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隨身智囊 歲月沉沙一:薊運河畔

第34章 卅三、新派人物好老師

歲月沉沙一:薊運河畔 羅蘭 3355 2023-02-05
  五年級的時候,明星小學從北平請來了兩位第一流的好老師,他們都是北師大畢業,而不是普通師範畢業的。   一位是英文老師。他的名字很特別,叫椿子霑。起初我們都以為他叫椿子露,好容易才被糾正過來,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姓椿。而最奇怪的是,他的女兒插班進來,成為我們班上第六位女生,她的名字卻叫金學鏡。   為什麼父親姓椿,而女兒姓金?這奇怪的事,非問清楚不可。於是這父女二人成為我們注意的焦點。   椿老師一身筆挺的西服,剪裁合身極了,那時我們學校的老師都穿中山裝。(奇怪!那學校怎麼全都是男老師?)而他精緻的分頭和青青的鬍樁,配著白白的皮膚,以及他走路與說話的神情,簡直就像畫片裡的英國人。但他並不是英國人,他是滿洲人,旗人。旗人的漢姓是自己隨便選的。

  姓可以隨便選,在我們孤陋寡聞的小小漢族人聽來,還真是聞所未聞。原來不但世界很大,就連一個中國,也會有這麼奇怪的事。在以前,如果有人說他可以不姓他父親的姓,那真是不可想像,甚至使人覺得他是大逆不道或不光彩的呢!   椿子霑,這英文老師可真是洋化得非同小可。他不但衣服穿得洋,走路姿勢洋,說話舉止更洋。   椿老師第一天上課不講國語,一開口就是英文。我們模範讀本第一課,翻開來,等於是天書,完全不知道英文是怎麼回事。椿老師就把課文寫在黑板上了。   a book。他一面寫,一面唸。   可憐又好奇的我們,對英文全無概念的我們,慌了手腳。直想用國字在課本上把這英文讀音注上去,偏偏一時之間,想不出來那一個國字可以給A做為注音。

  椿老師看出了我們的手忙腳亂,索性讓我們把課本闔起來,直接聽他發音a book。   當我們鸚鵡學舌學夠了,椿老師才使用他的標準國語給我們講英國人的習性。春季始業的季節,天氣還是冷的,椿老師站在教室角落的火爐前面,問我們,你們烤火怎麼烤?   然後他自己回答說:中國人烤火是面對著火爐。椿老師一面說,一面對著火爐搓手,學著中國人烤火的樣子:好冷!好冷!   英國人烤火是背對著火爐,雙手揹在背後。椿老師轉身背對著火爐:Its cold!Its cold!   因為他們很科學椿老師解釋:根據研究的結果,人們的後背最怕冷,而不是肚子怕冷。   我們大笑。   從此知道了英國人大概就像椿老師這麼洋。

  暑假的時候,椿老師住在老師宿舍裡,沒回北平。但是來了兩位非常漂亮的女士陪他,卻沒有一位是金學鏡的母親。真是令我們大開眼界。   另一位老師是國文老師,也是北師大畢業的。當然他唸的是國文系啦!   這國文老師很是中國。他的名字就很傳統,叫張健庭。   他的衣服也很傳統。第一天上課,他穿一件灰嗶嘰的長袍,灰西褲,黑布鞋。   他很年輕,走起路來一陣風似的,長袍下襬飄呀飄的,使我們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飄逸。   張老師飄進了教室,二話不說,拿起粉筆,先在黑板上寫了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桐葉秋風。   當我們全班還在目瞪口呆,不知這是不是已經上課的時候,張老師發言了:   這是作文題目。你們別因為這是春天,就不能寫秋風,也別因為這是北方,你們沒見過梧桐,就不能寫桐葉。作文,不能只寫你見過的東西,也不能只會寫眼前的事情。你要發揮想像力。秋天,你們總見過吧?落葉,你們總見過吧?作文不能給範圍啦!想想看,怎麼寫?

  然後他又加上一句:說你沒見過桐葉的感想也行。   我一點也不記得怎麼寫的這篇作文。但這位前所未見的飄逸老師,和他瀟灑的字,以及他那凌空而來的作文題目,都給我們帶來了凌空而起的迷惑與新奇。作文題目一下子擺脫了我的志願、我的家庭等等熟悉的題材。   是呀!大概是吧?五年級,應該有所不同了吧?   張老師好像在一瞬間把這一班土頭土腦的小孩拋入了空中。   下一節課,我教你們對對聯。張老師宣布。   五四以後的師大畢業生呢!不是大家都改寫白話文了嗎?他怎麼還這麼守舊?   原來他不只是瀟灑,而且還很古板呢!   這位穿長袍布鞋的年輕國文老師,怎麼這麼不拘一格?   我們很迷惑。

  學了作對聯的平平仄仄之後,再一堂課,卻發下了講義,捨開了課本。選的是一課元曲。至今彷彿還記得其中兩句是:    蹈霜華,恍恍行出荒草徑;    乘月色,輕輕開放破柴門。       上下文是什麼?忘了。   也許它是從雜劇中摘出來的吧?因為它很像在敘述一段悲涼的故事。   我們的新學制教科書上也大部份是有韻的詩歌體。但它們絕對不沾一絲古典色彩,完全是我手寫我口的兒歌。   例如,四年級有一課題名郵差的,想像力豐富到好像那時就已看到了多年後的太空時代。我很喜歡這課書,所以一直會背,它寫的是:     門鈴響,大門開,綠衣郵差送信來。信從那裡來?信從小人國裡來。接過信來瞧一瞧,大字還比螞蟻小。看不出,快拿顯微鏡子照。信上說的什麼話?有人旅行來過夏。託我預備鴿子棚,當作旅館住一下。

    門鈴響,大門開,黃衣郵差送信來。信從那裡來?信從大人國裡來。信紙方方二丈四,只寫三十六個字,約我去,大人國裡玩一次。去的路程多少遠,掐著指頭算一算,火車要走四五年,飛機要走一年半。   這課書,實在充滿了想像力及對多少年後的現代世界的預測。而五年級這位新時代的張老師卻開個倒車,給我們打開了那扇幾乎被遺忘了的、通往古典文學的後門。使我們有機會在一味追求革新的潮流中,及時地回顧到豐富的傳統。   這對我這讀了好多線裝小說,一腦子舊思想的小學生來說,卻是在無意中得到了一項新的肯定。   我的作文分數忽然大幅度的提高。我從這位新來的國文老師得到了很大的鼓勵。   這年的春季旅行,也由這位不拘一格的國文老師徵得學校同意,帶領我們坐一小時火車,遠征了天津。使我們不但看到了有名的西沽桃花林;也看了南開和北洋兩所有名的大學。回來之後,張老師說讓我們寫天津旅行記。我立刻發揮所長,寫了很快樂的一大篇。老師對我誇讚有加,說:老師寫的也不過如此。我信以為真,回家據實向父親報告,卻被父親正色地教訓了兩句:老師這不過是鼓勵你,不可信以為真!

  不過,我那篇作文卻奉命陸續抄了不知多少篇,分別寄給外縣市的其他小學。雖然在我心裡仍然覺得老師對我不僅僅是鼓勵而是欣賞,卻再也不敢到父親面前去自我表揚了。   這使我想起三年級那次賽跑應得第一卻被判出局的事,現在我開始明白,對我來說,作文得到肯定,比賽跑得到肯定確實是有意義多了。我並沒有什麼運動才能。那次跑第一,實在是因為同組的人都跑得太慢。萬一那次居然沒被偏心的老師藉口我號碼拿在手上(沒人幫我把它別在衣服背後)而判無效,我說不定會以為自己可以進體育系,做個運動選手呢!那豈不是入錯了行?!   張健庭老師除了教國文以外,也教音樂。所有代表當時代的如葡萄仙子、月明之夜、麻雀與小孩等等歌舞劇,都是這位張老師教我們的,還包括表演。我現在已想不起來這位穿長袍的男老師,示範葡萄仙子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但記得由於他彈一手好鋼琴,也使我們幾個喜歡音樂的小學生得到了啟蒙的機會,奠定了我一生喜歡音樂,並且能學以致用的基礎。

  張老師把我們這班教到六年級上學期結束,他就趁暑假離職到天津教南開中學去了。這成為使我羨慕南開中學的一個較具體的原因。   我很高興,在那嶄新的小學,居然給了我一年半的時間,肯定了自己喜歡的舊文學並非落伍。   我也很高興,椿子霑先生的英文教法雖然令人緊張,但小學畢業時,我們已經唸完了兩冊模範讀本,能使我在升入中學之後,比同班同學搶先了一大步。當別人還在為ABC苦讀的時候,我卻可以大玩特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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