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在羅馬，教皇衛隊的一名軍官看到他們所熟識的道明會會長托瑞阿尼神父，便舉起手明確的為他指引方向。在托瑞阿尼看來，這裡的安全管制簡直嚴格過了頭，但衛兵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過去這六個月來，已經有三位樞機主教因腸胃方面的疾患而驟逝。許多人認為這乃是教皇下的手，於是後者為杜眾人悠悠之口，便假意下令展開調查，其中一項措施便是嚴格管制教皇宮殿的所有出入口。
如今，羅馬城裡瀰漫著一股腐敗墮落的氣息。每當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任命城裡的某個名流擔任樞機主教時，羅馬人便不寒而慄。大家都知道如果教皇陛下覬覦某人的財產，只要先任命他為樞機主教，然後再悄悄的將他幹掉即可，因為法律規定教皇是他的轄區內所有財產的唯一當然繼承人。就拿那位非常富有的威尼斯長老米其耶利樞機主教來說吧！躺在教廷停屍間裡的他屍骨未寒，相關的法律就已經確切的執行了。
在波吉耳宮的入口，托瑞阿尼神父毫無怨言的接受了警衛們的盤查，幾分鐘後，他跨過了聖典禮拜堂那扇金色大門，一眼便看見安尼歐．維特博主教和教皇亞歷山大六世正在第三個房間東邊的窗戶旁熱烈討論著。他們的眼睛盯著天花板，臉上有一種莫名的欣喜。房間裡溫暖如春，完全感受不到羅馬冬日酷寒的氣息。在他們的頭頂上，那剛畫好不久的壁畫仍然散發著樹脂與亮光漆的氣味。
亞歷山大六世的那張圓臉刮得很乾淨，一頭赭髮已經開始花白了。他穿著一襲長及腳踝的酒紅色法衣，遮住了他那個肥大的肚腩。相形之下，人稱南尼的安尼歐看起來就像一隻乾瘦的黃鼠狼。他那尖削的鼻子裡露出了一叢又黑又直的鼻毛，一雙手像稻草人般又細又長。此刻，他正以誇張的手勢朝著那剛畫好的天花板比劃著。
他那響亮的聲音從房間那頭傳了過來，語氣頗為激昂。
聖父！藝術是您最不可或缺的武器，只要能讓它為您服務，您就能夠主宰整個基督教世界。一旦失去它，整個教會都將崩解。
看到教皇點頭表示默許，托瑞阿尼只覺得喉間益發的苦澀。這種說法他已經聽過許多次了，而今這樣的觀念已經風行各地，影響了教廷，也連帶影響了佛羅倫斯那獨領風騷的藝壇。為了滿足南尼個人的私慾，教皇已經從羅倫佐．梅第奇處搶走了一批藝術家，而這些畫家和雕刻家也頓時成為當朝新貴，享有連樞機主教和神職人員也難以企及的特權。這個現象看在托瑞阿尼眼裡，簡直令他痛心疾首。他一方面憂心忡忡，另一方面也忌妒這個來自維特博城的邪惡僧侶對教皇的影響力。此刻，他佯裝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逕自與門口的侍衛長打招呼，請他代為通報。
應教皇之召，道明會會長求見！
教皇聽見通報，臉上露出了微笑。
親愛的喬亞其諾！你終於來了，真高興看到你。他大聲的說道，並伸出手讓托瑞阿尼親吻他的戒指。你來得正是時候，剛才我正和南尼談論那件讓你一直掛心的事情呢！
正俯身親吻教皇手上戒指的托瑞阿尼聞言便抬起頭來。哦，教皇陛下，請問是什麼事情？
得了，得了，托瑞阿尼神父。你對我們就不用有什麼顧忌了，我們什麼事情都很清楚，甚至還知道你以教廷的名義派了一個探子去米蘭，訪查有關盧多維科宮廷裡興起異端的傳言。
我年邁的托瑞阿尼有些躊躇。我就是來向您報告我們的特使所偵察的結果。
太好了！教皇笑道。我們都很想聽聽。
說著，他和安尼歐兩人便分別在僕役們所端出的兩把皮製扶手椅上坐下。托瑞阿尼由於太過緊張、無法放鬆的緣故，仍然寧可站著。他的腋下夾著一個卷宗，裡面有一封我寫給他的長信。在那封信中，我向他報告了米蘭城裡卡塔爾分子人滿為患的情況，使得他大為震驚。
過去這幾個月以來，我們不斷接獲檢舉。托瑞阿尼開始說明事情的始末。指稱米蘭公爵僱用知名的佛羅倫斯畫家李奧納多．達文西，利用他目前正在繪製的一幅以最後的晚餐為主題的鉅作傳布異端思想。
李奧納多？
教皇看著南尼，想聽聽他的高見。
是的，教皇陛下。您不記得這個人了嗎？
不怎麼記得。
您當然不會記得啦！南尼安慰他。您還在擔任樞機主教時，梅第奇家族曾推薦一批藝術家到教廷工作。當時，李奧納多並不在名單上，因為他生性驕傲、脾氣又暴躁，不適合為教會服務。梅第奇家族也明白這點，所以才很識相的沒把他推薦給您。
教皇聞言嘆了一口氣。
又是一個靈魂出了問題的人。
確實如此，教皇陛下。李奧納多由於未被推薦，覺得自己受到冷落，便在一四八二年時離開了梅第奇家族，從佛羅倫斯遷往米蘭定居。他在那裡從事設計發明和烹飪的工作，一點也不像個畫家。
米蘭？他們為什麼會歡迎像他這樣的人呢？教皇問道。接著，他又以挖苦的語氣說道：哈！我明白了，南尼。就是因為這樣你才說米蘭公爵對我不忠，是吧？
陛下，這問題您得問這位托瑞阿尼神父才對。南尼冷冰冰的回答。他好像帶了一些證據過來。
托瑞阿尼聞言趕緊澄清。
陛下，我們現在還沒有證據，只是認為有這個可能性罷了。李奧納多奉公爵之命繪製一幅以聖經內容為主題的大型畫作，但是裡面卻有許多地方不照規矩來，使得聖馬利亞修道院的院長非常擔心。
不照規矩來？
是的，陛下，他畫的是《最後的晚餐》。
這樣一幅畫會有什麼地方不照規矩來呢？
陛下，容我向您說明。我們發現那幅壁畫當中的十二個門徒，實際上是依照若干異教徒或信仰有問題的人物的樣子來畫的，其目的是在傳播一些違背基督教教義的觀念。
教皇與南尼兩人彼此對看了一眼。當後者要求他說得更詳細一些時，托瑞阿尼便打開了他所帶來的卷宗。
我們才剛接到我們派往米蘭的特使所送來的第一份報告。他揮著我寫給他的那封信說道。他是隸屬於伯大尼的一位學者，是密碼方面的專家。他目前正在嚴密監視那幅壁畫以及李奧納多本人。他已經逐一審查畫中每個人物的肖像，找出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想了解這些門徒是否各自代表一個不同的星座，或者他們的手擺放的位置與樂曲的音符之間有任何關係。總而言之，幾乎所有的方法他都試過了。不久，他就會把結論提交給我們，到時我們就會有確切的證據了。
南尼開始有些不耐煩。
他到底有沒有發現任何具體的事證呢？
當然有啦！安尼歐神父。他已經掌握其中三個門徒的確實身分。例如，畫中的猶大其實就是道明會裡一個名叫艾雷桑卓的神父，此人在主顯節前夕過後不久就在米蘭的市中心區吊死了
就像猶大一樣耶教皇小聲的說。
沒錯，陛下，正是如此。目前我們還無法確定他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但我們有個線民認為他是滲透進修道院的卡塔爾分子當中的一個。
卡塔爾分子？
教皇一副吃驚的模樣。
是的，陛下。他們以真正的教會自居，並且只向天父祈禱，不承認神職人員的地位，也不承認教皇是上帝在世上唯一的代理人
托瑞阿尼神父，我們很清楚這些卡塔爾分子是怎麼回事。教皇氣憤的打斷了他的話。但是我們還以為他們已經死光了。一三二五年時，帕米葉主教不是已經下令把卡卡頌【註一】和土魯斯【註二】這兩個地方的最後一群卡塔爾分子綁在火刑柱上，把他們全都燒死了嗎？
【譯註一】Ｃａｒｃａｓｓｏｎｎｅ，法國南部靠近地中海和西班牙邊境的中世紀城鎮。
【譯註二】Ｔｏｕｌｏｕｓｅ，八至十三世紀法國南部一個中世紀的伯國。
然而托瑞阿尼很清楚，那些卡塔爾分子並沒有全數被殲滅。一二四四年，當法國南部密的卡塔爾分子被擊潰，蒙特塞古鎮也被攻陷之後，部分卡塔爾家族就逃到亞拉岡、倫巴第和若干日耳曼村莊。其中一部分越過了阿爾卑斯山，定居在米蘭附近，在米蘭的溫和派政治人物例如維斯康提的默許之下，過著太平的生活，但是他們的異端思想卻逐漸式微，最後連同他們的教義和儀式便一起消失了。
陛下，目前的情況可能已經很嚴重了。托瑞阿尼神情嚴肅的表示。我們懷疑聖馬利亞修道院裡面奉行卡塔爾儀式的人不光是艾雷桑卓神父一個。三天之前，另外一個修士也公開宣稱自己是異端分子，然後就自殺了。
自淨？
沒錯。
天哪！南尼大喊。自淨是卡塔爾分子儀式中最極端的一種，已經有兩百年沒見過了。
南尼偷偷地瞥了教皇一眼，發現他似乎不太了解這個名詞的意義，於是便不著痕跡的為他說明。
自淨的消極意義是：教徒為了追求完美，發誓絕不攝取任何可能汙染自己身體的食物或其他東西，因為那些頭腦簡單的卡塔爾分子相信，如果他們能在純潔的狀態下死亡，靈魂就會得到救贖並與上帝合而為一。不過，自淨這個名詞也有另外一個積極的意義，就是引火自焚，但這種現象只有在蒙特塞古鎮被包圍的時候發生過。當時，那裡是卡塔爾分子最後一個根據地，他們寧可集體跳進一座巨大的火葬堆，也不願落入教皇軍隊的手裡。
我剛才提到的那個修士就是自焚而死的。
托瑞阿尼神父，我實在很難相信這年頭還有人會這樣做。南尼頗為懷疑的說道。我想你應該還有其他的事證吧？
確實如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幅尚未完工的《最後的晚餐》當中所隱含的訊息足以證明米蘭城裡確實已經有一個卡塔爾團體成形，因為李奧納多把自己畫進了這幅畫裡面，而在畫中和他交談的那位使徒其實是哲學家柏拉圖。你應該知道，柏拉圖正是那些該死的異端分子的老祖宗。
南尼聞言登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柏拉圖！你確定嗎？
安尼歐神父，我百分之百確定，而且很不幸的，這當中是有脈絡可循的。你應該知道，李奧納多在佛羅倫斯時曾經在安卓亞．德爾．維洛及歐的門下習藝，並且和一個名叫馬西里歐．費其諾的人所管理的學院有密切的接觸，而這座學院正是科西莫仿照當年柏拉圖在雅典創辦的學院所設立的。
那又怎樣？南尼做了一個表示不屑的手勢，似乎認為他有賣弄學識之嫌。
所以，這就很明顯了。如果卡塔爾分子的邪說謬論有許多是源自柏拉圖的主張，如果佛羅倫斯的學院至今仍然奉行卡塔爾分子的某些做法，諸如不吃肉類等等，那麼我們當然可以據此推論李奧納多確實有意利用他的作品來傳布牴觸教廷教義的思想。
那你希望我們怎麼做呢？把他逐出教會嗎？
現在談這個還太早，我們必須先證明李奧納多的壁畫裡確實含有這類思想。目前我們派到米蘭的特使正在努力的蒐集證據，等到證據齊全後，我們就可以採取行動了。
可是，托瑞阿尼神父。南尼打斷他的話。有許多藝術家，像是波提切利和平圖里喬這些人，也是學院栽培出來的，但他們卻都是虔誠的基督徒。
安尼歐神父，那只是他們表面上的樣子，你還是得防著一些。
你們道明會的人總是這麼疑神疑鬼的！你看，平圖里喬為教皇陛下畫了這些精采絕倫的壁畫。他指著天花板說道。你看這些畫裡面含有任何一點異端思想的成分嗎？有嗎？
托瑞阿尼很熟悉這些壁畫，伯大尼曾經針對它們暗中進行調查，但卻所獲不多。
安尼歐神父，你別激動。我知道你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面其實還是認同我的看法的。沒錯，我們就來看平圖里喬這幅作品好了。裡面有什麼呢？有異教的神祇，有山林女神，還有各種珍禽異獸，這些都是聖經裡面所沒有的東西。只有那些浸淫在古老異教思想中的柏拉圖信徒才會畫出這樣的作品。
他畫的是伊希思和奧西里斯的故事。南尼不滿的說道。他幾乎已經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可能你沒聽說過，奧西里斯就像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一樣，也是死了以後又復活的。他雖然是異教的神祇，但我們藉著紀念他，也可以讓我們對於肉身復活這件事重新有了盼望。在這幅畫裡面，奧西里斯化身為一頭牛，而牛也是我們聖父的象徵。難道你沒看過波吉耳家族的族徽嗎？奧西里斯這個神話人物象徵的是勇氣和力量，而教皇陛下的族徽裡也有一頭牛，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不是很明顯嗎？所以，托瑞阿尼神父，這只是個象徵而已，可不是什麼異端。
不等托瑞阿尼回答，教皇就開口了。他的語氣平和但略顯疲倦。
我們所不明白的是：在這件事情當中，米蘭公爵從頭到尾曾經有過任何意圖不軌的表現嗎？他一字一句，緩緩的說道，彷彿覺得他們先前的爭辯極其無聊似的。
教皇陛下，如果您仔細看過李奧納多那幅作品，您就會明白了。托瑞阿尼神父激動的答道。那幅畫的經費都是由米蘭公爵支付的，而且當我們會裡的弟兄對李奧納多有意見時，他總是袒護他。聖馬利亞修道院的院長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想要說服李奧納多改變畫的內容，使它比較符合我們的宗教精神，但都沒有用。連李奧納多把自己畫成耶穌的門徒，背對著基督和柏拉圖談話，盧多維科也一樣坐視不管。
是呀是呀教皇忍不住想打呵欠。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個費其諾。
托瑞阿尼神父點點頭。
親愛的南尼，他不就是你提到過好幾次的那個人嗎？
是的，教皇陛下。南尼點點頭，臉上掛著諂媚的微笑。費其諾這個人很特別，非常的與眾不同。我很懷疑他是托瑞阿尼神父所說的那種異端分子。他已經七十幾歲了，是佛羅倫斯大教堂的教士，個性很開朗，您會喜歡他的。
個性開朗？教皇微微的咳了幾聲。他該不會是另外一個薩瓦那若拉吧？他們兩個不是都在同一個教堂裡擔任教士嗎？
教皇說著便對托瑞阿尼眨了眨眼睛。後者聽到這個名字簡直嚇了一跳，因為薩瓦那若拉就是那位預言富有的教會將會瓦解的知名道明會教士。
報告陛下，他們確實是在同一個教堂裡工作。南尼解釋說。但他們兩人的個性有天壤之別。費其諾是個值得尊敬的學者，他不僅博學多聞，還把許多古籍譯成了拉丁文。平圖里喬在開始繪製這座天花板之前，就曾經參考過他所譯的埃及古書。
是嗎？
平圖里喬在動手畫這幾幅壁畫之前，曾經研讀費其諾剛從希臘文翻譯過來的幾本赫密斯的著作，其中有一些關於伊希思和奧西里斯的愛情故事
那李奧納多呢？教皇問道，他的嗓音有些粗嘎。他也讀過費其諾的書嗎？
不但讀過，他還是費其諾的朋友呢！平圖里喬也很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李奧納多和平圖里喬都曾經在維洛及歐的畫坊裡當過學徒，也都在那裡上過他的課，認識柏拉圖的學說和有關靈魂不朽的理論。說真的，這世上還有什麼觀念比靈魂不朽的說法更貼近基督教的精神呢？
最後一句話是南尼故意說給托瑞阿尼神父聽的。他深知道明會的人大多信奉聖多瑪斯．阿奎納的教誨，而後者又是受到亞里斯多德的啟發，因此他們很反對振興柏拉圖的學說。托瑞阿尼神父覺得自己在南尼面前處處居於下風，便溫順的點點頭，打算告退了。
教皇陛下、安尼歐教士。他恭恭敬敬的向他們行了個禮。李奧納多的《最後的晚餐》究竟是受到誰的影響？等到我們的調查工作告一段落後自然就知道了。在此之前，我們再怎麼揣測也沒有用。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會繼續追查，以便了解李奧納多究竟有哪些地方違反教義。
如果他確實有違反的話。南尼表示。
教皇向托瑞阿尼神父回了一個禮，並且在空中劃著十字。此時，他又說道：
托瑞阿尼神父，在你離開之前，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從現在起，你可要隨時隨地小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