責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學術與新聞風氣的敗壞,及政治干涉學術討論的純正性云云。   在機場的記者會上,烏里茲別克教授倒沒有說什麼話。他顯然在幾天內消瘦憔悴了許多。他原本寄望於將多年研究的心血公諸於世,他認為這是對數千年來處於被剝削狀況下的所有女性一種最大的平反,也是人類藉以恢復勞動神聖觀念的一場重大鬥爭。他在撰寫論文期間不時浮現起那在雪地中劈柴、舉著紅腫凍傷的手指熬煮馬鈴薯的母親的模樣,便不禁掉下了眼淚。

  而這些美國佬他傷心欲絕,心裡咒罵著:這些飽暖思淫慾的美國佬   一名穿著一身藍布衣褲的美國女記者最後擠進人叢中向烏里茲別克教授問了一個問題,她說:教授,從這次會議的經驗,你認為學術有可能獨立在政治的干擾之外嗎?   烏里茲別克教授看了這美麗的畫著深藍眼影的女記者一眼,他搖搖頭,一言不發走進了登機室。   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學術討論會不幸以鬧劇終。非常可惜沒有人認真正視烏里茲別克教授研究中有關舌頭與女性進化的關係。烏里茲別克教授的觀點容或有套用馬克思歷史進化觀的牽強之處,但是有關舌頭與女性進化關係的發現卻的確是史無前例的。   事實上,在整個討論會中獲益最多的竟是一位來自中國的代表呂湘。

  呂湘來自湖南,文革前參與過當地的考古工作。他對湖南一地出土戰國楚墓中有著長及腰腹的大舌頭的一種陪葬品始終甚感興趣。這種來自本土經驗的深刻感受加上烏里茲別克教授生物遺骸的推論使呂湘沉湎在一種真理追索的快樂中,一點不放鬆烏里茲別克教授報告的任何一個細節。   當會場秩序大亂時,呂湘從純粹學理的思考中被驚醒。他看到蘇聯及東歐幾個國家代表隨著烏里茲別克教授退席出場時,更是心神忐忑。呂湘曾經無數次在政治運動中由於表態錯誤而遭整肅。這些不可抹滅的痛苦的經驗使他敏感地警覺到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關鍵時刻。   退席呢?不退席呢?   他在心中幾度斟酌。   這一小小的舉動可能影響他一生的命運啊!但是,北京方面近來的態度實在太曖昧了。戈巴契夫雖然醞釀著要訪問中國,似乎中蘇的關係又有進一步的發展。可是,臨來美國之前,呂湘到北京搭機,整個兒北京城哪還有一點社會主義的影子呢?年輕學生戴墨鏡,穿花花綠綠的T恤,街上行人開口便是錢。呂湘不得不再三忖度。他媽的!他心裡暗自罵了一聲,後悔自己臨上飛機也沒把政治態度問題向上級請示清楚。   呂湘幾次把屁股挪起來,又放下去。他知道,在這個時刻,一個來自中國的代表不站起來是可以讓人大作文章的。   呂湘最終並沒有離席,但是,這純然只是一動不如一靜的沒辦法的辦法。幸好,全場焦點都在烏里茲別克教授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呂湘。第二天一早,呂湘急忙買報紙看,看到滿版有關討論會的新聞,心裡又是七上八下。急急忙忙全部瀏覽了一遍,還好,只有在一家報紙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落刊載了離席代表的國家名稱及政治取向,並沒有特別點名中國代表的問題。   呂湘放下報紙,長長吐了一口氣。   心情暫時輕鬆之後,呂湘又想起烏里茲別克教授有關舌頭與女性進化的問題。他依然覺得十分可惜,沒有能進一步跟這位教授請益,但是呂湘決定幾天裡在旅館中埋頭把這個問題理清楚。   呂湘拿出紙筆,憑記憶畫了幾個戰國楚墓吐舌怪獸的造形。這種木雕漆赤紅二色的陪葬品一般高約一公尺餘,頭上鑲飾兩根長長的鹿角。怪獸的眼睛圓而且大,口中吐出的舌頭更是長長地拖到腹部。而且,呂湘沉思著:牠的姿勢也正好是以後肢蹲踞直立呢!呂湘迅速在烏里茲別克教授的論文上做了幾處重點的標記。   這種楚墓陪葬品的功能和用途在考古上一直還是個謎。一般人以後代墓葬的習慣通稱牠為鎮墓獸,以為是趨吉避凶除穢之物。呂湘以為,這根於史有據的長舌頭應當與烏里茲別克教授的舌頭|生產勞動|女性理論有密切的鎖鏈關係。   有關雌性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資料一旦被證實了,這個論據便應當可以充分用來解釋中國楚墓中吐舌怪獸造形的來源。   呂湘有點興奮地繼續筆記著:   因此,這個吐舌怪獸就絕不是什麼怪獸,而應當是中國上古漫長母系社會最為形象的表達了。古冊上記載的上古之民但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中國古史上傳說中的諸多領袖稱后羿、后稷而不稱王。顯然,五千年來依靠強勢體力建立起來的以男性父權為中心的父系社會是遠較更為漫長普遍的母系社會要晚出得多的;而且,父權中心的觀念嚴重掩蓋了母系社會時期的歷史真相,而楚墓中長舌陪葬品的再發現,恰恰可以說明中國自古以來女性在墓葬中被尊崇的一貫傳統。   呂湘簡直有點喜出望外,他丟下筆,在房中手舞足蹈了一番。這個被同僚一直笑為書獃子的呂湘,不管一生遭遇了多少變故,始終孜孜於他的研究。即使下放農村時挖糞養豬也不會稍改他那種為了一個呆念頭想幾天的個性。他曾經幾次掰開豬的嘴巴,一個勁兒要搞清楚,為什麼豬的牙齒一定是三十四顆。   有關楚墓陪葬品中長舌及腹的造形也是他多年來懸疑不下的問題之一,一旦藉由烏里茲別克教授的理論解開了,自然樂不可支。   呂湘的孩子氣充分顯示了出來。他在房中跑了幾圈,又跑到大穿衣鏡前對著自己伸舌頭。   可惜!他跟自己說:你的舌頭太短了!   人類啊!他換了另一種聲音,惋惜地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你們遭逢了厄運,便從舌頭的被詛咒開始。   文化大革命期間,呂湘坐過三年的牢。有一陣子,紅衛兵搞武鬥,雞犬不寧,呂湘給關在牢裡忘了,餓好幾天。他昏沉沉在牢裡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死了的時候從胃中上騰一種空乏的熱氣。他知道,是胃在自己消化自己。呂湘有點害怕,便開始啃牢房上的木門。像小時候看老鼠嚙咬木箱一樣。把一塊一塊的木屑嚼碎,嚼成一種類似米漿的黏稠液體,再慢慢吞嚥下去。   他靠嚼這種有米漿味的木屑活了很久。   外面的年月也不知變成什麼樣子。呂湘覺得解決了吃的物質問題之後,應該有一點精神生活。   他於是開始試圖和自己說話。   呂湘在很長的時間中練習著舌頭和口腔相互變位下造成發聲的不同。   這非得有超人的耐心和學者推理的細密心思不可。   到了文革後期,出獄之後的呂湘練就了一種沒有人知道的絕活。他可以經由科學的對舌頭以及唇齒的分析控制,發出完全準確的不同的聲音。一個人無事的夜晚,他便坐起來,把曾經在文革期間批鬥他的所有的話一一再模仿一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嗓音還沒變老的小紅衛兵,缺了牙的街坊大娘呂湘一人兼飾數角地玩一整夜。那些惡毒的、污辱的、咒罵的聲音叫囂著:   呂湘,你還賴活著嗎?   呂湘,看看你的嘴臉,你對得起人民嗎?   呂湘,站出來!   呂湘,看看你的所謂文章,全無思想,文字鄙陋!   呂湘!呂湘   那些聲音,多麼真實,在黑暗的夜裡靜靜地迴盪著。住在隔壁的呂湘的母親常常一大早爬起來就說:你昨晚又做夢啦?一個人嘀嘀咕咕的   但是,那麼多不同的聲音只來自一個簡單的對舌頭位置部位發聲的科學分析原則而已。   舌頭在發聲上的變化看來極複雜,但是其實準則只有幾個。大部分的發聲和情緒的喜怒哀樂有關。因此,舌頭發聲雖然只依靠口腔的變位,但是,事實上是牽動了全部臉頰上乃至於全身的肌肉。   呂湘在這一系列關於舌頭的探索中最後發現連聲音有時都是假的。   例如,在平反的大會上,那個曾經惡狠狠地斥罵過呂湘的省委書記幹事在用極其溫和的語調宣讀一份資料時,雖然文字語言指明呂湘是一名錯劃了的右派份子,褒揚他如何始終堅持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然而,站在台下的呂湘卻赫然發現這位幹事臉部的肌肉和身體的姿勢和在文革時批鬥他的樣子完全一樣。   因此,呂湘進一步的研究就是在黑暗中不經由發聲而用觸覺去認識自己模仿不同罵人口形時臉部肌肉的變化。   這個研究遠比直接模仿發聲要困難得多。有一些非常細緻的肌肉,例如左眼下方約莫兩公分寬的一條肌肉便和舌根的運動有關。舌根常常把惡毒咒罵的語言轉成歌頌的文字,如好個呂湘!從字面上看是歌頌,但是,一旦舌根用力,咬牙切齒,意義完全不同,就變成了惡毒的咒罵了。由於舌根看不見,所以,必須完全依靠左眼上那一條細緻的肌肉帶的隱約跳動才看得出來。   呂湘這一發現使他又有了新的研究的快樂。使他不僅在夜晚別人睡眠之後獨自一人在房中做研究,當他對這種舌頭擴及人的嘴臉的變化研究到得心應手之時,呂湘便常常走到街上去,看著大街上的人,看他們彼此間的談笑、和藹可親的問好。只有呂湘自己知道,他並不是在聽他們說什麼,而是在聽他們沒有說什麼,那豐富的人的面容肌肉的變化真是有趣極了!   只有呂湘的母親覺得奇怪,因為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呂湘在夜裡做噩夢說夢話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舌頭的緣故!呂湘用烏里茲別克教授帶著濃厚波羅的海口音的英語向鏡中的自己調侃著。   回到中國以後,呂湘一面進行他有關舌頭與中國母系社會關連的論文,一面常常跑到街上,繼續深一步了解一根舌頭所可能在人的身上發生的複雜作用。   他有點驚訝於街上行人左眼下那一帶兩公分寬的肌肉的極速擴大。在短短幾星期中已有著墳起而且變成醬紅色的趨向,甚至到了肉眼也不難察覺的地步。   呂湘有點不安。他想起平反時那個語調溫和地稱讚他的幹事。他又無端想起在芝加哥的討論會上自己的沒有離席是否落了什麼把柄。他變得有點神經質,走在東長安大街上,一個人笑吟吟過來問路,呂湘像見了鬼一樣哇地一聲跳著跑開了。   他在北京社科院敷衍了事地做了一點言不及義的報告,並沒有透露絲毫他從烏里茲別克教授那裡得來的啟發以及他目前正在進行的研究。   他匆匆回到了湖南,失魂落魄,一個人站在街角看著行人。   鄉里中無事的女人們便開始傳說呂湘因為長期單身,又上了趟美國,在旅館半推半就玩了一個妓女,染患了不治的愛滋病。而愛滋病的初步症狀就是喜歡站在街上看人,把病傳染給八字弱的人云云。   事實上呂湘還是頭腦清醒的,他從北京回到家鄉之後,一直記掛著全國人的左眼下那逐漸墳起而且發醬紅色的一條肌肉,沒辦法專心繼續有關舌頭與女性進化的研究。有一次他聽說鄉裡來了一個台灣同胞訪問團,便也跟大夥跑去看。鄉里的人因為怕被傳染愛滋病,都離他遠遠的。呂湘一人大搖大擺走到訪問團的巴士前,一個台灣重要的來訪者看呂湘氣派不小,以為是高幹,便立刻搖著台灣同胞訪問團的小三角旗,快步趨前和呂湘握手,親切地叫道:同志!   不料,呂湘啊!的大叫一聲,直楞楞看著這位台灣同胞的左眼下方。不一會兒呂湘就倒地昏厥了。送醫不治,死時只有五十三歲。留下白髮的老娘,每天夜裡手執一把純鋼的大刀在空菜板上一聲聲剁著,一面剁一面罵道:天殺的,回來,天殺的,回來。據說,這是湖南鄉下一種招喚亡魂的方法。   呂湘的手稿也經由省裡的文聯整理,發現了他新近有關《舌頭考》的手稿。但只有寥寥數十字,沒有什麼研究價值。為了紀念,便作為遺稿,刊登在一個不太有人看的文聯機關報上:   呂湘同志遺稿《舌頭考》:   這個種族連續墮落了五千年之後,終於遭到了懲罰,被諸神詛咒,遭遇了厄運。   厄運開始是從婦人和像婦人的男子們的口舌開始的 一九八九、九、廿六|廿七《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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