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早禱時分，艾雷桑卓神父準時來到了我的寢室，只見他一臉喜孜孜的模樣，像個剛入修道院的見習修士。我猜想，一個來自羅馬的學者願意和他分享一個重大的祕密，對他而言必然是一件讓他很有面子的大事。不過，他似乎也並不急於開始，好像擔心這次大揭密會太快結束，讓他無法盡興似的。因此，不知道是基於禮數，還是為了想延長和我相處的時間，他表示他希望能先把我介紹給院裡的其他修士，等到天亮之後再聽我的告解。
說完他便開始拉著我穿過晨霧，走向教堂。此時教堂圓頂（就是布拉曼特所造的那個）上的時鐘正好敲了五下。這座教堂位於僧房區正對面，距圖書館和食堂不遠，主體是一座面積並不算大的長方形中殿。其拱頂呈桶狀，由一根根取自某座羅馬陵寢的花崗岩石柱所支撐。四面牆壁從牆腳到天花板都布滿了幾何形狀的壁畫、輪狀的裝飾和星球的模型，在我看來似乎稍嫌過於繁複。
我們抵達時，早禱已經開始了。在那兩座巨大的分支燭臺所投射出的微弱燈光下，院內的修士們正群集在主祭壇旁邊唱著讚美詩。天氣很冷，他們口中呼出的熱氣氤氳瀰漫，有如一層神祕的濃霧，讓人看不清他們的面目。我和艾雷桑卓神父站在一座半露的方柱旁，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他們。
站在角落的那個就是我們的院長魏聖佐．班德羅神父。艾雷桑卓神父指著一個眼睛細瞇、一頭鬈曲白髮的小個子低聲的說。他雖然身材瘦小，但卻是個大學者，這些年來為了有關聖母無原罪的問題一直和聖方濟會的修士論戰。不過，老實說，有很多人認為他一定贏不了。
他是神學博士嗎？
那還用說嗎？艾雷桑卓神父很肯定的表示。他右邊那個黑皮膚、長脖子的年輕人是他的姪子馬提歐。
嗯！我見過他。
院裡的人都認為他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名作家。再過去一點，站在聖器收藏室門邊的那幾個是安卓亞、吉尤塞佩、盧卡和亞可波兄弟。他們不但是基督裡的弟兄，也是親兄弟。
我逐一看著他們的臉龐，試著記住他們的名字。
你說院裡只有少數幾個人能夠流利的讀寫，是真的嗎？我問。
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自有我的盤算。如果艾雷桑卓神父能夠給我一個精確的答案，我說不定立刻就可以過濾掉很多嫌犯。目前的種種跡象顯示，這預言家應該是一個受過相當教育的人士，學識淵博，而且是公爵身邊頗具分量的人物。想到自己最初在面對李奧納多的音樂謎題時那種笨拙的表現，我對自己是否能解開預言家之謎實在不抱太大的期望，因此便想：如果一切努力都無效，我只好藉著消去法來確定他的身分，要不就得憑運氣了。
艾雷桑卓神父看了那些人一眼，試著回想他們每個人的讀寫能力。
這個嘛他小聲的回答。廚子古格里埃默修士看得懂詩詞，也會背詩。獨眼的貝尼狄托修士曾擔任過很多年的書記，他先前待在卡斯特奴佛的一座修道院裡，後來那個地方遭到攻擊，他為了保護一本時禱書才失去一隻眼睛，從此以後脾氣就變得很壞，什麼事都看不順眼，不管我們為他做什麼，他都不滿意。
那個男孩呢？
馬提歐啊？我告訴過你啦！他的文筆優美得像天使一樣。雖然才十二歲，人卻很機伶，而且好奇心很強至於其他人嘛！讓我想一想艾雷桑卓神父再次躊躇了一下。艾德里阿諾、史塔法諾、尼可拉和喬吉歐都是和我一起學認字的，安卓亞和吉尤塞佩也是。
才不到幾秒鐘，我的嫌犯名單卻已經暴增，我得嘗試其他的策略才行。告訴我，那個英俊的修士是誰？哪，就是左邊那個又高又壯的傢伙？我很好奇的問。
喔！那是莫洛．史佛薩修士。他是負責挖墳墓的，平常總是躲在弟兄們後面，好像怕被人認出來似的。
史佛薩？
他是盧多維科的遠房堂兄弟。不久前公爵請我們賣他一個人情，讓他進院裡來，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分子。他幾乎從沒說過話，臉上總是一副害怕的樣子。有些嘴巴比較壞的人就說那是因為他的舅舅季安．加里埃若出了事的緣故。
我聞言嚇了一跳。你是說季安．加里埃若．史佛薩？
是呀！就是三年前死去的那位名正言順的米蘭公爵。盧多維科為了篡奪王位，把他給毒死了。可憐的莫洛修士在進入修道院之前原本是負責照顧季安．加里埃若的。不用說，一定是他在熱牛奶、葡萄酒和啤酒這些飲料裡面放砒霜，把他舅舅的胃給燒壞，讓他痛苦了三天才嚥氣。
是他害死他的？
應該這麼說吧！他只是個犯罪工具而已。不過艾雷桑卓神父吁了一口氣。看到我如此驚訝的模樣，他似乎有些得意。這是告解室裡的祕密，你懂吧！
我留神的打量著莫洛，為他乖舛的命運而嘆息。他年紀輕輕，就被迫放棄宮廷生活，過著這身無長物、只有身上穿的一件粗羊毛斗篷和腳上蹬的一雙涼鞋的日子。對他而言，這必然是個很沉重的打擊吧？
他會寫文章嗎？我問。
冷得直打哆嗦的艾雷桑卓神父並未回答，只是一逕把我往修士聚集的地方推，以便加入他們的禱告，並藉著眾人的體溫取暖。那位有個鷹鉤鼻、神情也像老鷹般警覺的院長看到我，向我點了點頭表示歡迎後，便繼續他的祈禱。整個早禱儀式一直進行到黎明的晨曦從大門口上方那扇嵌在紅磚中的玻璃玫瑰窗中灑進來為止。我的到來似乎並未引起什麼騷動，除了院長之外，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不過我倒是注意到院長後來面容嚴肅的對著艾雷桑卓神父做了一個手勢，接著後者便有些尷尬的走到了另外一邊。
等到院長為我們做了賜福祈禱之後，艾雷桑卓神父便催我離開那裡，跟隨他走進修道院裡的病房。
在這清晨時分，待在病房裡過夜的幾個病人仍在熟睡中，使得這紅磚院落平添了些許哀傷的氣息。
你昨天說你和李奧納多先生很熟我開口說道，心想他一定很快就會開始對我問東問西的。
這裡有誰不認識他呀！他是個天才，不過人很怪。
很怪？
呃，這麼說吧！他的作風有點率性不羈，你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也不知道他到食堂來究竟是要作畫，還是只想看看自己的作品，檢查一下壁畫表層有沒有裂縫、人物的五官有沒有畫錯等等。白天的時候他經常拿著一個小筆記本到處走來走去，東看西看，並且把他觀察的心得記下來。
嗯！這個人做事還滿嚴謹的
才不呢！他的個性很散漫，而且往往不按牌理出牌，不過好奇心倒是很強，連在食堂裡工作的時候都會動腦筋發明各式各樣奇怪的玩意兒，來解決院裡日常生活上的一些問題，像是在花園裡用來掘土的自動鏟子、通到僧房的水管、具有自動清理設備的鴿子塔
他目前正在畫的這幅畫主題是最後的晚餐，是嗎？我打斷他的話。
艾雷桑卓神父走到醫院迴廊中央那座造型優美的花崗岩水井旁，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著我，彷彿我剛從天上掉下來一般。
你還沒見過那幅畫吧？他笑了一下，彷彿已經預知我的答案並且很憐憫我的處境似的。阿古思提諾神父，李奧納多先生目前在食堂繪製的這幅《最後的晚餐》可不是一幅普普通通的作品，而是箇中的經典。你如果親眼看過，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照你這麼說，他雖然作風怪異，但人還不錯？
這個嘛艾雷桑卓神父說道。三年前李奧納多先生來到我們院裡，開始準備繪製《最後的晚餐》時，院長並不太信任他，甚至還命令當時負責檔案管理以及藏經樓籌備事宜的我寫了一封信到佛羅倫斯，打聽李奧納多究竟是一個認真負責、會準時交件的藝術家，還是一個追逐名利、做事半吊子、必須透過訴訟方式才能讓他完工的人。
可是，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不是公爵介紹的嗎？
沒錯。不過對我們院長來說，光憑這點是不夠的。
我明白了。請繼續說下去。你後來有什麼發現呢？他做事的方式究竟是嚴謹，還是草率？
兩者都是。
我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困惑。
我不是說過嗎？他是個怪人。他無疑是我們所見過最傑出的一個畫家，但他也很不合作，要他準時完成一件作品是很困難的。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準時完成過。更糟的是，他完全不理會顧客的交代，總是依照他自己的意思來畫。
這怎麼可能？
他就是這樣，神父。佛羅倫斯附近的斯科佩托鎮有一座聖度納多修道院。十五年前，那裡的弟兄請他畫一幅以耶穌誕生為主題的畫，到現在他還沒有完成呢！更糟糕的是，他還隨意更改畫中的情境，簡直已經快到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了。在這幅畫裡，他畫的並不是一般常見的牧羊人敬拜聖嬰的情景，而是他所謂的賢士來朝圖。畫裡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馬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朝向天空，這些都是聖經裡根本沒提到的東西。
我聞言寒毛直豎。
這是真的嗎？
我從不說假話。艾雷桑卓神父明快的表示。不過，比起其他事情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不算什麼？在我看來，如果艾雷桑卓神父所言屬實，則預言家顯然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個從文西鎮來的魔鬼在來到米蘭之前就已經開始四處用他的畫筆大幅扭曲聖經的內容了。此時，那些匿名信中的部分語句開始在我的腦海中迴盪，宛如暴風雨前的雷聲一般。然而我還是沒有打岔，繼續聽著艾雷桑卓神父往下說。
那幅畫跟一般的敬拜聖嬰圖很不一樣，裡面甚至連伯利恆之星都沒有，這不是很奇怪嗎？
依你看呢？
我？聽到我的問話，艾雷桑卓神父那冰冷、蒼白的臉頰突然浮現了一抹血色。我猜想，他之所以如此興奮，必然是因為一個來自羅馬的學者竟然衷心想要請教他的意見的緣故吧！說真的，我不知道哎！我說過，李奧納多不是個普通人。宗教法庭的人會注意到他，我一點都不意外。
宗教法庭？
我感覺心中又一陣難受。我和艾雷桑卓神父相識不久，但他卻已經開始有本事讓我跌破眼鏡。是不是我已經變得愈來愈容易受人影響呢？他提到宗教法庭的事讓我頗為內疚。我先前怎麼沒想到呢？我來米蘭之前為什麼不先去聖會的檔案室查一查資料呢？
嗯！事情是這樣子的他眉飛色舞的表示，彷彿很樂於在記憶中搜尋這類事情似的。李奧納多還沒完成那幅賢士來朝圖就遷居米蘭，受僱於無原罪聖母修會。你也知道，這個會隸屬於聖方濟大教堂那些時常和我們院長發生爭執的聖方濟會修士。李奧納多在那裡又惹了一些麻煩，情況就像他在佛羅倫斯時一樣。
他又惹了一些麻煩？
是呀！無原罪聖母修會原本請他和普瑞迪斯家的安柏羅吉歐和伊凡傑里斯塔這兩兄弟一起為教堂的祭壇畫繪製三幅相連的圖畫。他們三人事先拿了兩百個金幣的訂金，說好每人畫一部分。李奧納多負責中間那幅，主題是聖母被先知們所圍繞的情景，旁邊那兩幅則是畫一群神祕的天使。
不用說，他這回還是沒有把它畫完
不，這次李奧納多先生把他的部分畫完了，但成品卻和當初他們所約定的不同。整幅畫裡連一個先知也沒有，只看到聖母、聖嬰和施洗約翰同在一個巖洞裡。這厚臉皮的傢伙還告訴那些修士說，他畫的是聖嬰和嬰兒時期的施洗約翰在逃往埃及途中相遇的情景。問題是四部福音書當中根本沒有一本有記載這一段呀！
所以他們就向宗教法庭檢舉他。
嗯！不過他們的理由倒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後來是因為盧多維科出面干涉，讓審判無法舉行，他才沒有被定罪。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繼續問下去，畢竟是我答應艾雷桑卓神父要告訴他有關謎題的事。不過我不能否認他所說的事確實勾起了我的興趣。
那麼他們是用什麼樣的罪名向宗教法庭控告他呢？
他們說李奧納多這幅畫的靈感是得自《新啟示錄》。
我沒聽說過有這樣一本書。
那是李奧納多的老朋友一個名叫若奧．曼德斯．達席爾瓦，又被稱為葡萄牙的阿瑪迪歐的方濟會修士所寫的一本充滿異端思想的書籍。李奧納多完成那幅畫的同一年，他也正好在米蘭過世。他在書中大膽宣稱新約中的主要人物是聖母和施洗約翰，而非耶穌基督。
《新啟示錄》！我在心中暗暗記下這個書名，以備未來作為指控李奧納多宣揚異端邪說的證據之一。
無原罪聖母修會的修士們是怎麼看出《新啟示錄》和李奧納多那幅畫之間的關係呢？
艾雷桑卓神父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很明顯呀！在那幅畫裡頭，聖母位於聖嬰旁邊，而天使烏列則位於施洗約翰旁邊。照理說，應該是耶穌祝福施洗約翰才對，但李奧納多畫的卻正好相反。而且聖母不但沒有抱著聖嬰，還伸出雙臂，彷彿想要保護施洗約翰似的。現在你懂了吧？在李奧納多的畫中，施洗約翰不但受到聖母的承認，而且還祝福了耶穌基督，顯示他的地位比我們的救世主優越。
聽完艾雷桑卓神父的話，我大大讚美了他一番。
你的觀察力很敏銳。我說。使我獲益良多。兄弟，我欠你一份人情。
你問我，我就回答，這是我永遠都會信守的承諾。
就像齋戒一樣？
沒錯。
我佩服你，艾雷桑卓神父，真的。
他聞言面露喜色，得意的像隻孔雀一樣。此刻，晨曦已經開始驅散了迴廊裡的陰影，照亮了原本為黑暗所籠罩的各種淺浮雕和裝飾物。艾雷桑卓神父終於忍不住說出他心裡一直想說的話。
那麼你是不是可以讓我幫忙你解謎了呢？
此時此刻，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