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卅二、書生之見格調高

　　大家都熟知的一首勞動歌是趙元任譜曲的。 　　我所最早知道的一首勞動歌不知是誰譜曲的，它的歌詞和曲調也和後來的略有不同。 　　歌詞每段的前半首是和後來的勞動歌一樣的，後半首的哼哼哈哈，到了第二段，變成咿咿唔唔，第三段是鼾鼾呼呼。而第三段的起首也和後來的勞動歌不同，它是： 　　　風花景，雪月天，遊罷回來又睡眠。鼾鼾呼呼，鼾鼾呼呼，休息趁閒空，一天休息幾點鐘。 　　我最喜歡的是這第三首，風花景，雪月天，所有四季的美景，清涼寬朗的感覺，生活天地的可愛，都由這幾個字表達出來。 　　唱這首歌的時候，我讀小學五年級，北伐成功兩年了。學校正準備遷到工廠外面的新校址去。當時我們仍在老校舍上課，每節下課鈴響，就都儘快跑到和教室頗有一段距離的大院去搶著打秋千。我是很少搶不到秋千的，因為我個子小，排在最前面，離教室門最近，一下課就第一個跑出了教室，目標又很肯定秋千。

　　打秋千的時候是最自由翱翔著的，藍天白雲就是我的大天地，飛呀，高呀，擺脫呀！歡暢呀！誰也奈何不了我呀！ 　　風花景，雪月天，遊罷回來又睡眠。多自在的生活情調啊！人生是什麼？人生是美麗的四季任我遨遊，然後就是睡眠與工作，無牽無掛，無憂無愁。 　　這首歌，其實不是給學生做教材的。它是塘沽久大工廠工人唱的。 　　塘沽那些文盲出身的工人，交了好運。有人為他們經營了這麼好的工廠，給他們工作的機會，讓他們有錢用，有衣服穿，有房子住。而且可以識字讀書。勞動歌的第二段不是說嗎？認識字，好讀書，工人不是本來粗，不錯呀！久大精鹽工廠的工人都可以進識字班唸書。又有工人室，大院裡有秋千等等遊戲用具給他們玩。拿他們當孩子一般地培植著。一九二七年，工廠開始實行日夜輪流的三班制。八小時一班。這來自西方，在美、英、法行之有年的三八制工作時間，在中國首次實行，是厚待工人的最進步的觀念。久大精鹽，永利純碱不待工人爭取，主動為工人設想，在那年代，這是非常先進的。工廠當局主動讓工人了解，他們不是奴隸而是夥伴。他們有權享有正常合理的工作時間，合理的工作所得，與接受教育及休閑娛樂的機會。日夜三班制，每班八小時。如要加班，每六小時為一個工。全年未請假者，加發工薪五天，另有年終雙薪。舊曆年還要發給紅利。長工每工作一年就有半個月的資助金，存在工廠，退休或解雇時發給，做為福利。

　　由於工廠對員工充份照顧，沒有勞方與資方的利益衝突，而只有大家目標一致，福利共享的互助。所以人人樂於負責，不願偷懶。大家自動全力做好本班的工作。交班時，不把困難留給別人。如果下班前機器出現故障，一定設法修好，即使已過了交班時間，也要堅持與接班者共同修理，直到修好才下班。接班的人也經常提早半小時到達，以便做好準備，並表示禮貌，這種自發自動的精神成為久大與永利二廠的共同風氣，做為這裡的員工，責任感與榮譽心之外，還加上了一分與工廠休戚相關的愛護之情。 　　塘沽這兩家工廠的員工給人盔甲鮮明的印象（他們無論穿工作服、中山裝，或西裝，在氣質上都與眾不同），不僅是由於他們工資高，待遇好，而更是由於環境與個人才幹之間的相互激盪，形成一分朝氣。那屬於工業界的人們所獨有的氣質，和財富反而沒有關係。他們並不炫耀財富與地位，和當時也在用另一種方式受人仰望的買辦階級大有格調高下之不同。這格調的形成，基本原因還是來自創辦人范旭東先生的遠大眼光，奉獻的精神，和教育家的襟懷。

　　我相信，如果他沒有這份教育家的襟懷，他工廠的員工不會這麼好。這不是效忠與勤奮所可概括，當然更不單是高所得所可吸引。 　　我沒見過范先生，而只是從父親口中經常聽到范先生的名字。當時大家人前背後，也稱他范經理，但絕不是如同現在人們對上級那種近於阿諛的尊稱，因為人們也更在談到他的時候，直呼其名范旭東。 　　同樣的，工廠的員工對廠長、處長或什麼長，也都不用官銜式的尊稱。我一直到即將離開天津，遠來台灣之前，才在其他地方第一次聽到有人在同事面前自稱我是某主任。那是抗戰勝利之後，塘沽另一家工程公司的職員而不是久大、永利的職員。這兩廠的職員不問你是什麼職銜，如非公事上的必要，彼此都可以直呼其名，工人對上級稱呼某某先生而已，只有技師，是大家常用來稱呼的職銜，但那也不是尊稱，而只是一種職務上的識別。

　　尤其沒有人自稱我是某主任的。 　　也就因為這個緣故，當我第一次聽到這以自己職銜為榮的自稱，覺得異常刺耳。在我以前的環境裡，確實沒有這一套。 　　我覺得那是使大家樂於對廠中事務共同負責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它不會使人認為反正你職位高，因此你拿錢多，也因此你該負更多的責任。它也不會使人認為你是我手下的人，有責任你去負，有好處我來拿。這是真正的民主和平等。 　　這北方兩大工業的創辦人范旭東先生，雖然成就非凡，功在國家，但工廠的職員們卻只記得他經常說自己的想法是書生之見，書生的傻氣和自己這是書生報國。大家對他的愛戴也只得都表現在團結一致的工作上，多數人也深受他這書卷氣的薰陶，只做事，不尚空談。相信這也是形成久永兩廠員工樸實而又軒昂的氣質的真正來源。

　　　︱　︱　︱ 　　附記： 　　范旭東的事蹟有一本書可以參考，這本書就叫《范旭東》。全書最耐人尋味之處卻是只見別人娓娓敘述他的建樹。而書中所收錄的他自己的談話記錄卻除了謙稱自己的工作態度與目標，是書生之見以外，實在等於什麼也沒說，好像他什麼也沒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